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伊昔放逐兮,渡江濤而南遷”,這是蘇軾治平三年(1066年)所作《屈原廟賦》中的句子,竟如讖言一般,成為他自己31年后遠謫海南儋州時的寫照。紹圣四年(1097年)春,在惠州貶所的蘇軾寫了一首題為《縱筆》的詩:“白發(fā)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好,道人輕打五更鐘?!痹究嘀凶鳂返男≡姴灰饩拐衼碚车脑嵅?宰相章惇對蘇軾的“尚快活”甚為不悅,當年,一紙“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將62歲的蘇軾拋向遙遠的蠻荒之地。所幸屈原自投汩羅的結(jié)局并未成為蘇軾的選擇,相反地,這場磨難讓他的生命又多了一抹傳奇,一筆華彩??疾焯K軾儋州三年的生活軌跡,則發(fā)現(xiàn)其與“水”的意象有著許多契合之處。
一、隨物賦形,絕境求生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不可知也?!?蘇軾《自評文》)。
水最外顯的特征便是能隨物賦形,能適應(yīng)各種地形及環(huán)境,平溝越坎、滴隙掛崖,迂回曲折,無處不可存身;遇方則為方,遇圓則為圓,無處不可完滿。“隨物賦形”既是蘇軾作文之道,同時也是其處世之道,順境時濟世救民,絕境中樂觀求生。
蘇軾仕途頂峰時曾為翰林學士,官居吏部尚書、禮部尚書,但是因為被卷入黨爭,晚年屢遭貶謫,儋州之貶則堪稱絕境。一者,儋州瘴癘橫行,自然環(huán)境和物質(zhì)條件都極為惡劣,對生長于中原富庶之鄉(xiāng)的官員來說,無異是生命的絕境;二者,儋州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文明程度遠不及中原,加之交通不便帶來交流的障礙,被貶官員將面對精神上的絕境;三者,儋州遠離內(nèi)陸,也遠離了“君恩”,是仕途的絕境。因此自漢以來,儋州就是置政敵于死地的去處。蘇軾對此十分清醒,在《與王敏仲》其十六中他說:“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死則葬于海外”;“庶幾延陵季子嬴博之義,父既可施于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海南之行,蘇軾身邊只有小兒子蘇過陪伴,登陸伊始,他們就開始了與生命絕境的對抗。從“一夕或三遷”、“黃葉滿枕前”(《和陶怨詩示龐鄧》)的官舍中被逐出后,蘇軾父子不得已在城南污池邊檳榔林中“結(jié)茅數(shù)椽居之,僅庇風雨,而勞費已不貲”(《與程秀才》其一)。為了生計,他們不僅自建陋室,還自耕隴畝,甚至“盡賣酒器,以供衣食”(《和陶連雨獨飲二首并引》);昔日翰林學士,淪落到了“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菜羹賦并敘》)的地步,卻仍吟唱道:“芋魁倘可飽,無肉亦奚傷”(《和陶擬古九首》其四)。憑著堅忍的毅力,蘇軾終于沒有像章惇之流希望的那樣放棄生命,而是自食其力,隨遇而安,在儋州安頓下來,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從惠州到黃州到儋州,功名、親人、健康都漸漸遠離了蘇軾,然而即便在孱弱的晚年蘇軾身上,無以易之的始終是樂觀通達的精神。在《試筆自書》中,他有這樣的記錄:“始至海南,環(huán)顧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中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一笑?!庇诒衬嬷锌梢园l(fā)現(xiàn)方軌八達之路,不作附芥之蟻,徒作悲泣,這就是蘇軾善處窮境的心態(tài),比黃州時“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達觀自適更平添了一份勇敢。詩人的心報著“昔我未嘗達,今者亦安窮”(《和陶擬古九首》其二)的態(tài)度,縱使在饑寒交迫中也能體味人生的樂趣,領(lǐng)略自然的美。為陋室作詩,為菜羹作賦,汲江水煎茶,他也有“大瓢貯月”“小勺分江”的美感享受。在《謫居三適三首》中,他將自己寂寞清苦的日常起居生活描寫為“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三適:“老櫛從我久,齒疏含清風”,“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窮通”,“誰能書此樂,獻于腰金翁”(《旦起理發(fā)》);“蒲團蟠兩膝,竹幾閣雙肘”,“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我生有定數(shù),祿盡空余壽”,“枯腸不飛花,膏澤回衰朽”(《午窗坐睡》),將人生閱盡、功名看淡,降物欲近無,達無欲無垢之境;而《夜臥濯足》實際上寫的是為足疾所苦而又無藥可醫(yī),夜起用薪水泡足的事情。把這些稱之為“適”,一則見儋州之居的艱辛,再則更顯蘇軾舉重若輕、返璞歸真、安貧樂道,絕不自艾怨人的曠達情懷和博大的心胸,這正是支撐他生命之重的精神力量。
二、生生不息,治學不輟
蘇軾一生,詞名遠播,然而儋州三年“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最令人矚目的還是和陶詩。蘇軾于元祐七年(1092年)57歲知揚州時,開始了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至元符三年(1100年)共計作詩百余首,有56首作于儋州。蘇軾十分鐘情于陶淵明,他在自己給蘇轍的信中寫道:“吾于詩人,無甚所好,獨好淵明之詩?!湓娰|(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陶詩質(zhì)樸中含華彩,枯淡中有神韻,神似蘇軾晚年益趨平談的詩風:不刻加藻飾,寫山寫水寫世情事理,悠遠如畫,干練如洗,含意深厚,理韻綿長。和陶詩的內(nèi)容頗為廣泛,有對故居、家人的思念和對儋州山川景物、風土人情的描繪與贊美,也有日常生活的敘寫與感發(fā),名為和陶,實是以“和”為契機,抒發(fā)自已的感受,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和態(tài)度。和陶詩仍是蘇詩,從本質(zhì)上說是“借淵明之酒杯,澆自我之塊壘”(朱靖華《論蘇軾的〈和陶詩〉及其評價問題》)。蘇軾喜陶詩,更欣賞陶淵明欲仕則仕、欲隱則隱、饑則乞食、飽則延客的任真性情,引之為知己,蘇軾在詩中時時如老友般直呼“淵明”,常常舉杯邀淵明,對卷成三人,向其盡傾內(nèi)心之喜憂怨達?!皩覐臏Y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無弦琴,寓我非指彈”(《和陶東方有一士》),與陶淵明的攜手同游,相隔千年的精神對話,撫慰了垂老蘇軾滿布傷痕的心靈。
讀書作文成為他被貶儋時期的一大寄托,也是他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另一途徑。海南期間,蘇軾創(chuàng)作詩詞140余首,散文100多篇,書信40余則,完成《書傳》13卷,修訂了《易傳》9卷和《論語》一部,他親自結(jié)集,子由作序的《和陶詩》則開了追和古人之新風。除此而外,他還經(jīng)常給子侄后輩以作文上的指導,近如幼子蘇過,遠者如蘇轍的孫子蘇元老、女婿王庠、廣州推官謝民師等,時常以書信往來,毫不保留地予以教誨。這些書信諸如《與王庠書》《與謝民師推官書》等也給后世提供了寶貴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蘇軾博才多學,在書畫方面也頗有造詣,列宋四大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君謨)之首。居儋三年,蘇詩文創(chuàng)作甚豐,但傳世墨寶幾乎散失殆盡,現(xiàn)僅見一部《渡海帖》。對于蘇軾海外所書,康熙帝引郭畀言贊曰:“‘東坡晚歲自海外挾大海風濤之氣,作字如古槎怪石,如怒龍噴浪,今觀真跡,信然。豈區(qū)區(qū)成法之是拘也”(康熙《跋蘇軾墨跡后》)。
三、善處其下,與民為友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第六十六章)。
天下之水,莫大于江海,海之所以收納百川者,因其自身處于最低處之故。蘇軾一生,從不媚骨事權(quán)貴,但卻一直與普通百姓聲息相通,不以官宦的姿態(tài)隔絕于人民之外。及至儋州,“民夷雜糅”(《書上元夜游》),風土人情、民眾文化素養(yǎng)又非比中原內(nèi)陸,以蘇軾的學識及官聲,與當?shù)厝俗匀淮嬖谥薮蟮牟町?。然而蘇軾并沒有因此自閉于書齋中,而是主動地融入這個異域環(huán)境,參與到他們的生活中去,與之同甘共苦。如果之前蘇軾還是以父母官的身份以施與的方式親民為民,現(xiàn)在他則是以平等的地位,與民相濡以沫,而當?shù)厝藙t敞開胸懷接納了蘇軾,回饋其更多的溫暖與關(guān)照。當初蘇軾父子結(jié)廬于檳榔林中,“十數(shù)學生助工作,躬水泥之役”(《與程秀才》其一);逢年過節(jié),蘇軾時常與黎民同游共飲,“華夷兩尊合,醉笑一杯同”(《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請吾”(《縱筆三首》之三);冬日,蘇軾身著單薄,在集市上偶遇一“黎山幽子”,“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一番神交后,“遺我吉貝布”,關(guān)照蘇軾“海風今歲寒”(《和陶擬古九首》之九)。蘇軾不僅與“諸生”這樣的讀書人交往,也與“生不聞詩書,不知有孔顏”(《和陶擬古九首》之九)的野老相親,這種謙和博大、善處其下的態(tài)度,使他在儋州營造了一個和諧的人文環(huán)境。
四、善利萬物,開啟文明
蘇軾“立名始于國事而不始于文事”(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蘇門六君子之一秦觀在《答傅彬老簡》中說蘇軾“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遠,至于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儋州時蘇軾的思想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矛盾狀態(tài),雖得益于佛老的隨緣放曠、寄情山水,企慕、師范陶淵明的不羨富貴、返璞歸真,卻始終沒有徹底地遺世獨立,逃逸于世事之外。這一點蘇轍對其兄則頗為了解:“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于淵明,其誰肯信之?”(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蘇軾也自稱“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和陶飲灑二十首并敘》其一),“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與滕達道書》其二十),實際上這正是蘇過于陶之處。在蘇軾赴儋州途中,有這樣一則小故事:蘇軾父子經(jīng)過澄邁的通潮閣碼頭時,住在金粟庵(今??谖骞?,看到當?shù)氐陌傩诊嬘米o城河的污水,生病者眾,便指點他們掘泉兩眼,水質(zhì)清洌,水涌如米,現(xiàn)在五公祠內(nèi)的浮粟泉即是其中一個。即使在自身如轉(zhuǎn)蓬未定之際,他亦本能地為人民做一些好事,實為可貴。
蘇軾在儋州最大的功業(yè)莫過于興辦學堂,開啟了蒙昧海島的文明之聲。據(jù)《儋州志》記載:“儋州為漢武帝之鼎六年設(shè)郡,經(jīng)漢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開?!碧K軾在儋州時,當?shù)貙W堂很少,村塾先生的處境也很艱難,他們“忍饑坐談道”(《和陶示周掾祖謝》)的美德令蘇軾感嘆不已,對三國時期流放儋州而講學不輟的虞仲翔也深有敬意。出于對前驅(qū)今人從教不悔的敬慕,更出于對海島教育現(xiàn)狀的憂慮,蘇軾自編教材,親授詩書,開始了他在儋州的傳道授業(yè)。起初在自己的住所檳榔庵內(nèi)講學,后學生們籌集資金建成載酒堂,作為他專門的講學之所。所謂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投到蘇軾門下的既有本地青年,也有遠道而來的外地學子,僅見《儋縣志》記載的就有“潮州籍王介、吳子野,福建籍許鈺,澄邁籍趙夢得,丹陽籍葛延之,瓊山籍姜唐佐,儋州籍黎子云、黎成、黎先覺、符林、符確、王霄等人”,蠻荒之地一時間“書聲瑯瑯、弦歌四起”。蘇軾對他的學生寄予厚望,對海南的前景抱以信心。在贈姜唐佐的詩中他說:“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的破天荒”?!顿倏h志·選舉志序》中云:“吾儋州自宋蘇文忠公開化,一時州中人士,王、杜則經(jīng)術(shù)稱賢,應(yīng)朝廷之征聘,符、趙則科名濟美,標瓊海之先聲?!髑逯H,多士崛起。尚書薛遠,進士黃、王,登賢書者五十九人,列鄉(xiāng)貢三科兩解,人文之盛,貢選之多,為海外所罕見?!薄董偱_記事錄》中載:“宋蘇文忠公謫居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新。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碧K軾對海南教育事業(yè)所做的貢獻是不可否認的。
蘇軾之“軾”,是設(shè)在車前的橫木,蘇洵在《名二子說》中這樣寫道:“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車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碧K軾并非一個左右歷史車架的人,但在中國文壇上卻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北宋政壇上也有一席之地。他的前瞻無畏使他有大成,亦令其罹大難。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他超越了磨難,超越了功利,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寫下了燦爛的最后一筆,懷著愛國憂民的真誠與熱忱為海南人開啟了文明之聲。他高潔的情操、為民的真心已鑄在了儋州的大地上,刻進了海南的史冊里,也留在了世代儋州人的心中,在椰風海韻中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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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宏勛,甘肅警察職業(yè)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