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一本他寄贈與我的《獨自成俑:梁小斌筆記1986—1990》(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支持我寫下了這個題目。這個隱身和行走在民間黑夜里的人,這個沒有自己的“單位”和固定職業(yè)的人,這個當代中國文學中奇特的個案,他的思想和生活令我產(chǎn)生著奇怪的聯(lián)想和沖動。
一個人是如何一夜成名,又是如何銷聲匿跡、被主流社會迅速地“邊緣化”的?梁小斌是一個例子。在1980年代之初,他的一首《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幾乎成了這一年代的精神標簽和代名詞。它不但含義豐富地隱喻出文革給一代人留下的“精神創(chuàng)傷”,也曖昧地影射了這已然“勝利”了的年代里一代人的“精神現(xiàn)實”。這是有獨立思考和清醒頭腦的一群,是不愿意輕易忘卻歷史和抹去記憶的一代人的精神現(xiàn)實。雖然,在主流化的解釋中,人們似乎只是理解了它的“歷史”含義,但在這年代微妙而不斷變化的語境中,其現(xiàn)實的含義,也在不斷地浮現(xiàn)和生長著。在很多人看來,“中國,我的……丟了”最初也許只是一個很奇特新鮮的、可以模仿的句式,但相對于那些昂揚而膚淺的“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式的寫作而言,它所暗含著的一個“廢墟”的主題、一個“迷惘的一代”式的主題,卻在更深層次上解釋著這個時代真實的精神狀況。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梁小斌的詩引起了普遍重視的原因。當人們談?wù)撍?,并將他的名字與北島、舒婷、顧城等這些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在寫作方式上對他的詩給予太多考慮,“雪白的墻”也并不是像前者那樣特別復雜的修辭或表達方式,相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式的句子,它也談不上有特別的精警和深奧。就文本的意義而言,梁小斌不過是“后來者”中的一個罷了,但在“今天派”無數(shù)的追隨者中,梁小斌卻是最好的一個。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他的命運和幾乎所有的朦朧詩人一樣,他沒有走向一個“體制內(nèi)詩人”的輝煌,甚至也不曾擁有那種“去國”的榮耀和悲壯,他是徹底地選擇了民間,走向了體制外的生存。這一點在最初或許有被迫的因素,但如今在他,則是清楚而堅定的選擇。這就足以證明,他是一個誠實和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的人,一個遵循了最初的思想邏輯的人,因而也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這本《獨自成俑》,可以說是記錄了一個作繭自縛的人、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始作俑者”的真實的心路歷程。因為他選擇了“思想”,所以必然產(chǎn)生類似于“黑夜”的情境。宛如“狂人”和“零余者”的遭際。一旦試圖思想,必定要受到世俗的誤解與庸眾的拒絕。如果把它和梁小斌后來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考慮,就會產(chǎn)生一個互為印證的關(guān)系,一切就變得很容易理解。1984年的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合肥制藥廠的廠務(wù)人員把一份將他“除名”的正式文件送達到不知所措的他的手中,他竟然在寒風中滿懷歉疚地將勞工科長送出很遠,他為他們冒雪前來感到頗為過意不去。他局促地說道,“本應我自己去拿的,竟讓你們跑了一趟……”這是一個在世俗生活中多么蒼白而無力的梁小斌。然而就在這事發(fā)生不久前,他卻在北京師范大學的一次演講中首次提出了“走出優(yōu)雅”的口號,他在那里說出了這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包含了自我否定的話:“必須懷疑美化自我的朦朧詩的存在價值”,“必須識破法則!面對冷酷!經(jīng)歷真實……”
這真是奇妙的回應。生活,合乎邏輯又讓他意想不到地回擊了他。這時代的主流邏輯就是這樣的奇怪,梁小斌不能不碰得頭破血流——在世俗生存那里,同時也在延續(xù)寫作的可能性上。他意識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問題,朦朧詩正因為其浮出地表、獲得了社會承認與大肆模仿之后所衍生出來的致命痼疾,正由于寫作者潛意識中根深蒂固的自戀傾向,而產(chǎn)生出自我的遮蔽和扭曲,無可挽回地將寫作的意義導向虛妄與虛無。正像后來朱大可所描述的必然滑落——“從絞架到秋千”一樣,在變化了的社會語境中,再繼續(xù)原來的趣味已經(jīng)有害而無益。我以為這正是梁小斌后來在詩歌寫作上一度停滯的一個原因,他不愿意重復別人,也不愿意重復自己,那種看起來優(yōu)雅、實際已墮向小資情調(diào)的表演的寫作,不再能傳達這時代的真實思想,不再能誕生出創(chuàng)造性的美感。
很顯然,1980年代前期日常生活的黯淡和殘酷,正像楔入存在的閃電一樣,進入到梁小斌的思考之中。而這時,整個時代的情調(diào)還滯留在某個烏托邦的想象里,當人們還在迷戀著“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他尋找光明”這樣的“深刻卻又虛假”的句子的時候,一根劣質(zhì)的煙草,一次旅程中被爭議和放大了的“一口痰所帶來的惡心感”,卻使梁小斌感到真實的日常生活的“悄然迫近”。他迅速地趕在“第三代”之前,在1984年寫下了那首《斷裂》,并預言了自己內(nèi)心的危險傾向——“我與黑暗有關(guān)”。
這也許就是命。這個暗示使他從此走向了告別的路,內(nèi)心的深淵使他變得比詩人還要固執(zhí)和孤獨,他沒有理由不經(jīng)歷一個再度的黑夜,一個真正遠離燈光和舞臺的民間世界的黑夜。
“民間和思想的黑夜”,我使用了這樣一個詞語,是想說明當代知識分子的一種精神境遇。讀他的《獨自成俑》,我相信,即便不與他交流一個字,我也能從精神和靈魂上把握住他。他那踏著人民大會堂的紅地毯去領(lǐng)取的獎狀,為什么那樣來不及回味地就變成了一張冷冰冰的除名通知書?這既是時代那無法不叫人感冒的荒誕氣候的作祟,更是生活那巨大真實的來臨在一個人身上和靈魂中的反應。梁小斌是一個當代中國人精神生活的見證和活的化石,他表明了一個雙向的文化關(guān)系:知識者的獨立思想傾向,會因為其置身的文化格局的自然變動,而不由自主地倒向民間;同時也只有民間才會孕育著接近真實的思想,但民間的原始與黑夜,又必定會掩藏起這些思想的光芒,使之湮沒于個體的心靈世界中。民間對知識分子而言,既是精神的流放地,也是人格與思想的保護所。
這樣說還是言不及意:我們看到了一個失敗的梁小斌,一個被排除在包括“知識的體制”和“知識分子的游戲圈”在內(nèi)的等級圈子之外的梁小斌,一個甚至喪失了“詩人”身份的梁小斌;也看到了一個成功的梁小斌,一個在民間真實地思想著、并用了黑夜與困獸般的語言書寫和表達著的梁小斌——“獨自成俑”,便是其“思”與“化”的狀態(tài),這個“俑”比之那個可以化蝶的“蛹”,來得還要悲壯得多,它自我的包裹和不可改變的硬度,既隔絕了他與世界的聯(lián)系,但也促使他完成生存的固化與思的蛻變。
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承認和肯定梁小斌特有的“一貫性”和“成長性”的。在所有的“被命名”的朦朧詩人中間,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成功地保全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并發(fā)展了自己的主題。可以說,“獨自成俑”之后的梁小斌,比之“雪白的墻”時代的梁小斌更有意義,看看現(xiàn)在的梁小斌的思想的真實記錄,再看看那座在歲月中被虛構(gòu)了光芒的子虛烏有的“雪白的墻”,一個孩子已然長大、蒼老,一個思想之“蛹”已經(jīng)完成了“化蝶”的旅程。雪白的墻并沒有截斷歷史,丟了的鑰匙也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那一份也許并不那么真實的“優(yōu)雅”的美,那些“嶄新的希望”,而今在他自己的語言的燭照之下變得這樣脆弱和虛幻:“……鼓聲啊,/你充滿什么幻想?/我的昔日的創(chuàng)傷,/被震得鮮血流淌”(《少女軍鼓隊》)。
詩人小傳
梁小斌,1954年生,朦朧詩代表詩人。自1984年被工廠除名后,一直靠階段性的打工為生。他前后曾從事過車間操作工、綠化工、電臺編輯、雜志編輯、計劃生育宣傳干部、廣告公司策劃等多種職業(yè)。197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被列為新時期朦朧詩代表詩作。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作被選入高中教材。
著有詩集《少女軍鼓隊》(中國文聯(lián)1986年版),思想隨筆集《獨自成俑》(天津社科2001年版)《地主研究》(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梁小斌如是說》(新華出版社2005年版)。詩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選入《百年中國文學經(jīng)典》?!堆┌椎膲Α?選入高中語文教材)獲1982年全國中青年詩人優(yōu)秀新詩獎。
2005年中央電視臺新年新詩會上,梁小斌被評為年度推薦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