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 劉 偉

晚唐五代以來,詞中先后出現(xiàn)了三種主要類型的抒情主人公,即五代時的紅粉佳人、北宋時的失意文人和南渡初年的苦悶志士。辛棄疾橫刀躍馬登上詞壇,以金戈鐵馬的雄健剛勇之氣,氣吞萬里磅礴無敵之勢,又拓展出一類虎嘯風生、氣勢豪邁的英雄形象[1]。稼軒詞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是自我形象的化身,具有代表意義。時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熱情與憤慨,南宋時期愛國志士的壯志難酬與郁憤孤獨都在雄渾壯闊的意境和高大的英雄形象中體現(xiàn)出來,有一種陽剛美和力度美?！捌湓~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慨,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突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2]。這正是辛棄疾對于詞壇的貢獻。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字幼安,號稼軒,山東歷城(今山東濟南)人,有文才武略,詞集《稼軒長短句》。因生于金人占領區(qū),自幼就決心為民族復仇雪恥、收復失地。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濟南人耿京聚眾數(shù)十萬反抗金人的暴虐統(tǒng)治,22歲的辛棄疾接竿而起,拉起2000人的隊伍投奔耿京,為掌書記。次年正月赴宋首都建康,商議南投事宜。返回途中,驚聞耿京為叛徒張安國所殺,年輕的辛棄疾不畏強酋,不計生死,率五十余人闖入擁有五萬官兵的金營,生擒叛徒張安國,并日夜兼程一直押解到建康斬首,事跡轟動朝野。南宋著名文學家洪邁在《稼軒記》中說:“(稼軒)領兵五十騎,縛取于五萬眾中,如挾兔,束馬銜枚……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憋@示出非凡的膽略與勇氣。26歲向孝宗上奏《美芹十論》,從軍事戰(zhàn)略上提出了抗金的策略,又為抗金志士搖旗吶喊。平生“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的辛棄疾,南歸后本來希望盡展雄才將略,揮擁萬夫,橫戈殺敵,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然而,自隆興元年(1163)符離之役失敗后,南宋王朝一戰(zhàn)喪膽,甘心向金俯首稱臣,納貢求和,使得英雄請纓無路,報國無門。而身為“歸正人”的辛棄疾,更受到排擠而不被信任。42歲壯年,即被彈劾罷職,閑居江西上饒帶湖十年,52歲起用,三年后又被誣陷落職。再度賦閑八年后,朝廷準備北伐,辛棄疾懷著建功立業(yè)的希望再度出山,可并未得重用,帶著“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水調(diào)歌頭·客子久不到》)的絕望心情回到鉛山故居,68歲含恨而逝。[3]臨終前“大呼殺賊數(shù)聲”(《濟南府志》)?？梢娝箶硰蛧鴫阎局了啦挥濉?/p>

辛棄疾的人生理想是統(tǒng)兵將領,馳騁沙場,當歷史錯位后,他轉(zhuǎn)而在詞壇上開疆拓土,建立詞史上的豐碑。從稼軒詞看,內(nèi)容最集中、最進步的當屬愛國詞,而在其愛國詞中,尤其值得重視的是那些表現(xiàn)自我經(jīng)歷、自我形象、自我感觸的詞。因為同其他人比起來,辛棄疾絕不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表達愛國之情,他有過光輝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始終是一個熱情的參與者,這正是他高于其他只能泛寫愛國之作詞人的地方。他的愛國詞,追念自己的戰(zhàn)斗生活,抒發(fā)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與悲憤。把自我一生的人生經(jīng)歷、生命體驗和精神個性完整地體現(xiàn)在詞作中,從人物的行為活動中展現(xiàn)抒情人物的心態(tài)情感和個性形象。形成豪情激揚、憂憤難平、孤獨壓抑的抒情主人公英雄形象。

一、“看試手,補天裂”豪情激揚的英雄

辛棄疾一生堅決主張抗擊金兵,收復失地,渴望成就英雄的偉業(yè),“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xiāng)子》)辛棄疾所追求的功名不是要獲得高官厚祿,這種“功名”是與祖國的興亡、人民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的,是一種矢志恢復國土、報仇雪恥的崇高志向。辛棄疾早期的詞作中就唱出了他的這種驚天動地慷慨激揚的崇高理想:“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diào)歌頭·壽趙漕介庵》)“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辛棄疾有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勇于振救危難的國家,敢于“補天”,成為時代的英雄。

《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錄,漢箭朝飛金仆姑?！边@首詞是他晚年家居時,客人和他談起建立功名的事,觸發(fā)他的回憶而作的。上片是他參加抗金義軍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通過旌旗獵獵、萬夫奔擁、騎兵飛馳、江水滔滔等具體物象的描繪,呈現(xiàn)出一個宏大的戰(zhàn)爭背景,雄壯豪邁,氣勢磅礴?！皳怼薄帮w”表動作的語言寫出雷厲風行的軍容軍姿;“旌旗”“錦襜”“胡錄”“漢箭”“金仆姑”從旗幟、軍裝、兵器這些軍事意象烘托戰(zhàn)爭緊張激烈,如火如荼。展現(xiàn)出一個在戰(zhàn)場上馳騁殺敵、虎嘯風生的英雄形象。稼軒詞的雄奇豪邁、氣蓋萬夫在這首詞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充滿陽剛之氣,有一種力度美。

辛棄疾的抗金殺敵的理想強烈而執(zhí)著:“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 同父見和再用前韻答之》)“看依然、舌在齒牙牢,心如鐵?！?《滿江紅·送湯朝美自便歸金壇》)而且常常是豪情激揚,氣蓋山河,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和高昂的戰(zhàn)斗熱情?！皺M空直把,曹吞劉攫”(《賀新郎·韓仲止判院山中見訪席上用前韻》),“舉頭西北浮云,依天萬里須長劍”(《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些詞中既表明詞人“補天”的雄心壯志,同時也抨擊了茍且偷安無所作為的南宋朝廷。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fā),有英雄語?！备爬谲幵~慷慨縱橫、豪情激揚的抒情個性。

二、“和淚看旌旗”幽憤難平的英雄

少年的辛棄疾是沙場點兵的將帥,孤身闖入敵營的虎膽英雄。以馳騁疆場、為國捐軀為榮?！稘M江紅》:“馬革裹尸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蹦蠚w后,仕途坎坷,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他郁憤苦悶,“和淚看旌旗”(《定風波·少日猶堪話別離》)。感慨“但山川滿目淚沾衣”(《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自己只能“試彈幽憤淚空垂”(《鷓鴣天》)。激烈難平的幽憤,高度深沉的壓抑,構(gòu)成辛棄疾獨特的生命情懷。晚年的辛棄疾,被迫投閑置散,“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雖然他仍執(zhí)著于功名事業(yè),但已逐漸失去往日的樂觀,陷入失望之中。

《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最能表達內(nèi)心活動:“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挑燈看劍、吹角連營、沙場點兵、戰(zhàn)馬飛馳,密集的軍事意象,連接成氣勢宏大、雄豪壯闊場面,將詞人的報國壯志、橫戈殺敵的戰(zhàn)斗體驗,表達得酣暢淋漓。因為行伍出身的辛棄疾,既熟悉軍事生活,又時刻等待著重上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末尾一句“可憐白發(fā)生”感情一落千丈,是詞人面對人生理想的破滅、平生志向無法實現(xiàn)的殘酷現(xiàn)實迸發(fā)出的強烈的內(nèi)心感受,慷慨激昂,悲憤難平。全詞意境由揚轉(zhuǎn)抑,跌宕起伏,蒼勁悲涼,充滿雄渾悲壯之歷史感。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六中所言:“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可以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稼軒詞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是唐宋詞史上獨一無二的個性鮮明的英雄形象。

三、“欄桿拍遍,無人會”孤獨壓抑的英雄

辛棄疾抱一腔熱血渡江南下,一心以收復中原、統(tǒng)一國家、成為名垂千古的英雄為人生價值的取向,可南宋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無意收復中原、統(tǒng)一國家。辛棄疾的這一雄心壯志無人賞識、更無人理解,反而受到長期投閑置散的冷遇。南渡以來他從未擔任過重要邊防職務,南宋時期少得可憐的幾次抗金行動也往往與他無緣。由于南宋王朝主和派長期當政,壓制抗戰(zhàn)力量,因此辛棄疾的有為之年和凌云壯志被一天天地消磨著、吞噬著。宋孝宗淳熙六年之秋(1179),辛棄疾35歲在任建康通判時,登臨建康賞心亭,寫下了《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這首悲憤慷慨之作:“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詞中塑造了一位目睹國事衰微而報國無門、壯志未酬、無人理解、悲憤孤獨的英雄形象。故國淪陷、國恥未雪的仇恨和焦慮,故鄉(xiāng)難歸、流落江南的漂泊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壓抑感和壯懷理想無人理解的孤獨感,英雄的生命等閑虛度的失落感和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交織于胸 。[4]面對現(xiàn)實,他萌生出隱退之念,“鱸魚堪膾”的典故表現(xiàn)他復雜的心理活動。欲進不能,欲退不忍,剛強執(zhí)著的英雄禁不住憤然淚下?！坝麑⑿氖赂冬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 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詞人由惜春、留春轉(zhuǎn)而怨春,表現(xiàn)出強烈的時間意識,青春易逝,功業(yè)難成?？畤@“蛾眉曾有人妒”,真正有才能的志士仁人備受權(quán)奸小人的嫉妒排擠而無立錐之地。大聲質(zhì)問“雷鳴瓦釜,甚黃鐘啞?”(《水龍吟·用瓢泉韻戲陳仁和》)詛咒那批恃寵諂媚的權(quán)奸“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摸魚兒》)繼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的表現(xiàn)手法,以“帝后不和”表現(xiàn)“君臣不諧”,寄予他長期壓抑受人排擠、孤獨悲憤的深切感情。激烈地鞭撻了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辛詞對黑暗腐朽社會的抨擊,不僅拓展了詞境,也提高和強化了詞的現(xiàn)實批判功能,對南宋后期的辛派詞人以詞為抗爭社會的武器有著直接的影響。劉克莊云:“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蒼生以來所無?！?《辛稼軒集序》)?？胺Q中的之論。

四、英雄形象的現(xiàn)實意義

稼軒詞中塑造的英雄形象,是他一生坎坷經(jīng)歷的寫照。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面貌,揭示了愛國志士壯志難酬的時代悲劇。從審美的角度看,稼軒詞創(chuàng)造了一種雄渾壯闊的意境和高大的英雄形象,體現(xiàn)出陽剛美與力度美。陽剛之美的表現(xiàn)和愛國主題的弘揚是辛棄疾在豪放詞領域的開拓和突破,從而使辛詞的表現(xiàn)功能得到進一步地加強,作為一代“詞宗”受到后世的尊崇。在辛棄疾所處的年代,很多詞人匯聚在他的周圍,或模仿或唱和,形成了一個“中興詞人群”。

陳廷焯說:“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白雨齋詞話》)辛棄疾詞中抒情主人公英雄形象的形成,不僅是詞人的性格再現(xiàn),而且有深刻的社會根源與強烈的時代因素。植根于濃厚的愛國主義和深沉的憂患意識,敢于擔當責任的使命感,風云人物與風云時代這一主客體的巨大矛盾沖突,既產(chǎn)生虎嘯風生、氣勢豪邁、理想執(zhí)著的英雄,又造就了報國無門、壯志未酬、無人理解、悲憤孤獨的英雄形象。形成融匯歷史與現(xiàn)實、個人與時代的雄渾悲壯的詞風。反映了時代的痛苦、熱情和夢想,集中表現(xiàn)了南宋前中期的社會現(xiàn)實、時代精神和審美情趣。

【參考文獻】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158,160.

[2]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198[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鄧廣銘.辛稼軒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作者簡介:劉芳,陜西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劉偉,橫山縣黨校黨委副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