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翱 馬思猛
五 龍鳳不呈祥
想當年,孟小冬嗓寬韻厚,扮相俊美,臺風瀟灑,蜚聲菊苑,不知傾倒了多少戲迷。臺下為之魂不守舍迷戀癡情的男子也不乏其人,李志剛就是其中一個。他是山東人,后遷居天津,正在北京某大學讀書。他雖家境不富裕,但喜歡聽戲捧角兒。他捧孟小冬,并暗戀著她,現(xiàn)在聽說孟小冬嫁了梅蘭芳,一股無名火從胸中燃起,就找機會向梅蘭芳尋隙滋事。一天梅蘭芳去馮耿光家赴約,李志剛從無量大人胡同梅宅尾隨到東四九條馮宅。他闖進馮府謊稱要見梅老板求助,梅的朋友,《大陸日報》經(jīng)理張漢舉出去敷衍。后來李志剛對張妄言,“梅蘭芳搶了我的未婚妻孟小冬,我要找他算賬!”他拔出手槍來,把張漢舉當做人質(zhì),索款5萬元。馮耿光一面讓梅從后門逃走,一面趕快報警。后來偵緝隊趕到,李志剛見有埋伏竟開槍打死了張漢舉,并擊傷偵探兩人。軍警見他拒捕,將他當場擊斃。后來奉軍大帥張作霖還命令將李志剛梟首示眾。這樁血案,雖然梅蘭芳毫發(fā)未損,但他與孟小冬在心靈上都受到了很深的刺激。
在中央文史館,著名作家蕭乾館長主編的“新編文史筆記叢書”《海上春秋》卷中,吳文漫先生寫的《張漢舉做了梅蘭芳的替死鬼》一文,有這樣的記敘:“某晚馮耿光在家宴客,梅蘭芳也被邀請在內(nèi),席間忽報外面有人要見梅先生,張漢舉自告奮勇地說:‘我去看看……誰知還未走到大門口,已身中數(shù)槍,當場死亡。”關(guān)于此事前前后后,說法不一,至今流傳版本五花八門,但有當年當局第二天的“布告”和李志剛被梟首示眾的照片為證:
軍警聯(lián)合辦事處布告:
為布告事,本月十四日夜十二時,據(jù)報東四牌樓九條胡同住戶馮耿光家,有盜匪闖入綁人勒贖情事。當即調(diào)派軍警前往圍捕。乃該匪先將被綁人張漢舉用槍擊傷,對于軍警開槍拒捕,又擊傷偵緝探兵一名。因?qū)⒃摲水攬龈駳n首示眾。由其身邊搜出信件,始悉該犯名李志剛,合亟布告軍民人等,一體周知。此布
中華民國十六年九月十五日
司令王琦旅長孫旭昌總監(jiān)陳興業(yè)
梅、孟結(jié)合美好的夢幻因一場血案徹底破滅。驚魂未定,福芝芳又以梅的安全為由,開始與梅吵鬧;梅蘭芳只得對孟小冬逐漸淡化。此時孟小冬才感到新婚初始的美好憧憬已不復(fù)存在,她與梅郎在內(nèi)務(wù)部街的“鳥巢”已不再有那曾經(jīng)的溫馨,隨之而來的是難以忍受的悲涼和孤寂,讓小冬心中很不是滋味。
六 吹起小冬天
1928年9月,孟小冬毅然擅離金屋,與雪艷琴在天津搭班公演十余天。孟小冬又一次來到天津春和戲院登臺亮相,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她既與當時走紅的坤伶雪艷琴合演《四郎探母》,又同一代名凈郝壽臣合演《失空斬》與《捉放曹》。由于孟、郝的此次合作頗為成功,孟小冬受到天津戲迷的熱烈歡迎。
孟小冬此次赴津演出可謂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竟引出了天津《商報》編輯沙大風,在副刊“游藝場”上撰文《孟話》,專門記述孟小冬的生活起居,并稱孟“吾皇萬歲!”當時有署名斑馬者寫打油詩一首云:“沙君孟話是佳篇,游藝場中景物鮮,萬歲吾皇真善禱,大風吹起小冬天?!贝诵刑旖?,原本只是為了和梅較勁斗氣,想不到意外贏得美譽,從此京劇老生的皇冠竟戴在女須生孟小冬頭上。
1930年2月,原《商報》編輯沙大風得到天津中原公司經(jīng)理黃文謙及京劇名旦荀慧生資助,創(chuàng)辦了《天風報》,沙君在該報再次撰文《冬皇外紀異言》大捧孟小冬,云:“奉天承運,統(tǒng)一環(huán)宇,當今冬皇,名震四海,光被九州島。聲容并茂,加恩德于萬民。聰明天睿,傳譚余之一脈”。從此,“冬皇”之稱不脛而傳,報章雜志多以“冬皇”冠之。然而孟小冬輕金重藝,不以票房收入為滿足,一心向?qū)W,不到山窮水盡、捉襟見肘時,絕不輕易公演。后來沙翁還集了一副對聯(lián)云:“置身乎名利以外,為學在荀孟之間”。 讀者還以為他自喻學究荀卿與孟軻,然而其所謂荀孟,乃指男旦荀慧生和女須生孟小冬,意在男伶獨服荀慧生,女伶獨服孟小冬矣。
七 奔喪亦受辱
1930年8月梅蘭芳訪問美國載譽而歸,時逢梅蘭芳嗣母梅雨田夫人逝世,這天,孟小冬特別剪了短發(fā),頭帶白花,身著素裝,前往無量大人胡同東口路北梅府奔喪吊唁。天真幼稚的孟小冬本以為通過梅府喪儀,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踏進梅宅殿堂。但她萬萬沒想到福芝芳會把她擋在門外,堅拒其入府吊唁。梅蘭芳聞聲出來,“畹華,……”孟小冬低聲叫道, 幾乎是以哀求的目光注視著面無表情的梅蘭芳,她好像是在默默地等待法官的最終判決。梅蘭芳無奈地說:“你先回去吧。”這句話如五雷轟頂,深深刺傷了孟小冬的自尊心,她咬緊牙關(guān),強忍淚水,轉(zhuǎn)身向南小街方向快步走去。
孟小冬沒有叫車,徒步走回東四三條26號院內(nèi),一頭扎在床上蒙面而泣。難道我孟小冬真的只有要強的心,沒有要強的命嗎?小冬呀小冬,你今后當如何是好?身心疲憊的孟小冬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而后又數(shù)日的絕食面壁,她的身體素質(zhì)也從此走下坡路,留下嚴重胃疾。這場乾坤顛倒的噩夢,使孟小冬過早地跨過了她的青春年華,甚至幾乎斷送了她的藝術(shù)生命。經(jīng)過十來天的自我煎熬,萬念俱灰的孟小冬選擇了佛門靜修,決意擺脫紅塵。隨即去了天津,寄寓皇戚詹姓人家中,隨女主人茹齋念佛,并在某寺院受戒,出入于居士林。梅蘭芳也因此事演繹出種種緋聞,被報界炒得沸沸揚揚,備受困擾,不得已于1932年舉家南遷上海,這一走就是近20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回遷已是新中國首都的北京。
八 冬皇萬萬歲
孟小冬與梅蘭芳婚姻破裂的不幸消息,很快傳到杜月笙的耳朵里,他聽說孟在天津自我禁閉,念佛誦經(jīng),立刻決定由夫人姚玉蘭出面邀請孟小冬赴滬暫居調(diào)養(yǎng)。
早在1922年,15歲的孟小冬隨師父仇月祥到漢口搭班演出期間便結(jié)識了同是唱老生的筱蘭英、姚玉蘭母女,小冬與姚玉蘭情同手足,義結(jié)金蘭。1929年,經(jīng)黃金榮的長兒媳李志清說和,將孟小冬的這金蘭之好姚玉蘭許給杜月笙為側(cè)室。杜月笙婚前兌現(xiàn)不讓姚玉蘭同住杜公館的許諾,在外另建一所新宅,婚后出入新宅的客人以戲曲界人士居多,這使喜好京劇的杜月笙得識不少京劇界的名流以及愛好京劇的票友。按照婚前的約定,姚玉蘭婚后不再從事演戲職業(yè),為了排遣姚玉蘭的生活寂寞,杜月笙約來文武場面(樂隊)到新宅,組織家庭內(nèi)部排戲吊嗓,這座新宅幾乎變成一所票房。孟小冬每次到上海,就和她的好友姚玉蘭一起住在這座新宅。
1931年初,冬皇一身男裝,拖著虛弱的身子回到闊別了六年多的上海,當她走進杜月笙為姚玉蘭建的宅邸時,姚玉蘭被這位身著青布長衫,腳登千層底布鞋,留著中分頭的爺們兒驚呆了。這難道就是六年前躊躇滿志地北上求藝的小冬妹妹嗎?“令輝!”姚玉蘭情不自禁地跑上去一把抱住小冬,二人默默相擁,許久以來,滿腹哀怨無處傾訴的孟小冬,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她的眼圈濕潤了,這個世上還有玉蘭、杜先生理解她、同情她、惦念她,一切盡在不言中。姚玉蘭后來發(fā)現(xiàn),孟小冬在與人交往時,無論長幼,經(jīng)常是以雙手合十的佛門禮儀表達敬意或謝意。她完全變了一個人。
自打杜月笙在滬得知孟梅的婚姻破裂后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如今孟小冬來滬,他要通過法律形式向梅蘭芳替孟討個說法。雖說梅杜之間也有著厚交,但人總是同情弱者的,這次杜就一邊倒地站在孟小冬一方,要為這弱女子爭個面子。杜親自給梅蘭芳打了個電話:“現(xiàn)在律師信已經(jīng)發(fā)了,要儂出庭。今后大家還要見面的,不要弄得太難看。不是阿拉偏心,好男不跟女斗,還是我來做個和事佬吧?!苯又宰髦鲝?zhí)岢鲆烦鲑狆B(yǎng)費四萬塊。四萬大洋,當時數(shù)目相當可觀。梅剛從美國公演回來,雖然名聲大振,卻虧空甚巨,為了籌這筆錢,真是讓他吃了點苦頭。據(jù)知情者說,孟小冬并沒有接受這筆錢,她只是為自己討回一個公正的說法罷了。在杜月笙的調(diào)停下,梅、孟宣布正式脫離關(guān)系。
為了化解孟小冬抑郁心境,杜月笙邀請名票程君謀(程前的祖父)每日上午來為小冬調(diào)嗓說戲,下午姚玉蘭請女友來家打麻將消遣,還經(jīng)常找些票友到家里來過過戲癮,數(shù)月下來,孟小冬的心情漸漸開朗,身體也逐漸恢復(fù),只是當初絕食落下胃疾重癥,時有發(fā)病,杜月笙不惜花重金請遍了滬上名醫(yī)為其調(diào)治。
在和杜的接觸中,孟小冬發(fā)現(xiàn)杜月笙十分注重儀表文明,不論天氣多熱,其長衫最上面一顆鈕扣從不解開,并禁止衣冠不整、赤膊袒胸的徒眾出入杜門。杜月笙十分重視教育,除嚴格要求子女們的學業(yè)外,還在法租界善鐘路創(chuàng)辦了一所正始中學,親任董事長,并在老家浦東耗資10萬元,建起“浦東杜氏藏書樓”,附設(shè)學塾……在杜家這段日子里的所見所聞,讓孟小冬對杜月笙開始肅然起敬了。
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失敗婚姻后,孟小冬似乎在迷茫之中找到了可以信賴,可以托付自己終身的男人。但此念僅僅一閃而過,杜月笙畢竟是有四房太太滿堂兒女之人哪!
雖然在婚姻的不幸中苦苦掙扎,但孟小冬并未放棄對余派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盡管其身體已大不如前,但仍然堅持調(diào)嗓練功。杜月笙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欽佩之至。但眼下對孟小冬來說,最大的障礙是擺脫社會輿論的困擾,從人生的低谷中走出來。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和小冬進行了一次開門見山的長談,再次鼓勵支持孟小冬北上求師,為了平息一些小報拿梅孟事再作文章,杜月笙還為其請律師草擬了“孟小冬緊要啟事”聲明稿。
1933年9月5日、6日、7日在天津《大公報》第一版上,孟小冬連登三天《孟小冬緊要啟事》:
啟者:冬自幼習藝,謹守家規(guī),雖未讀書,略聞禮教。蕩檢之行,素所不齒。邇來蜚語流傳,誹謗橫生,甚至有為冬所不堪忍受者。茲為社會明了真相起見,爰將冬之身世,略陳梗概,惟海內(nèi)賢達鑒之。
竊冬甫屆八齡,先嚴即抱重病,迫于環(huán)境,始學皮黃。粗窺皮毛,便出臺演唱,藉維生計,歷走津滬漢粵、菲律賓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養(yǎng)。旋經(jīng)人介紹,與梅蘭芳結(jié)婚。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jīng)友人勸導(dǎo),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不理,足見毫無情義可言。冬自嘆身世苦惱,復(fù)遭打擊,遂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guān)系。是我負人﹖抑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抑冬更有重要聲明者:數(shù)年前,九條胡同有李某,威迫蘭芳,致生劇變。有人以為冬與李某頗有關(guān)系,當日舉動,疑系因冬而發(fā)。并有好事者,未經(jīng)訪察,遽編說部,含沙射影(按,時傳李某乃孟小冬的未婚夫),希圖敲詐,實屬侮辱太甚! 冬與李某素未謀面,且與蘭芳未結(jié)婚前,從未與任何人交際往來。凡走一地,先嚴親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訓(xùn),重視人格,耿耿此懷唯天可鑒。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實堪痛恨!
自聲明后,如有故意毀壞本人名譽、妄造是非,淆惑視聽者,冬唯有訴之法律之一途。勿謂冬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棄人權(quán)也。特此聲明。
沉默了三年的孟小冬終于打破沉默說話了。她在短短四百余字的啟事中,歷述了孟、梅結(jié)合后,其所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駁斥了當時報界利用李志剛事件,歪曲事實捏造緋聞。字字句句,鏗鏘有力,不容置疑。她向那些歧視女權(quán)的低級趣味的文痞莊嚴宣告:“勿謂冬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棄人權(quán)也。”看!好一個“冬皇”孟小冬,說的是何等的好啊!孟小冬自己解放了自己,也使廣大“冬皇” 的崇拜者欣喜若狂。時隔75年,《孟小冬緊要啟事》仍然活生生地向我們展示了當年孟小冬所面臨的不公和險惡,作為一個女性名伶,敢于奮起抗爭,捍衛(wèi)自己的人權(quán),實在令人敬佩。
1933年9月25日,孟小冬東山再起,復(fù)獻藝于紅氍毹上。她自己組班“福慶社”在北京吉祥戲院演出《四郎探母》。
1933年余叔巖已輟演多年,楊小樓年事已高,梅蘭芳長期逗留于南方,北平的老生有馬連良、高慶奎、王又宸、譚富英、言菊朋等,旦角有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小翠花等,坤旦有雪艷琴、陸素娟、新艷秋等。此時北京世面已呈不景氣,京劇亦臨回光返照之境地。然而,孟小冬復(fù)出之后,以余派老生的全新面貌獻演,她的藝術(shù)頗有進步,再次引起了平津戲迷的轟動。10月19、20、21日在天津明星戲院貼演《失空斬》、《捉放曹》、《四郎探母》、《烏盆記》等,程君謀為其操琴。她的演唱情味濃郁,被壓抑了多年的戲迷們在散戲后久久不肯退場,他們?yōu)榱吮磉_自己對“冬皇”藝術(shù)的熱愛,表示對孟小冬不幸遭遇的同情,高喊出“冬皇!冬皇!”“吾皇萬歲,萬萬歲!”在后臺卸裝的孟小冬眼角淌下了悲喜交加的淚水。這不是一般的戲迷捧角兒,是孟小冬在中國戲曲舞臺上,以己之德藝為女藝人爭得的應(yīng)有的尊嚴。
九 立雪得傳薪
1935年9月27日,孟小冬在北平吉祥戲院與王泉奎、鮑吉祥合演《捉放曹》。此次演出曾被聞人薛觀瀾譽為是冬皇的杰出代表作之一。
這天演出開場后,余叔巖悄悄地來到劇場后排旮旯的座位坐下。他是被冬皇的轟動效應(yīng)吸引而來,要親眼見識見識這位偷學他戲的女子到底是怎樣一個須生之皇。這次是孟小冬首次正式按鮑吉祥教授的余派唱法演出《捉放曹》。開場后,余叔巖聚精會神地觀看著孟小冬的每一句唱腔和表演動作,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他看得仔仔細細。當小冬演到“殺曹”時,藏劍的身段妙到毫巔,尋馬及搬動門閂的動作亦較其過去演出時不同,完全是余派招式,看得余叔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甚至情不自禁地和觀眾一起喝彩叫好。應(yīng)該說,孟小冬的天賦和才藝此時已經(jīng)征服了余叔巖。
1935年11月孟小冬與章遏云應(yīng)邀同赴上海,于黃金大戲院義演,原定40天,只演出20天突然病倒輟演。隨即留在上海,住在姚玉蘭家調(diào)養(yǎng)治病。許姬傳后來回憶當時的情形十分感慨地說:“我到辣斐坊姚玉蘭女士家中探病,問了病情,并囑她安心養(yǎng)病。臨走時,小冬對我說:‘許姬老,我是從小學藝唱戲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戲的樂趣,并且有了戲癮。這次原定唱40天,現(xiàn)在突然病倒了,我覺得此后不能長期演出,我的雄心壯志也完了。我從她沮喪的面容,微弱的聲音中,覺得一個演員正當壯年和奮發(fā)有為時,預(yù)感到自己舞臺生活遠景不祥,心情一定是凄涼而痛苦的?!?/p>
許姬傳早年任梅蘭芳文秘,一生為梅蘭芳著述成書付出大量心血,梅蘭芳生前身后都一直居食于梅宅。此刻,雖然孟、梅之間已經(jīng)恩斷義絕,而許姬傳卻仍然保留著對冬皇的尊崇和關(guān)心。足見冬皇藝術(shù)之魅力及人格之高尚。
1982年冬,住在北京的許姬傳聞孟小冬于五年前于臺北逝世,感慨萬千,寫下《憶孟小冬女士并序》曰:50年前在天津,陳彥衡師約觀孟小冬女士之《空城計》于大羅天劇場,孫佐臣操琴。1936年曾在上海觀其余派劇目10余出。1947年獲睹其《搜孤救孤》,藝已精能。爾后即不復(fù)再見,嗣聞病逝臺北,不勝凄愴,壬戌冬偶成一律:
丁沽初睹玉精神,羽扇綸巾意態(tài)醇。
殫志尋師求絕藝,余門立雪得傳薪。
滄桑幾度魚書隔,瀛海聞驚墓草蓁。
回首春申歌舞池,繞梁遺韻落芳塵。
今年已95高齡的潘佩青女士回憶起當年她的好友孟小冬時,非常惋惜地告訴筆者:“孟小冬人品極高,完全沒有舊戲班里的習氣。后來她重登舞臺已經(jīng)患了嚴重胃病,她經(jīng)常是帶病堅持上臺。有一次在吉祥看她的《擊鼓罵曹》,在擊鼓前,她望著包廂里的我,用錘把指指自己的胃部,暗示我,她的胃又疼了。我看她強忍病痛一絲不茍地擊打著鼓點,真是心疼?。 崩先藝@息道:“一次失敗的婚姻對她傷害太深啦!”
孟小冬為拜余叔巖為師可謂歷經(jīng)周折,經(jīng)其堅持不懈的追求才被允入余門,其時正值余藝爐火純青之時。孟小冬冰雪聰明,資質(zhì)絕倫;而其師徒之誼,情逾父女,故能傾囊相授薪火相傳。隨著年事愈高,病況愈甚,余叔巖對孟小冬越來越掏心窩地傾囊以授。孟小冬雖然學得慢些,但是學得很扎實。余叔巖在5年時間里專門為她說過近10出戲的全劇,諸如《洪羊洞》《捉放曹》《失空斬》《二進宮》《烏盆記》《御碑亭》《武家坡》《珠簾寨》《搜孤救孤》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孟小冬對于師父所說的,全敬謹遵奉,絕不敢有絲毫“大意”,她常對人說:“這不是別的,關(guān)系師父的名譽。我心里沒有十二分把握,簡直不敢率然說會!”
杜月笙吩咐萬墨林立刻籌備,因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門,于是婚宴只好在堅尼地杜公館舉行,為空間所限,請的只有杜的至親好友。但是杜月笙堅持要叫好的酒席,萬墨林便渡海到九龍,在九龍飯店點了九百元港幣一席的菜,把九龍飯店的大廚統(tǒng)統(tǒng)拉到堅尼地來做菜做飯。樓下的大廳擺不下十桌之多,臨時又借了樓上陸根泉的那間大廳,邀請的親友全部到齊,無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帶病陪客做63歲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難得的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一過來重新見禮,一律跪拜磕頭如儀,并改稱小冬“媽咪”。
“媽咪”送了他們每人一份禮物,女兒、媳婦各手表一只,兒子、女婿則一人一套西裝料。
這個遲來的杜與孟的婚姻儀式,對這兩位惺惺相惜的戀人已經(jīng)沒有實質(zhì)的意義,它只是向世人宣告:作為女人的“冬皇”,在不惑之年后,終于有了自己名正言順的歸宿。行將就木的杜月笙獲得了孟小冬的衷心關(guān)愛,所以他才會在婚宴上當眾坦誠地說出“直到抗戰(zhàn)勝利以后,方始曉得愛情”的話。孟小冬是他在人間最后的溫暖,最后的安慰,所以他一刻都離不開她。
1951年8月6日之夜,是杜月笙決定遺囑,分配遺產(chǎn)的重要時刻。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一輩子揮金如土的杜月笙留給龐大家屬的遺產(chǎn),居然只有11萬美金左右,折合港幣,不過60多萬。隨居香港的三位太太,四兒二女分這筆錢,一個人能夠得到多少呢?但是杜月笙對于任何人的反應(yīng),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說完了遺產(chǎn)分割意見,長長地吁一口氣,輕輕地合上了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雙眼。
8月10日,杜月笙神志清醒,他忽然伸手到枕頭底下掏摸。隨后,他摸出一個手巾包來?!熬┦??!倍旁麦习咽纸戆f到陸京士的手上說:“這里是7000美金。”杜月笙緊接著便作交代:“你替我分一分?!标懢┦棵枺骸胺纸o啥人呢?”杜月笙長嘆:“說起來,只有媽咪最苦。再嘛,三樓也是手里沒有銅鈿的。”于是陸京士便順從杜月笙的心意,決定將這7000美金,分給孟小冬3000元,三房孫佩豪和長子杜維藩則各為2000元。
杜月笙又拿出多年來別人寫給他的各種欠條,全部予以燒毀,并告戒后人不得追討余債。據(jù)其女杜美如說,杜月笙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沒希望了,大家還有希望,中國還有希望?!?/p>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罷?!边@句當年孟小冬時時掛在嘴邊的話,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自慰之語。當暮年的孟小冬一個人在香港在臺北守著那份寧靜,并以自己的畢生心血教導(dǎo)著后輩們時,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上海走出去的名伶了。她的一生,繼承了余派京劇的衣缽,而正是這衣缽,讓她的一生有了不可磨滅的傳奇。“冬皇”的故事,到最后只是一個被譽為“廣陵絕響”的余韻彌散著無奈終結(jié)。梅孟、杜孟的故事,也如繁花落盡般只剩纖塵。對于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紛爭時代和沒有感受過那些悲歡離合的人而言,孟小冬的傳奇永遠值得在情感的世界里回味。但是,當她的時代過去之后,我們便只有在偶爾聽到黑膠老唱片里那蒼涼的唱腔時,才會想起那個特立獨行的名伶,她曾經(jīng)是一位溫文爾雅的佳人,然后是一名歷盡辛酸的紅顏薄命女子。她默默地守著自己的那份寧靜,平和地走向她的人生終點。1977年5月26日晚孟小冬因心肺病辭世于祖國寶島臺灣。
1977年6月6日臺灣、香港地區(qū)的一些報紙同時刊出了一則杜月笙長子杜維藩出名刊登的孟小冬于5月26日病逝訃告,孝稱為“繼妣杜母孟太夫人”。
6月8日,臺北各界舉行了千余人參加的盛大公祭儀式和葬禮,友人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贈挽曰:
魂歸天上,譽滿人間,法曲竟成廣陵散。
不畏威劫,寧論利往,節(jié)概應(yīng)標烈女篇。
十一 冬皇有余音
1978年,由“冬皇”親友及弟子出資在臺北組織成立“孟小冬國劇獎學金基金會”,由女杜美霞擔任董事長,每年在各劇校選拔優(yōu)秀學生頒發(fā)獎學金,連續(xù)20年,激勵了眾多京劇后起之秀。孟小冬是迄今為止,在中國京劇史上堪稱當之無愧的首席女老生,可與京劇史上四大須生相媲美的藝術(shù)家,她被譽為“冬皇”,已在海峽兩岸戲曲界得到共識。身后有《凝暉遺音》錄音帶傳世。
而“冬皇”在中國內(nèi)地沉寂了半個多世紀后,其名其聲終于回歸故土,在京劇戲迷中,再起“冬皇”小旋風。2004年,《孟小冬唱腔及為錢培榮說戲錄音集萃》由天津市文化藝術(shù)音像出版社出版。2007年12月,由余叔巖外孫劉真與張業(yè)才先生合編的《孟小冬藝事》問世。《中國京劇》雜志社于2008年第1期亦出版了《紀念孟小冬百年誕辰專輯》。北京戲曲藝術(shù)發(fā)展基金會與長安大戲院、北京戲曲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于2008年3月15日晚在長安戲院舉辦紀念孟小冬誕辰100周年南北女須生專場演出。由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女須生王佩瑜、姜培培、孫惠珠、周夢梅、楊淼等,演唱了孟小冬的經(jīng)典作品《搜孤救孤》、《洪洋洞》等劇目。2008年4月20日,熱愛孟小冬藝術(shù)的北京瑞府戲苑的戲迷、票友舉辦了紀念孟小冬誕辰100周年女須生演唱會。
斯人已去,但“冬皇”影響不絕。人們不會忘記她的多姿多彩的一生,同時也會同情她在感情生活中的不幸,“冬皇”為后人留下了太多說不盡的話題。
(本文摘選自萬伯翱、馬思猛合著的《紅氍毹上的廣陵絕響——孟小冬評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