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蕓
摘要譚恩美的小說《喜福會》描述了四位中國移民母親和在美國長大的女兒之間復雜的關系,揭示了中國與美國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電影改變小說原有的比較純粹的女性主義色彩,而使電影變得更具有華裔社群的一般意義,進而反映了人類面臨的共同困境。但從男性的視角對文本進行的改編,削弱了女性主題,而對于文化交流的反映更深化了人類追尋自我的主題。
關鍵詞《喜福會》,女性,文化,改編
譚恩美在上世紀80年代末出版了她的處女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1989),并獲得巨大成功。該小說出版后即成為全美最暢銷小說長達9個月,并先后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國家圖書批評循環(huán)獎,1991年最佳小說獎。成功原因之一就在于譚恩美小說中的母親形象具有巨大的感染力以及母女關系所折射出的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断哺访鑼懥怂奈恢袊赣H和她們的女兒從誤解、沖突到理解的故事。這些生活在美國社會中的中國母親,她們雖然與已經(jīng)美國化的女兒們之間充滿了矛盾和沖突,但她們卻是兩種文化互相碰撞、溝通和交融的參照,是女兒們遇到困難和挫折時的求助對象,因而最終為女兒們所理解、所接受。她所表達的中國文化的魅力使她和她的作品同時贏得了東西方的青睞,尊重、贊美以及認同。1993年,在香港完成文化身份構(gòu)建的美國華人導演王穎把譚恩美的小說《喜福會》搬上了銀幕。他在處理《喜福會》這個女性故事的時候,卻不動聲色地減淡了影片的女性底蘊,將女性主題從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的地位上隱退,并讓位給了華裔社群主題。王穎在電影中采用了幾個轉(zhuǎn)化,這幾個轉(zhuǎn)化就改變了《喜福會》小說原有的比較純粹的女性主義色彩而使電影《喜福會》變得更具有華裔社群的一般意義,進而反映了人類面臨的共同困境。
一、女性文本的男性視角
在對男權(quán)進行顛覆和解構(gòu)的諸多方式中,譚恩美選擇了使男性“缺席”,“沉默的父親”幾乎成為其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種意象。這里的父親不僅僅指代血緣意義上的父親,他的外延被擴大為華裔男性,既是《喜福會》中對母親蹂躪和不忠中國父親,也是母親后來嫁的白人父親或繼父。
譚恩美創(chuàng)作都基本上沒有超出女兒的角色。她透過女兒的視角觀察自己的華裔父母,追憶父母的歷史,講述父母的故事。但是,我們所看到的華裔女性的文本世界顯然是一個母親大于父親的世界,《喜福會》故事都在女兒與母親的基礎上展開,父親這個代表著男權(quán)中心,象征著生殖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權(quán)威從華裔女性的文本中悄悄退場了,或者說,被隱性地放逐了。華裔女性對父親的驅(qū)逐,就是要表明她們的世界是一個父親缺場的世界,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參與卻依然運轉(zhuǎn)自如,甚至綻放更艷麗生命之花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即使父親在場,也依然是充滿隔膜的。《喜福會》中麗娜母親精神失常,這一切女兒早已有預感,但是父親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毫無覺察,還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悅當中,“他對著小床,顯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喜悅。但他對我以后所目睹的,一直是渾然不覺?!液芗{悶。為什么父親從不擔憂什么?難道他是瞎子?為什么媽和我能看到更多?”如果說前面作者是以一種隱秘而又不著痕跡的方式將父親放逐在女兒世界之外,那么這里父親的在場也不能說明什么,他仍然被排斥在女兒的心靈之外。
對于中國父親,他們更多的是作為母親的丈夫進入文本的。《喜福會》中四個來自內(nèi)地的婦女無一例外地都經(jīng)歷了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控制、壓制和奴役。許安梅的父親去世后,因為嫁給另一個男人了而被逐出家門,也被迫割斷了骨肉親情,雖然嫁給了大富商,卻始終作為一個封建家庭中的姨太太過著郁郁寡歡的日子,最終在一場爭斗中丟了卿卿性命,龔琳達嫁到夫家做童養(yǎng)媳,不僅多年忍受婆婆的刁蠻,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的性無能更使她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無法生育的痛苦又降低了她在家族中地位,顧映映早年嫁人,婚后不到一年就發(fā)現(xiàn)丈夫在外尋花問柳。作為母親的丈夫的男人給人以“現(xiàn)代撒旦”的感覺。
《喜福會》原有的女性主題的削弱,也是與電影的男性視角分不開的。作為一個男性導演,王穎對于女性在社群中的獨特感受并不能加以真正的領會,他對于這個尋親故事有他自己的認識和見解。當小說中的吳精美看到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姐姐時,她感到她們共有一個母親這個事實對她的影響是那么強烈。從男性文化的角度,這是因為她們的血緣相近,她們是同一個母親生育的,表明她們屬于同一個家庭,而“同一個母親,同一個家庭”這個話語則含義顯著地指向華人、族群、中國以及中華民族這些內(nèi)涵越來越龐大的群體。在電影《喜福會》里,吳精美朝自己第一次相見的姐姐們走去時,她看見的姐姐中的一個正是母親的化身——也就是說,她正在走向“母親”,很難說這個鏡頭呈現(xiàn)了多少政治話語思考,但其中所具有的與生命循環(huán)象征相關的意味是很微妙的。同時,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故意,幾乎全是男性的人群為她們的重逢鼓掌和拍照。然后鏡頭懸在人群上方,俯視的拍攝角度使得所有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仿佛都已經(jīng)融合為一個整體。是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但這個有著非常傳統(tǒng)的詩意的大團圓結(jié)局有意模糊的是,這個鏡頭中的大家庭的核心——三姐妹的關系原本并不是根據(jù)父系來確立的,恰恰相反,她們是一個母系家庭成員,或者說,是一個女性家庭的成員,是母親的血脈而不是父親的決定了精美和她的姐姐們是一家人,是同胞血親。小說和電影中的女性人物都使用丈夫的姓氏。這是她們不能改變的現(xiàn)實,但是在她們的內(nèi)心深處,就像吳素云用自己從不放棄的尋找告知女兒的那樣,鐘林冬和顧映映則以她們自己如何掙脫不幸的婚姻和命運的故事告知女兒的那樣以及蘇安梅用她的母親的悲劇故事告訴女兒的那樣:一個女人的自我是不能被忘記的。真正的“喜福會”就是一個儀式,通過固定重復的敘述行為不斷地提醒這些女性記住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歷史,也記住在這些歷史和故事里隱藏的她們真實的自我。與這個女性主題相比,電影所要表現(xiàn)的華人族群內(nèi)在同一的觀念還是次要的。從小說《喜福會》到電影《喜福會》,從女性主題為先到華人社群主題為先的轉(zhuǎn)化,是男性導演對于女性文本的弱化,同時使電影具有更深刻的內(nèi)涵。
二、文化交流的轉(zhuǎn)化
她們面臨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盡管生活在美國文化之中,卻不屬于美國文化的尷尬。異域強勢文化的包圍以及本民族文化的淹沒和精神世界的失落,使《喜福會》中的母親在他國的強勢文化中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夢想在美國生下一個女兒,長得像她,卻能過上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女兒將享有美國能給予的一切好處,不再有任何憂傷。同時竭盡全力在女兒身上保留她們自己的文化,而這種文化在所移居的國家只能被稱為是弱勢文化。在這里,華裔女性文本中的母親超越了西方女性主義理論中純粹心理和血緣意義上的母親,成為“文化之母?!币虼?,母親和女兒的沖突實際又是中西兩種文化的沖突。在女兒的眼中,母親代表著中國文化之根。對自己身上中國
血緣和文化遺存的棄絕就同時伴隨著對母親的叛逆和逃離;而對母親認同的同時也就是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而兩種文化在女兒身上的共存讓年輕的女兒很難理解,從而導致母女關系的沖突。
譚恩美在《喜福會》里展現(xiàn)的難以交融的母女關系中的誤解和沖突,反映了許許多多中國移民家庭所面臨的兩難境地,即生存于“兩個世界”中的兩代人,被語言和文化等諸多因素所困擾。精美30歲生日時,母親把那臺記錄著母女之間那場可怕的生死之爭的鋼琴送給了她。母親去世后,精美打開鎖了20多年的琴蓋,彈起曾給過她愈多痛苦的兩首曲子。彈過幾遍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長一短、一快一慢的兩首曲子原來是“同一首歌的兩半”。這頓悟的含意不言而喻:就像這“同一首歌的兩半”,迥然有別的東西文化是人類共有的文化體系的兩半。人類在知己知彼的共同努力中,在兩者的差異中,看到共性,尋求理解、融合,從而走向成熟,這或許就是譚恩美在作品中所追求的理想境地吧。
影片在講述故事時,對于文本中的文化沖突做了平衡處理。影片希望講述這個故事時,在西方人討厭的對人的過多干涉與東方人喜歡的過多地干涉人這兩種社會立場之間找到平衡點,社群文化主題正提供了一個良好的選擇。在小說原著中,在女兒們看來,中國的母親與她們的女兒發(fā)生的矛盾沖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母親想要主宰甚至占有女兒的生活、事業(yè)、婚姻和家庭一切事物。比如,衛(wèi)弗利童年時極力反對母親在大街上向別人炫耀她的棋藝,實際上她并不是不喜歡被炫耀,而是不喜歡感覺做了母親炫耀她自己的工具。她甚至讓母親自己去學下象棋而不要老是沾她的光向鄰居炫耀,她在自己的婚禮前要求母親去做頭發(fā),對此她的母親卻感嘆道:我以自己的女兒為驕傲,可她卻以我為恥辱。這是在西方教育背景下少數(shù)民族家庭中常見的代溝,孩子已經(jīng)接受了新的道德指標,但父母卻仍堅持著從原生地帶來的舊傳統(tǒng)。電影照搬了這些情節(jié),卻成了最好的家庭劇題材:普遍、有激情、包蘊著許多理智與情感的沖突與和解。在好萊塢的類型電影中,家庭劇總是帶有宗教性的個人成長與群體成長的結(jié)合體。它屬于社會劇類型,但又囊括了許多其他類型的吸引力。對于華語電影來說,由于華人社群的孤立歷史,其中蘊藏的強大的凝聚力的反彈也是一個吸引觀眾的好題材。同時這種改編使《喜福會》從移民文學的疆域里剝離出來,成了反映人類共同情感和困境的電影。
在反映文化的共存和交流的主題時,導演王穎想在電影《喜福會》中超越小說原著而轉(zhuǎn)化為真正主題:一個華人移民尋找自我的故事。盡管《喜福會》表現(xiàn)了更深遠厚重的社群主題,但這個社群的主體仍是女性,它的主線是母女關系。在電影開始時,吳精美在以畫外音講述小說原著中的開篇小故事《千里鵝毛》,講到這片鵝毛的珍貴,在于“它是來自遙遠的地方”。而在電影結(jié)束時,吳精美再次講起這個故事,而且,她手中真的拿著一根天鵝羽毛,這是她母親的遺物。這既是對母親的懷戀,也是對母親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的回歸。同樣,她指出這片鵝毛的珍貴之處也是在于“它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于是,一個故事便把一段遙遠距離的兩端聯(lián)系起來了,我們可以聯(lián)想一下前面提到的重逢場面,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場面中,圖像和旁白的合并效果使得這段距離一下子消失了,距離的兩端:中國和美國重疊在了一起。而使它們重疊的,這也是社群主題電影中最宏大的一種,也是文化共處的一種理想的結(jié)局。它從家庭間的華人社群出發(fā),沿著故事的線索逐漸延展到跨越大洋的彼岸華人社群,反映了整個人類追尋自我的主題。
三、結(jié)語
不可否認,《喜福會》是一部女性小說。但在電影中,女性敘事的私人性變得模糊起來,她們的講述不再是關閉的屋子里最秘密的話題,戰(zhàn)爭、封建傳統(tǒng)、移民等等史詩性的敘事內(nèi)容被加重分量,把女性的尋找自我的深藏主題悄然分化為更公共更透明的國、家、人生三個大視野下的涓涓細流——全是男性的視角:因為這不是簡單的女性故事,不僅僅是移民故事,尤其重要的,是以家庭為基本單位所發(fā)生的特定社群故事,是一個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并設法表現(xiàn)出來,試圖為它找到一條道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