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志興
馬寅初先生是我敬仰的一位前輩學者。我是在一個特殊年代見到他老人家的。1966年11月,正是“文化大革命”狂潮席卷中華大地的時候,表面上轟轟烈烈,實際是寒凝大地一片肅殺。人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今天是革命的,也許明天就是反革命。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外,幾乎人人自危。盡管嘴上說的革命話,唱的是革命語錄歌。
那年代我在杭州的一所中學里教書,因為“停課鬧革命”是領袖的號召,所以學校里冷冷清清,無書可教。記不清是哪位老師的動議:我們何不也到北京去串聯(lián)!此話說得對,中共中央、國務院1966年9月5日發(fā)的《通知》不是有句話同意“外地高等學校革命學生、中等學校革命學生代表和革命教職工代表來北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運動”嗎?雖然沒有人“推選”我們,我們幾個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的青年教師就擠上火車奔向北京了。
到北京去,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堂而皇之的,但我有自己的小算盤。馬老次子本初兄的妻子是我岳母的外甥女,岳母家生活困難,她的外甥女唐申娟是個十分善良的女士,在她參加工作后有了薪金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省出錢來照顧岳母的一家。馬老赴京工作后,申娟姊有了孩子,就以請岳母幫助照顧孩子為名,把她接到北京去,實際是撫養(yǎng)我岳母她老人家(岳母后來終老于京)。我和妻子結婚,因為路途遠岳母沒有來,我應該去看看她老人家。我還想去見見善良的本初、申娟夫婦。其中還有個重要原因,我想拜謁我所敬佩的馬老。這個想法只能藏在心里,馬老那時在人們心目中至少是個“反動學術權威”(他的經(jīng)濟學上的“團團轉”理論和利國利民的“人口論”在“文革”前早已被痛加撻伐)。
敲開馬老住宅的大門,岳母和申娟姊都很高興。岳母著急地問:有沒有被學生打過?我知道毛澤東“八·一八”首次接見紅衛(wèi)兵后,北京的大中學校掀起了一股斗、打老師的濁流,老師被學生打死并非個別現(xiàn)象,岳母和申娟姊的擔心亦非無因。飯前,我向申娟姊提出:我想見見小爺爺(后輩對馬老的敬稱,不按輩份排),不知是否可以?申娟姊說:“好的,好的。我去和爹(申娟姊是上海人,爹是父親的意思)說一聲?!边^了一會她回來告訴我,爹歡迎你去。于是,申娟姊和岳母陪我來到馬老的房間。
馬老那年已是八十余高齡了,看上去身體和精神都不錯,見我進去,從寫字臺邊椅子上站起來,我趕緊扶他坐下。我們握手,我鞠躬。申娟姊說:“爹,志興是舅姆的女婿。這次到北京來辦事,他要見見您?!瘪R老微笑點頭。我說:“小爺爺,今天能夠見到您,我感到是畢生榮幸,祝您老人家身體健康!”
待我在他邊上坐下,馬老問:“你在杭州教書。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我答:“我是杭州大學畢業(yè)的,讀中文系,1961年畢業(yè)?!?/p>
馬老又問:“杭州大學的陳立現(xiàn)在在嗎?他可好?”
我答:“陳立先生是我讀書的杭州大學的副校長。現(xiàn)在好的。”
馬老又問:“吳憲你知道嗎?現(xiàn)在可好?”
我答:“吳憲同志現(xiàn)任浙江省副省長,我在杭州市教書,省里的情況不了解,聽說還好。”
馬老聽了點點頭。已到了馬老晚餐的時候,申娟姊向我示意,即告辭出來與本初兄夫婦及他們的子女和岳母一起晚餐。本想第二天再去拜謁馬老,可回到住地,同行的老師們正在焦急地等待我,得到通知,我們連夜擠上火車返回杭州了。連給岳母和申娟姊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前幾年有人問我,你和馬老談話就這么幾句?我說是的。在那樣的政治空氣里,我能說些什么?老人家又能說些什么?向他表示敬仰,一切足夠了。
這次拜謁馬老。時間是那樣匆忙,我想說的話幾乎沒有說。只是與申娟姊的閑談中得知馬老的近況,比如馬老遭批判家居期間,仍著述不輟,他經(jīng)常用毛筆在一大張自紙上書寫。每寫好一張就與前一張黏起來,若干張后卷成一卷,一共寫了好幾十卷(古人寫書就是這樣寫,這也是我們現(xiàn)在見到古書的上卷、下卷、第幾卷的由來)。這是部尚未完成的著作,有的書上說是《農書》,有的書上說是《農業(yè)經(jīng)濟學》,但這部未刊稿是永遠見不到了,“文革”初起已投進他家燒暖氣的鍋爐中了,同時投入鍋爐的還有馬老朋友贈送的書畫等。比如何香凝送給馬老的一幅畫,那是何香凝老人親筆畫的一幅國畫,畫面上是一只虎虎有威的老虎,可這一切,均蒙“文革”之賜,灰飛煙滅了。
我和馬老的簡短談話,回來向妻子說過。我還開了句玩笑,幸好我上過大學,不然真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解放后馬老在浙大任過校長,他問我陳立可好,我原以為他倆僅是同事關系。前年我參加馬寅初紀念館一個活動,徐愛光館長向我介紹了陳立先生的夫人馬逢順老人,我連忙握住老人的手,告訴她四十年前馬老對陳立先生關懷,也是此時我才知道馬逢順老人是馬老的堂侄女,陳立先生是他的堂侄女婿。盡管那時馬老身處逆境,他仍關心故鄉(xiāng)的親朋故舊。陳立先生、吳憲同志均已作古,我想他們若知道當年馬老在如此險惡的形勢下仍然關心他們,定然會深深感到故人情重。
本初兄夫婦知道我對馬老的景仰,所以馬老當年遭到批判的《新人口論》出版后,即寄贈一冊供我閱讀收藏。我打開書的扉頁,上署“志興兄惠存,弟馬寅初”。下鈐馬老名章。從字跡看這是本初兄的手跡,然贈書于我,定得馬老同意。至于稱呼,這是前輩學人的通例,但對我這個后輩來說,實在是愧不敢當。1999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馬寅初全集》,本初兄說要寄贈我一套,我當然很高興,怕書郵寄損壞,我是去京時自己背回來的,馬老的著作,是我萬余冊藏書中的珍藏。
1969年我曾因公去過北京兩次,自然每次都去馬宅。一次本初兄和申娟姊都在,但都要去干校勞動。由于他們倆不在一個單位,帶著子女,一赴河南,一赴湖南,我?guī)椭麄冋硇欣睢N业诙稳r只留下本初兄的幼子思東(還是個小學生,未隨行)和我的岳母兩名留守“大員”,他們夫婦倆和兩個孩子各奔南北,到“五七”干校去“學習”了。
每次去馬宅當然要向馬老請安、辭行。此時馬老已年近九十,行走已經(jīng)不便,我更不敢打擾老人了。我見到馬老的身邊有一張很特殊的小凳子,南方人叫小矮凳,但這張凳子的四條腿特別長,大約有七八十公分高。申娟姊告訴我,過去馬老喜歡爬山,香山是他常去的登山之地。1958年他遭批判后,年紀也老了,有時帶著孫兒們去北海公園玩就登小山?,F(xiàn)在年紀老了,腿腳不便,就每天扶著這張凳子環(huán)室而行,以鍛煉身體。
昕到馬老房間里傳出的、他扶著那張?zhí)貏e的小凳子鍛煉身體的聲音,我想馬老畢竟老了,但是馬老的精神不老,他的睿智的大腦一定還在思考著什么。
馬老對下一代是十分慈愛的,當年申娟姊去“五七”干校勞動,向他辭行,馬老執(zhí)意要送她到客廳的門口。從馬老的房間到客廳的臺階不過20米左右,馬老就是扶著這張小凳子走了好長時間送別他的次媳……
1982年5月13日左右,我收到申娟姊的來信,她告訴我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馬老已經(jīng)于5月10日下午午時逝世。信中并說,馬老逝世的消息,北京尚未公布,何時見報,如何悼念需等通知。她知道我很敬重老人,故特地寫信告訴我一聲。妻子和女兒下班回家,我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她們。隨后我即去電信局拍發(fā)了唁電,向馬老夫人及他們全家表達了我們的沉痛悼念之情。后來申娟姊告訴我,在親友的唁電中我的電報可能是最早的一份。
1983年清明節(jié)前,申娟姊來信告知,馬老的骨灰除在八寶山安葬外,尚有部分要安葬在馬老的故鄉(xiāng)嵊縣(今嵊州)浦口老家,將由馬老的長子本寅先生、女婿徐湯莘先生及本初兄的次子思東一起護送南下(本初兄因心臟病不能坐火車,由其子思東代表),將在杭州停留,到杭后思東會來通知你的。
過了兩天,思東來家,告訴我們,他和大伯伯、姑父護送爺爺?shù)墓腔胰メ涌h,在杭州要停留兩天,現(xiàn)在下榻大華飯店。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去了大華飯店,馬老的骨灰盒安放在房內的寫字臺上,我和妻子、女兒面對骨灰盒,默哀三鞠躬,向我所崇敬的馬老作了最后的告別。后來我知道,杭州南山公墓有座馬老的衣冠墓,墓里面安葬著他生前用過的眼鏡和帽子。春雨霏霏的清明時節(jié),我和家人曾去祭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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