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立
[摘要]瑞普·范·溫克爾是華盛頓·歐文創(chuàng)造的美國文學史上第一個遁世者形象。他馴良、懼內(nèi),為逃避家中悍妻的訓斥·遁入卡茨基爾山,墜入夢鄉(xiāng)二十余載。瑞普這看似消極的處世之道,事實上卻反映了堅持不渝追求自由的精神,流露出對文明社會的厭惡和回歸大自然的愿望。瑞普、動物、自然這三者自始至終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了神圣的三位一體,營造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麗圖景。
[關(guān)鍵詞]遁世者;瑞普·范·溫克爾;自由
華盛頓·歐文是第一位使美國文學以獨立的形象出現(xiàn)于世界文學舞臺的作家。他一生筆耕不輟,既有巨細不遺、娓娓道來的散文雜記,又有構(gòu)思精細、風格幽默的短篇小說,也有卷帙浩繁、皇皇巨制的人物傳記。如果說歐文的十余部“傳記”、“史”、“游記”使他成為美國文學上的“哈德遜高原”的話,那他的《見聞札記》則是高原上的阿爾卑斯山,而那拔山而起的《瑞普·范·溫克爾》則插入云霄。這是一篇散文似的短篇小說,取材于歐洲的民間傳說,講述了生活在北美殖民地時代哈德遜河流的小村落中懶散、畏妻的瑞普,為了逃避悍妻的數(shù)落,經(jīng)常買醉并躲避于山上,后來誤飲仙酒,遁入夢鄉(xiāng)二十余載,醒來后“親舊零落,屋邑改異,無復(fù)相識”的離奇故事。小說中,歐文用他那支雅潔流暢、簡練縝密的筆,把現(xiàn)實主義式的摹寫與浪漫式的夸張相比照、相交替,成功地塑造了美國文學史上第一個遁世者的形象。
一、誤飲仙酒,遁入夢幻
按照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觀點,夢幻是一種被壓抑的欲望的滿足。它以巧妙的偽裝形式顯現(xiàn)了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所欲和所懼。這種現(xiàn)實和理想的尖銳沖突可以在神奇的夢幻中得到暫時的釋放和解放。愛情不遇者在桃花夢中喜結(jié)良緣,仕途失意者通過南柯一夢了卻了做官的夙愿。厭世者也會遁入令人心曠神怡的夢幻田園。瑞普·范·溫克爾就是如此一位遁入夢幻的人。
瑞普生活在哈德遜流域的一個小村莊,他心地善良,馴良而懼內(nèi),馴良到“連附近一帶的狗都沒有一只會對他吠”的程度。他一向家活懶、外活勤,厭惡在自家田間耕作,而且成天不著家,陪兒童游戲。他有恒心,可以坐在潮濕的石頭上。拿著形如韃靼人長矛的漁竿垂釣終日,還可以為打幾只松鼠或野鴿,掮著鳥槍,穿林涉沼,登山入谷。但是瑞普這種游手好閑、樂天如命的態(tài)度卻招來了妻子喋喋不休的埋怨和斥責,然而他總是置若罔聞,聳聳肩,逃到尼古拉斯,維德的小店和村里的男人一起閑聊。然而,他的妻子總能追蹤至其避難所,把所有成員罵得狗血淋頭。瑞普終于絕望,背起獵槍到卡茨基爾山上游蕩,歸家途中偶遇一仙風道骨的老人,被他帶到一半圓形劇場。不料,瑞普凡心未改,飲了仙酒,隨即昏昏睡去,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綠丘上。愛犬沃夫無處可覓,身旁只有一把銹跡斑斑的獵槍。當他回到村莊時,一切都面目全非:妻子已然死去,尼古拉斯村長業(yè)已作古,小學教員凡·本米爾從軍當了大將軍……
神仙的境界是涅槃之境,瑞普吉星高照,遁入山林,飲了仙酒,墜入夢幻。神夢一夜間,人世二十年。物換星移,人事變遷,瑞普一覺睡過了悍妻制造的那個喧囂的世界;還睡過了炮聲隆隆、刀光劍影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進入了可以安享清福的高齡。乍一看,瑞普是個被動的遁世者。但是,細讀全文,筆者認為瑞普那看似消極的處世之道下面深藏著對自由的渴求和對大自然母親的依戀。
二、沖破樊籠,追求自由
瑞普游手好閑,不諳世事,似乎理應(yīng)受到其妻子的責罵。然而,讀罷全文,筆者以為給瑞普安上“懶漢”的罵名,讓其蒙受了不白之冤。瑞普是村中婦女的貼心人,兒童遇見他都歡呼雀躍,樂不可支,他樂于助人,活計再重也不推辭,碰到村里人聚集一堂剝玉米或修筑石欄,他一貫沖鋒在前,村中的婦女也請他跑跑腿,干她們丈夫懶得做的活。如此一個勤快得甚至有點過火的人怎么會對自家的事置之不理?事實上,瑞普并非真正懶惰之人,他不愿干自家農(nóng)活僅僅想沖破妻子的樊籠,保持自由之身,他代表的是追求自由的早期北美殖民地人民。眾所周知,美國的移民先祖飽受歐洲傳統(tǒng)宗教的迫害和鎮(zhèn)座?!暗啦恍?,乘桴浮于?!?,為了追求宗教和政治自由,他們乘著五月花號,離歐出走,踏上了北美大陸,之后又披荊斬棘,開拓創(chuàng)新,將一片蠻荒之地開辟成生機勃勃的莊園。瑞普不堪其妻子絮絮聒聒的說教,毅然離家,翻山越嶺,到卡茨基爾山狩獵,這不正體現(xiàn)了美國移民先祖為獲自由到生荒劈山墾地的精神?
瑞普生來就是一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人,寧可為一便士挨餓,也不為一鎊錢干活,這與其說是懶漢哲學的經(jīng)典,倒不如說是一種價值取向,一種生活心態(tài)。瑞普骨子里流淌的是自由者的血,他愈是受壓迫,反抗性就愈強,以至于對祖?zhèn)骷覙I(yè)都棄置不顧,揚長離去。瑞普的“懶惰”與其妻子的逼迫脫不了干系,正是她用那“日漸鋒利的嘴”在丈夫耳邊無休無止的嘮叨,他才會撒手不顧家中農(nóng)活,逃到小店悠閑自在地談天說地,或是遁入山林,輕裘緩帶地徜徉谷底。如若其妻子循循善誘,良言相勸,規(guī)勸其丈夫操持家業(yè),結(jié)果當會如其所愿。然而,她脾氣暴躁,整日罵罵咧咧,雖出于一番好意,反而,破罐破摔,使瑞普橫下一條心。郎當一輩子。瑞普身上體現(xiàn)的就是追求自由的人生取向,他不甘受人牽制,不甘動輒就挨罵,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即便是物質(zhì)生活條件極其惡劣,精神卻是快樂自在的。
瑞普對自由的不懈追求象征了北美殖民地人民渴望擺脫宗主國的羈絆,獲得獨立。對于殖民地美國人民而言,英王喬治三世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化身,是1776年通過的美國《獨立宣言》討伐的對象。瑞普那位獨裁、專制的悍妻喻指雙關(guān),影射了英王對北美殖民地的殘暴統(tǒng)治。瑞普向往自由,不甘任其妻子擺布,這恰好反映了殖民地的美國人民不愿充當大英帝國的附屬品,唯唯諾諾地甘做臣子。他們奮起抗爭,為自由而戰(zhàn),力爭早日擺脫英國殖民者管家婆的束縛。瑞普背井離家,遁入山林,家不成家,以家喻國,象征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消亡,正如美國小說家埃德加·愛倫·坡所說,美國已經(jīng)掙斷了英國老祖母的引帶。
三、遠離文明,回歸自然
根據(jù)1979年聯(lián)邦德國出版的《大百科全書》的定義,“文明”一詞從廣義來說,指良好的生活方式和風尚,從狹義來說,指社會脫離了人類群居的原始生活之后,通過知識和技術(shù)形成的物質(zhì)進步的狀態(tài)。偉大思想家卡爾·馬克思也認為,“人類文明的進步,從一個側(cè)面看,是財富總量的增長的過程,從一定意義上講,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不斷創(chuàng)造財富,積累財富的財富文明史”。由此可見,財富與文明休戚相關(guān)。
在瑞普生活的北美殖民地,清教思想盛行。清教徒將獲得物質(zhì)財富與上帝的恩寵緊密相連。認為,“人們可以通過現(xiàn)世中所獲取的物質(zhì)得到上帝認同和保佑,發(fā)財致富是上帝選民的意志”。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每個人都追求金錢上的成功,人們撕去了虛偽的面具,不再認為單純追求財富是可恥的,要受到道義的譴責。貧窮不是一種美德,而是對上帝賜予的榮耀的貶損。富裕者是上帝的選民,財富積累成功就是上帝恩典的標志。
瑞普的妻子就體現(xiàn)了這種追求財富的神圣欲念,故而是文明力量的代表。她勤儉節(jié)約、吃苦耐勞,操持家業(yè)。她埋怨瑞普“游手好閑,終有一日會傾家蕩產(chǎn)”,說明她本人期望發(fā)家致富,壯大家業(yè),成為上帝的選民。瑞普的妻子反映的是文明的價值觀,她對待一切,即便是大自然,都帶有實用的功利性的色彩。如此清新壯美、宛若仙境的卡茨基爾山在瑞普妻子眼中卻成了一個判斷天氣變化的氣壓計、晴雨表。相反,瑞普“對有利可圖的勞動均反感透頂”,和物欲橫流的文明社會格格不入。與直接以利益為驅(qū)使的勞動相比,他更喜歡內(nèi)心舒暢的簡樸生活,希望能。瀟灑度日”,“面包管它黑白只要能最省心、最簡便獲得即可”。他所渴求的簡樸,正是美國哲學家梭羅所崇尚的明智的質(zhì)樸,是“智者的生活方式,是外在簡樸而內(nèi)涵豐富”。由此可見,與其說瑞普是為逃避悍妻的訓斥而遁入山林,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文明的枷鎖,保持心靈的純潔而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法國18世紀思想家盧梭就曾提出“返回自然”的口號。
縱覽全文,瑞普、動物、自然這三者自始至終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形成了神圣的三位一體。瑞普和愛犬沃夫猶如一對難兄難弟,“在家追隨瑞普的,只有他的狗沃夫”,“他同情它,視它為同病相憐的伙伴”。瑞普和沃夫不僅同甘苦,共患難,而且兩者之間也存在著極大的相似性。每逢瑞普的妻子疾言厲色時,瑞普總是“聳聳肩,搖搖頭,抬抬眼”,而沃夫則“頸脊上的毛即耷拉下來,尾巴下垂或夾住,像犯了死罪一樣潛行而過,時時瞟一眼溫克爾太太,其掃帚柄或長柄勺輕輕一揮,它即吠叫著沖向門口”。瑞普和大自然也是親密無間。他喜歡徜徉在卡茨基爾山這片世外桃源,全身心地陶醉于人間仙境,在地球母親的懷抱中尋求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這近乎原始的自然讓他感到身心放松。妻子的任何關(guān)于發(fā)財致富的說教在此處化為過眼煙云,消散在山水之間。大自然蕩滌了他的心靈,他能容忍妻子自朝至暮的絮叨而仍保持樂觀開朗、無憂無慮的心態(tài)。他在山中垂釣終日,不因一無所獲而郁郡郁歡,他穿林涉沼,看似在閑逛,實則在走向圣地、走向大自然母親的懷抱。瑞普與自然融為了一體,營造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麗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