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老了,否則我不會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左手夾著一根香煙,右手拎著一瓶啤酒,啤酒端口還冒著冷氣,看起來很舒服,于是我喝了一口,因為太爽,渾身打了一個寒顫,我說爸,你喝不喝,他直搖頭,說,你喝吧,最近血壓又上來了,我說那你抽根煙吧,老這樣坐著不成,我把煙給他點上,他不接,于是我自己抽了起來,但我覺得沒有啤酒過癮,抽了兩口就捻滅了。
赫赫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虛胖的身子,額上的皺紋正源源不斷地冒出汗珠流到嘴巴子上來,淹沒了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看到這個情景我就不想再喝啤酒了,我感到有點惡心,我說她和我吵架了,正在冷戰(zhàn)階段呢,誰離不開誰。那你為什么不給她道個歉,你是男人啊,和女人計較什么,你年紀(jì)也不小了,這個再穩(wěn)不下去,你一個女人都沒有了!日子以后怎么辦,唉。我的爸爸沉悶的嘆息,像堂屋里墻壁上快散架了的石英鐘,聽了之后,很難不讓人想起搖搖欲墜這四個大字,我說爸,不管日子怎么樣,你就不要操心了。
等我把菜燒好,從廚房出來往外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睡得很死,兩只手平行地扶著椅沿,像兩條去無方向的鐵軌,在陰霾的天空下沉沉地躺著,我趁機端詳起他的手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過這雙手了,這雙手在我五歲的時候抱著我從玩具店子里出來,讓我得以在以后的歲月里喜歡上了變形金剛,每當(dāng)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把它變來變?nèi)ィ兂稍S多人和我一起玩,我不再孤獨,八歲的時候這雙手又讓我痛不欲生,他的手寬厚有力,我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留有他憤怒后的淤青,我懼怕這雙手,所以我不再撒謊,十二歲的時候這雙手在醫(yī)院里為我端吃端喝,配合醫(yī)生把我從死神那里拉了回來,后來這雙手又把我推向了火車,推上了社會,所以這是一雙讓我永遠琢磨不透的手,一雙神奇的手,他曾經(jīng)那么強有力的干預(yù)著我的生活,讓我的生活井井有條,根繁枝茂??墒乾F(xiàn)在是怎樣的一雙手啊,它又黑又丑還干癟著,或者它只是一截遺忘在冬天里的樹枝,在最寒冷的時候,當(dāng)一把柴火溫暖屋子里的人,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價值了。
而就是這雙丑陋的手曾經(jīng)是那么的光鮮,那時候,這雙手讓無數(shù)達官貴人們神魂顛倒,點頭哈腰,因為這雙手的存在讓他們得意洋洋地開著呼嘯而過的各式新潮小車,在柚城的馬路上耀武揚威地招搖過市,不再因為跑掉了一只輪子或者發(fā)動機的嘎然而止而膽戰(zhàn)心驚,他們相信這雙手比銀行還要保險,只要車子稍有異常,盡可開到那雙手面前,車子就會像剛出廠時那樣的臻美發(fā)出奢華的光。雖然說這個小城的經(jīng)濟水平還不是很發(fā)達,或者說還有點貧窮,但這一點不影響寶馬別克們的出現(xiàn),寶馬別克們有能力出現(xiàn)在任何可以出現(xiàn)的地方,所以那雙手的主人就是這個小城里最有名氣的修車工了,這個遠近聞名的修車工就是我的爸爸,寶馬別克,甚至保時捷,只要這個小城里能有的車在他手里,無不是像修玩具一樣的手到擒來,收放自如,而且價格公道,所以我們一直這么窮,他整天和寶馬別克打交道還是這樣窮,他從沒有想過這一點,他只想著盡快把他的手藝傳給我頤養(yǎng)晚年,這是柚城的規(guī)矩和傳統(tǒng),子承父業(yè),他不能壞了規(guī)矩。
我再一次低下頭來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樹從根枯,人從腳老,可是現(xiàn)在他的手比腳還老,手背里的靜脈和皺了的皮以及骨節(jié)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只要稍微用力一搓,皮和肉還有骨頭肯定就會散架,像立交橋那樣,轟隆隆地從上到下地一層層坍塌,我完全沒有夸張,他的手怎么夸張都不能形容之老,他已經(jīng)老到再也無力改變我了,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我一直在他強有力的改變之中,不準(zhǔn)撒謊,不準(zhǔn)亂花錢,不準(zhǔn)談戀愛,我無不一一照做,甚至瞞著他和赫赫談戀愛,否則現(xiàn)在肯定沒有一個女人喜歡我,誰會喜歡一個沒有手藝的人呢,何況我還沒有錢,誰會喜歡上一個廢人,所以現(xiàn)在我是多么的渴望他能再來改變改變我啊,讓我遠離貧瘠的生活,讓我充盈起來,不再像個無頭蒼蠅,被無數(shù)張手在柚城的天空下拍打來拍打去,拍飛了我的銳氣我的尊嚴(yán)我的理想,爸爸,你年輕起來吧,我已經(jīng)被拍得不行了。但是他的耳朵也有點聾了,他聽不見,他實實在在地老了,他的手也已經(jīng)不能再卸掉一個螺絲,或者不是卸的問題,他根本握不住板鉗子了,所以他不能讓我繼承他的絕世手藝,我將再也沒有機會接觸那些我一輩子也不可能開起的寶馬別克,我只能無所事事地寫寫小說,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領(lǐng)到稿費,然后第二天我就能左手夾著一根香煙,右手拎著啤酒了。
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寫作在我們這里根本不能稱得上手藝,或者說連臺面都上不得,在我們這里沒有手藝,就等于廢掉了,是廢人,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比如王叔家的兒子是個廚師,當(dāng)然王叔也肯定是個廚師,這一點你不用多考慮,王叔家的兒子王廚師的床壞了,他會找隔壁李伯伯的兒子李木匠來修理一下,同樣地,當(dāng)李木匠家來了客人,王廚師肯定會在百忙之中也要趕來好好露一手,把祖?zhèn)鞯尼u椒魚頭給李木匠的客人蒸出來,這些都是不要錢的,街坊鄰居的談什么錢呢,他們嘻嘻哈哈推推攘攘地也就過去了,其實仔細想想他們也就是把各自所有的手藝交換下而已,打燒餅的和打漁的交換,鐵匠和教師交換,醫(yī)生和司機交換,總之,在柚城,每個人都處在交換的包圍之中,他們換得心安理得理直氣壯,但是我除外,誰聽說過有要請一個寫小說的去交換呢,交換什么呢,最多婚喪嫁娶的時候請個寫毛筆字的發(fā)個帖子,但請寫小說的那就太不切實際了,只有赫赫和一些不太知名的雜志愿意,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赫赫,所以我不能沒有她,沒有她我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我就是一個廢人。
一些年前,我還不是廢人的時候,這個小城里最出色的車都是出自我爸爸之手,準(zhǔn)確一點來說,是他們的正常運行是得自于我爸爸之手,但是當(dāng)一陣汽笛過后,別人都記住了這車的主人,根本沒有人知道這車是誰造的,更別說是誰修的了,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誰,這叫好比一篇文章,讀者連作者的名字都懶得看,誰會知道編輯這篇文章的編輯呢,我爸爸和編輯一樣都只是個幕后工作者而已,幕后工作者的弊病就是當(dāng)前面風(fēng)光的時候沒有人記得他們,但是萬一前面出現(xiàn)差錯和事故的時候,第一時間找到的就是他們,他們也就成了最倒霉了的一幫人,逃都逃不掉。但是我的爸爸沒有倒霉過,我的爸爸只是老了一點而已,他還沒有到倒霉的地步,這個小城里最出色的車的維修都是出自我爸爸之手,這是一些年前我還不是廢人的時候,現(xiàn)在我的爸爸伴隨著他的手的老去,也已經(jīng)漸漸被寶馬別克們忘記了,現(xiàn)在到處都是現(xiàn)代化的4S店,即使不是純正的4S店,也到處都是仿冒的現(xiàn)代化汽修店,一邊是發(fā)動機測功儀、制動實驗臺、電眼鏡,一邊又是尾氣分析儀和四輪定位儀,誰還會找一個老頭子來浪費他們的時間呢,所以我的爸爸不老都不行,他是被現(xiàn)代化的高科技給催老的,有點被趕下歷史的舞臺的味道,盡管我爸爸自己沒有感覺到,但我覺得是。相反,我覺得催老比活生生的賴著不走的老掉強百倍,那個時候我很怕他感覺到自己在現(xiàn)代化面前是個廢人。
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廢人,沒有人和我交換價值,我甚至連女朋友的一點點虛榮心都滿足不了,我不是一個廢人是什么呢,就在昨天赫赫還氣咻咻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廢人,沒用的東西,你連一件衣服都買不起。赫赫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她是我的女人,我不會生她的氣,她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不會和自己過不去,但現(xiàn)在還沒有過門,所以我現(xiàn)在稱呼她為我的女朋友,在我和我女朋友同居的三個月的時間里其中兩個月在吵架,平均兩天吵一次,比戰(zhàn)后無人管理的伊拉克還要混亂,這是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原因起在一雙手上,赫赫的手出奇地漂亮,如果不是因為學(xué)歷問題,她肯定能做得上中國第一手模,但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是,別說什么手模了,她連柚城電影院的售票員都應(yīng)聘不上,她只有一雙坐在電影院的后排里只會麻利地嗑著瓜子的手,而且這雙手還拒絕洗衣服做飯,所以只要在不遠的將來我娶了赫赫,就等于娶了一雙廢手,我們的家也在一夜之間由一個廢人迅速發(fā)展到兩個廢人,有時候我真為我們的后代擔(dān)心。還有一問題她的那雙手太喜歡出現(xiàn)在衣架上面了,像一條銳利的鉤子,見衣服就抓,就摸,似乎她的手癢得不行了,只有把手搭在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上面來回地晃悠,挑揀,才能緩解病痛,比達克寧還管用。
但那件衣服太貴了,而且不講價,我相信在那件衣服的標(biāo)簽之下很多人都會成為廢人,那是什么樣的衣服呢,那件衣服掛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的一間屋子里,屋子很怪,大白天的開著燈依舊很暗,連衣服的顏色都看不清,所以在這里挑選衣物純粹是靠感覺,和布料、色調(diào)、樣式?jīng)]有一丁點關(guān)系,但也神了,自從看見那件衣服之后,赫赫整個人都完了,魂魄像吸到了那件衣服里,整日里無精打彩,奄奄一息,我相信即使送她兩粒搖頭丸也未必有用。我現(xiàn)在也拿不定她到底是喜歡上了那件衣服還是看上了衣領(lǐng)后面懸著的那枚標(biāo)簽,上面赫然寫著9999¥,衣服上面沒有金箔玉片,甚至連云南的蠟染都沒有,很普通的一件衣服,但是赫赫喜歡,沒有一點辦法,所以我們就在回來的路上爭吵了起來,到現(xiàn)在我也沒理她。
但是我又不想成為廢人,那怎么辦呢,因為那件衣服,她要和我反目成仇,我不能上她的當(dāng),她要讓我一無所有,成為廢人。我決定用實際行動來取得她的諒解,我要給她買那件淡藍色的燙花短衫,以此提升我的人格力量和影響力,柚城的天空將因為我的存在散發(fā)出大愛無私的光輝來,我一邊想象著那件淡藍色的燙花短衫套在赫赫身上的具體形象,一邊想著9999是個什么概念,這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沒有具體的感受和聯(lián)想物不行,這不塌實,那么9999到底是什么呢?擁有它我就能在柚城坐9999次公共汽車,能游9999次公園,能吃99999根冰激凌,一時間,我的腦子里全是9999,我想我該怎么才能搞到9999,一年?兩年?我一邊數(shù)著手指頭,一邊搖著頭,那種遙遙無期的絕望讓我恨不得把自己也變成9999。
街上,賣鹵菜的正在收攤,肩膀上滴答著不知道是汗珠還是水珠的毛巾黑得油亮,亮得讓人反胃,往下一看,攤主的小孩手拿著筆記本,正擤鼻涕,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作為一名現(xiàn)代化高科技條件下的寫作者,擁有一臺能打字和收發(fā)郵件的筆記本是我一直的夢想,可是我的夢想被賣鹵菜的家的小孩狠狠地抹著他沾滿豬油的光亮和黃燦燦的鼻涕。很不平衡,我感到被人往后推了一把,怎么,江馮,愣什么呢。回頭一看是馬笑面,揚名柚城的神偷馬大壺的兒子。
你在跟你老頭子學(xué)修車?我笑了笑說,沒有,我爸爸行動不方便,我已經(jīng)放棄學(xué)修車了。真的假的啊,馬笑面故意扯著喉嚨喊。我說真的,這有什么好騙的。馬笑面還是有點不相信,這還真少見啊,柚城前所未有,子不承父業(yè),你承什么?我說,你呢,你在做什么。說完,我就有點后悔了,我不應(yīng)該這么明目張膽地羞辱人家,畢竟這也是一種祖?zhèn)鞯氖炙?,像屠戶和鞋匠一樣嘲笑不得。馬笑面對我的嘲笑充耳不聞,避而不答,繼續(xù)追問我,你就不怕柚城的車都開到你們家去?我說你太高看了我們家,少了我們地球一樣轉(zhuǎn),地球上的車也一樣開。可是你們壞了柚城的生態(tài)準(zhǔn)則,馬笑面有點慍怒地說,行了,我還有事,這是我的名片,說完,馬笑面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印有偵探(柚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裁馬笑面字樣,下面是手機號碼。背面是五根手指在不明的物體上爬行,線條清細流暢,色調(diào)還是正流行著的水墨風(fēng)格,一看就是公司的LOGO。我里外又翻了翻,覺得馬笑面的公司形象做得不錯。
有空記得來找我玩啊,說完馬笑面的臉上又堆起了他固有的燦爛的笑容,笑容里像掩埋了一枚地雷,隨時等待著我去踩響。
我說我不會找你的,我即使找遍了柚城也不會找你的。
好,那我們等著。馬笑面踩上他的艇王摩托,發(fā)動引擎,拉響了汽笛,瞬間整個柚城都籠罩他粗暴無理的歌聲當(dāng)中。
于是我和馬笑面帶著各自的手,回到了各自的生活里。
我回到出租房里,赫赫也在,怎么,還在生我的氣?我恨你,赫赫瞪了我一眼。我沒說話從冰箱里扒出一瓶啤酒來,擰開蓋,咕咚咕咚地痛飲,我什么也不想說了,那9999一直賴在我身體里不出來,折磨我不得不用啤酒把它澆出來。你就喝吧,再喝你的肚子就炸了,你這個男人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一樣都跑不掉,你看你小小年紀(jì)啤酒肚倒不小,你讓我怎么說你。那你就別說好了,省點力氣,來,到床上來,我挑釁地笑說。你滾開,你這個廢人。然后我們又開始爭吵起來。這一次,我落荒而逃,或者是我主動走出了家門,想清靜一會。
天已經(jīng)黑了,街上也沒有什么燈光,我該去哪里呢。
在柚城除了我的爸爸和赫赫的這兩個臨時住所,我還真沒有一個常去的地方,我連個朋友都沒有,能去哪呢,小時候我是有朋友的,而且很多,后來我念了十幾年的書把朋友們都念跑了,念煩了,他們說你這個大學(xué)生,怎么也回到柚城來了,怎么,不呆在南京?很明顯,他們是在取笑我,只要我一天沒有手藝,我就一天被他們當(dāng)作笑料,我怎么能和這樣的人做朋友。那么,我去哪呢,我翻開手機,也找不到可以打的電話,我恨透了自己。
我把手機擱進褲兜里的時候摸到了一張名片,是馬笑面下午留給我的那張名片。我把它掏了出來,端詳了半天,還是撥了上面的那個電話。我其實想多說幾句,解釋為什么去找他,我想讓他明白我是被迫的,就像赫赫每次和我做愛時總愛說的那樣,我是被迫的,其實誰也沒有被迫她,相反她還樂在其中,現(xiàn)在我也想說是被迫的,但馬笑面不樂意繼續(xù)聽,他說那你過來吧,然后他就掛斷了電話。
我順著名片上的地址往前走,柚城上空的云也跟著我走,且越走越多,越走越厚,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帶著被砸到的恐懼我跑了起來,于是柚城上空的云也跟著我跑,我跑多快,它跑多快,且緊緊地踩著我的節(jié)奏,不離不棄,所到之處一片黑暗,一片陰冷,我捂著肩膀發(fā)瘋了的跑,但還是沒有躲過,是的,那些云最終還是掉了下來,柚城上空的云像赫赫的脾氣那樣,你一點辦法沒有。
到達馬笑面的家里的時候,我渾身已經(jīng)淋透了,像剛剛從池塘里爬了出來,我真擔(dān)心還有青蛙從我的哪只口袋里發(fā)出呱呱的叫鳴。我兩條胳膊像兩條下水管道汩汩里淌著水,在馬笑面家的地板上匯聚成一條細流,混亂地跑著,用腳擋都檔不住,我很怕他們把我趕出去,但幸好從另一個角落也匯聚出來了一條細流,攪拌在一起,也就沒有分辨出來的意義,逆流而上,抬眼望去,雨柱的上方竟然是馬笑面,他的情況一點不比我好,渾身像快臃腫的海綿,馬笑面正把口袋里的手機錢包MP3和4往桌子上扔,一點也不避諱,他對躺在藤編椅子上的馬大壺說今天天氣真好,說下就下,今天手氣真好,隨摸隨到。
馬大壺躺在藤編椅子上欣慰地笑了笑,比抱上了孫子還要高興,他突然注意到了我,眼神比飛鏢還要鋒利從頭到腳扔到了我的身上,我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食道擁滿了啤酒花的寒意,但我沒有說話。馬大壺在遠離了公交站臺和窗戶后的偷竊生涯之后,悲憫地看著我,他的嘴角微微張開,像嚼著檳榔,可憐的孩子,別看我們這個不光彩但也是一門祖?zhèn)鞯氖炙嚕犘γ嬲f你現(xiàn)在連一門謀生的手藝都沒有,你這個傻孩子,可憐的孩子,你沒有手藝等于是自己廢了自己,你即使不自己廢了自己,你父親也會把你給廢了,知道嗎。我說不可能,我又不偷不搶為什么要廢我,為什么。馬笑面把桌子上的手機MP3和4擦干凈,說,我早就說了你們壞了規(guī)矩。是的,這是命,馬大壺在藤編椅子上翻了一個身咕嚕著說。要不你跟著我吧,我一分錢不收,你要自己救自己的命,說完馬笑面把他擦好的MP3扔給我,自己玩MP4,我不置可否。
醒來,雨總算停了。桌子上擺滿了油條麻團和一鍋粥,碟子里也放滿了色彩鮮艷的辣油,瞬時炸開了我的味蕾,看了再飽的肚子也要餓。
怎么樣,昨晚睡得好嗎。
我說,你們真心細,早餐這么豐富
看你說的,做我們這一行,就是要心細,我們心細才能下手到粗心大意那里。
我沒有說話。
那個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不說話,兀自吃著油條,我餓極了。
沒事,你不做,就跟著我吧,在一邊看看,反正你也沒有什么地方好去,等我忙完了,我陪你一起喝閃著冰花的啤酒,怎么樣?
一聽到啤酒我渾身就來了勁,難得有人還把我當(dāng)朋友,我說好,于是從那天早晨我便和馬笑面站到了一起開始了我們的街頭生涯,公交站臺,玻璃窗下,職工宿舍,商場碼頭都留下了我們一尾一隨一前一后的身影,但是我不會去做,我只會遠遠地看著,以此消磨我的時間,這是我的原則。后來就不同了,我管不住我的手,或者說是我的心還不夠堅硬,每當(dāng)事情敗露的時候我總不忍心看到馬笑面那張當(dāng)場被捉后打得鼻青眼腫的臉,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臉應(yīng)該一日三餐地笑著,像肥厚的花朵那樣開起來,不應(yīng)該哭喪著,更不該鼻青臉腫。所以在后來的幾次里,我總不能把自己置身度外,于是在危難關(guān)頭,我開始接住他塞給我的鑷子針頭等做案工具,有時還有錢包手機等贓物。再后來我就不滿足于單純地接應(yīng)了,似乎為了證明什么,我也獨立干了兩起,竟然沒有被發(fā)現(xiàn)。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我是不是中計了呢,還是踩了馬笑面給我掩埋下的那枚地雷,或者說難道我生來就有這種職業(yè)天賦,只是馬笑面把我的天賦從內(nèi)心深處喚醒并加以提煉出來而已,不,我猜想這只是一種生活的慣性,任何人都會有這種慣性,比如你看什么看多了,都會上癮,編輯們每天編輯那么多文字,也會漸漸上癮,最后無不偷偷地寫起小說,改當(dāng)作家了。我每天跟在馬笑面后面,成為一名小偷,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這太正常了,正常到一個神經(jīng)病專家最后也會發(fā)展到神經(jīng)病。
在柚城,我成為一名小偷,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除了我的爸爸沒有人不知道。誰會像我爸爸一樣老到連自己的手藝都傳授不出去了呢,只能呆在深深的庭院里,看看天空的鳥群和轟鳴而過的飛機,發(fā)出一聲像石英鐘一樣沉悶的嘆息,有時候摘兩顆白凈的葡萄放在青瓷碗里,靜靜地讓它們泛著光,就是不吃,這是一種老了的意境。
我的衣服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換過了,我沒有衣服可以換,衣著光鮮是我們這個職業(yè)最好的保護色,所以我該換套行頭再行動才行,但我不想看見赫赫,想到她就會想到恥辱,她像一根刺硬邦邦地扎進了我的自尊,我怎么能不恥辱,但現(xiàn)在還不是拔開那根刺的時候,于是我就想到了我的爸爸。我推開藍磚圍砌而起的朱門,我看見我的爸爸正手拿著放大鏡躺在陽光底下悠閑地讀著報紙,嘴里還念念有詞,我走進一步,看見報紙正在由緗色變成赭色快燃著了,我急忙撲開報紙,我說爸你怎么還不聽啊,以后不要在陽光底下看書,這太危險了。我的爸爸猛地驚醒過來,黃豆大的汗珠紛紛揚揚地灑落到他松弛的胸脯上,他驚恐地喘著粗氣,埋在喉嚨里的氣管一張一翕,他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你和馬大壺的兒子馬笑面在一起,可嚇?biāo)牢伊?,他們是什么人,柚城哪個人不知道,你可不能和他們在一起,我爸再一次重申了一遍嚇?biāo)牢伊?,你可不能和他們在一起。爸,你別胡說,我怎么可能會和馬笑面這種人在一塊,小學(xué)一畢業(yè)我就沒和他來往了,我十幾年都沒和他來往了,以后也不會。我爸爸還是不肯忘掉那個夢,當(dāng)然也就不肯放棄他對我的懷疑,又開始嘮叨起來,我就到屋子里換衣服,然后我就走了。
在路上,我從來沒有這么深刻地危機重重地意識到我的爸爸這一次是真的老了,他老得連把自己的一場夢忘掉的氣力都沒有了,我還害怕,他哪一天在看報紙的時候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燒了起來。
那么,我不能再等了,即使我能等我的爸爸不能等,赫赫也不能等。
我把馬笑面找來,我說你去不去。
哪?
自然是發(fā)財?shù)牡胤健?/p>
點踩好了?
不用踩,我很有把握。
那行,我相信你這個大學(xué)生。
要干就干,你他媽的少上綱上線扯那三個字。
好,干,怎么不干,我相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相信你。
晚上七點半,我和馬笑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家不能講價的服裝店,剛進去,馬笑面就后悔了,他狐疑地望著我,你這是領(lǐng)的什么發(fā)財?shù)牡胤剑痪褪莻€服裝店!還是個郊區(qū)的!我不緊不慢地使了一個眼色,裝作挑揀衣服,然后走過來附在馬笑面的耳朵上說,你看看,先別下結(jié)論。然后馬笑面就到處翻衣領(lǐng)后面的標(biāo)簽看,所翻之處無不是四位數(shù),有一件孔雀裙竟然開到了五位數(shù)。馬笑面心領(lǐng)神會,連說高,此人真高,比搶劫和盜竊還高。他搓了搓手,看樣子他感到今天的手氣來了。
由于店面太大,服務(wù)員又只有兩個,所以沒有人像蒼蠅一樣跟著我們游說,說那句招牌式的"喜歡可以試試",我恨極了那種聲音,簡直是逼迫你試試,否則你就別到處摸,當(dāng)然你如果真的聽了他的"喜歡可以試試",試了,那么你八成就真的跑不掉了。所以我感到很輕松,像逛公園一樣無憂無慮,我給馬笑面指了一眼那件9999的衣服,就跑到店中縱深的地方去了,我想測驗一下服務(wù)員的靈敏度,我剛想打個響亮的榧指,卻抬眼看到了赫赫,她正襟危坐在收款機前,難怪她不再打電話給我,以前冷戰(zhàn)一周左右她憋不住就打電話給我,現(xiàn)在她竟然為了一件衣服放棄了和我和好的機會,跑到這來,就為了每天都能看看那見9999的衣服,難道這也能當(dāng)吃當(dāng)喝,她是真的完了,她病得不輕。
所以我鐵定了要干下去,更不能等了,刻不容緩。
我和馬笑面迅速撤回到馬路上,就差攤開地圖像參謀長那樣對馬笑面做總攻前的部署了,我說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馬笑面說,廢話,今天還不知道誰幫誰,我真佩服你的眼力,還知道這一塊寶地,黑心錢肯定不少。我說錯,不要提錢,我們今天不是來提錢的。什么,馬笑面看著我,臉上的肌肉頃刻都僵了,等待著我去化解。我說我是來提一件衣服的,就是我剛才給你看的那件,馬笑面臉憋得通紅很想再一次把話插進來,我說別急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等你把衣服拿到手,交到我的手上,從明天起,我就跟著你混,我一天的錢給你一半,怎么樣。馬笑面再也沒有揀過這么大的便宜了,相當(dāng)于揀了一個搖錢樹,怎能不高興。
于是我給他講了我的思路和方案。
他連連拍腿說好,好,就這么干。
我們重新返回到店子里,馬笑面去看那件衣服,我徑直走到結(jié)帳臺,我看到了鍵盤上的一雙再熟悉不過了的只會呆在柚城電影院的后排嗑瓜子的那雙手,手的主人看到我像電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這間屋子里的主人,你怎么來了,赫赫說。我說你怎么在這。討厭,赫赫嘟嚕著她的小嘴巴一副要發(fā)嗲的前兆。這個時候另一名服務(wù)員走了過來,亮開了喉嚨喊,呦,這是誰呀,看把我們的赫赫顛得。我男朋友,江馮,赫赫介紹說,這是王姐。我說王姐,你們這里的衣服好漂亮啊,能不能送我一件,我要送我女朋友啊。赫赫說,看看就這副德性。是啊,你讓我送,這和偷有什么區(qū)別,我又不是老板,你要買給你女朋友才能顯示出你的真誠和對她的重視,王姐從頭到腳打量著我說。
提到偷,我趕緊從結(jié)帳臺退了幾步,回頭看,馬笑面已經(jīng)不在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我說,行,明天我就來買,我要送給我的女朋友,記得讓你們老板開發(fā)票啊,要發(fā)票。
我找到馬笑面,拿了衣服,我要把衣服放回爸爸那邊,我暫時還不想給赫赫,我相信不出兩天,她就會來找我,以前我沒有這種自信,現(xiàn)在有了,她肯定會想到是我干的。
見我這么晚回來,我的爸爸是前所未有的興奮,你來了啊,吃飯了沒。被他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我點了點頭,捂著肚子,一副痛苦的表情。那好,那老爸爸就給你張羅幾個菜。爸,您隨便點就行,我又不是什么客人。別客人不客人的,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今天我們要好好地喝一氣,我的爸爸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手舞足蹈著從廚房里進進出出。
我們坐下來開始喝酒,一杯一杯地,放肆地喝著,誰也沒有退下來的意思。話也不是很多,后來我就醉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沒有任何意識。醒來,我感到雙手隱隱作痛,出奇地痛,我看到我的手被潔白的紗布層層纏繞,陽光像辣椒粉一樣撒下來,我的眼跟著手一起疼了起來,心一下子糊了,慌了,我說爸,爸,你在哪,你給我出來!
他出來了,駝著背低著頭,眼睛輕輕掃了我一眼說,你醒了。
我?guī)缀跏强拊V,爸,我的手怎么了,我的手為什么不能動了。
他從院子里的陽光底下,拽出來一把搖椅拖到屋門口躺在上面,慢騰騰地說那要問你自己。
你是不是把我手上的筋斷了?你把它斷了我以后怎么辦?我沒有手了,我發(fā)瘋般地咆哮著,我真的成為一名廢人了。
他瞇縫著眼睛,不再看我,任憑我的嘶喊,不再理我,我的爸爸是真的老了,他老糊涂了,他把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一雙手也給廢了。
責(zé)任編輯維平
作者簡介:
李子悅,男,1983年生人,已出版《我該找誰去告別》《盛世荒年》,有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文字客》等,現(xiàn)為南京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