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冉
1
白巖寺住持惟德法師多次邀我去廟里小住,因為在這之前,我曾經(jīng)告訴過他我在聚云寺住過一段時間。只不過彼廟非此廟,而我也從未對人提起過我吃齋學(xué)佛的事,那是我的隱私。
去年春天,我因了解一個居士的情況,給惟德法師打了個電話。我問他認不認識一個矮矮的臉上有塊胎記的王居士?他問他出了什么事?我說他辦了一個家政公司,一流服務(wù),零利潤。公司的宗旨是“在身邊種福田”,工作人員都是居士。惟德法師問,后來呢?出了什么事?我說,公司垮了。惟德法師問,你想見他?可我想不起有這么個居士。我說,我要來廟里住幾天。
我去的時候,廟里的桃花已經(jīng)開了。居士院和招待所里都住滿了人。管事的和尚在佛學(xué)院給我找了間房“這里清靜,”他說“但有兩個人跟你合住,你不介意吧?”我想問問是誰,最后卻只說了一句不介意。
出人意料,跟我同住的居然是多年前醫(yī)專的一個女同事和她的女友,而且她壓根兒記不起我,自然也忘了我們之間的交往(連給我畫像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凈)!而她看上去并無異常,相反地端正,靜穆,言談舉止都很得體。
我的同事叫裴佐。她的女友叫于慧。于慧我是第一次看見,可早就聽說過她。裴佐和我年齡差不多,我還沒戀愛她就已經(jīng)和一個船長結(jié)婚,我還沒有結(jié)婚她又離了婚,我還沒想到離婚,她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在當(dāng)下不算什么,可在我剛離開醫(yī)專那會兒,卻是天大的新聞。告訴我的人也是醫(yī)專的老師,那時候,她、我、裴佐等幾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打毛衣和野炊。她在來看我時意識味深長地說:“裴佐跟一個女的同居,她們形影不離?!?/p>
我跟于慧很有眼緣,彼此間莫名的友善和默契讓我暗自吃驚。當(dāng)我告訴她我和裴佐以前的關(guān)系并對她的失憶迷惑不解時,她突然問我,“你還記得醫(yī)專的那個李明吧?”
見我點頭,她又問,“你覺得道光法師,就是惟德法師身邊的那個年輕和尚象不象他呢?”
我說,“李明出家后不是叫釋本一嗎?”
“你先說他們象不象?”
“根本就不象?!?/p>
“問題就在這里?!?/p>
“裴佐覺得他們象?”
“不是覺得象。她就當(dāng)他們是一個人?!?/p>
這些話是裴佐不在的時候說的。那幾天廟里的法事特別多,主要活動都是由將即接替惟德法師的道光主持。只要有道光法師的地方,都能看到裴佐的身影。
于慧除了早課和晚課,其它的活動都不參加。有時她翻翻書,有時陪我散步。我承認,離開醫(yī)專以后,我對裴佐的情況知道得很少了,眼下我打探她的興趣比追蹤王居士的興趣要強烈得多。而于慧也愿意聽我跟她講以前的裴佐,她一直覺得自己對裴佐了解得足夠多了,可我講的好多事她卻是第一次聽到。
2
我們的話題是從談?wù)撁嫦嚅_始的。我們?nèi)ド⒉?,從佛學(xué)院出來,穿過有大觀音的草坪,正準(zhǔn)備登佛塔,一個胖女子笑盈盈地走下來,她穿著一件藍上衣,看上去明艷干凈。她走遠后,我問于慧,“她有多大,你看?”
“五十多歲?!?/p>
“說她三十幾歲,完全可以?!?/p>
“是啊。你相信文如其人嗎?”
“不相信。我倒相信面若其人?!?/p>
她會意地笑了笑,然后問我“你比我先認識裴佐,你覺得她的面相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
我頓了好一會兒,回答不上來。
我認識裴佐的時候,她剛美院畢業(yè)分到醫(yī)專。她瘦削白皙,雙眼迷離,尤其是眉間的那顆美人痣嫵媚別致。不少男同事都說她漂亮,可我覺得她更多的是妖冶。畢業(yè)時,她為愛情放棄了留校。剛開始教書,沒課的時候她大都不厭其煩地呆在船上。而船長常常出現(xiàn)在校園里,手里不是拎著水果就是捧著鮮花。據(jù)說船長有天傍晚意外歸來,沒能趕上最末一班輪渡,后來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江邊的打漁子用小舢板將他載過江來和心上人相聚。那時候還沒有橋,學(xué)校蜷縮在小城的對岸。年輕老師向往城里的生活,對裴佐和船長的爛漫更是羨慕不已。
現(xiàn)在再來看看裴佐的面容吧。那張臉是平和淡定的,甚至不見滄桑。但平淡里似乎又暗涌著波濤,波濤在哪里,在眼角眉梢?不經(jīng)意的表情里?我說不出來。
“她的皮膚還是那么好。”對我的答非所問,于慧報以寬厚的一笑。
于慧的皮膚其實也很好。她紅潤豐滿,柔和沉靜,看上去比裴佐年輕,實際上她要大一些。她們身上都不見所謂的男性氣質(zhì),也就無所謂陰陽互補,我弄不明白她們因為什么互相吸引。
“她給你畫過像,你們當(dāng)時的關(guān)系很要好啊?!彼f。
我點點頭。同時又感到一絲沮喪。我一直保存著那副畫像,而她卻從未向她的女友提起過我。在醫(yī)專時,我們是慢慢靠攏的。先是矜持地保持距離,后是遠遠地點頭招呼,到她給我畫像的時候,我已開始給她看我寫的詩。她也給我看過她寫的詩,那首詩叫《又見白帆,又見白帆》。當(dāng)她穿著短裙,裸著涂滿顏料的長腿在校園走來走去,被點名批評時,是我站出來為她辯解:“那是花襪子?!蔽艺f。批評者問我敢不敢擔(dān)保,我說:“絕對敢,因為我看見她把襪子晾在陽臺上。”
說實在話,當(dāng)時我確實喜歡上了她那種我行我素,為所欲為不管不顧的勁頭,我覺得她身上顯露出來的真實率性,正在我竭力壓抑,想表露而又不敢的那一部分。我為她的每一次驚世駭俗喝彩,作為對我相知的回報,她給我畫了那幅油畫像。要不是接下來我被自己的戀愛搞得暈頭轉(zhuǎn)向,我可能真會成為她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我給于慧講了我和裴佐去磨盤溝寫生的事。那也是一個春天,我和裴佐迎著小南風(fēng)往磨盤溝里面走,走到深處。裴佐見四處無人,就要我跟她一起游泳,游裸泳。我以水冷和例假為由拒絕了。她自顧自脫光了衣服,正要下水,突然拉著我說,“撒謊!你沒有例假?!蔽倚奶摰卣f:“剛開始,有一點?!薄案緵]有?!彼缕饋?,“我跟你賭,輸了你下水?!蔽艺f,“你怎么知道我會輸?”她說,“憑直覺?!苯Y(jié)果當(dāng)然是我輸了。我穿著內(nèi)衣下了水,這一下,她對游泳的熱情馬上轉(zhuǎn)換成了對我的身體的贊美。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打量我,對我這里那里哪里贊不絕口。
我對于慧說起這個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訴她裴佐很早就有同性戀傾向?還是想說我們當(dāng)年的天真無畏?抑或還有我一時無法覺察的更深的隱秘?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很少想起,但一說出,它就鮮活如初。我還記得那水潭里雪白的浪花,她白晰的耳垂,漆黑的腋窩,火紅的舌頭……她出水的時候,渾身的水珠閃閃發(fā)亮。
于慧問:“你那時還沒有戀愛嗎?”
我答:“剛剛有苗頭?!?/p>
“那她呢?那個時候,李明到了醫(yī)專沒有?”
我記不準(zhǔn)確了。李明還沒到醫(yī)專時,跟人到我男友的宿舍去過,當(dāng)時我正好在。他不怎么說話,誰講話他都專注地聽,有時微微一笑。當(dāng)時覺得這個羞澀高大的男孩象個籃球運動員。事后聽說,他是運輸公司的司機,剛出家不久,被母親強迫還了俗。他母親托了關(guān)系,要調(diào)他來醫(yī)專開校車。
他后來又來過我男友宿舍幾次。我看見過他留下的幾本佛學(xué)方面的書,是他爺爺?shù)?,他爺爺曾是梁漱溟的弟子,在?dāng)?shù)厥且粋€很有名的居士。
李明跟裴佐戀愛的事,我是調(diào)離醫(yī)專后才聽說的。裴佐為李明離了婚,并懷上了李明的孩子,可就在他們準(zhǔn)備登記結(jié)婚的前兩天,李明不見了蹤影。不久,聽說他又去大悲寺出家了。
我問于慧,“你是李明出走后認識裴佐的嗎?”
“不是。你是想問我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對吧?那是在她小產(chǎn)后。”停了一會,她又問起了當(dāng)時的那個船長。
那個船長,我見過幾次,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感覺有些懦弱,對裴佐過分依戀,過分順從。聽說剛離婚那會兒,他的船每次從醫(yī)專路過,他都要鳴笛,向裴佐致意。
“他后來又和裴佐復(fù)婚了,你不知道吧?那是裴佐離開醫(yī)專以后?!?/p>
我確實不知道。裴佐復(fù)婚再離婚,李明出家再還俗,裴佐舍棄一切,一直不停地追逐李明,都是她后來告訴我的。那天她只是告訴我,李明兩次出家,法號都叫釋本一。
3
我所打聽的王居士沒有一個人認識。一個姓王的婆婆是惟德法師的皈依弟子,八十多歲了,每個月都要來廟里住幾天,數(shù)十年,從不間斷。她說她差不多認得所有的姓王的居士,矮的有好幾個,但臉上有胎記的絕對沒有。這個婆婆瘦小健朗,有一頭濃密的白發(fā),耳邊紫藍的水晶發(fā)卡很是耀眼,她喜歡笑著露出她那整齊的假牙。所有的人都喜歡她。我當(dāng)然也喜歡,我曾經(jīng)對她說,我今后能象婆婆這樣美麗該有多好——她笑瞇瞇地擺擺手,心里卻歡喜得很。她自告奮勇,四處托人幫我找那個王姓居士。
有一個矮矮的、頸部被燒傷的居士也姓王,在做豆腐生意。他在城里租有房子,十幾年了,一直在收養(yǎng)街頭流浪的狗。他告訴我,他以前住在大木山上,舉家離開的時候,狗攆了他們幾個山頭,想跟他們一起走,他下狠心把它趕了回去。幾個月后,那狗竟從幾百里外跑到城里找到了他們。狗最后老死了,他們從此開始收養(yǎng)狗,把每條狗都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我問他知道不知道有一個“在身邊種福田”的家政公司,他伸出手,摸摸自己肥大的鼻頭,輕輕地笑了:“誰沒有在自己的身邊種福田?”他的幽默惹得我也笑了。
我的母親也姓王,從小她就讓我把那些姓王的人當(dāng)作我的親戚。我認識不少這樣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缺乏理性,易沖動,心太軟。于慧也認可我這樣的結(jié)論。她說,她也認識一個姓王的居士,做榨菜生意的,賺了一些錢,但多數(shù)都落進了別人的腰包——周圍的人都騙她,坑她,包括她兄弟和老公。可她對他們?nèi)狈η逍训呐袛嗪驼J識,反復(fù)犯同樣的錯誤。對自身的糊涂和愚蠢她只是解嘲地說,自己記性差,記不住那些糟糕的事——她能記住的都是那些好的她愿意記住的事。
說到遺忘,我們又談到了裴佐。我說裴佐本質(zhì)上是一個詩人,一個對生活充滿好奇心和熱情的人,怎么會對那些刻骨銘心的事說忘就忘呢?而且是忘得那么徹底和決絕。
我一邊說話,于慧一邊在擦玻璃。窗外的桃花靜靜飄落,室內(nèi)窗明幾凈,地板一塵不染。
過了一會兒,于慧坐下來打開手機,看了看短信后突然問我:“你安有環(huán)嗎?”
她指的是節(jié)育環(huán),我不知道她問這個是什么意思。見我搖頭,她又說,“裴佐懷孕的時候是帶環(huán)受孕,她當(dāng)時跟李明好得昏天黑地的,忘了取出她的環(huán)?!?/p>
于慧見我茫然,便開始剪她的紙甲。剪完了十個指頭的指甲,裴佐還沒回來,估計一時回來不了,她又跟我聊起來。
“醫(yī)專的人都覺得裴佐有點“異”,是吧?我認識她是在船上。晚上,我在甲板上散步,看到駕駛室有兩個人相擁著,不時地親吻,那個女的就是裴佐。在船頂?shù)钠脚_上,我看過她畫的畫,她的畫一如她本人,熱烈,狂野,有抑制不住的激情。那瘋狂的勁頭具有一種魔力,吸引人,也傷害人,傷人傷己,讓人害怕?!?/p>
“你給她講了你的感覺?”
“沒有,我只是看她畫畫,看她穿著時裝在船上走來走去。船員們都寵她,每到一個碼頭,她都帶著他們上岸去。她又漂亮又驕傲,在船上,簡直就象一個皇后。不過我起先并沒有跟她搭訕,接近她,是船到一個小碼頭,船員發(fā)現(xiàn)幾個農(nóng)民混票,雙方爭執(zhí)起來差點動手。裴佐也在那里,聽了一會他們的對罵,沒有勸架——她要說幾句,他們是會聽的,她沒有勸架,而是掏出錢,遞給其中的一個船員,叫他去買幾張票。她說,他們確實沒有錢啊,你沒看出來嗎?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在,憑直覺,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幾個農(nóng)民下了船,裴佐又去船頂畫她的畫。我在她身后看了好久,然后對她說,你畫的這些紅葉畫得太紅了,紅得快要撐不住。她聽了,撲哧一口笑出來,我還嫌紅得不夠呢,還可以紅一點。”
“那是秋天,船在長江航行,兩岸的緩坡上峭壁上到處都是紅葉,那生動的背景和神采飛揚的裴佐倒是很相配。船到三峽,裴佐主動幫我拍照,拍完照又跟我合影。她問我是不是教書的,我說是行醫(yī)的。她說啊,我是一個討債的,說完得意地笑起來,我也笑了。她說你別笑,什么時候我討債討到你門下。船到終點,我們互留了地址,說好了以后保持聯(lián)系?!?/p>
我說:“裴佐的文字不錯吧?我看過她寫的詩。可惜從來沒有跟她通過信。”
于慧笑著說,“我也沒有收到過她的信,倒是收到過好多照片。她喜歡在照片背后題字。有一張神女峰前的照片,霧罩中的山模糊不清,醒目的是她大紅的羽絨服,后面的題字是:神女噴火,因為她裝著一口井。她還在河邊運煤的索道上照過一張,一身短衣褲,渾身象煤一樣黑。照片背后寫著:剛才在纜車?yán)镒似邆€來回,身邊的那個人黑得象烏鴉,我愛他。還有一張雪天照,畫面上是一大一小的兩雙腳在雪地上踩出的雜亂腳印,雪地盡頭有兩個背影。照片后面的題字是:我下過一場雨,現(xiàn)在又下雪。有一段時間,她很喜歡照相,照片的背景都不相同。有雪山草原,也有沙漠和大海。她在每個地方的表情都差不多,都是貪婪的瘋不夠看不夠的模樣。仿佛全世界的美事都等待著和她相遇。”
“那和你相遇呢?”我問她,“她是不是也把和你的相遇當(dāng)成了美事?”
“我第二次見到她,是在我的宿舍,一個冬天的下午。我感冒了,躺在床上。裴佐敲開了門。她鼻青眼腫,大腹便便的樣子嚇了我一跳。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雖然結(jié)了婚,但我從未把懷孕生孩子這類俗事和她聯(lián)系在一起。我趕緊起床,扶她坐下,給她燒水,并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坐在我的床上,疲倦地看著我張羅。宿舍里沒什么東西可吃,我把沖好的奶端給她,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只是不停地勸她別哭,傷心對寶寶不好。不料她越哭越來勁,到我脫掉她的鞋準(zhǔn)備讓她躺下時,她忽然抱住我的肩頭,失聲叫道:我完了!我說,你冷靜一點,這樣寶寶會受不了。她止住了哭,扭過身,倏地從懷里抽出一個棉墊子,你以為寶寶還在?她叫道:寶寶沒了,沒有了。我說你這是怎么回事?她捧著墊子,就象捧著一個真的孩子一樣,她喊道:我要讓他知道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要讓他在愧疚和悔恨中念不成經(jīng),我要他回來??!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因為當(dāng)時我不可能知道李明還有她已經(jīng)離婚的那些事。她靠在我的床頭,東拉西扯地給我講述,一會兒是那個船長跪求她,不要跟他離婚。一會兒是她和李明坐在運煤的纜車?yán)锆偪竦貋砘兀粫菏撬チ撕枚嗨聫R,始終沒能找到李明的蹤影。說到最后,她說孩子早產(chǎn)了,是因為她傷心過度。孩子的四肢都已經(jīng)長全,只是太小了,無法存活。她本來想用孩子去挽留李明,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那個下午,裴佐坐在我的床上,蒼白而羸弱。她不停地用手去按她掏空的腹部,仿佛那兒還有一個位置,那個空空的位置是她和李明惟一的聯(lián)系。過了一陣,她從衣袋里取出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她綰著髻,穿著寬大的花衣,一只手抵著腰,另一只手驕傲地撫著自己的肚腹。估計她在背后寫的是,李明,我愛你或是李明我恨你,或者是愛上一個負心的人云云??伤龑懙膮s是我的地址。她要我把她的照片復(fù)印五百張,寄到全國各地的寺廟,并且附上我的聯(lián)系方式?!?/p>
我說,“李明不是出家到大悲寺了嗎?別的人都知道,裴佐怎么會不知道?”
于慧說,“她最先去的就是大悲寺,可那里根本沒有這個人。但她在大悲寺聽說普陀寺有個高個兒的司機剛出家,她又趕到普陀寺,那里也沒有。她又去了一些寺廟,最后聽說延安清涼寺有一個和尚象李明,她便去了延安。當(dāng)然又撲了空。她是從清涼山上下來早產(chǎn)的。她一個人住在延安的醫(yī)院,生下了那個小小的不能成活的孩子。好幾天,她一直抱著那個夭折的孩子哭泣不止。
“那時我沒見過李明,想像不出這人身上有什么東西讓她這么著迷。我問過裴佐,她說這個咋說得清。她愛他,離開了他,就象掉了魂。就這么簡單?!?/p>
我說:“那個船長也是這樣愛她的呀,我曾經(jīng)聽說,船長剛知道她變心,傷心得要用船去撞巖。后來他甚至答應(yīng)裴佐只要不離婚,他可以容忍自己不在家時她跟李明好?!?/p>
于慧說,“裴佐怎么會同意。那個時候,要她中斷哪怕是短暫地中斷她的愛,就是要她的命。船長是不得已,才離婚的,他離婚也是為了遷就她?!?/p>
“從那個下午開始,你們倆就形影不離?”話一出口,我就覺出了不妥,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表述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
“那個下午,她靠在我的床頭,顛三倒四絮絮叨叨地給我講了她的生活她的愛情,講得最多的是對李明的傾心,對他至死不渝的追尋。我宿舍里沒有火,她偎著我的被子坐在床頭,我則坐在籐椅里。天越來越暗,越來越冷,我不時地伸出手,擤我的鼻子?!?/p>
“你哭了?”
“我們沒有開燈。裴佐問我,你怎么啦?我說有點感冒。她從衣袋里摸出紙來遞給我,不再說話,兩個人就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淚。我不只是為裴佐難受,也為她擔(dān)憂,我不知道發(fā)生這些事情以后,她還怎么在醫(yī)專那個環(huán)境里生活下去?!?/p>
“于是,你就決定讓她跟你在一起,不再回到單位去?”
“醫(yī)專那些人是怎么說的,是不是說,我成了她的女朋友,取代了李明?”
我正要答話,她的手機響了。她哦了幾聲,回頭對我說了聲,找裴佐,就出了門。
4
素食讓人清明,這是真實不虛的。有幾年時間我吃素,不僅體態(tài)好,睡眠好,氣色也不錯。我曾對家人說,我后來的好運都跟素食有關(guān)。吃素跟持念一樣,只要你在持守和延續(xù)那種明凈狀態(tài),濁念就不會升起,你心靈的景觀就會反映到你的臉上來。
我的這番話,是同惟德法師一起喝茶時說的。當(dāng)時,于慧在,另幾個年輕的女居士也在。她們跟惟德法師開玩笑,要他辦一個美容班,講怎樣護膚和保持身材。惟德法師有著小學(xué)女生一般的身量,臉也象少女一般平滑滋潤。尤其是那飽滿的雙頰,隨時都象涂抹了胭脂。女性化的容顏,柔美的氣質(zhì),使他看上去就象畫上的觀音。
我認識惟德法師是在市里的一個統(tǒng)戰(zhàn)會議上。那天我們都坐在前排,準(zhǔn)備發(fā)言。以后每年一次的民宗界人士座談會,我們都會見面。惟德法師剛認識我,就跟我談素食的好處。那時,我已重新吃葷,不好意思跟他談這個話題。在我當(dāng)著惟德法師和于慧幾個人說到素食時,我并未打算再去吃素,因為我覺得我最近的幾年一直在吃苦,吃了太多的苦。
我的苦相是由我的眉毛和嘴角勾勒的。于慧對我說,只有長期焦慮的人才會有那么滯澀的眉毛和緊張的嘴角。于慧還對我說,鼻梁兩邊的對稱物如果失去了對稱,這個人的內(nèi)心就會是嚴(yán)重失衡的。不信,你可以看看你周圍,凡是被生活挫敗過的人,她的臉,肯定不周正。
我用她的說法去印證幾個朋友,發(fā)覺磨難留在臉上的痕跡遠不及惡念在臉上留下的痕跡。受過磨難的朋友并沒有因為受苦失去端莊,倒是幾個年輕時的美人因為貪婪和放肆,如今已幾乎是目不忍睹。
喝茶的時候,幾個年輕女子紛紛伸出手要惟德法師看。惟一法師笑而不語。于慧對她們說,惟德法師不給人看相。她們實在想看,可以跟她一起去找某居士,他不僅看手相,還看面相和骨相。
午后,裴佐聽道光法師講經(jīng)去了。我洗過頭,對著鏡子察看我的白發(fā)。吃素的時候,我白過的頭發(fā)再也沒有恢復(fù)過來。我不好意思叫于慧來幫我拔。我看見她正伏在桌子上,反復(fù)地寫: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桌子上攤放著一本佛經(jīng)。
我說:“于慧,你見過李明的相片嗎?他的俊朗中有一股子清氣?!?/p>
“你是說,裴佐到了我那里以后?”
“裴佐到了你那里以后,就再沒有回醫(yī)專了嗎?”
于慧愣了好一會,慢慢地說,“于慧到了我那里就感冒了。那個下午,我們坐到天黑。我和裴佐都不想吃飯,勉強喝了一點奶就睡下了。睡到半夜,我很難受地醒來,發(fā)現(xiàn)裴佐的身體壓著我的胳臂,周身燙得象火。本來我們是各睡一頭,不知什么時候她到了我這一邊。我別扭地坐起來,揉著酸麻的胳臂,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我披衣坐在那里,坐了一陣,還是決定推醒她,讓她再吃一次藥,退燒的藥。
“吃過藥我們都睡了,我剛迷糊,又感到了壓迫。我的半個身體被她擁著,她醒著,枕頭上一片潮濕。我抽出我的手,往一旁挪了挪。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說,裴佐——,開了口不知道怎么往下說,隔了一會,我說睡吧,沒有什么過不去的關(guān)。關(guān)了燈,我們又睡。我不好叫她回到另一頭去,就用毛衣塞在兩人的空隙間。可剛側(cè)過背,裴佐突然伸出手緊緊地箍住我,不讓我動彈。別嫌棄我,她哀求道,別拋棄我。我估計這些話是她在心里多次對李明說過的,恍惚間,她把我當(dāng)成了李明。見我不答話,她更緊地箍住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并逼我回答。我被箍得喘不過氣來,只好輕輕拍著她的手背,應(yīng)允道,我會盡力幫助你的。不料她并不松手,一定要我答應(yīng)不離開她。我拗不過,只好說,好,不離開你。
“第二天一大早,裴佐就起來了。我睜開眼,看見她挺著肚腹滑稽地在房間里移動,她在給我做早飯。我瞇著眼看著她,搞不明白,她為什么又將那個棉墊子塞到衣服里。難道她真的要走遍全國,到各地的寺廟去宣告她的孕情,以攪擾李明念經(jīng)并使他回心轉(zhuǎn)意?我起床后,吃著她給我煮的面條,盯著她隆起的肚子。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去哪里?她迅速地掃了自己一眼,把手放在腹尖上,紅著臉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什么都沒有了,我會覺得孤單。我說,你暫時不要走,你在生病,需要休息。她的臉馬上就綠下來了,暫時不走?你不是答應(yīng)了嗎,永遠不離開我?你可不能也說話不算數(shù)啊。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過她這樣的話,并且是永遠?但她剛小產(chǎn),又在生病,一時半會兒叫她到哪里去?當(dāng)時我在工廠子弟校作校醫(yī),成天也沒什么事,她跟著我,住在我這里,也算幫幫她?!?/p>
我隱隱聽說,裴佐跟女朋友好了后,就辭職離開了醫(yī)專。我問于慧:“從那以后,你們就開始在一起生活,或者說,你就開始供養(yǎng)她啦?我的意思是說,你倆就靠你當(dāng)校醫(yī)的工資生活?你的男友呢?他沒有意見嗎?”
于慧說:“我那時已和男友分手,個中原因,一言難盡。裴佐離開醫(yī)專后,有幾個月的時間,就跟我住在一起。她一直不肯取出她腹部的墊子。她總是站在桌前,一手撐腰,一手給李明寫信,那些信加起來可能比一部長篇小說還長。可一封也沒有寄出過。她不知道寄到哪里去。
“有天早上,我醒來,看見裴佐在畫眉毛,她穿著短裙,棉墊也去掉了。她對我說,她要開一個服裝店,她要開始賺錢。見我驚異地看著她,便調(diào)皮地閉上一只眼睛說,我要賺好多錢,來寵我的女朋友。那個時候,她也多少聽到了關(guān)于我們的閑話。我說,你不適合去賺錢,還是畫你的畫好。裴佐以前有好多油畫,離婚時全部留給船長了。那時油畫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熱,但她的畫,通過她老師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能賣不多的錢了。裴佐執(zhí)意要開服裝店,也只能由她。服裝店的店名叫卓爾,賣的既不是時裝,也不是什么品牌,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一些卓爾不群的服裝。她不怕麻煩到處進貨,甚至請美院工藝系的學(xué)生設(shè)計自己加工。那些服裝確實有特色,可就是難得賣出去。那些東西太戲劇化了。沒多久,生意虧了。她沒有賺到錢,卻賺到了一大堆衣服。那些花花綠綠的服裝堆在我藥房的儲藏室,每次看到它們我都啼笑皆非。裴佐開服裝店的另外一個收獲,就是又有了個喜歡她的人。是美院的老師,搞城雕的,后來也跟人合作搞房屋開發(fā),他三天兩頭到裴佐的店里來。來賣衣服,送給他的老婆?!?/p>
“他有老婆呀?”
“難道會是毛頭小伙?他有老婆,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孩子。但他是真喜歡裴佐。他對裴佐說,他不忍心看她受累。他說她畫畫極有天分,他可以給她優(yōu)裕的生活,讓她專心地畫畫。他甚至說,他可以拋妻棄子,和裴佐結(jié)婚。”
“裴佐呢?她喜歡他嗎?”
“裴佐嫌他的牙齙,肚子大。她說他不潔凈,不順眼。她說齙牙的人喜歡什么都去咬一嘴,這種人可疑。大肚子男子最不可取,一肚子的酒肉,一肚子的詭計,一肚子的花花腸子。一個人能把自己的肚子弄大,肯定也能將其它事情弄壞。而且一個見異思遷拋妻棄子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雖然不贊成她以貌取人,但是也覺得跟一個有家室的人扯在一起沒什么意思。不過我見過那老師,很謙虛的一個人,如果是喪偶,我倒要勸裴佐考慮。裴佐說,你不是看中了他的錢吧?我說,錢是其次。裴佐笑起來。她明白我的意思。她當(dāng)時確實窘得很。做生意借的錢沒法還,醫(yī)專的飯碗又丟了。見我犯愁,裴佐說,你去學(xué)校借間教室,我們辦一個書畫班怎么樣?不等我回答,她立馬擬了一個招生通知。裴佐的畫畫得好,書法也不錯,那是從小練就的工夫。她那些辦班發(fā)財?shù)耐瑢W(xué)可比她差得多。我們辦了兩個班,書法美術(shù)各一個。一年多時間吧,裴佐還清了欠款。之后,我們請了幾個老師,又辦了五六個班,一時間,裴佐覺得船順風(fēng)順,掙錢太容易了。
“有了錢,裴佐便謀劃著去旅游, 她要帶我去看名山大川馳名寺廟。我不同意。那些地方她大都去過,重復(fù)去看太浪費。當(dāng)然,也不想她再陷入過去的生活。她想了想說,那我們出國旅游去吧,到俄羅斯去,把錢花光。我仍然不同意。她才不管我的意見,轉(zhuǎn)身就開始辦護照。我知道她是想還我的情,她這人就是這樣,如果她要這樣做,她覺得這樣做才心安。要擋是擋不住的。我們做好了準(zhǔn)備,包括買相機、合適的衣服、電熱杯、變壓插頭等等。我們已經(jīng)拿到了護照,等著出發(fā)。就在這時,裴佐聽她家里的人說,船長出了事。夜航時客船失控撞巖,有乘客失蹤和死傷,他自己也傷得不清。聽船長的家人說,離婚以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好,神思恍惚的。他很自責(zé),認為裴佐離開他,是因為自己沒有對她足夠的好。裴佐的家人去醫(yī)院看他,他對他們說,他現(xiàn)在知道怎么栓住裴佐的心了。怪只怪自己以前太大意,根本不知道裴佐想要的是什么?!?/p>
我問“他出了這么大事故,沒有被追究責(zé)任嗎?比如判刑什么的?”
“后來查明事故的原因是船有嚴(yán)重的安全隱患。船長也有責(zé)任,免了職,上了岸。這是后來的事,我剛才說到,我們正要出發(fā),船長就出事了。裴佐聽說后,內(nèi)疚地說,不能陪我旅游了,她要去照顧他。我說我也不去了。她執(zhí)意要我去,她留下來,回到了他身邊。
“船長上了岸,在輪船公司做后勤。沒有了船,他就象沒有了手腳一樣無所適從。后來他下崗了,那些日子,他倆就靠裴佐教幾個學(xué)生書畫的錢艱難度日。有次我去看他們,他的身體已慢慢恢復(fù)過來了,精神狀態(tài)仍然不好。他很愧疚,說裴佐跟他吃了苦。裴佐的精神不錯,人卻瘦得很,那是累的,操勞過度。她不僅要掙錢糊口,還要存錢買房。不過她看上去倒有了家庭主婦的模樣,焦躁羅嗦,手腳不停。我當(dāng)時有一閃念:要是她跟美院搞城雕的那個老師過,生活完全是兩樣。話說回來,她對船長的體恤,她對他任勞任怨的樣子還是讓我感動。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裴佐來看我,說她和船長租了一條船,搞貨運,以后她就要長期呆在船上了。我說你受得了啊,那可跟你以前在船上游山玩水是兩回事啊,找貨源,搬運,安全一攬子事,有活時,累死人,沒活的時候又愁死人,這個老板娘難當(dāng)啊。裴佐笑著說,你當(dāng)我是千金小姐呀,我沒吃過苦呀,在沙漠里,車壞了,我一天一夜沒喝過一口水。在終南山,我空著肚子也捱過一天一夜。這兩件事我都知道:前一件是她去西北旅游,乘車去看胡楊;后一件是她在雪天里被困終南山,當(dāng)時她肚里還有寶寶。她就是在那里聽人講,延安的清涼寺里有個高個兒和尚象李明。但這些苦,跟掙錢過日子的辛苦不是一回事。況且,船上的風(fēng)險是最讓人提心吊膽的事。裴佐見我擔(dān)憂,倒來勸慰我。她說,只要你給我祈福,我就沒事。你等著吧,我的好運就要來了。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嫁妝由我給你辦。
“那時候,我在跟一個男友相處。裴佐過一段時間跟船回來,總要給我們送來這樣那樣的東西,有時是幾條鮮魚,有時是幾箱水果,有時還是一大抱鮮花。我跟她開玩笑說,我在享受你新婚時的待遇,那時,船長就是這樣源源不斷地送禮物給你啊。有次我上船去看她,她剛跑下水回來,貨還沒下完。她穿著救生背心拿著粗大的水管站在甲板上,搬運不知曉自己扛了一袋漏水泥,一邊走,一路開花冒煙,裴佐見了,扔下水管,高叫著跑過去,舉手堵著那包水泥,一邊走一邊心疼地責(zé)罵。你簡直難以想象,眼前這個人,就是曾經(jīng)像公主一樣在游輪上悠哉游哉的那個人。她的手、臉和頭發(fā)都變得粗糙,身上滿是灰塵。我說裴佐,你這是何苦嘛,不如,我去幫你租間教室,你再去教學(xué)生畫畫。她說,我不陪他,苦死他呀。
“我和男友分手那陣,他們已經(jīng)掙了一筆錢。他們想拿這錢買房,再租一條船。但船長的一個哥們兒告訴他,輪船公司正在動員職工認購內(nèi)部股,有的人沒錢有的人不懂,不愿買。他讓船長把沒人要的股份都買下,另外再多花一點錢,把別人手中的股份用稍高的價收進來。以后公司的股票要上市,那可是原始股啊。這哥們兒是船長念河運校時的同學(xué),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工作。船長聽了他的話。過了兩年,股票果然上市了,沒用我祈禱他倆就撞了個大運?!?/p>
我聽說過幾個買原始股發(fā)財?shù)墓适?,發(fā)財?shù)娜酥苯娱g接都認識。人們在暗懷嫉妒和懷疑的同時,總不忘帶一句:不義之財!當(dāng)時人們對證券缺乏了解,不大相信這樣倒騰竟然會造就一個富人。不過這幾個人的錢并不多,發(fā)財也是發(fā)點小財而已。裴佐呢?我問,“他們買了不少吧?”
“當(dāng)然啦。當(dāng)我得知他們股票的市值時,簡直嚇了一大跳。我跟裴佐說,早知你要發(fā)財,我結(jié)婚得啦,現(xiàn)在雞飛蛋打,嫁妝也沒啦。我是跟她開玩笑,她卻當(dāng)真起來。她說,我以前不是答應(yīng)帶你去旅游嗎?那些地方,你不去真是浪費了。我也想溫故知新呢。我沒有答應(yīng),等到學(xué)校放假,她又提起這事,她反復(fù)央求的樣子,不象是她去陪我,倒象是請我陪她。記得那天上午乘船離開,臨行時船長握著我的手,笑著說,我把她交給你了,一路上多關(guān)照。后來我老是想到他的話,覺得他好象是有了某種預(yù)感。真的,我覺得對不起船長。如果我們當(dāng)時不去旅游,就不會有后來的結(jié)局?!?/p>
“咋回事?裴佐在途中遇到了什么人,見異思遷了?”見她搖頭,我猜,可能是裴佐真正跟她好上了。我聽說,有不少的同性戀人是慢慢地相愛的。但這個話我不便問。當(dāng)然也有可能,裴佐離開的時候,船長出了軌。
“你是說,你們離開以后,裴佐就和船長分手了?”我說“她對愛情厭倦了嗎?”
“沒有。是她的一根筋蘇醒了。在路上,她對我說,這些年,她一直在過日子,并沒有認真地生活。這話是她在普陀寺給我說的。你能夠猜到她帶我去了什么地方?名山大川?對。那些地方都有著名的寺廟。是的,她還想找李明,她內(nèi)心里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尋找李明?!?/p>
我們正說著,王婆婆來了。她帶來的那個王姓居士,說話不太利索。他的頭碩大,手腳奇短,走起路來搖晃得很,他得把手張成八字,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一坐下來他就開始眨巴眼。王婆婆叫他給我講講開公司的事。他舔了舔嘴唇,高興地說,“開公司好啊。吃火鍋,喝酒,還出事。出了事,可熱鬧。”他用手使勁地擊打自己的頭顱,翻著白眼。
直覺告訴我,這個人也不是我要找的王居士。他倒是開過公司,快遞公司,是別人用他的名義。公司后來出了事,也垮了。
5
佛塔后面的小路伸向河邊,水面倒映著塔身、桃花、櫻桃花、枝繁葉茂卻永遠不開花結(jié)果的樹,以及出現(xiàn)又很快消失的男女。河對岸的幾個山崗以前是村民的,現(xiàn)在也劃給了寺廟,種上了草木。遠處的圍墻外是香燭一條街,素食一條街,佛家禮品一條街等。得了實惠的當(dāng)?shù)厝苏f,菩薩是他們的后臺。
我和于慧在河邊洗好了衣服,又洗頭發(fā)。我們一邊曬頭發(fā)曬衣服,一邊談?wù)搫偛庞鲆姷膸讉€人。我告訴她,剛才站在櫻桃樹下的那個和尚,十多年前是聚云寺的沙彌。他的嗓音明亮,人又靦腆,誦經(jīng)的時候,我總是禁不住看他。那是我第一次住在寺廟。僧侶們的生活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喜歡聽他們誦經(jīng)、喜歡聽他們合唱,也喜歡聽他們聊天說閑話。我發(fā)覺,那個沙彌,每逢和我說話就臉紅。我時??匆娝粋€人散步,很憂郁的樣子。我離開時,是他送我下的山。他幫我提一個大包,那里面有住持送我的幾本經(jīng)書和一大堆新鮮紅薯。在山腳陪我等汽車的時候,他對我說,他要離開聚云寺。我問他去哪里?他又搖搖頭,當(dāng)時我猜,他憂心忡忡的樣子,莫非是想還俗?從聚云山到了白巖寺,這么些年,他臉上的憂郁不見了,整個人卻象樹一樣的純凈。于慧馬上糾正我說,象開花的櫻桃樹一樣純凈。
他站在哪里干什么呢?于慧問,我脫口說道:等人!我說的是等一個無形無相的人,用他那散發(fā)著純凈光澤的肉身在等。確切地說,也不是等,是在趨近。趨近本是每個人的姿態(tài)。只不過,多數(shù)人趨近的是更實在可觸的現(xiàn)世利益。
于慧聽了我的話,沉默良久。有一會,我們都低著頭,看靜靜流逝的河水。我其實還想跟她說,我在聚云寺認識的另一個沙彌。他現(xiàn)在是碧云寺的住持。在一次中秋茶話會上我見過他。他簡直就是剛才那個和尚的反面。當(dāng)時,要不是他穿著僧袍,你完全可以當(dāng)他是某企業(yè)的促銷員或者公關(guān)經(jīng)理。想到這里,我暗暗地嘆了口氣。
我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李明,我猜,于慧也不例外。離開裴佐以后,難道他一次也沒設(shè)身處地地想過裴佐的感受嗎?我問于慧:“你們?nèi)ヂ糜螘r,到了好多寺廟,最后找到李明了嗎?”
于慧說,“沒找到。因為一開始,我們只是去玩。我們坐船到了武漢,第二天上午,游東湖,本來說好了下午看黃鶴樓。但吃過午飯,她突然要我去退晚上到長沙的火車票。不去張家界和洞庭湖了。直接去上海。幾天之后,我們?nèi)チ藢幉?。你說得沒錯,她要到普陀山去。
“到了普陀山,我們住了下來。那時,我還不習(xí)慣禮佛。她每天去上殿,我就在外面等。有個黃昏,我?guī)鸵粋€游客照相,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埋頭疾走的小沙彌。他那么小,恐怕十歲都不到,可那神情步態(tài)跟裴佐簡直如出一轍。轉(zhuǎn)眼間,他就沒了影,我放下相機,到處找,也沒找到。我在想他是不是裴佐那個孩子死而復(fù)生了?也許哪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夭折,她當(dāng)時賭氣地把他生在了寺廟里。裴佐和船長復(fù)婚后,一直沒有懷上孩子。裴佐告訴我,她的輸卵管堵塞了,不能受孕?;蛟S真實的情況是她因為有了一個孩子,不想再生。如果她真的有一個孩子,那么這些年,我的天,她竟連我也瞞著,那我可得重新看她。
“我在寺廟里瞎走著,胡思亂想著,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興奮得連連吸氣。到了晚上,我覺得可以用平穩(wěn)的口氣跟她說話了,便提起那個小沙彌。她聽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象聽一個很遠的故事似的。然后對我說,這些年,她只是在過日子,并沒有真正的生活。我說過日子和生活有什么不同嗎?她說,日子是過給人家看的,過的是人家認同的日子。而生活卻是活給自己的,活得就要自以為是。
“我不知道,她一路上還會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我不愿意她又陷入過去的記憶。我對她說,我想去北京。北京有我的朋友也有她美院的同學(xué),我想盡快地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來。第二天一早,我去齋堂,路上又看見了那個小沙彌,他在掃地。我走近前去,問他多大,從哪里來,父母姓什么等等,我問了一大堆話,他只是停下掃帚,安靜地看著我,一句話不回答。我又問了幾句,他搖了搖頭。我當(dāng)時想,這孩子是個啞巴。事后想來,也有可能是我的方言他沒聽懂。總之,我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但他眼里的某種東西真的和裴佐相似。裴佐做完早課回來,我問她,如果你遇到了你失散多年的孩子你會怎么辦?她說,你什么意思?你有過孩子呀?我說假如是你的孩子?她說,是我失散的孩子,我就把他當(dāng)成命根子。我說,他要出家呢?她說,生拉活扯也要把他拉回來。我說,那可是他的選擇啊。她說,那也不行。他得跟我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我再次提到那個小沙彌,她仍然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斷定她確實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我們離開普陀山,說好了從杭州坐火車到北京的。到了杭州,她又要去四川的峨眉山。我不同意。我覺得這樣的線路不對,到峨眉山完全可以在從北京回來時順便路去。不必先跳這么遠再北上。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我們既不去北京,也不去峨眉山。而是直接去陜西,再到甘肅、青海、內(nèi)蒙,最后從新疆返回。到了西安,我們沒有停留就直接去了終南山。我記得,我們到西安時,是半下午。在火車站附近,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到了汽車站,裴佐發(fā)現(xiàn)她的錢包不見了。那時還沒有信用卡,她所有的現(xiàn)金都在錢包里。她翻遍了衣袋和行李,錢包還是不見蹤影。我說,我身上有錢,終南山我們就不去了,在西安玩兩天,回家算了。她不同意。她說,錢你先墊著,算我借的,我馬上拍電報回去。
“終南山,裴佐是第二次來。上一次帶著肚里的孩子,這一次帶著我。我們?nèi)サ哪翘煜麓笥?,到了山上兩人都成了落湯雞。在山梁上的土屋邊,裴佐告訴我,她當(dāng)年就是住在這里的。里面除了鍋灶,還有攏得整齊的墊鋪用的稻草。裴佐說,山上有許多的修行人,他們住在這里的時間長短不定。,有的已經(jīng)住了十幾年,有的,住一兩個月就走。這些土屋就是前面走的人留下來的。后來我們一直住在那間土屋里。
“山上的生活很簡單,花銷很小。我?guī)У腻X足以應(yīng)付,裴佐還是要家里匯錢,匯到哪里好呢?只有廟里。我們?nèi)フ覐R里的知客說這件事。知客不在。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和尚接待了我們。這個和尚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話時安詳幽雅。他比我們要高出一個頭,裴佐仰臉答話時,神情極不自然。”
說到這里,于慧停了一陣,我知道又有故事了,只不過我不想插話,我等著她歇息以后,繼續(xù)往下說。
“戴眼鏡的和尚出家前是北京一家著名醫(yī)院的醫(yī)生,碩士學(xué)歷。喜歡國畫。他答應(yīng)幫我們中轉(zhuǎn)這筆電匯。可三天五天過去了,錢還遲遲不來。裴佐說,我們再下山去拍一個電報,也許上次把地址弄錯了,再發(fā)一個加急,下山后,順便買一點畫布和顏料回來?!?/p>
我想直接知道裴佐和那個和尚的關(guān)系,于是問:“裴佐愛上了他還是他愛上了裴佐?或者是因為作畫,他們同時愛上了對方?”
“沒有。”于慧說。看我急于知道結(jié)局,又說,“從山下回來,裴佐開始畫畫。一時間,她簡直象著了魔,白天畫,晚上也畫。作畫的熱情超過了燒香拜佛的熱情。我又看到了她身上那股瘋勁,那股洶涌的不可遏制的激情。我發(fā)覺她實在需要這樣一個地方來揮霍和釋放她的積郁——問題就在于囤積在她內(nèi)心的東西太多太雜了,可又常常找不到出口。說老實話,我倒喜歡她這樣,我喜歡看她畫畫,畫畫的時候她是一個充滿靈性和活力的人,就象一個魔術(shù)師。在她的筆下,我每天看到的那些草木,那些花朵,那些房屋和石頭,突然間變了樣。我喜歡她的畫,喜歡我給她買的那支被施了魔法的筆,當(dāng)然也喜歡她的那雙狐貍眼,它賦予了那些平常事物神奇的色彩和魅力。”
我打斷她:“你這時真正愛上了她?”
“不單是我夸她的畫,戴眼鏡的和尚也是贊賞的。而他的一個施主簡直就是激賞,那個人的朋友在開畫廊,他說他愿意把裴佐的畫推薦給他。裴佐樂不可支,仿佛又回到我們一起辦書畫班的那些日子。你看我們出來旅游,結(jié)果變成了我來陪她畫畫。裴佐在畫廊買掉了第一幅畫,我倆去山下又買了些顏料。同時,她又給家里發(fā)了一封電報。說不必再寄錢了。順便說一句,起初我們沒收到匯款,是因為船長那段時間又上了船,幫一個哥兒們運貨,沒看到我們的電報。
“山上的屋子被我布置得有了模樣。裴佐也賣掉了幾幅畫,她的心情很不錯。我開玩笑說,你干脆賣畫為生吧,你賣畫,我收錢,旅游就到此為止。我說完,她卻不笑,也不接話。過了一會,她鄭重地對我說,我們是該走了,但她想單獨跟戴眼睛的和尚告別。她去了一個下午,回來的時候,悶悶不樂。我說,你怎么啦?舍不得走?她苦著臉說,誰說不走,不走就麻煩。我說,怎么回事,你愛上他了還是他愛上你了?她說,沒有,不過,我覺得住在山上很快樂,比在家里快樂,你懂嗎?
“我怎么不懂。我知道,沉睡在她心里的東西蘇醒了。那不僅是對李明的愛。我預(yù)感到她又要開始她那一根筋的行程了。戴眼鏡的和尚可能就是一個窗口,她讓她看到了她今后的生活圖景,或者說他象一面鏡子,讓她看見了虛幻的李明。
“確實是該離開了。離開之前我們?nèi)チ艘惶搜影?,是跟戴眼鏡的和尚一起去的。他去清涼寺辦事,我和裴佐則是去憑吊。離開延安的下午,我跟她為去不去郵局,發(fā)生了爭吵。她說,她要拍個電報給家里,告訴他,她不想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她不適合居家過日子。我說,你太過分了!你不能再傷害人。而且,你這樣做,對李明也不公平。
“裴佐聽了我的話,瞪圓了她的狐貍眼,嚷起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我也很生氣。我說,你翻云覆雨的,誰受得了?你要變卦也先得回去,我必須把你交到他手里。
“她跟我回去了,回到了她的家。開學(xué)后,我突然接到她的信,當(dāng)然還是只有照片,從西藏寄來的,背景是布達拉宮。她在照片后寫道:我離婚了,和你無關(guān),和菩薩有關(guān)。看她的表情,既無痛苦,也沒什么欣喜,卻有不易覺察的安適。我想不明白,和船長同甘共苦這幾年,難道她真的沒有感受到過船長對她的一片深情?沒過多久,我又收到她的一張照片,是騎在馬上照的,那色調(diào)象油畫。她穿著藏袍端坐馬背,開花的草坪凹凸不平,天卻藍得嚇人。照片背后有幾行字:我又畫畫了/畫賣得不錯/我每天念經(jīng)/我愛上了倉央嘉措。她在西藏又開始畫畫,她的畫慢慢有了市場,可以自食其力了。”
我說:“她不用賣畫也可以過得衣食無憂啊。你不是說,他們買原始股發(fā)了財?”
“裴佐離開時,跟上次一樣把家產(chǎn)全留給了船長。她覺得這樣自己才心安。我知道后,也覺得她這樣做太意氣用事,那些錢,有他們兩個人的血汗啊。她一個女人,又沒有固定職業(yè),今后怎么辦?裴佐卻安慰我說,我少了一點錢財,他卻損失了一個人啊。那意思是比較起來,他還吃了虧。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有什么辦法?!?/p>
說話的這當(dāng)兒,太陽已經(jīng)把我們晾在刺叢上的衣服曬得半干。熏風(fēng)中,有花瓣從頭頂飛下來,飄到水里,我起初以為粉紅的落英是桃花,紫白的是櫻花,仔細看,恰恰相反。
6
王婆婆的遠房侄孫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開了一個安樂堂,生意好得出人意料。幾年間,他買了車,買了房,還超生了一個兒子。他說他最近老是做噩夢,夢見的孩子都是剛?cè)ナ赖摹R粋€失戀的小女生,上午被送到安樂堂,當(dāng)晚就到了他的夢中——她站在靈堂的門口,一邊刷牙,一邊跟前來吊唁的人嘻嘻哈哈,她的身段象他的女兒,眉眼卻象他的老婆。他走過去,叫她莊重一點,她立馬就成了一具僵尸,轉(zhuǎn)眼,她那泛著白沫的嘴就成了冒煙的門。第二個孩子要小一點,是偷東西被打死的。他偷墓地上的祭品,從花環(huán)花圈到水果肉食樣樣都不放過?;ōh(huán)和花圈他賣給祭品店,食物卻送到了肚子里。他看見這個孩子,是在午后的橋邊,他斷了氣,躺在路上,臉上身上血肉模糊。半夜他又看見了他——他倆吃著從新墳前端來的燒白,孩子勸他多吃,說自己是孤兒,吃不吃都無所謂,習(xí)慣了;他呢,是老板,吃死人飯的老板。不吃死人就沒有飯了。他于是嚼個不停,可嘴里哪有燒白的味道,只有死人的味道。
王婆婆帶他來看我,是要他給我提供家政公司的王老板的線索。他卻給我講起了他的夢,并要我?guī)退覀€高人解一解夢。我笑著問他,你敲沒敲過死人的竹杠?他狡黠地搖著頭。我說,活人呢,你也敢說沒有?他倒笑了:我是做生意的,不賺錢,只做好事?我說,我認識一個解夢的高手,你幫我找到家政公司的王老板,我就把你引薦給那個高人。他說,做家政生意的我還真不認識,但我有個表妹在家政公司干活,可以幫忙打聽打聽.
隔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表妹的老板姓于,公司叫每家樂公司,公司不但沒有象我說的那樣倒閉,還在區(qū)縣開了幾家分公司。與此同時,于慧,又給了我一個線索。說姓何的居士,曾經(jīng)在一個剛解散的家政公司做過事,但她沒打聽到何的電話,只有等她來廟里時再去找她。
在等待何居士的過程中,我和于慧又一次談到了裴佐。于慧問:“我們上次說到了哪里?裴佐從西藏回來了對吧?”
我說,“才說到她在西藏賣畫。她愛上了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你知道對吧?但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是歷史上的活佛,還以為是一個什么當(dāng)?shù)氐牟刈逶娙?。她在寄來的照片上抄了一首詩,就是那首‘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好比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兩年后,她從西藏回來,到學(xué)校來找我,我問,他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她問誰,我說,你寫詩的那個?她笑得身體都歪了。你真幽默,她說。不過他要是還活著,我非要他娶我不可。還沒放好她的行李,她又告訴我,李明有消息了,他在北方的一個寺廟里。我問,誰告訴你的?她伸出食指向上一指:神仙。
“回來后,她跟我住到了一起。我們在校外租了間房子,不久又買了一套新房。前面說過,她的畫慢慢有了市場,她積攢了一些錢。沒想到住進去不久,新家就被洗劫一空。說來沒人信,有個周末,我和裴佐坐拖拉機去了一趟鄉(xiāng)下,半路上車翻到水田里,裴佐的腿壓壞了,我的胳臂受了傷。狼狽不堪地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家徒四壁——原來賊打開門,大模大樣地搬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鄰居還以為是我們自己搬家呢。沒過多久,我們子弟校改制,我又失了業(yè)。這下子,我簡直覺得倒霉到家咯。”
“你一直想知道我和裴佐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對吧?你想知道我們怎樣生活,怎樣相處怎樣象你想象的那樣相親相愛對吧?這些事不僅是你好奇,我們的同學(xué)朋友老師父母也都好奇。這比我們獨身更讓他們擔(dān)憂。這是我們的隱私,是我們的秘密,多少年了,我從來不講。你一直在問我們是什么時候好起來的。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就是那時候。我們被盜了,我下崗了,受傷了,一下子沒有出路了。
“跟裴佐不同,我衛(wèi)校畢業(yè)分到子弟校當(dāng)校醫(yī)。長年閑散懶惰,除了打打針,拿點感冒腹瀉藥,其他什么也不會。我不象裴佐,她可以教學(xué),可以畫畫,我靠什么生存呢?百無一用。我那時常常發(fā)呆,一呆就是一整天。記得是個陰雨天,我坐在床墊上給受傷的手敷藥——被盜后我們沒有再買床,只買了個床墊鋪在地上。本來打算敷完藥出門,藥敷了一半,不想敷了,坐在哪里生悶氣。裴佐也在,她單腿跳著,四處找她的鑰匙,從廚房到書房,從窗臺到廚柜。找了半天,鑰匙找到了,我的氣還沒生完。她做的午飯,我沒吃,她做的晚飯,我還是沒吃。天黑下來,她沖了一杯奶,要我喝下去。我把頭靠在墻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脫掉了我的鞋,把我的腳放到床墊上,并幫我蓋上了一床薄被蓋。我喝了那杯奶嗎?好象喝了,她喂我的,好象還喂了我兩片感冒藥。我并沒有感冒,怎么在發(fā)燒。我賭氣地閉著眼睛。她也沒有開燈,在我旁邊坐了一會,就離開了。我記得好象是到了另一個房間。過一會兒,我睜開了眼,看見她又坐在床邊,含情脈脈的樣子。在我的凝視中,她開始脫衣服,慢條斯理一點一點地脫,她脫的是自己的衣服,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我眨了眨眼,她不見了。我重新瞪大眼看,還是看不清,她離我太近了,她的臉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
“她的眼睛擋住了我的眼睛,她的嘴擋住了我的嘴,她的腰擋住了我的腰。動彈不得,我發(fā)覺我被固定在了一個鞘套里,流動在鞘套里的血是那么燙人那么甜美,那血肉是我和她的,一直被我們忽視的。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們是什么時候開始……親密的?就是那天晚上。黑暗中,我淚流不止,她也哭了,我們保持著那個姿勢,親密的姿勢,直到天明。
“你曾經(jīng)說裴佐贊美過你的身體。我相信,那是由衷的贊美。她知道怎樣欣賞和珍惜美,這一點,她比那些男人更懂得憐香惜玉。她喚醒和激發(fā)了你對自己的愛,你愛自己被她贊美過的地方,你愛被她愛著的自己,通過愛自己,你學(xué)會了愛對方,學(xué)會了愛他人。
“沒有性愛,你不會知道一個人迷人和復(fù)雜的那一面,也不知道她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那一面。裴佐富有才情,充滿了靈感。畫畫是這樣,示愛也是這樣。我終于明白,船長得知裴佐移情后為什么那么痛苦,因為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妻子,還有人世間稀有的靈肉交融的愛情。裴佐愛誰的時候,不僅投入了她全部的情感,智慧,甚至投入了她的生命,我至今不明白,這樣好的愛人,李明為什么會退避三舍?!?/p>
聽她這樣夸裴佐,我輕輕笑起來。我問她,“裴佐從西藏回來后,你看她的眼光不同了,是因為你們親密,還是她有質(zhì)的變化?”
“兩者都有吧。裴佐回來的時候,帶著李明的消息。這給了她巨大的欣喜。你知道,裴佐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也沒有過放棄對他的尋找。在西藏的兩年也不例外。給她消息的是一個游士——裴佐是這樣稱那個人的。那人在部隊里當(dāng)過兵,殺過人,轉(zhuǎn)業(yè)后在各地閑走。他也去過不少寺廟,見過李明。
“裴佐開始不相信,因為以前也有人告訴她某個和尚象李明。但這個游士提到李明經(jīng)常拿著一本書看,裴佐問,是不是《刀鋒》?游士點點頭。裴佐又問,他的法號呢,是不是叫釋本一?游士依然點點頭。她便不再懷疑。毛姆的《刀鋒》你肯定看過對吧?我也看過,是裴佐的書,書上有李明的批注。那本書對李明的影響很大。裴佐在游士那里了解到了李明的情況,但卻沒得到他的準(zhǔn)確地址,因為他答應(yīng)過要為他保密。
“我不知道那個游士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不僅知道李明還知道裴佐。他知道裴佐把尋找和擁有李明當(dāng)成了活著的意義。他知道李明對于裴佐不僅僅是一個戀人,更是某種象征。他對她說,你只用眼睛和腳去找他,是找不到的,因為他一直在躲避你,藏和找沒有終結(jié)。但如果用心去找,他便無所不在。他能藏住的不過是他這個人,他的影相。
“這些話,裴佐過了好久才明白。她又開始了對李明的尋找,不是去遠處,而是在周圍,在身邊,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在找的過程中,她漸漸地變了。
“你們不是說過我是李明的替代嗎?不錯,就是這樣。尤其是在我最沮喪的那個時期。我們外出受了傷,她的腳比我的胳臂傷得厲害。她傷的是腳趾和腳掌,雖無大礙,卻疼得鉆心。但她堅持要照顧我,她踮著腳尖,有時干脆單腿跳著在房間里進進出出,煮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卻要我靜養(yǎng),不讓我承擔(dān)一點家務(wù)。她還要畫畫,沒日沒夜地畫,我倆的生活,她要獨自承擔(dān)。
“我本來想,傷好以后,我就讓她靜心地畫她的畫,我來照顧她的生活。但我的手還沒有全好,又出了一件事:我的左側(cè)卵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瘤子,惡性瘤,必須手術(shù)。你也做過盆腔手術(shù),對吧?但你有孩子,有愛人,可我呢?我有什么?你能夠理解我當(dāng)時的處境?醫(yī)生問要不要手術(shù),裴佐不顧我的反對,堅決要做。
“為這個事,我倆吵了一架,當(dāng)然是半嗔半怒有幾分矯情的斗嘴。她說,你倒好,撒手西歸,留下我怎么辦?你忍心讓我又孤零零一個人?我則是不愿意拖累她,對生活我已沒有什么指望,日子多過少過也無所謂。
“手術(shù)最后還是動了。是大手術(shù)。兩側(cè)卵巢及子宮全部切除了。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時候,迷糊間看見裴佐抱著鮮花迎著我。半夜我被疼醒,看見裴佐坐在床邊,她的手,捏著我的手。我還沒有說話,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的手術(shù)順利,但術(shù)后感染,傷口愈和得不好。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一直是她在護理我,她象一個母親,象一個姐姐更象一個妻子一樣悉心侍候我,那過分的殷勤和周到幾近巴結(jié)和討好了。
“又一個夜晚,我醒來,看見裴佐坐在床前,頭抵著床沿睡著了。我沒有叫她,只是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輕輕地擤鼻子。不料她還是醒了,見我流淚,她重新握住我的手,我說,謝謝。她哧地一聲笑了;客氣啊,你。要謝是我謝。見我瞅著她,又說:不是嘛,你在受苦,我卻高興。
“她的意思是,我的手術(shù)給了她愛我?guī)椭业臋C會。在這個過程中,她得到了快樂。這個意思我當(dāng)時沒能領(lǐng)會,我愁苦地看著她,傷心地說,沒想到我成了你的包袱。裴佐聽了,捏緊我的手指說,我愿意啊,你不信嗎?
“我相信她說的是真話。裴佐真的是變了,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她除了呵護我,照料我,還幫助同室的病友。雖然我對她在特定情形下做的一點好事不以為然。但我看到了她由衷的快樂,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醫(yī)院的那段時光給了她很多啟發(fā),也改變了我們后來的生活。
“出院以后,我在家靜養(yǎng)。一天,裴佐買菜回來,興沖沖地跟我商量,要去醫(yī)院抱養(yǎng)一個棄嬰。我說,你瘋啦?領(lǐng)一條命回來,你能負多久的責(zé)任?那不比獻點血,借一點錢,沖動不得!
“裴佐在醫(yī)院的時候,背著我給一個產(chǎn)婦輸過血,也借錢給一個鄉(xiāng)下的婦女做手術(shù)。這些都是我的主治醫(yī)生陳曉告訴我的。我出院后她又去過幾次醫(yī)院,重復(fù)諸如此類的好事,就象一個幼稚的女生,在自以為是的奉獻里偷偷樂著,慢慢上了癮。我的身體還沒有恢復(fù),但阻止她干傻事的力量還是有,她拗不過我?;氐袅四莻€孩子。但她要我答應(yīng),身體好了以后,要和她一道常常去婦產(chǎn)科看看,看那些受苦的需要幫助的人。
“要感謝那場病,否則,我真的沒法看見另一個面向的裴佐。她溫柔耐心細致體貼。我玩笑道:李明得到的極致也不過就是我這些。她也笑著說,極度的幸福也不過就這樣。在我養(yǎng)病的那段時間,我又去把《刀鋒》找出來看了看。在書中我看到了一張紙條,是裴佐的字:
如他一般的慈愛/如他一般的助人/如他一般的給予/如他一般的服務(wù)/如他一般的拯救/二十四小時都與他同在/在他苦難的化身中接觸他
——德雷莎修女
“在德雷莎修女那里,他可能是上帝,跟他一起,便是置身天堂。而在裴佐這里,他便是李明,她在她的給予里,抵達了他。說了這么多,你應(yīng)該明白,裴佐她變了,大變了?!?/p>
我點點頭,但我想知道,這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裴佐的失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說,“你答應(yīng)裴佐病好以后,經(jīng)常去醫(yī)院看望和幫助病人,后來做到了嗎?裴佐堅持了多久?”
“要是我不答應(yīng)她,我們的生活可能又是另外一種情形。在裴佐的命運里我總是在無意地推波助瀾。我不僅答應(yīng)了她,還被她感染,對那些事慢慢地有了熱情。可以說,在那段時間里,我和裴佐過著全新的生活,可誰知道呢?也許我一開始就阻止,她就不會堅持那么久,沒有那么久的堅持,她就不會真的碰到李明。也不會有她后來的結(jié)局。一切都是定數(shù)吧?!?/p>
我正要說話,裴佐回來了。她帶進來一小股風(fēng)和淡淡的檀香。她手里的書是《圓覺經(jīng)》。
7
惟德法師的一個皈依弟子,姓龐,五十多歲,是一個和顏悅色的婦女。退休前在某單位搞接待,認識不少官員;退休后,常住廟里,又認得不少居士。她和幾個中年婦女組成一個跟班,負責(zé)惟德法師的飲食起居和出行。我原以為應(yīng)該由小沙彌做的事實際上都是她們在做,包括替法師接手機,幫他策劃活動接受捐贈陪他出訪等等。龐大姐有個愛好:替人說媒。她撮合成的姻緣不下二十對。據(jù)說,她曾經(jīng)給一個想還俗的和尚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一個開火鍋店的寡婦,結(jié)婚后,他們把火鍋店改成了素食館,生意好得很。我們當(dāng)面問過她這件事,她不置可否,而是反問:成人之美不是修福嗎?
我托她幫我找開家政公司的王居士。第二天,她便找來了三個開公司的王姓男子。第一個剛剛喪偶。獨身女兒一年前在車禍中去世。有一段時間,他精神失常,總以為自己做生意賺了黑心錢,才讓家人遭了報應(yīng)。妻子去世后,他歇了業(yè),皈依了惟德法師。他現(xiàn)在已完全吃素,自己的消費已降到最低。當(dāng)我跟他聊到做一個零利潤的家政公司時,他認為這樣做毫無意義。他說能請人做家務(wù)的起碼都是小康人家,這些人不會在意那點幫助,最多是想占一點便宜罷了。我說,它的意義也許不在實惠上,而在于傳遞愛和溫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說罷,他哈哈大笑:紙上談兵。他說,我跟你打賭,能像你這樣想的,十家沒有一家,要幫不如幫窮人。
第二個王居士開過礦,現(xiàn)在做墓葬生意。他在城里的文化館租了一間房子,請各地的高僧定期去講法。不少老年聽眾后來都在他的墓地安息。他有對雙胞胎兒女。他對家庭和事業(yè)都很滿意。我問,如果你想做一點慈善事業(yè),你會不會選擇開一個無利潤的家政公司。他說,為什么?我又沒掙昧心錢。我的錢雖是死人的錢,卻是本分錢。我說,除了本分事,你如果想做善事,真的不會選開這樣一個家政公司?我傻呀?他說,不賺錢不說,保姆到客戶家里拿東西偷東西甚至謀財害命,你賠呀,多大的風(fēng)險,不是明擺著的嗎?
第三個王居士現(xiàn)在在讀博士。讀老年心理學(xué)。他曾經(jīng)是證券經(jīng)紀(jì)人。炒過股,炒過期貨,還搞過私募基金。在牛市后期激流勇退。用他的話說,他的錢全是不知名的人送給他的。有時他也覺得不安,但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他的母親回家,樓上的花盆被風(fēng)吹下來砸斷了她的脊梁——老人的命保住了,人卻癱在了床上。精神也出了問題。母親總是抱怨他,說他不勞而獲,得到了不該得到的,要他把錢捐一部分出去。他沒同意。過不久,他自己開車又撞殘了人。這一次,他答應(yīng)給南山的福利院捐一筆錢,之后,又和母親一起皈依了惟德法師。他打算博士畢業(yè)后,開一家老年診所,關(guān)注老年的心理健康。當(dāng)我問起他有無興趣開一個家政公司,他推推眼鏡溫和地笑了:那太麻煩,稅務(wù)工商居委會隨便那個部門都會來找麻煩,也沒什么利潤,我的一個朋友搞家政不到半年公司就垮了。我問,他是不是也姓王,臉上有塊胎記?他再次推了推他眼鏡說:他姓涂。我要他詳細談?wù)勊那闆r。他說,沒什么可說的,他以前是鴨子。
我對龐大姐說,在醫(yī)院你覺得到處都是病人,在廟里,則到處都是罪人。龐大姐笑而不答。過后,我又和于慧談起這個話題,她說,“你如果留心看,除了醫(yī)院寺廟,其他地方也都是病人和罪人,我說的罪人是受罪的人?!?/p>
見我疑惑,她接著說,“在我住院的那段時間,我灰心喪氣,飽受折磨,是一個受罪的人。我的病友們哪一個又不是受罪的人??晌以诓恍抑懈惺艿搅伺嶙魺o微不至的關(guān)愛,她為我洗頭洗腳擦澡,為我刷牙剪指甲倒痰盂,當(dāng)然還為我所有的費用買單。不要說李明,就是她母親也沒享受過我的待遇。
“感激在我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吧。但真正表達感激的卻是裴佐。她說是我的痛苦給了她機會,愛和同情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她接近了李明,得見了李明。她還說在你給予的時候,你會體會到你得到的比你付出的要多。你會覺得你跟以往有多么不同。
“我的身體恢復(fù)以后,我就經(jīng)常和裴佐去醫(yī)院,看望婦產(chǎn)科的病人。在那里你可以身兼姐姐妹妹姨媽母親等職,可以充當(dāng)所有病員的親人,你的母性也被激發(fā)出來。有一個小女孩,才十歲,患畸胎瘤,是先天的,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比拳頭還大。她母親不肯手術(shù),一是沒錢,另外也怕她今后不生孩子。小女孩疼得難受,卻忍著不哭,只是對著我們大顆大顆掉眼淚。她的手術(shù)費是我們資助的,出院后,女孩要認我們作干媽,我們沒有同意,但小孩學(xué)習(xí)費用一直是我們在承擔(dān)。
“還有一個老太太也是卵巢瘤,惡性,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她沒有子女,只有一個瞎眼老伴。病是沒治了,但她的老伴拿出所有積蓄,不由分說要醫(yī)生治她的病。那是很可愛的一對老夫妻,看得出來,他們對生命非常戀棧。裴佐像兒媳那樣侍候她,臨終時,她握著裴佐的手戀戀不舍。
“我們開始接觸的只是婦產(chǎn)科的病友。后來,這個范圍擴大了:病友的病友,病友的親人,朋友,朋友的朋友。裴佐一下子跟這么多人有了關(guān)系,一下被這么多人需要,簡直就是受寵若驚。她盡其所能地為每個希望她幫助的人服務(wù),那心甘情愿的樣子,很有幾分天真。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跟著她這樣做是不是中了魔,因為她不合常理的一根筋。但你得承認,被人愛戴,被人需要,確實是幸福的事,那種幸福超過了戀愛。
“你剛才提到錢,你是問裴佐哪來的這些錢,對吧?錢,還是賣畫的錢,她拼命作畫,包括臨摹名畫。她在美院組織過一次義捐,響應(yīng)者寥寥,倒是搞城雕的那個老師出了一些錢——她希望裴佐結(jié)束這類不務(wù)正業(yè)的所謂慈善活動,專心繪畫,別辜負自己的才華。裴佐本來想幫婦產(chǎn)科搞一個救助基金,只好作罷。這之后,我們幾乎沒什么存款,一有錢就花掉了。有次裴佐給一個鄉(xiāng)下的三胞胎產(chǎn)婦買衣服,買了衣服又買食品,最后還送了一個紅包?;丶液螅议_玩笑說,幸好你離了婚,否則啊,家會被你敗得精光。她聽后突發(fā)靈感:叫他抱養(yǎng)一個孩子怎么樣?你說說看,怎么樣?
“我哭笑不得,她的意思是讓船長抱養(yǎng)一個醫(yī)院的棄兒。船長一直沒有結(jié)婚,他們一起生活時,她一直不肯給他生孩子。現(xiàn)在叫人家抱養(yǎng)一個孩子是什么意思?裴佐見我搖頭,又問:我們在家里添兩張床如何?見我不明白,又說,那樣就隨時可以接待需要幫助的人。
“家里添了床。那張床接待過打了胎不敢回家的小姑娘,離家出走的孕婦,還有幾批她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看城市的少年。住得最久的是一個患了老年性癡呆的老太太,我們先是在電影院前的臺階上看見她,一連幾天,她都蜷縮在那里,幾乎沒有力氣睜開眼睛。裴佐喊她,問她,她都沒有表情。我們把她背回家,洗完澡,換衣服的時候,她突然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撩起新?lián)Q的衣服揩她的眼淚和鼻涕。裴佐問她話,向她比劃手勢,她又茫然不知所答。裴佐說,麻煩大了。是一個失憶的老人。
這個老人什么記憶都沒有了,卻特別能吃,排泄功能很好。由于記不住衛(wèi)生間,家里任何地方都成了她的方便處,有時干脆直接拉在床上。我的病好了以后,家務(wù)事我都爭著做,盡量讓裴佐多一點時間畫畫。做飯洗衣沒什么,但沒完沒了地打掃衛(wèi)生,又是那樣的衛(wèi)生,我還是有點犯難。我對裴佐說,應(yīng)該想法盡快聯(lián)系到她的家人,這樣曠日持久的不是辦法。裴佐聽出了我的意思,誠懇地說,今后老太太的衛(wèi)生由她單獨負責(zé),包括清除糞便,洗頭洗澡洗衣被等。那是初夏,氣溫已經(jīng)很高了,老人留下的東西只要沒有及時處理,馬上就會群蠅亂飛。那老人仿佛是上帝派來考驗裴佐似的,裴佐越是耐心,她就越是起勁,她見什么吃什么,除了一日三餐,冰箱里的奶,水果、冷飯菜,有時是沒來得及洗的蔬菜,似乎不知什么叫撐,吃飽了就到處擺戰(zhàn)場,日復(fù)一日。
“我看過一本畫報,上面介紹了南方的一個島,島上除了幾個修女,全是麻瘋病人。修女中有英國人、法國人、印度人,但沒有一個中國人。當(dāng)時我跟子弟校的老師打賭,賭島上有沒有中國修女,她們說,絕對有,只是攝影師的鏡頭沒對準(zhǔn)她罷了,我則認為肯定沒有。但看到裴佐給老人擦鼻涕,為她擦便甚至在她便秘時伸手為她摳便時,我相信我以前賭輸了。我把這個事說給裴佐聽時,她樂了。你抬舉我了,她說,我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什么,但是我把她當(dāng)成了李明。真的,當(dāng)我給她洗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以往給李明洗臉,我曾經(jīng)對李明說,如果你哪一天老了,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就會知道誰是最愛你的人啦??上覜]有這個機會。說來也怪,下一次,當(dāng)我為老人換衣服時,只要想到我是在為裴佐換,在為老年的裴佐做我愿意為她做的一切,她那讓我輕微厭惡的身體也不太令人反感了,為她做完事后,反而有說不出的愉悅。
“那年夏天炎熱難耐。我們也很少出門。而老人卻養(yǎng)成了趁我們午睡時一絲不掛往外跑的習(xí)慣。守她,防她,在毒日頭下到處尋找。反反復(fù)復(fù)地我都有點招架不住了,有時甚至想,她要真走了就隨她去,反正我們也算對她得起了。我還沒說出我的想法,裴佐就看出我的意思。有天中午,我和裴佐稍不留神,她又溜出去了。我們來不及換衣服,就去找她。一路上又熱又餓,衣服都濕透了。裴佐見我一直沉默著,便問,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我說,不這樣做你不會過癮。她愣了一會說,她現(xiàn)在什么也沒穿啊!我說,她子女也許知道有你這么個活菩薩呢。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裴佐生氣地說。我們一邊斗嘴,一邊找人。結(jié)果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往回走,竟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她。那一刻,裴佐像什么寶貝失而復(fù)得似的叫起來:她記得我們,記得我們的家!
“那之后,裴佐更加悉心地伺候她。給她買棉布衣裙,汗衫短褲,給她涂痱子粉,剪頭發(fā),買藥。與其說裴佐把她當(dāng)成母親,還不如說把她當(dāng)成女兒。她的一根筋,在對待老人的這樁事情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有時候,我也在想,她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么?既然不存在世俗的目的,做這些只是為了接近李明,那更是要自然而然。但這些話,你怎么跟裴佐說,她做的那一件事情不是帶著她的色彩,她的方式?
“老人在我們這兒一直住到秋天。她兒女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變得白白胖胖。臨走老人說不出什么,只是望著裴佐流淚。到了小區(qū)門口,她突然又扭身往回走,弄得她家里人很是尷尬。
“最后一個住到家里的是一個未婚母親,二十多歲,孩子已經(jīng)懷上大半年了。男友變了心,她執(zhí)意要生下孩子。裴佐是在醫(yī)院碰上她的,也許是覺得跟她當(dāng)年相似吧,她毫不猶豫地帶她回來。那是鄉(xiāng)下出來打工的女孩,裴佐對她憐愛得不行,并且許諾孩子生下來幫著帶。可這個女孩老是生病,裴佐三天兩頭就得帶她上醫(yī)院。前面說過,去醫(yī)院是裴佐樂意的一件事。可是,就是在那里,她意外地遇到了李明?!?/p>
“她常常去的地方是婦產(chǎn)科啊,怎么會在那里碰到李明?”我提醒道。
“是啊,要不怎么說,凡事都有定數(shù)呢?就是在婦產(chǎn)科,裴佐看見了李明攙扶著一個不太年輕的女子,那女子剛從人流室出來。那之后,裴佐的記憶就出了問題?!?/p>
“你是說,裴佐的失憶,是從見到李明本人開始的?”
于慧輕輕點了點頭。
8
一夜大雨,院壩里,草坪上,樹林邊,到處都是落英。
在做清潔的義工當(dāng)中,一個小眼闊嘴的人很像我的母親。母親臨終前,對我說,來生我就做一棵樹,一棵沒有知覺的樹,不知道痛苦也不知道快樂。我當(dāng)時又悲又忙亂,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只是麻木地點點頭。后來想想,樹并不是沒有知覺的,它一高興就要開花,一哀傷就要凋零。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做了一棵開花的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得見了一個樣貌與她相近的人在打掃她的花瓣,那一陣陣的落花,可是我以前對她做過的傷心事?
何居士也在這清掃落英的隊伍當(dāng)中,只是我們當(dāng)時不知道。我們見到她是農(nóng)歷二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的那一天。給我們介紹她的是于慧以前的一個退休同事。她對何居士說,這是于醫(yī)生,還沒有輪到說我,何居士就說,見過見過,大掃除的時候,她們都在。何居士快人快語,利落干練。當(dāng)我們問到她是不是在一個姓王的老板手下做過家政時,她答,對呀,他姓王。說罷自顧笑起來。見我們不解,又笑:她姓王,王八蛋。
這個叫王八蛋的人八成不會是我們要找的王居士,但我還是不甘地問了一句“他臉上可有什么特征?比如痣啊,胎記什么的?”何居士不屑地撇了撇她的嘴,“特征?壞笑,一臉的壞笑,就是這個特征。”接下來,何居士給我們講了那個叫王八蛋的老板怎樣刻薄員工,怎樣調(diào)戲年紀(jì)輕一些的婦女,一個女工擦玻璃掉下陽臺受了傷,他又怎樣拖欠醫(yī)藥費等等。公司的垮臺,是因為他手下的人集體罷工。
余下的問題,已經(jīng)沒必要問了。我和于慧交換著眼神,別過何居士,回到了房間。
每年的這一天,偌大的寺廟就成了擁擠的人的森林。如果你四處走動,你會看見每一棵樹都不一樣,每一棵樹都開著看不見的花,都孕育著看不見的果。
裴佐不在,我和于慧坐在房間里默默地喝茶。
每隔一會,于慧就抿一抿嘴,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知道她想安慰我,她不忍看到我空手而歸。
我對尋找王居士的熱情已經(jīng)減少了很多,我在廟里呆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我知道我得回去了。但一想到離開之前,除了禮貌地和裴佐點頭招呼,還沒有跟她好好地敘過舊,我就感到難受。這一別,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相遇,而那時,不知彼此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我對于慧說,“裴佐是失憶是李明引起的。與李明無關(guān)的那些她也忘了嗎?”
“也不是?!?/p>
“還是有保留?比如對你,你倆的一切,她卻沒有忘記?”
我說得有點醋意,不只是為自己,也為李明。我跟她的那點交情,在她的生命中也許不值得著意記住或遺忘,但李明他怎么能夠說忘就忘,忘得那么干凈?況且,在見到李明之前,她已經(jīng)有了根本的改變。在她的脫胎換骨中,應(yīng)該包含寬容曠達體諒之類的內(nèi)容啊。
于慧的思緒不知道在哪里。她側(cè)著臉像是在傾聽窗外的陽光或鼎沸的人聲,又像是置身過去的某一段回憶。我輕咳一聲,她擺了擺頭才回過神來。
“在醫(yī)院碰到李明時,你也在場嗎?”我問于慧。
“沒有。她是陪那女孩子去做胎位檢查。回來后卻一言不發(fā)。我以為是那女孩有什么事,便問她,寶寶怎么啦?有問題?她搖搖頭。過了一會,女孩把我叫到一邊悄悄說,回來的路上,姐姐差點被車撞了。我問是怎么回事?她說姐姐看見了兩個人,過后,就一直沒有回過神來。我問是什么人,她說,我看見的是背影,高個子男人和一個女的,那女的剛從人流室出來。姐姐讓我等她,她跟了他們一段。
“我馬上就想到了李明,但我不敢這么想。整整一個下午,裴佐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在畫室里畫她的畫。畫布上的顏料亂七八糟的,看不出她全神貫注的究竟在畫什么。到了深夜,她還在畫。我端了一杯水遞給她:別相信幻覺,我說,也許你看錯了呢。她擋開杯子,平靜地說,他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得!
“李明又還了俗并且結(jié)了婚?有誰對他的愛超過了裴佐,又有誰比裴佐更有魅力?說實話,對這事我還是將信將疑。我相信裴佐自己也不是有絕對的把握。又過了幾天,我?guī)桥⑷タ搓悤葬t(yī)生,她當(dāng)天坐門診。在走廊上,我看到李明和一個裝束濃艷,年齡不輕的女子。就是他們!女孩告訴我,姐姐那天看見的就是他們!他們沒有排隊便直接進了陳醫(yī)生的診室。在他們就診的那會兒,我連問了女孩幾次,你當(dāng)真沒有看錯?她說,絕對沒錯,因為她記得女子腦后的發(fā)卡。說實在話,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個女子也好,李明也好,普通得簡直就沒說的,根本無法將眼前的男子跟想象中的李明聯(lián)系起來。他們走后,我向陳醫(yī)生打聽到,那女子是一個婚紗影樓的老板,她哥哥是有名的地產(chǎn)商,而她的父親曾經(jīng)是這個城市的副市長。我說她那么大年紀(jì)咋去做人工流產(chǎn)?她說,沒有啊。她是來保胎。她特別想給他老公生個孩子。見我不解,她又說,她剛剛結(jié)婚。她的老公是初婚,可以生一個孩子。她以前的孩子大學(xué)都畢業(yè)了。我問她老公是做什么的?陳醫(yī)生說保密。我說我知道,他可是個和尚呀。陳醫(yī)生不置可否地笑了,她問我,你了解多少寺廟?見我無語,又說,寺廟也是名利場。陳醫(yī)生說她愛人是牙醫(yī),跟某寺廟的住持很熟。住持與社會上不少達官貴人過從甚密,他的奢華和勢利讓他愛人驚訝不已。
“我和陳醫(yī)生說這些話時,那女孩子也在場。我叮囑過她,不要讓裴佐知道這些,但她還是忍不住告訴了裴佐。也許她是覺得裴佐對她太好了,瞞著她不夠義氣吧?但她沒有想到這樣做的后果。就在那天晚上,我對裴佐說,這么多年他或許就在紅塵里,你卻去寺廟里找他,難怪找不著。
“裴佐停下手中的筆,靜靜看著我,誰?她問,你在說誰?我說除了李明還有誰?她想了一陣,突然問:李明是誰?”
“我以為她是不愿再提到那令人傷心的名字,便知趣地走開了。過了幾天,我無意中提到李明,她又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和裴佐生活了那么久,彼此的心思,彼此的眼神和表情都爛熟于心。我相信她真的有可能把這個人清除出了她的記憶。強刺激下,她突然忘掉他,是完全可能的。而那個女孩子也覺察到了裴佐的異樣,對裴佐和李明的關(guān)系也猜出了幾分。
“裴佐的失憶是局部和間歇性的。哪些必須忘記,哪些值得保留,完全說不準(zhǔn)。陳醫(yī)生對我說,就像對李明,她也并不是忘得一干二凈,偶爾也還是有記憶,只是她抗拒著,不肯承認而已。
“女孩在我們那里住到臨產(chǎn),生完兒子,她滿懷懺悔的男友回到了她的身邊。這之后,我們再沒有接待過類似的客人。
“講了這么多,你可能覺得我不能自圓其說,裴佐忘了和尚,卻記得廟,忘了李明卻記得釋本一。她并沒有完全失憶,最多只是記憶失常,對吧?
“是啊。除了局部的間歇性的失憶,裴佐并沒有什么異常。要不是因為買了電腦,我們還可以按著原來的生活軌跡往下過。我對那臺電腦有過怨恨,認為是它加劇了裴佐記憶的失常,其實原由哪在這里,那原由啊早在她生命里扎下了根,只是以前沒有留意而已。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道光法師可像李明?裴佐是在白巖寺的網(wǎng)頁上看到道光法師照片的。在觀音塑像的開光儀式上,道光法師低眉頷首站在惟德法師旁邊。釋本一!裴佐喊到,快來看。我正在熨衣服,停下走過去,先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裴佐。她被我看得莫明其妙,釋本一,他在這兒!你沒看出來嗎?我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走開了。
“第二天,裴佐去了一趟白巖寺。回來后,便瘋狂地研讀佛經(jīng)。你知道她的一根筋,那段時間,她不再畫畫,也不再去醫(yī)院,連我也很少放在心上了。她讀佛經(jīng),佛教典籍,高僧大德的傳記。白巖寺管圖書室的女居士以前也是老師,她不僅借給裴佐書,還引導(dǎo)她學(xué)佛,裴佐就是在她的鼓動下,開始居士生活的?!?/p>
“裴佐皈依了嗎?她皈依了誰?”
“還有誰?佛法僧?!?/p>
見我抿嘴笑,她說,“我知道你皈依的是佛法心,你對僧人有微詞。但她皈依的就是佛法僧,對裴佐來說,她永遠都需要一個具體的對象,一個看得見的歸宿,你能理解吧?”
道光法師成了她意愿中的李明。其實她并沒有忘記李明,她忘掉的只是醫(yī)院里李明的那一幕??晌蚁氩幻靼祝矣譀]有得罪她,她怎么就一點也記不得我了呢?
對我的小心眼,于慧喝著茶,輕輕地笑起來。
9
直到離開,我都沒有見到王居士。中秋節(jié)前,我到醫(yī)院去看惟德法師。照顧他的龐大姐告訴我,六月十九(觀音菩薩得道之日)她看見兩個燒香的殘疾人,男的矮而敦實,臉上有塊胎記,腳有點瘸。女的有一只眼失明。經(jīng)打聽,他們確實開了一個無利潤的家政公司。公司沒繼續(xù)辦下去,是因為急需錢,他們的養(yǎng)子病了——他倆沒子女,領(lǐng)養(yǎng)的兒子以患絕癥為由騙走了他們的積蓄去吸毒。不久那孩子果真的得了癌癥。他們來燒香,就是求菩薩保佑他康復(fù)的。
我問龐大姐,那個公司究竟在哪里,他們種下了福田卻沒有留下蹤跡。龐大姐說,在滬縣,鄰省的滬縣,沒想到吧?
中秋節(jié)那天,我給于慧打了個電話,想問候她和裴佐,她的手機關(guān)機。臨近年末,我再打,手機已經(jīng)停機。次年春,我接到于慧的電話,是從甘肅打來的。聊了一會,我問到裴佐,她說,裴佐的記憶恢復(fù)過來了。去年夏天,裴佐參加了道光大和尚升座儀式,回來后,她問我,你說,道光法師他像誰?我說,你不是說像李明嗎?她說,像惟德法師,你沒看出來嗎?根本就不像李明。一周后,她皈依了惟德法師。沒多久,她留了封信給我,算辭行。我以為她去了貴州,因為她曾經(jīng)給我講過,想去鄉(xiāng)下當(dāng)老師。我去貴州找過她,沒找到。后來又聽說她去了西藏,也有人說她在南方一所佛學(xué)院學(xué)習(xí),不過究竟在哪里,連她的父母都說不準(zhǔn)。
我問,你一直在找她嗎?她沒有回答。我又問,裴佐有沒有可能出家?她說,出家?有可能吧,她做什么都有可能,都理所當(dāng)然。
作者簡介:
冉冉:女,1964年4月生于重慶酉陽。80年代中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作家》、《山花》、《十月》、《中國作家》、《詩刊》、《星星》、《民族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詩歌及中短篇小說,著有詩集三部?,F(xiàn)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