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子
1 他聽見沾滿污泥的大機器,哐啷哐啷響著,又聽見它趔趔趄趄地把一堆建筑垃圾推平,碾壓成土屑而發(fā)出的沉重的喘息,卡車連續(xù)不斷地把那些碎物搬走。又空車返回。
大機器的聲音嘶啞、冷漠,像一股冷風,浸入他的口,又緊緊抵住他的喉嚨。他突然像遭到打擊,身體一晃便劇烈地咳嗽。
劇烈的咳嗽引發(fā)了他瘦小身體的顫抖,索索索地飄。這位瘦高個的男人是一位教員,年紀剛好六十,也許更老。他現(xiàn)在是在從前居住的房子附近;從前的舊屋被政府征用了,稀里嘩啦就遷到了一個更加干凈、更加舒適的公寓。
那是個聽得見歌聲的公寓。如果他愿意,他還能捕捉隨風遠去的歌聲,公寓的左側(cè)是一座音樂學院。
現(xiàn)在,這位音樂學院的旁聽生再度光臨舊居,因為不久之后,它就將從地平線上消失。那么快,那么逼真,抹去這幢房子甚至比建設(shè)它更加實在,令人吃驚。他現(xiàn)在站在這兒,他要傾聽最后時刻的聲音,這情景有點凄慘;好像一位同伙,看著自己的朋友溺水;他不會游泳,附近又沒有人。于是他只能站在那兒,聽任溺水者撲咚的掙扎聲。
2 如果上述假設(shè)可以成立,那么溺水者現(xiàn)在正站在他的身邊。
現(xiàn)在的景狀是這樣的:
A、溺水者尚沒淹入水中:他已接近水域。
B、水域?qū)拸V,水面平靜,而時值五月。
C、前提是:一切都不可避免。
3 他現(xiàn)在聽見另外的聲音。另一個傾向是,溺水者和水之間的關(guān)系構(gòu)成正進入微妙的階段。某種突發(fā)事件正在臨近的緊迫感,使他變得清楚,或者恍惚。
所謂的神不守舍形容的正是他此刻的心境;特別的敏感和特別的清晰,同時又特別的恍惚,特別的顯出了事物撲朔迷離的面貌。
事實上他并不是現(xiàn)在才感覺到公寓的新鮮的。自從冬天遷入公寓,他就分辨出了它與舊居的區(qū)別。
遷居的同時,慶賀也就開始了。儀式和態(tài)度都十分真誠。他的一位學生專程去鮮花店里定購了荷蘭郁金香,在一片贊嘆聲中(贊嘆聲來自公寓良好的設(shè)施)他甚至就聽見感傷的哀嘆,鮮花貢獻者是一位結(jié)婚五年,仍然沒有住房的形式上的單身漢。這使他意識到:無論現(xiàn)實的景狀理想與否,它都不含有我們能自我設(shè)計,或者我們必須如何努力的因素在內(nèi)。也就是說,不是你改變了世界,而是世界改變了你。
很快,他就再度體會到了上述感想。他住單元202號,因此,202就成了他一個社會化的特別的名字。已經(jīng)有人不再關(guān)心他的姓名,所從事的職業(yè)了?!?02!”這一聲招呼,簡促,但意味深長,一開始他不習慣,慢慢也就適應(yīng),有一次,他站在陽臺上,聽音樂學院學生在草坪上聚散的喧鬧時,其中一位黃衣服女孩仰了頭就對他說:
“202,唱一支歌吧!”
他立即就聽見了一片掌聲,“一、二、三,來一個”
“202,來一個!”
奇怪的是,他最終不是被學生的掌聲感動,而是被他自己沖動而蒼老的歌聲所摧毀:
“不是我們改變了世界,而是世界改變了我?!?/p>
歌聲沒有達到那些年輕聽眾的心靈;沒有人分辨出他已經(jīng)修改了那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詞。
(校正如下:不是我們改變了世界,就是世界改變了我們)。:升調(diào)
他把它處理成降調(diào),低八度。歌唱的時候,恍恍惚惚他聽見了郁金香后面微弱的嘆息。
4 他的舊居在商業(yè)區(qū),在這個城市一個陳舊但新近新鮮起來的街道上?,F(xiàn)在,他的居室被紅藍相間的條紋尼龍布包圍了。房子是一座現(xiàn)在不多見的木結(jié)構(gòu)尖頂矮樓,有兩個房間:臥室和閣樓,除了冬天,他在閣樓里度日,平常日子里,他大部分時間大開臥室的百葉窗。透過百葉窗,直接就能了解這房子主人的活動,當然,他可以從內(nèi)部向外部的世界滲透:他經(jīng)常聽見鄰居那個胖子的吼叫,聽起來尖銳,蠻不講理,細細分辨就聽出了粗暴喊叫背后的膽怯和弱不禁風。這位大肚子鄰居態(tài)度兇狠又不堪一擊,像個住在紙箱里的可憐蟲。
這位鄰居讓他多少感到有趣,他從來就不像別人所認為的那樣:胖子是個危險分子。相反,他覺得這才更加接近一種具體生活。如果一切都毫無生氣,這還叫生活?
街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醉鬼,或者乞丐。這用不著留心觀察:冬天的夜晚,他躺在閣樓,就能聽見他們陰郁沉悶略帶怒氣的相互打斗。有時候,(這情景一般也在冬天)他認為高興,就下樓去把他們喊到家里來,把煤爐放在房間中央、燒茶、然后喝點粥,直到把屋子折騰得一派的暖氣,他們才安靜。
如果因此而認為他是個不幸或者孤獨的老人,那就錯了。事實上,看上去他至少是個快樂的悠閑者,沒有什么理由可以說明他是個不幸者。他有兒子,兒子住在他們自己的公寓,這并不是對老人的遺棄,而是他堅持住在舊居的結(jié)果。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兒子、兒媳和孫子就會上他這兒來聚聚,喝一杯酒,問題是他對這一切都不看重,他是個比較容易滿足的人,而且,必須他自己感到滿足。退休后,當日子變得平緩和順,沒有起落時,當他從外面散步回來,一踏上松松垮垮的小木樓,他非但精神倍增,而且還能聞見木制樓梯散發(fā)出的陳舊但確實又新鮮非常的刨木花香味,這就令他十二分的滿意了。
懷舊,要不就是留戀??梢赃@樣來表達他的簡單的對事物表示滿意的情感,但又不盡然。我們不能用生活方式來判斷他的精神狀態(tài),他的固執(zhí),對于他,這非常正常,這是他基于一種最本質(zhì)的生存態(tài)度而做出的反應(yīng)。也就是說,他本來既可以這樣生活,也可以那樣生活,但是他不!他只要“就這樣!”怎么樣?就這樣活著。譬如五月,他不去戶外,而是通過傾聽鄰居家進行的日常對話,就能想象出青青的草傳達的淡淡的香味。
5 有一天早晨,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小木樓的灰色墻上被誰用紅色寫了個“拆”字,字的旁邊還有一個這樣的符號:×。這是拆遷的標志,不過在他感覺中,更像是死刑執(zhí)行啟事。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顯得有些茫然:生活的某一個段落,冷丁冒出這么個插曲,令他簡直不知道因為什么。仿佛這一切本來就沒有真正的起因,而純粹是一種偶然,是一個早晨的故事。
故事將因此改變他的生活。他當時就有了這樣的預(yù)感。那個拆遷的標記符號,呈現(xiàn)在墻上,甚至能聽出它弄出來的響聲:它的性狀或者含義,就是嶄新的一種破壞。因此,想象中就聽見了土崩瓦解的癱瘓聲,碎磚塊與一地的瓦礫,互相壓迫產(chǎn)生的分裂的呻吟。這就使他陷入了失望: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家園陷落的不幸。沉痛的感傷,最終又使他變得輕松和愉快:想象一塊磚一片瓦砌上去的房屋,現(xiàn)在被他們踐踏;一種事物遭受到另一種事物的強暴,干凈利索地肢解。旁觀者平靜的態(tài)度,他進一步便生發(fā)了隱隱的快感。比哀傷更直接,也更深入。拆吧,讓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變成垃圾場更好。
6 工地的另一側(cè)呈現(xiàn)的是另一種情調(diào)。有一家經(jīng)營鮮花的商店,它現(xiàn)在度日如年:那些工地上進進出出的勞動者,沾滿污泥,他們從不關(guān)心小店鋪。
花店和他站立的地方,相隔有五十米左右,不會再長了。他現(xiàn)在向它走去,如果買一束花,價格就非常昂貴。似乎它從來就不屬于勞動人民,而是修正主義分子的寵物。他現(xiàn)在就這樣,步伐緩慢,但毫不遲緩:他向它走去。
事實上,他一到工地附近就聞到了花香,仍然是郁金香的清香味。他一直在尋找機會:現(xiàn)在可以了,民工正在短暫的間休之中,他可以抽空去花店逛逛,去和修正主義分子打個招呼。
情況又正如他想象的那樣:店鋪里沒有一位顧客。有個女服務(wù)員,年輕,衣飾爍目,看上去比鮮花更動人,但他只是傾聽,他沒有意識到她會比她(花,郁金香)更漂亮。所以,女子身上發(fā)出的芳香,以及天生嫵媚的笑聲,都被他理解成是某一朵花的誘惑了。他因此就沉浸在這一種虛假的判斷中,好像他今天就是來逛花店的。來看看她這樣的郁金香或者那樣的白玫瑰。
這樣的郁金香或者那樣的白玫瑰,現(xiàn)在就到了他手中。他買下了它,或者說,它選擇了他,他要把它拿回家,放在花瓶里,然后花瓶里注滿了清水。
離開花店有五十米的時候,他突然又停下來了。似乎他本來應(yīng)該直接回家:他手里正拿著一束鮮花。但是他還是停下了。停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往工地去的那個方向,紅藍相間的尼龍條紋擋布的嘩啦嘩啦的聲音,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趨前感:他想進去,到工地的內(nèi)部,看個究竟。也許,有一種真正值得關(guān)心的事物在那里。他在危險的邊緣行進:他保持著精神上的恍惚(這是一種狀態(tài)),以這種姿態(tài),豪邁地向一個物質(zhì)的世界行進。上述構(gòu)成是現(xiàn)在進行式,就是說:一切正在繼續(xù),正在逐漸深入,向縱深發(fā)展。
作為一種正在持續(xù)下去的行為,我們難以分析其中的原因,就像他,也僅僅是一分鐘之前,才決定行動的??偠灾?,他思考的東西比較簡單:他想進去,再深入。其余的部分,他幾乎沒有旁及,譬如到工地去看什么,為什么要去?直到他后來,徹底進入工地,再次聽見大機器的歡歌,聽見舊居搖搖欲墜而發(fā)出的嘆息,他才心中一亮:他明白自己正是來傾聽舊居粉碎的慘痛聲的。他要記住它。就像現(xiàn)在要進一步忘記它一樣,他要把它銘留在心中。
他走著,從工地邊沿到他的舊居間有一段路程,他的身體(那么枯燥,那么瘦薄的肢軀呵)在上面輕輕移動,像在一塊巨大而又膨脹的冰面上劃行:現(xiàn)在他完全靠一雙腳,他的身體,以及大腦,現(xiàn)在,全部由他的雙腿來取代,他想他應(yīng)該快些,再快些,否則它會消亡,在他的面前,像奇跡出現(xiàn),轟隆一聲就會消滅,逃避他的捕捉。但是他手里那束鮮花影響了他的速度。路上,他還想,把花放在哪里呢?閣樓上嗎?看上去它會像一幅畫中的靜物(花)缺乏生氣;臥室,也不行。又沒有客廳。有了,可以把它(花)放在窗臺上。
對!把它放在窗臺上。
他決定把它放在窗臺上時,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快到舊屋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還包括:
溺水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入到水域里了。
突然,他返身,回頭瞥了一眼。
7 因此就聽見了一種單純的聲音,那是工地上的一桿旗幟,突然倒塌的聲音,巨大而尖銳,像一座房子的推毀。他喘了口氣,聲音里有極端的仇恨。也許,如果他把旗幟的倒塌真當做是房屋的摧毀,就沒戲了,或者,他被倒塌聲驚嚇,而原地停下,然后回返,這樣就結(jié)束了。但是他沒有被驚嚇所制服,也沒有給他的想象所擊垮。遲早總會有這一天的,他想,有什么值得緊張呢?
這樣,他在原地站了約摸有十秒鐘之后,又向前行走了:現(xiàn)在,危險來自他自己。
8 作為一個旁觀者,如果清楚一般事物的面目或性質(zhì),那么現(xiàn)在可以來想象他在最后接近舊樓那一個時間段,行為及情感方式的異常了??瓷先?,他的智商差不多剛剛接近一個十周歲的兒童:極端的主觀意志,他因而準確地走進了危險的沼澤。
然而作為一個當事者,一位事件制造者,他是平靜而隨和的,他似乎放棄了思考,甚至是在夢游之中,好像他正在持續(xù)的種種行為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玩藝。如果說他確實想到了危險或者毀滅。那也僅僅是稿紙上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精神危險的杜撰品,而不是現(xiàn)實的具體的存在。所以,當他走進舊屋時,并且還下意識地把襯衣上第一顆鈕扣扣好。
他走進去了,然后把門關(guān)上,又把百葉窗打開。在空空蕩蕩地房子里開始尋找某個可以代替花瓶的容器,但是他顯然是不會成功的:房子里已被破壞得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完整的了。沒辦法,他最后只能把花的細而硬的根部,插在窗戶的窗扣里。做完這個動作之后,他突然就感到了長期以來的疲乏,拍拍手,緩緩就坐在空房間的中央了。
9 推土機響了。
從木樓里(工地中央那唯一的建筑物)傳來一聲類似遺憾的平靜的嘆息聲,接著,舊木樓就緩緩傾斜了。大機器的聲音,巨大,蓋過了他的若無其事的聲音。
要讓機器充滿勞動的歡愉。
干吧!建設(shè)那新城市。
操縱者的聲音,穿透了他的身體。身體像一張陳舊的紙張一樣,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緩慢飄起,又落下。
10 這是陳一?。?/p>
黑褲白衫,干凈又整潔??劬o全部的鈕扣;枯萎的一束鮮花在頭頂;須發(fā)半白,銀亮的部分閃閃爍爍。他是位普通的中學教員,文白相間的國語像他的住宅,與眾不同。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沙漠了,真名,童立平,1962年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80年代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zhèn)€人詩集《城市不朽》,小說入選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獲各類文學獎,現(xiàn)在常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