謳陽北方
“金玉良緣”的說法在《紅樓夢》里總有人在意著,無奈,敵不過“木石前盟”讓人夢繞魂牽怦然心動。于是,這“金玉良緣”終是一出悲劇。這里要講的“金玉良緣”和《紅樓夢》自然扯不上關系,這是一對實實在在現代男女的實實在在故事。
金海峰和顏小玉在同一個酒店打工。那時候同事們戲稱他們?yōu)椤敖鸶鐑河窠銉骸薄n佇∮穹Q“玉姐兒”還不為過,她雖在后廚,做的是洗碗擇菜的粗活,可真要拉出來往那兒一站,那高高挑挑的個頭兒,黑黑大大的眼睛,皮膚還是一種天然的白,雖說兩頰的顏色過于紅潤了些,可是潤在二十二三歲的臉上,更顯出了生動和活潑。按照大堂經理的話說,那些坐臺小姐們如果洗去脂粉濃妝,和小玉站在一起就要遜色多了。小姐們便撇嘴,不服氣,用手劃個大圈比在腰上:“水桶那么粗的腰,什么樣的胳膊摟得住?也就配活動活動手腳做個廚娘吧?!苯鸷7迓犃巳滩蛔≌境鰜硖嫘∮翊虮Р黄剑骸澳鞘莿趧拥难墙薪∶?懂不懂?”“健美個鬼,給我們提鞋都不要!”楊柳細腰的小姐們更是憤憤不平金海峰對美的鑒賞能力,她們挺著小衣服里呼之欲出的胸脯捍衛(wèi)自己。金海峰便和小姐們辯論什么才是真正的美,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后總被淹沒在小姐們一片嘲弄的笑聲里。小玉對此卻沒有任何表示,從來不為自己爭辯一句。她不想做小姐們那種活就是不想做,犯不著跟誰去解釋什么,更不用說給她們去提鞋。她是主動要求留在后廚的,每天高高興興干得很賣力。雖說工資一個月只有四五百元,可是小玉很滿意,她說在家里種一年的地,累死累活不說,除去種子錢化肥錢農藥錢,再除去必須交的提留錢農業(yè)稅,能剩下的也就這么多。小玉的知足讓她自己很快樂。
說到金海峰,這“金哥”的名卻只是應了他的姓罷了,他不但個子矮,一張黑黑黃黃的臉使他什么時候看上去都像剛從沙塵暴里走出來的,三十歲的人,走在街上,常有人管他叫大叔。但金海峰配菜的手藝好,刀功在那一帶很叫響,脾氣也隨和,誰愛開玩笑就盡管開,誰要有個七災八難的,你只要跟他說一聲,保準有求必應。不像大廚“胖大?!?,空得了個清熱去火的外號,脾氣暴得像吃了五十斤紅辣椒,鼻孔沖天仰著,嘴巴向天撅著,肚子向天挺著,尾巴向天翹著,小服務員們見他都趕緊躲著走。
大家“金哥玉姐”地叫著,顏小玉笑一笑不說什么,金海峰心里卻實在高興。他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沒跟女人親熱過,娶媳婦的事更只是在夢里才有。雖然平時女服務生都愛跟他拍拍打打笑笑鬧鬧,他知道人家那是把他當大姐大嫂一樣的放心,他管這個叫妹妹那個叫妹妹,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小玉不和他笑鬧,也從不和任何一個男人笑鬧,他也就從來不開小玉的玩笑。不覺間,這姑娘在他心里倒顯出和別人的不同。大家叫他們“金哥玉姐”,他覺得心里很受用,也只當過過“耳癮”——人家姑娘上上下下年輕得像棵水蔥,干凈得像棵茴香,他可半點想法都不敢有??墒沁^耳癮也是過,金海峰一想到自己的名字能和小玉姑娘的名字排在一起,高興。
開始的時候,金海峰對小玉只是欣賞,遠遠地看看就高興的那種。說來可能讓人不太相信,金海峰對小玉的欣賞并不在她的相貌和身材上,他欣賞的是她干活的樣子。每每一晚的酒宴齊畢,廚房就像個打完仗扔在那里的戰(zhàn)場。大廚抹著白手巾跑到宿舍看電視去了;傳菜的小伙計們去另一間屋子吃撤下來的酒席,那是他們的晚飯。只有金海峰和小玉留下來。金海峰本是想幫幫忙,他母親在世的時候家務活都是他幫忙,都干習慣了??啥鄶禃r候他竟然連手都插不上,小玉三下兩下就把個偌大的廚房收拾干凈了:鍋碗刷了,案板擦了,架子抹了,刀鏟歸位了,那個利索勁兒讓他只有張大嘴傻看的份兒。他心里只有一個詞兒:勞動人民,這才叫勞動人民!
讓金海峰的欣賞更深了一層的是有一次看小玉提水——有天中午,突然停水了,廚房只有用外面大缸里的儲備水。大廚胖大海正準備熬一鍋湯,急赤白臉地喊小玉:“水,快拿水,多多地拿,這湯都能拔絲啦!”小玉撂了手里的活,回身抓了兩只空水桶就跨出了屋,金海峰追了出去,手里端了一個盆,想幫小玉舀水。他剛跑到水缸那兒,小玉已經灌滿兩大桶水往回走了,一手提一只桶,居然身不搖步不晃,面不改色,雙腳如飛,水卻沒灑出半點兒。金海峰又是吃驚地張大嘴,這回眼光里已經滿是癡迷。他癡迷地看著小玉那健美的腰健美的臀健美的背健美的腿……他提著個空盆走回來,差一點說出心里那句話:“乖乖,這樣的媳婦誰能娶到家,還不美死!”
可是癡迷歸癡迷,熱愛勞動人民的金海峰自知對小玉只有偷偷欣賞的權利,他和小玉是絕沒有緣分的。金海峰來這個酒店之前在窯上燒過磚,在船上做過伙計,前兩年才在一家親戚開的小飯店學配菜和炒菜的手藝。他沒錢,老家又在農村,論年齡論長相,從哪方面講他也配不上小玉。
快過年的時候小玉回了一趟老家。過完節(jié)回來人足足瘦了兩圈,比最標致的小姐身材都苗條了。金海峰一瞧那身材,第一感覺就是心疼。他心里慨嘆著:那健美的腰啊,哪里去了?
他料定小玉一定是遇到事兒了,想找機會問問她??墒切∮駴]給他機會,她再也不到廚房來了,她要求和那些小姐們一樣去坐臺。
小玉第一天坐臺就喝醉了。一個傳菜的小伙子跑下來說:小玉吐了客人一身,人家正揪著她,讓她賠衣服呢。金海峰聽完,扔下手里配菜用的刀,三步兩步就跑到樓上雅間去。那個房間里又吵又鬧,金海峰推開門,領班和副經理正給一個客人道歉,小玉歪在一把椅子上,衣服領子還在那客人手里攥著。那馬臉男人不依不饒地罵:“我這西裝可是名牌兒,三千多塊錢呢,讓她這一吐還他媽能穿嗎?賠錢,賠錢!不賠錢,我把這破酒店一把火點了!”別的客人也嗡嗡地起哄。
領班和副經理好話說了一卡車,馬臉男人總算把價錢降到了一千五。領班捅捅歪在椅子上臉色蠟黃的小玉:“怎么樣?一千五,客人已經給足了面子,你趕緊給人家吧!”
小玉苦著臉:“打死我也沒那么多錢啊,我回老家,我男人把錢都搶走了!”
馬臉男人瞪大了眼:“男人?你有男人?他媽的,我還以為……剛才那個小姐不是說你今天……哼,這小姐的話就他媽的不能信!”
小玉搖晃著想站起來:“你不要罵別人,他們根本不知道?!?/p>
金海峰也愣了,他也一直以為小玉是個沒結婚的姑娘。
馬臉男人沒好氣地一拍桌子:“不管你是啥,賠錢!你賠不了,酒店也得賠!”
副經理眉頭一蹙:“酒店可不管這個,酒店只提供小姐們住宿,她們不領工資只掙小費,一切責任她們自負?!?/p>
領班看看小玉:“要不,你先找別的小姐借借,把錢先墊上?”
小玉搖頭:“沒人借給我,小姐們都、都和我不熟?!?/p>
馬臉男人不耐煩了:“想不出辦法,那就把你送派出所,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小玉聽到要送她去派出所,臉嚇白了,身子也不晃了,酒大概全醒了,一個勁地直搖頭,卻說不出話。
大家正僵持,站在門口半天的金海峰說話了:“這錢我給,你放了她。”
眾人都愣了,小玉也轉過頭呆望著門口的金海峰。
“嗬,有意思。”馬臉男人說著,松了手,小玉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他是誰?”馬臉男人斜眼問領班。
“我們酒店的一個伙計?!?/p>
“喲,伙計也想當英雄,想英雄救美?呵呵,相好吧?可是,不般配呀……”馬臉男人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著金海峰。
“你別胡說,我們是親戚。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我給你去拿,拿完走人!”金海峰說著轉身就想出去。
“嘿,哥們兒,是親戚就不一樣了,”馬臉男人提高了嗓門,“那得兩千,一分不能少!這有人心疼和沒人心疼就不能一樣!不然,”馬臉男人拽拽小玉的領子,“你這親戚我今晚就帶走,反正她也答應過我……”
誰也沒想到馬臉男人會來這么一手,兩千可不是小數了,金海峰也收住了腳,轉過臉定在那兒。
“你這不是訛人嗎?”小玉哭起來,“好,跟你走就跟你走,反正都一樣!走啊!”說完,小玉反手一抓,竟抓住了男人揪她的手腕,拖著他往前走了好幾步。
金海峰突然漲紅了臉,厲聲說:“小玉,你給我老實呆著!”又對那被抓疼了直哎喲的男人說,“先生,麻煩你等一會兒,錢,我會一分不少地給你,不過,不許你再碰她,以后也別打她的主意!”說完,噔噔噔地走到門口,又回頭補充說,“這位先生,你可以向我們領班和副經理打聽一下,我的刀功可是出了名的,就是再難拾掇的雞呀鴨呀牛啊羊啊的,我十分鐘就能把所有的骨頭都剔干凈,別的畜生,我想也差不多吧!”眾人都大眼瞪小眼地聽著,金海峰笑了兩聲出了門。
客人拿上錢,什么話也沒再說就走了。副經理拍拍金海峰:“小子,真有你的,看不出啊,我都擔心我們這酒店廟小……”
金海峰抓抓后腦勺,“嘿嘿”一笑,截住副經理的話:“咱這酒店是不大,可它不是咱的家嘛,誰讓我是這酒店的員工呢,領導說是吧?我這可不是管閑事啊,你想,要是誰想在這兒鬧就鬧,那還成?咱這不成了擺地攤兒的啦!”
副經理指點著金海峰:“你這張嘴呀!可話說回來,你別拿著為酒店著想把今天這錢賴在酒店上,她顏小玉已經不是咱酒店的員工了,是她自己要坐臺,酒店對她不負這個責任。”
金海峰擺擺手:“我自己做的事不會推給別人!不過,說小玉不是咱酒店員工可不對?!?/p>
“怎么不對?”
金海峰臉上現出認真的神情,低聲說:“明天她照舊回后廚上班,你瞧著吧?!?/p>
此時小玉還沒回過神來,金海峰使勁拽起她:“聞聞,都什么味了?還坐在這兒!”說著,連拖帶拉地把小玉弄回她原來的宿舍。廚房墩兒上還有活,他讓小玉在床上躺好,給她沏了杯熱茶放在桌上,急忙又跑回去配菜。
收工吃飯回到宿舍,一推門,金海峰嚇了一跳。小玉直挺挺地坐在他床上,衣服已經換了干凈的,臉也像是剛洗過。小玉單刀直入地對金海峰說:“我現在沒錢還你,就拿我自己還吧,今天晚上不夠,你說多少天都行!”
金海峰忽地漲紅了臉,吭哧了半天沒說出話,一摔門就要走。
小玉跑過去拉住他:“別走啊,我欠你的就得還,你們男人還不就圖這個!”
金海峰一推小玉:“算我看錯人了,我真后悔拿錢救你……小玉,我、我圖的,不是你自己拿自己不當人!”
“那你圖什么?圖我能嫁給你?你以為,別人說我們是金哥玉姐我就得嫁給你?你以為,你拿兩千塊錢救了我,我就得嫁給你?告訴你,你趁早死了心吧,我女兒都三歲了,她,她還等著我去救她呢!”說到女兒,小玉突然眼圈紅了,直挺挺的背軟下來,沒等金海峰再說什么,一下捂住臉哭了起來。
小玉一哭,金海峰倒手足無措了,張了半天嘴沒說出話,拽了條毛巾遞給小玉。
小玉沒接毛巾,用手背抹了幾下眼淚,剎住了哭聲,恨恨地罵自己:“我發(fā)過誓不哭了,真沒出息!”
金海峰瞅著小玉,小心翼翼地說:“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事了,你要是信得過我,就把我當個鄰居的大哥,把難處跟我說說,興許我能給你出點兒主意,真的,我真的沒別的意思,金哥玉姐那是他們亂叫的。”
小玉沉吟半天告訴金海峰:她十八歲就結了婚,這在他們東北農村很平常,不領結婚證,辦幾桌酒席請請親戚朋友就行了。她男人在鐵路機務段工作,叫徐五金,家里有四個姐姐,他是獨子。那時候村里人都管他們叫“金哥玉姐”。小玉十九歲生了個女兒,婆家所有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樣從里到外變了顏色,幾次讓她把女孩送人,不然,徐家就得斷香火,因為鐵路職工只準生一胎??尚∮裆岵坏?,徐五金就對她說:“你去外面掙錢吧,多掙點錢回來,咱再生個兒子就不怕罰了,我也不怕被單位開除了。你看,咱村有那么多女人都在外面掙錢,你不能天天坐在家里吃白飯。”小玉跟著同村的姐妹到了這個城市,在酒店干了一年。回到家,徐五金卻嫌她掙回的錢少,懷疑她一定留了私房錢,要么就是給了哪個相好的。小玉發(fā)誓一直做工掙工錢,他不信。小玉要看孩子,徐五金說早把孩子賣了,如果小玉想要孩子就掙夠了錢回來贖她。小玉跑去找村長評理,村長媳婦告訴她,徐五金早就有了別的女人,就是用小玉寄回的錢養(yǎng)著,勸小玉不要再傻了。小玉傷心透了,質問徐五金為什么又有了別的女人,他只用一句話就打發(fā)了她:“男人嘛,還不就圖這個?!毙∮裼逕o淚,跑到法院去告他,可人家說他們連結婚證都沒領,根本不受法律保護。
金海峰終于明白了,長出了一口氣。他告訴小玉,剛才那客人一貫是個白吃白拿的主兒,很有一點潑皮無賴的功夫,酒店的小姐們都認識他,平時能躲的都躲著他,今天他一來,小姐們那么熱情地介紹你去招待,根本就沒安什么好心。
小玉聽得半天沒做聲。
金海峰趁機說:“小玉,那樣的錢好掙嗎?你能掙嗎?你就是將來見了你女兒又怎么樣?她長大了要是知道你干過這個,怎么想你這當媽的?”
小玉使勁抹了兩把眼淚:“我不管,我就是想掙錢,我就是要把我女兒贖回來!”
金海峰不再勸她,沉默了片刻,說:“那好吧,那你先把那兩千塊錢還我。”
小玉盯了金海峰一眼,冷冷地說:“那還不容易,你容我?guī)滋?。?/p>
金海峰點頭:“緩幾天可以,可我,只要干干凈凈的錢!”
小玉張口結舌。
金海峰不看小玉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我給你算過了,你在后廚再干四個月,每個月工資五百,足夠還我。至于四個月以后,你再想干什么我也不攔你?!?/p>
四個月后,小玉還清了金海峰的錢,收拾好東西準備去別的地方做小姐。金海峰真的沒攔她,還要幫她介紹一個好地方。他打了車,親自送小玉過去。
出租車停在一個小飯店門前。
小玉抬起頭,看見飯店門匾上寫著“金玉飯店”四個燙金大字,牌子看上去很新,像是剛掛上的。走進飯店里面,鋪面不大卻干凈整潔,二十幾排座位都是清一色的火車座。
小玉奇怪地問:“這樣的小飯店也招坐臺小姐?”
金海峰說:“這里還沒開業(yè)呢,就等你來?!?/p>
小玉眨著眼,不明白金海峰唱的是哪出戲。
金海峰這才告訴小玉:這幾個月他一直在辦一件事,前幾天才湊齊錢盤下這家飯店,飯店原來是他的一個親戚開的,他就是在這兒學的手藝,現在親戚去承包大飯店了。金海峰說,這里靠著幾個住宅區(qū),生意不錯,那邊酒店的工作他也辭了,自己來當老板。他請小玉先和他一起干兩年,每年分給她兩萬紅利,這樣,她救女兒的錢也就夠了。
小玉驚愕了一番,想不到其貌不揚的金海峰還有這樣的大手筆。她問他有什么條件。
金海峰說:“你只要一心一意在這個飯店干,不再想做小姐的事?!?/p>
小玉問他為什么這樣做。
金海峰說:“我不想看見一個會干活的人就這樣毀了,可惜。”
小玉看了看金海峰那張灰灰黃黃的臉,眼睛一濕。在小玉模糊的淚眼里,金海峰那張像是剛從沙塵暴里走出來的臉竟有了幾分生動。
金玉飯店開起來了,買賣干得很紅火,周圍的人都愿意到這個干凈便宜口味又好的飯店來吃。小玉里里外外忙著,迎送客人、柜臺記賬、打掃衛(wèi)生、點菜端菜,滿屋子都是小玉的身影,都是小玉恢復了健美的身影。人們都戲謔地稱小玉“老板娘”,小玉不好意思,反復更正,可是下次人們還是那樣叫。金海峰天天聽著人們這樣稱呼小玉,天天看著小玉干凈利索的身影——那健美的腰健美的背健美的臀健美的腿,眼里的癡迷也濃了一層。這回,他是真動了心思,再不能想象這樣的女人被別人娶了去。他決定主動出擊了。
這天,金海峰學著電視里的樣子,買了一大把花。晚上,等飯店關了門服務員們都休息了,他拿著玫瑰花敲開了小玉的門。小玉看見玫瑰花,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了。金海峰把花放進小玉懷里便直奔主題,問小玉愿不愿意嫁給他。
小玉放下花,坐回到床邊,半天,輕聲說:“你的好,我一輩子都記著,可……我拿你當大哥?!闭f完,又補了一句,“你說過的,讓我把你當鄰居大哥?!?/p>
金海峰失望了,眼睛紅紅的,可還是不甘心地問:“你對我就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
小玉看著金海峰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就推說顧不上想這些,一心想著救女兒呢。
金海峰說:“孩子,我?guī)湍阋黄鹁?”
小玉咬了半天嘴唇,最后還是說:“讓我好好想想,我心里很亂。”
小玉這一想就想了幾個月。金海峰天天像尋不到食的麻雀,臉上的灰黃更重了。可他沒有勇氣再問小玉,便請店里的一個服務員幫忙探問。小玉告訴這個已經結婚有孩子的大姐,以前她娘給她問過卦,說她不能嫁給獨生子,也不能嫁外鄉(xiāng)人。小玉說:“我后悔當初沒聽我娘的話,非要嫁給徐五金,他就是個獨生子,這個王八蛋,他差點要了我的命!你看,算命先生是準的,我不能再錯一次了,不能再嫁個外鄉(xiāng)人苦一輩子。可這個話我又不能說給金大哥,怕他說我迷信,說我弄個幌子騙他?!?/p>
金海峰聽了服務員的轉述,一點都沒有生氣,好像就把這事撂下了,跟小玉絕口不再提兩個人的事。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忽然有一天,服務員從街上回來,對小玉說碰到個算命先生特別靈,她剛剛算了一卦,就連她身上有多少顆痣都能算準,她攛掇著小玉也去算一卦,看看她的女兒什么時候能找回來。小玉動了心,跟著服務員去了。
算命先生先算小玉的過去,說得準確無誤。小玉問及自己的女兒,算命先生閉著一雙瞎眼,臉上的麻點生動地輕跳著,用一種沙啞卻不容置疑的語調說:“找回孩子沒問題,但需要貴人相助,這個貴人就是你將來的男人?!?/p>
小玉細問,算命先生抓著小玉的手使勁摸了幾遍,點著頭說:“姑娘,根據命相,你最好的姻緣就在此地。那個男人相貌平平但心地仁厚,年紀應該大你幾歲,這樣才能壓住你頭上的噩運,讓你猶如蛟龍翻身,不但能兒女滿堂,還能家業(yè)興旺。姑娘,這叫金玉良緣,此良緣難得一見啊?!?/p>
小玉被說得將信將疑,正愣神兒,服務員一拍巴掌說:“這個貴人不就是金海峰嗎?先生說的真準!”
小玉反問:“哪有這么巧?”
服務員拍打著小玉:“金海峰就是這樣的貴人!你可能還不知道,他答應每年給你的兩萬紅利差不多就是這個小飯店的全部收入,他圖的啥?還不就是想幫你早點救出你女兒!現在,老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大姑娘他都看不上,等的就是你!這樣的男人不貴還有幾個是貴人?”
小玉又驚愕。
小玉回到飯店,坐在柜臺后面思緒翻滾了半天。有客人來了,小玉魂不守舍地招呼了他們,就到后廚傳菜。金海峰正親自上灶,小玉站在他身后靜靜地看了好一陣。金海峰個子小,干活的時候卻喜歡把力氣都使上,臉上流汗才痛快,所以左右肩膀各搭了一條毛巾,這條擦濕了再換另一條。小玉看著灶前滿頭大汗熱氣騰騰的金海峰,看著那一左一右兩條手巾,看著看著眼睛濕了。金海峰感覺到什么,回過頭,看到小玉,眼睛里立刻迸了一下火花。小玉不再躲閃,用眼睛迎住他的眼睛……
金海峰把自己和小玉的事情告訴了家里的老父親。金老漢高興得滿村子轉悠,逢人就說他家海峰要娶親了,還特意跑到老伴兒墳上告訴她這個消息。金老漢懷里像揣了個金元寶,睡也睡不踏實,坐也坐不安穩(wěn),想著非要到城里親自看看這沒過門的兒媳婦,才能放心。他盼這一天盼得眼都花了。
那天中午,金老漢為了看兒媳婦來到城里。他東張西望地看著城里五光十色的商店高樓,覺得真是到了好地方,怪不得他的海峰能在這里結下一段好姻緣呢。金老漢高興地想著,一邊跟人打聽金玉飯店。眼看和金玉飯店只隔了一條馬路,金老漢加快了步子。突然,迎面開過來一輛卡車,老漢躲得慢了點,被車一下撞到一丈開外。當時,金玉飯店里正是客人多的時候,金海峰忙著在后廚親自炒菜,小玉忙著記賬、招呼客人。熟客里有人知道了他們要結婚的消息,不住地嚷著要喝喜酒。小玉跑到后廚,向金海峰轉達客人們的熱烈要求,金海峰笑得咧著大嘴:“沒問題,替我告訴老顧客們,喝喜酒哪個也少不了他們!”
被撞飛了的金老漢送到醫(yī)院已經昏迷了。醫(yī)生從他口袋里找到了寫著金海峰飯店地址的信。等到金海峰和小玉匆忙趕來,醫(yī)生叫他們到老人跟前見最后一面。
金老漢聽到哭聲,拼命地睜開眼,等看清了面前白白胖胖的小玉,老漢竟胡子一抖一抖地笑了,望著金海峰說:“海峰,這回我死了能閉上眼了?!?/p>
金海峰哭著說:“爹,你放心,我馬上就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還有個孫女呢,我們一結婚就把她接來?!?/p>
“好,好,我死了還有個孫女給我燒紙……”金老漢喘一口氣,拉住金海峰的手,“我聽說,司機撞死人會給賠償,你,你就把人家賠給的錢還了賬吧……”
金老漢費力地喘息著。
小玉問:“海峰,咱還有什么賬?”
金海峰沒說話,拼命地抓著老爹的手:“爹,我不要賠償,我只要爹!”
金老漢攢足了力氣說:“傻兒子,爹要死了,死得值,咱不能,不能讓人家孩子一過門,就跟你還債……那飯店,要、要好好干……”
金海峰嗚嗚地哭:“爹,你別說了……”然后咕咚一聲跪在老漢面前。金老漢又抓住小玉的手,和金海峰的手放在一起,聲音里滿是高興:“這是好姻緣,爹高興!”
小玉聲音顫顫地叫了一聲:“爹!”
金老漢笑了:“好姻緣,千里牽來的,好姻緣……”老人去了,嘴角的笑紋很深。
小玉哭了,重復著老人的話:“好姻緣,千里牽來的好姻緣……”
責任編輯 何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