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坐公交車,一個季節(jié)有一個季節(jié)的妙處。但若論及舒爽,恐怕得數(shù)春季。春季里,又得數(shù)晴好的日子。晴好的日子,有些微風,車窗通透,車上的乘客疏疏朗朗。這時坐車,那才叫舒爽呢。
春天里有好多好多的花要開。櫻花、瑞香、迎春,先鬧一陣,然后是桃花、玉蘭、杏花、梨花又爭先恐后,涌上枝頭,再接著,便是恣肆爛漫的薔薇、海棠、繡球、桐花;好著呢,這些花兒的熱鬧勁還沒消停,牡丹、芍藥、木香、杜鵑又競相開放。
尤其是杜鵑,它一開,大街小巷那個紅呀,那個奪目呀,真是個沒法形容。誰叫它是長沙的市花,受寵著呢,整個城市有泥土的地方幾乎就有它。不像別的花,雖然也是千朵萬朵壓枝低,但畢竟成不了氣候,因為它們不是盆栽缸養(yǎng),就是處在公園或街巷的一角,單株或幾株,沒法子把“云蒸霞蔚”這個詞展開。只有杜鵑,它一開,鋪天蓋地,長沙就頗有些“紅色之都”的意味?!都t樓夢》里說春天“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是一種野花。別看名字有些古怪,卻是江南原野上一種很常見的花,與金櫻子差不多,是一種白色的荊棘花,它們一開,漫山遍野,這里一叢,那里一叢,開得很盛,卻白得憂傷,仿佛是在為春天操辦一場盛大的喪事。選這種花來結束春天,想必道理就在此吧?
一月坐車,我喜歡坐112。112要經(jīng)過曉園。那時曉園的櫻花和迎春花開得很野,它們從青瓦白墻的頂頭露出嫣然笑臉,朵朵溫婉嫻靜,小巧嬌媚。偏偏公交車每次都是急駛而過,給人花之間,造成一種驚鴻照影般的朦朧感、恍惚感和疏離感,那感覺有如初戀,讓人悵然若失,甜蜜而憂傷。
二月里,下班后,我會先右轉(zhuǎn)蔡鍔路,步行四百米,上五一路。再搭公交車回家。五一路是長沙一條最寬的街,街兩旁的玉蘭站得挺拔端莊。一株株衛(wèi)士一般,少了些女性的氣息。可二月就不同了。二月是它的花季。當大朵大朵潔白無瑕的玉蘭花開滿枝頭的時候,每一棵樹都有一種母儀天下的容姿。那些花開得純潔、安靜、端莊、落落大方,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驕傲。玉蘭花一開,整個五一路都彌漫著一種透人肺腑的花香,這種香頗有一種提神醒腦的功效,讓工作了一天的人們神清氣爽,疲憊頓消。
到了三月,花事連天連地,這時隨便選擇哪條線路,都會有驚喜不斷。只要窗子是通透的,在不同花香的熏染下,這時就算閉上眼睛,滿腦海也都是盛開的鮮花。
對了對了,可別忽略春天里那些新生的葉子,它帶給人的愉悅,不會比花兒少。首先說說八一路上的銀杏吧。剛吐芽的時候,樹枝上就像抹了一層薄薄的綠霧,及至再長,樹枝上又像籠了一層淡淡的綠云,然后就濃厚起來,熱烈起來,光禿禿的枝丫沒一個月就擎起了一樹樹極為相似的華蓋。春天里的銀杏,可以從百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原因是它的葉芽剛一萌發(fā),就綠得特別純粹,特別標準,不含一絲雜色。不像別的葉芽,綠中總雜了些黃、紅、橙,或別的什么色,綠得令人生疑,都搞不清它的意圖,究竟是想開花,還是發(fā)葉?仿佛別的樹開了花,它不開花就做錯了似的。
長沙的綠化樹,大多是香樟樹。香樟樹的花型很小,掩蔽在樹葉之間,開了也像沒開一樣。但它的新葉,真是值得一說呢。
香樟樹屬常綠喬木。其他三季,都是一般面貌,葉子都綠成一個樣子??尚氯~初吐時,全長沙竟沒有一棵顏色相同的樟樹,千奇百怪,各盡其顏;一時之間,疑似異種。
為什么會這樣呢?
先是葉萌的時間不同,有些香樟樹二月初就生新葉了,而有些香樟樹要拖到三月中旬才生新葉。
再是老葉對新葉的態(tài)度各有不同。春天是香樟樹換葉的季節(jié)。一般說來,等新葉長成熟了,老葉才放心離開枝頭。但有些老葉走得也忒快了些,新葉才剛剛萌芽,它就急不可耐地飄落,對柔弱后輩,仿佛一點義務都不想多盡;對浩蕩紅塵,絲毫也不留戀。一場雨過后,老葉全部落光,以前厚實的樹冠就只剩一些稀稀朗朗的新葉,這時再看,就頗有些面貌可疑了??捎行┱翗涞睦先~,則特別留戀紅塵,深綠色的葉子都熟紅熟紅的了,還不肯落下。它們繞著新葉,婆們抱孫似的,左看右看,看不夠。這樣紅綠相雜,就會產(chǎn)生一種雜花生樹的效果圖來。
還有,新生樟葉也顏色各異。別的樹,只要是同類,新生的葉芽大致都差不多。只有新生的樟葉一樹樹卻迥然不同。有紅綠色的,有橙綠色的,有黃綠色的。不知有沒有白綠一說?我現(xiàn)在特想說有白綠色的,就是一種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綠。還有的呢,則是一種很常見的普通的淺綠。
再是葉子的形態(tài)也有所不同,有的新葉長得秀氣單薄,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有些新葉呢,一出生就肥厚結實,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
是的了,我不知我的感覺是否對的?當香樟樹的老葉落盡,枝頭只剩清一色的新葉時,竟有一副女人分娩后的松弛感、疲軟感和幸福感?我的這種感覺雖然莫名其妙,卻異常的強烈。
春天,除枝頭有變化外,藍天、陽光、空氣,也都有變化。車內(nèi)的人呢,當然也有變化。最明顯的是臃腫的冬衣慢慢少了。突然一個暴晴天,白晰的胳膊大腿就全露出來。
如果人在春天也要開花的話,這大概就是表象之一吧?另一表象,就是車上的戀人多了。春天的公交車上,戀人們一對對手拉著手上車,又一對對手拉著手下車。雨天呢,則挽肩搭背,共撐一把雨傘。戀人們上車后,笨重的公交車變得輕靈起來,車廂似乎明亮了不少,也安靜了不少。車廂的氣質(zhì)不知不覺就被戀人們改了,但戀人們卻渾然不知。他們要么柔情蜜意地互相對望,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猜不透的笑,要么喁喁唧唧地說著話。你即使站在他們身邊,也聽不清或聽不懂他們說什么。
車上的戀人一多起來,我就會常常替某些情侶覺得遺憾。覺得這個靚女配那個伢子,才算般配;這個莽夫配那個猛女,才叫對稱。咸吃蘿卜淡操心,這當然是我的不對。人家那朵鮮花就愛插在牛糞上,干我什么事呢?可呆在公交車上左右無事,我就愛這么瞎在心中拉郎配。然后忍不住還要長吁短嘆:如果那些正在擇偶的女孩,不能認識全世界所有男孩,又怎么知道她所找的人,就是自己的佳配呢?公交車上的很多對視,彼此也許生了好感,就因為時間倉促,而不能搭上一句話,然后分道揚鑣,并且從此再不能相見。多少好姻緣,就這樣被時空給謀殺了。
上周,在車上,我碰到這樣一對戀人。兩人先是說說笑笑,甜蜜得很。連坐都坐一個位置。后來車上有了空位,男孩才坐開。車過袁家?guī)X時,女孩站起來,示意男孩下車,男孩不同意,女孩便又坐下來。到窯嶺,女孩又叫男孩下車,男孩還是不同意。等到了附二,男孩急忙躥到車門口,叫女孩下車,女孩卻不同意了。男孩見女孩不下車,只好又訕訕退回原來的位子。下一站東瓜山,男孩又要下車,女孩還是不愿意。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高漲起來,搞不清他們究竟要去哪?怎么每個站都可以下、卻每個站都沒下呢?我好想知道他們究竟會在哪個站下,可直到我在天心閣下車時,他們?nèi)匀贿€沒下車。
我一頭霧水地走在路上,突然咧嘴傻樂:也許這正是愛情的表現(xiàn)形式吧?愛情可以在任何一個站下車,也可以在任何一個站都不下。如果任何一站都不下,一直坐到頭,那就叫一生一世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