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紹磊
關鍵詞:元??;吐突承璀宦官集團;元和逆黨;唐憲宗;唐宣宗;段文昌;裝度;制誥改革
摘要:元稹與宦官之間的結交是在當時宦官內(nèi)爭的特定政治背景下發(fā)生的。元和年間,宦官內(nèi)部派系斗爭激烈,于是,與吐突承璀宦官集團有著很深矛盾的元稹進入了元和逆黨的視野。元和末年到長慶初年,與元和逆黨結交的元稹成為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由元稹起草的相關制誥也往往成為他打擊政治對手,拉攏政治盟友的政治工具,這恰恰違背了元稹制誥改革的宗旨,即通過客觀明確的敘述進行善惡分明的褒貶,減少制誥的政治傾向性,增加其莊嚴性、嚴肅性,從而使其具有教化的意義。
中圖分類號:K24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9)05-0052-09
元和末年元稹知制誥時,進行了制誥改革?!杜f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記載元稹知制誥后,“然辭誥所出,復然與古為侔,遂盛傳于代,由是極承恩顧”…?!缎绿茣肪硪黄咚摹对鳌酚涊d其“變詔書體,務純厚明切,盛傳一時”。
對于元稹的制誥改革,白居易更是頗為推崇,在《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中認為“制從長慶辭高古”。而在《唐故武昌軍節(jié)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按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中又有評價:“制誥,王言也,近代相沿,多失于巧俗。自公下筆,俗一變至于雅,三變至于典?!笨梢?,元稹在制誥創(chuàng)作過程中取得了極為重要的成就。
對于制誥改革,元稹自己有著明確的思想認識,其在《制誥序》中認為:
制誥本于《書》,《書》之誥命訓誓,皆一時之約束也。自非訓導職業(yè),則必指言美惡,以明誅賞之意焉。是以讀《說命》,則知輔相之不易;讀《胤征》,則知廢怠之可誅。秦漢已來,未之或改。近世以科試取士文章,司言者茍務刓飾,不根事實;升之者美溢于詞,而不知所以美之之謂;黜之者罪溢于紙,而不知所以罪之之來;而又拘以屬對,局以圓方,類之于賦判者流,先王之約束蓋掃地矣。元和十五年,余始以祠部郎中知制誥,初約束不暇,及后累月,輒以古道干丞相,丞相信然之。又明年,召入禁林,專掌內(nèi)命。上好文,一日,從容議及此,上曰:“通事舍人不知書便其宜,宣贊之外無不可?!弊允撬狙灾迹缘米酚霉诺?,不從中覆。然而余所宣行者,文不能自足其意。率皆淺近,無以變例。追而序之,蓋所以表明天子之復古,而張后來者之趣尚耳。
可見,在制誥創(chuàng)作過程中,元稹倡導的是“指言美惡,以明誅賞之意”,反對的是在內(nèi)容上“茍務刓飾,不根事實;升之者美溢于詞,而不知所以美之之謂;黜之者罪溢于紙,而不知所以罪之之來”,在形式上“拘以屬對,局以圓方,類之于賦判者流”。
但是,元和年間,宦官內(nèi)部派系斗爭激烈,于是,與吐突承璀宦官集團有著很深矛盾的元稹進入了元和逆黨的視野。元和末年到長慶初年,政治局勢急劇變化,政治斗爭頻繁。在這一過程中,與元和逆黨結交的元稹成為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這就深刻地影響到了元稹在其時進行的制誥改革。涉足政治斗爭的元稹所創(chuàng)作的制誥有時不僅沒有“指言美惡,以明誅賞之意”,而且比“茍務刓飾,不根事實;升之者美溢于詞,而不知所以美之之謂;黜之者罪溢于紙,而不知所以罪之之來”走得更遠,往往成了元稹打擊政治對手、拉攏政治盟友的政治工具。在這個意義上說,元稹創(chuàng)作的一些制誥背離了其制誥改革的宗旨。
元稹與宦官的關系是元稹研究中難以回避的問題,這也是研究元稹制誥改革的重要前提。值得注意的是,元稹與宦官之間的結交是在當時宦官內(nèi)爭的特定政治背景下發(fā)生的,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已經(jīng)有所提及,但是,長期以來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所以,本文將在此基礎上作進一步的探討。
敷水驛事件使得元稹與吐突承璀宦官集團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但同時元和逆黨卻開始注意元稹,這就為之后崔潭峻禮接元稹埋下了伏筆。而元和逆黨之所以注意元稹,則與其時宦官內(nèi)部的派系斗爭緊密相關。元稹與元和逆黨結交后,成為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
《新唐書》卷一七四《元稹傳》記載:“次敷水驛,中人仇士良夜至,稹不讓,中人怒,擊稹敗面。宰相以稹年少輕樹威,失憲臣體,貶江陵士曹參軍,而李絳、崔群、白居易皆論其枉。”《新唐書》卷二0七《仇士良傳》記載:“嘗次敷水驛,與御史元稹爭舍上廳,擊傷稹。中丞王播奏御史、中使以先后至得正寢,請如舊章。帝不直稹,斥其官?!?/p>
然而,元稹在任江陵府士曹參軍期間卻受到了監(jiān)軍崔潭峻的禮接,《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記載:“荊南監(jiān)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
同為宦官,仇士良與崔潭峻對元稹的態(tài)度卻有著如此巨大的差別,這決非偶然。實際上,崔潭峻對元稹的態(tài)度與之前的敷水驛事件有著內(nèi)在的緊密的聯(lián)系,因為仇士良與崔潭峻在元和年間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宦官派系。
宦官內(nèi)部激烈的派系斗爭是元和年間重要的政治內(nèi)容,對此,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有著精辟的論述:
牛李黨派之爭起于憲宗之世,憲宗為唐室中興英主,其為政宗旨在矯正大歷、貞元姑息茍安之積習,即用武力削平藩鎮(zhèn),重振中央政府之威望。當時主張用兵之士大夫大抵屬于后來所謂李黨,反對用兵之士大夫則多為李吉甫之政敵,即后來所謂牛黨。而主持用兵之內(nèi)廷閹寺一派又與外朝之李黨互相呼應,自不待言。是以元和一朝此主用兵派之閹寺始終柄權,用兵之政策因得以維持不改。及內(nèi)廷閹寺黨派競爭既烈,憲宗為別一反對派之閹寺所弒,穆宗因此輩弒逆徒黨之擁立而即帝位,于是“銷兵”之議行,而朝局大變矣。
憲宗與吐突承璀之關系可謂密切矣。故元和朝用兵之政策必為在內(nèi)廷神策中尉吐突承璀所主持,而在外朝贊成用兵之宰相李吉甫其與承璀有連,殊不足異也。
可見。元和年間宦官內(nèi)部的派系主要就是吐突承璀宦官集團與元和逆黨,二者斗爭激烈。仇士良為吐突承璀的親信,而崔潭峻則是元和逆黨的成員。
陳寅恪先生認為宦官內(nèi)部派系斗爭對于元和年間的政治局勢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
鄙意外朝士大夫朋黨之動態(tài)即內(nèi)延閹寺黨派之反影。內(nèi)廷閹寺為主動,外朝士大夫為被動。閹寺為兩派同時并進,或某一時甲派進而乙派退,或某一時乙派進而甲派退,則外朝之士大夫亦為兩黨同時并進,或某一時甲黨進而乙黨退,或某一時乙黨進而甲黨退。
陳寅恪先生的論述極為精辟,宦官掌握著神策軍,勢力猖獗,所以在與外朝士大夫的關系中能夠占據(jù)主動。同時,在宦官內(nèi)部派系斗爭中,這種主動也意味著各個宦官派系會主動與外朝士大夫結交,從而打擊政治對手,加強勢力。正因為如此,各個宦官派系的勢力消長就和與之相關的外朝士大夫的仕途沉浮產(chǎn)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
正因為如此,為吐突承璀宦官集團所不容的元稹自然就引起了元和逆黨的注意。元和九年(814),元稹隨嚴綬前往淮西戰(zhàn)場,但是,元和十年(815),元稹被召回長安,不久,被貶為通州司馬。
這是因為元稹受到了宦官內(nèi)部派系斗爭的影響。
《舊唐書》卷一四六《嚴綬傳》記載:
綬自帥師壓賊境,無威略以制寇,到軍日,遽發(fā)公藏以賞士卒,累年蓄積,一旦而盡;又厚賂中貴人以招聲援。師徒萬余,閉壁而已,經(jīng)年無尺寸功。裴度見上,屢言綬非將帥之才,不可責以戎事,乃拜太子少保代歸?!?/p>
嚴綬此人大可注意,《舊唐書》卷一四八《裴垍傳》記載:“嚴綬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監(jiān)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垍具奏其事,請以李廊代之?!薄杜f唐書》卷一四六《嚴綬傳》記載:“綬雖名家子,為吏有方略,然銳于勢利,不存名節(jié),人士以此薄之。嘗預百僚廊下食,上令中使馬江朝賜櫻桃。綬居兩班之首,在方鎮(zhèn)時識江朝,敘語次,不覺屈膝而拜,御史大夫高郢亦從而拜”。
嚴綬任荊南節(jié)度使期間,其時的荊南監(jiān)軍正是元和逆黨成員崔潭峻,嚴綬與崔潭峻之間當然關系密切。元和初年,在平定楊惠琳、劉辟叛亂的過程中,嚴綬頗有功績。而在淮西戰(zhàn)場上,嚴綬卻態(tài)度消極,前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事實上,崔潭峻作為監(jiān)軍也隨嚴綬前往淮西戰(zhàn)場,嚴綬在淮西戰(zhàn)場上遵從的正是元和逆黨的意志,因為元和逆黨反對武力削藩,可見嚴綬已經(jīng)依附了元和逆黨…。
正因為如此,嚴綬被召回也可以認為是主張武力削藩的吐突承璀宦官集團對元和逆黨的壓制。而其時的元稹也就被當成了元和逆黨的同黨而遭到排擠。
元和末年,元和逆黨殺唐憲宗,擁立唐穆宗即位,勢力猖獗,元稹也因此而得到了升遷。在這一過程中,都有著元和逆黨的身影。
元稹自述其知制誥是由于宰相段文昌的提攜:“穆宗初,宰相更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考功員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請中,上然之。不十數(shù)日,次用為給舍”。
段文昌與元和逆黨的關系極為密切?!杜f唐書》卷一七二《蕭倪傳》記載:“時令狐楚左遷西川節(jié)度使,王播廣以貨幣賂中人權倖,求為宰相,而宰相段文昌復左右之?!薄瓡r在唐穆宗即位之初。
由此可見,《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記載:“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日:‘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zhuǎn)祠部郎中、知制誥?!逼渲须m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是不可否認,元和逆黨對于元稹在仕途上的升遷確實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此后,元稹任翰林學士期間,“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更可見元稹與元和逆黨關系緊密。得元和逆黨之力在仕途上得以升遷的元稹也就成了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人物。
在長慶元年(821)的科舉事件中,元稹相助段文昌,而這背后未嘗沒有元和逆黨的身影。《資治通鑒》卷二四一長慶元年(821)記載:
右補闕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掌貢舉,西川節(jié)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各以書屬所善進士于徽。及榜出,文昌、紳所屬皆不預,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撰,度之子;蘇巢,宗閔之婿;楊殷士,汝士之弟也。
文昌言于上日:“今歲禮部殊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關節(jié)得之。”上以問諸學士,德裕、稹、紳皆日:“誠如文昌言?!鄙夏嗣袝崛送跗鸬雀苍?。夏,四月,丁丑,詔黜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閔劍州刺史,汝士開江令。
段文昌之言也很難說是有理之言,而本來與此次事件并無瓜葛的元稹相助段文昌,打擊的人物或許是錢徽、李宗閔。
《新唐書》卷一七七《錢徽傳》記載:“是時,內(nèi)積財,圖復河湟,然禁無名貢獻,而至者不甚卻?;諔┲G罷之。帝密戒后有獻毋人右銀臺門,以避學士。梁守謙為院使,見徽批監(jiān)軍表語簡約,嘆日:‘一字不可益邪!銜之?!笨梢?,元和年間,錢徽與元和逆黨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矛盾。同時,元和年間,裴度親I臨淮西戰(zhàn)場,奏李宗閔為裴度彰義軍觀察判官,可見,其時李宗閔與裴度的關系頗為密切回。元稹在長慶元年(821)的科舉事件中打擊李宗閔,正是為之后元和逆黨打擊裴度作準備。
裴度在元和年間以宰相之尊親臨淮西戰(zhàn)場,并且最終平定淮西,成為繼李吉甫之后主張武力削藩的核心人物。對于裴度,反對武力削藩的元和逆黨當然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元和逆黨與裴度的矛盾是反對和堅持武力削藩的矛盾,難以調(diào)和。
但是,元和年間,唐憲宗武力削藩之意堅定,全力支持裴度,元和逆黨對裴度無可奈何。唐穆宗即位,反對武力削藩的元和逆黨勢力大盛。同時,朝臣中主張對藩鎮(zhèn)姑息的“消兵”之議大行其道。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裴度就成為元和逆黨所要重點打擊的重要人物。長慶元年(821),裴度在河朔的平叛行動遭到了元和逆黨的阻撓。在這個過程中。元稹起的作用不小?!杜f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記載:
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jié)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nèi)職,授工部侍郎。
《舊唐書》卷一七0《裴度傳》記載:
時翰林學士元稹,交結內(nèi)官,求為宰相,與知樞密魏弘簡為刎頸之交。稹雖與度無憾,然頗忌前達加于己上。度方用兵山東,每處置軍事,有所論奏,多為稹輩所持。
“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當然是裴度的激烈之詞,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時元稹為承旨翰林學士,魏弘簡為知樞密,二人都能夠時常在唐穆宗左右參與時政,所以“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正說明了元稹與元和逆黨的關系密切。而作為阻撓裴度河朔平叛的主要人物,元稹與魏弘簡的關系更加緊密。
但是,長慶二年(822),元和逆黨為打擊裴度,卻不惜舍棄了元稹?!杜f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記載:
時王廷湊、朱克融連兵圍牛元翼于深州。朝廷俱赦其罪,賜節(jié)鉞,令罷兵,俱不奉詔。稹以天子非次拔擢,欲有所立以報上。有和王傅于方者,故司空崸之子,干進于稹,言有奇士王昭、王友明二人,嘗客于燕、趙間,頗與賊黨通熟,可以反問而出元翼,仍自以家財資其行,仍賂兵、吏部令史為出告身二十通,以便宜給賜,稹皆然之。有李賞者,知于方之謀,以稹與裴度有隙,乃告度云:“于方為稹所使。欲結客王昭等刺度?!倍入[而不發(fā)。及神策軍中尉奏于方之事,乃詔三司使韓皋等訊鞫,而害裴事無驗,而前事盡露,遂俱罷稹、度平章事,乃出稹為同州刺史,度守仆射。
此事是李逢吉與元和逆黨共同設計的陰謀。李逢吉與裴度的矛盾由來已久,元和年間,李逢吉就曾阻撓裴度用兵淮西而被唐憲宗罷相㈩??梢姡颇伦诩次缓?,李逢吉所密結的“幸臣”就是元和逆黨,因為李逢吉與元和逆黨在反對武力削藩這一點上有著相當?shù)囊恢滦浴U驗槿绱?,裴度就成了李逢吉和元和逆黨共同的政治對手。
值得注意的是,“度隱而不發(fā)”,但是,結果卻是裴度和元稹都被罷相,可見,此事由李逢吉而起,而元和逆黨進一步推波助瀾,于是,二者都如愿以償。
元稹在被罷相后又出任同州刺史、浙東觀察
使,直到大和三年(829)才回到長安,但又在大和四年(830)出任武昌軍節(jié)度使。可見,元和逆黨在打擊裴度如愿以償之后就舍棄了元稹。
一
根據(jù)陳寅恪先生的論述,在政治斗爭中,為了打擊政治對手,加強勢力,宦官與外朝士大夫會彼此結交。而宦官掌握著神策軍,勢力猖獗,所以在這個過程中,宦官占據(jù)主動。
元和逆黨之所以與元稹結交,不僅是因為元稹與吐突承璀宦官集團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更因為元稹的一些政治觀點與元和逆黨反對武力削藩的政治主張不謀而合。早在元和元年(806),元稹在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的對策中就闡述了反對窮兵黷武的息兵革的政治主張。而這一點在《連昌宮詞》中更是表達得淋漓盡致,對此,陳寅恪先生認為:
然則“銷兵”之說,本為微之少日所揣摩當世之事之一。作連昌宮詞時,不覺隨筆及之。殊不意其竟與已身之榮辱升沉,發(fā)生如是之關系。此則當日政治之環(huán)境實為之也。
連昌宮詞有二特點,即銷兵、望幸兩事,最可迎合穆宗及宦寺之心意。
平定淮西在元和年間武力削藩的過程中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但是,在用兵淮西期間反對的聲音始終存在,而這些反對的聲音主要就是來自元和逆黨。正因為如此,元稹的《連昌宮詞》才會引起元和逆黨的注意。
元和逆黨后來舍棄元稹,是因為元稹的人望單薄回。元稹知制誥,“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之”。而且《舊唐書》卷一五八《武儒衡傳》記載:“時元稹依倚內(nèi)官,得知制誥,儒衡深鄙之。會食瓜閣下,蠅集于上,儒衡以扇揮之日:‘適從何處來,而遽集于此?同僚失色,儒衡意氣自若?!遍L慶二年(822),元稹任宰相,“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同時,元稹對于元和逆黨也并不是完全地亦步亦趨。正因為如此,元稹對李景儉施以援手。李景儉在元和十五年(820)唐穆宗即位后入朝為官,就因?qū)ζ鋾r的宰相蕭倪、段文昌不敬而遭到貶黜;長慶元年(821)十二月,李景儉又在酒后斥責其時的宰相王播、崔植、杜元穎,再次遭到貶黜。但是,兩次貶黜后,元稹都施以援手,將其召回朝中…。事實上,李景儉所輕視的宰相蕭倪、段文昌、王播、崔植、杜元穎都反對武力削藩。所以,李景儉的舉動就觸怒了元和逆黨,元稹也因援助李景儉而與元和逆黨產(chǎn)生了矛盾。
正因為如此,在李逢吉與元和逆黨結交并成為了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新的工具人物后,元稹就被元和逆黨舍棄了。
白居易對元稹的一生進行了評價:
予嘗悲公始以直躬律人,勤而行之,則坎壤而不偶,謫瘴鄉(xiāng)凡十年,發(fā)班白而歸來。次以權道濟世,變而通之。又齟齬而不安,居相位僅三月,席不暖而罷去。通介進退,卒不獲心。是以法理之用,止于舉一職,不布于庶官;仁義之澤,止于惠一方,不周于四海。故公之心不足也。逢時與不逢時同,得位與不得位同,富貴與浮云同。何者?時行而道未行,身遏而心不遏也。
作為元稹的知己,白居易對元稹一生的評價一語中的,同時,也頗為含蓄。元稹早懷“安人活國,致君堯、舜,致身伊、皋”之心,其自述:“我有懇憤志,三十無人知。修身不言命,謀道不擇時。達則濟億兆,窮亦濟毫厘。濟人無大小,誓不空濟私。”@在人仕之初,人望單薄的元稹“以直躬律人,勤而行之”,然而,“坎壈而不偶”凹。元和六年(811),裴垍卒,元稹大為感慨:“前時予掾荊,公在期復起。自從裴公無,吾道甘已矣?!薄按我詸嗟罎溃兌ㄖ??!痹∵M行的是策略性轉(zhuǎn)變,而不是原則性轉(zhuǎn)變,是“道”的轉(zhuǎn)變,而不是“心”的轉(zhuǎn)變。正因為如此,元稹與元和逆黨的結交是貌合神離,元稹不可能對元和逆黨亦步亦趨,元和逆黨也只是把元稹當作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人物,雙方分道揚鑣并不奇怪。
元和末年到長慶初年激烈的政治斗爭深刻地影響著涉足其中的元稹的政治立場、政治態(tài)度,而這又反映在了元稹的制誥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
令狐楚是元稹與元和逆黨結交,成為元和逆黨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后所打擊的重要的政治人物。正因為如此,元稹創(chuàng)作的《貶令狐楚衡州刺史制》中就出現(xiàn)了肆意污蔑令狐楚的不實之詞。與之相反,因為韓皋與元和逆黨有所聯(lián)系,元稹就在《授韓皋尚書左仆射制》中對韓皋頗有不實的阿諛之辭。
《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楚傳》記載元和十五年(820):
其年六月,山陵畢,會有告楚親吏贓污事發(fā),出為宣歙觀察使。楚充奉山陵時,親吏韋正牧、奉天令于暈、翰林陰陽官等同隱官錢,不給工徒價錢,移為羨余十五萬貫上獻。怨訴盈路,正牧等下獄伏罪,皆誅,楚再貶衡州刺史。時元稹初得幸,為學士,素惡楚與縛膠固希寵,稹草楚衡州制,略日:“楚早以文藝,得踐班資,憲宗念才,擢居禁近。異端斯害,獨見不明,密隳討伐之謀,潛附奸邪之黨。因緣得地,進取多門,遂忝臺階,實妨賢路?!背詈摒?。
此事也見于《冊府元龜》卷九二0《總錄部·仇怨二》:
令狐楚以宰相為憲宗山陵使,以其下隱沒官錢,罷為宣州觀察使,又貶為衡州刺史。先是,元稹為山陵使判官,稹以他事求知制誥,事欲就,求楚薦之以掩其跡,楚不應。稹既得志,深憾焉,楚之再出,稹頗有力。
在此之前,令狐楚對元稹頗為賞識,而元稹也有《上令狐相公詩啟》,對令狐楚表達感激之情,二人頗有私交。而事隔不久,二人的關系卻又呈現(xiàn)出另一番景象,其中不無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先是,元稹為山陵使判官,稹以他事求知制誥,事欲就,求楚薦之以掩其跡,楚不應?!痹≈匀绱耍且驗槠渲普a主要得益于元和逆黨的支持,略覺尷尬,而令狐楚其時任宰相,又為“一代文宗”,地位尊崇,元稹若能夠得其相助,當然可以“掩其跡”。但是,此前曾向元稹索要詩作的令狐楚之所以不應元稹之請,是因為令狐楚定然已經(jīng)得知了元稹與元和逆黨之間的關系,而令狐楚與元和逆黨之間又有著很深的矛盾。
令狐楚與皇甫镈的關系極為密切,同時,令狐楚更因為皇甫锝的提攜而得以身居要職,甚至擔任宰相?;矢︼揭驗樵谄蕉ɑ次鞯倪^程中籌措軍費得力而受到唐憲宗的重用。《舊唐書》卷一三五《皇甫镈傳》記載:“時方討淮西,切于饋運,镈勾剝嚴急,儲供辦集,益承寵遇,加兼御史大夫?!薄鋵崳矢︼橐娭赜谔茟椬?,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其結交了其時炙手可熱的宦官吐突承璀,“中尉吐突承璀恩寵莫二,镩厚賂結其歡心,故及相位”。
可見,皇甫镩為吐突承璀宦官集團的同黨,而與皇甫镩關系密切的令狐楚也就為元和逆黨所不容。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在唐穆宗即位之初,皇甫镩就遭到貶黜,而令狐楚當然也會被元和逆黨列入打擊的范圍。而所謂元稹“素惡楚與镩膠固希寵”,正說明元稹是遵從元和逆黨的意志,打擊令狐楚。
這一點從元稹創(chuàng)作的制誥《貶令狐楚衡州刺史制》可見:
忠臣之節(jié),莫大于送往事居;君子之方,寧忘于養(yǎng)廉遠恥。況位崇輔相,職奉園陵,蒙蔽之過屢聞,誠敬之心盡廢。朕雖含垢,人亦有言,深念君臣之
恩,難厭公卿之論。宣歙等州都團練觀察處置等使、大中大夫、持節(jié)宣州諸軍、守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令狐楚,早以文藝,得踐班資。憲宗念才,擢居榮近。異端斯害,獨見不明。密隳討伐之謀,潛附奇邪之黨。因緣得地,進取多門,遂參臺階,實妨賢路。朕以道遵無改,事貴有終。再命黃扉之榮,專奉元宮之禮,而不能率下,罔念匡君。致于暈政牧之職,掩韋術李鄴之舉,成朕不敏,職爾之由。前命乘軺,尚期改節(jié),人心大惑,物議置然。雖欲特容,難排眾怒。俾從謫守,猶奉詔條。予豈無恩,爾且自省??墒钩止?jié)衡州諸軍事、守衡州刺史,散官、勛賜如故,仍馳驛發(fā)遣。
制誥中列舉的令狐楚的罪狀主要是令狐楚在任山陵使過程中的失職和元和年問阻撓裴度用兵淮西,但是,這兩條罪狀都難以成立?!稏|觀奏記》記載:
上延英聽政,問宰臣白敏中日:“憲宗遷座景陵,龍輴行次,忽值風雨,六宮、百官盡避去,惟有一山陵使,胡而長,攀靈駕不動。其人姓氏為誰?為我言之?!泵糁凶嗑傲晟搅晔沽詈I先眨骸坝袃悍?”敏中奏長子緒,見任隨州刺史。上日:“可任宰相否?”敏中日:“緒小患風痹,不任大用;次子絢,見任湖州刺史,有臺輔之器?!鄙先眨骸白穪??!币钊?,授考功郎中、知制誥。到闕,召充翰林學士。間歲,遂立為相。
在此之后的大中年間,令狐絢一直為唐宣宗重用,長期任宰相。唐宣宗對于令狐楚的贊賞應該是其重用令狐絢的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唐宣宗在提及令狐楚的時候,特別提及令狐楚任山陵使之事,且頗有贊賞之意。此外,唐宣宗對唐憲宗極為崇敬。如果令狐楚任山陵使過程中確有失職之罪,唐宣宗應該不會在提及令狐楚任山陵使之事的時候,頗有贊賞之意,更不會由此而重用令狐絢。《東觀奏記》成書時間與唐宣宗大中朝相隔不遠,且令狐絢為大中朝的重臣,則其記載唐宣宗提及令狐楚之事當屬可信,而由此也可以認為令狐楚任山陵使過程中的失職之罪為強加之罪。同時,《東觀奏記》記載:“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后,誅除惡黨無漏網(wǎng)者?!笨梢姡菩趯τ谠湍纥h頗為痛恨,并有所抑制,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令狐楚與元和逆黨之間還存在著直接的矛盾,令狐楚的貶黜是受到了元和逆黨的打擊。
出自令狐楚之手的制書不符合裴度的要求,《新唐書》卷一七三《裴度傳》記載:“度以韓弘領都統(tǒng),乃上還招討以避弘,然實行都統(tǒng)事。又制詔有異辭,欲激賊怒弘者,意弘怏怏則度無與共功。度請易其辭,窒疑問之嫌?!?/p>
但是,此事《舊唐書》卷一七0《裴度傳》的記載則有所不同:“詔出,度以韓弘為淮西行營都統(tǒng),不欲更為招討,請只稱宣慰處置使。又以此行既兼招撫,請改‘翦其類為‘革其志。又以弘已為都統(tǒng),請改‘更張琴瑟為‘近輟樞衡,請改‘煩我臺席為‘授以成算,皆從之?!?/p>
出自令狐楚之手的制書今可見,即《裴度門下侍郎彰義軍節(jié)度宣慰等使制》:
輔弼之臣,軍國是賴。興化致治,則秉鈞以居;取威定功,則專閫而出。所以同君臣之體,一中外之任焉。屬者問罪汝南,致誅淮右,蓋欲刷其污俗,吊彼頑人。雖棄地求生者,實繁有徒,而嬰城執(zhí)迷者,未翦其類,何獸困而獨斗,豈鳥窮之無歸歟?由是遙聽鼓笳,更張琴瑟,煩我臺席,重茲戎旃。朝議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飛騎尉、賜紫金魚袋裴度,為時降生,協(xié)朕夢卜,精辦宣力,堅明納忠。當軸而才謀老成,運籌而智略前定。司其樞務。備知四方之事;付以兵要,必得7)-A~之心。由是禱于上玄,揀此吉日。帶丞相之印綬,所以尊其名;賜諸侯之斧鉞,所以重其命。爾宜布清問,恢壯皇猷,感勵連營,蕩平多壘,招懷孤幼,字育夷傷。況淮西一軍,素効忠節(jié),過海赴難,史冊書勛。建中初,攻破襄陽,擒滅崇義。比者脅于兇逆,歸命無由。每念前勞,常思安撫。所以內(nèi)輟佐輔,為之師帥。實欲保全慰諭,使各得其宜。往欽哉!無越我丕訓??砷T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使持節(jié)蔡州諸軍事、蔡州刺史、彰義軍節(jié)度管內(nèi)支度營田、申光蔡州觀察處置等使,仍充淮西宣慰處置使,散官勛賜如故。
就制書原文而言,其中的內(nèi)容并沒有阻撓用兵淮西之意。可見,裴度之所以更改令狐楚的制書,是希望制書的措辭更加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更加有利于分化藩鎮(zhèn)力量,而并未覺得制書本身是在阻撓用兵淮西。
同時,《新唐書》卷一六六《令狐楚傳》記載:“后它學士比比宣事不切旨,帝抵其草,思楚之才。”可見,在草擬制書的過程中,對不符合要求的制書進行修改并不是特殊情況,而出自令狐楚之手的制書在當時恰恰是受到唐憲宗贊許的。
《舊唐書》卷一六七《李逢吉傳》記載:“逢吉天與奸回,妒賢傷善。時用兵討淮、蔡,憲宗以兵機委裴度,逢吉慮其成功,密沮之,由是相惡。及度親征,學士令狐楚為度制辭,言不合旨,楚與逢吉相善,帝皆黜之,罷楚學士,罷逢吉政事,出為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檢校兵部尚書?!庇纱丝芍?,李逢吉阻撓用兵淮西,而其時唐憲宗正在重用裴度用兵淮西,所以,唐憲宗就罷黜了李逢吉。在這個過程中,出自令狐楚之手的制書不符合裴度的要求,而令狐楚又與李逢吉善,于是,唐憲宗遷怒于令狐楚,令狐楚也遭到貶黜。在整個事件中,令狐楚并沒有阻撓用兵淮西,其遭到貶黜是因為受到了李逢吉的牽連。
值得一提的是,李逢吉后來在長慶年間受到重用,得以任宰相之職。這是因為李逢吉早在元和年間就阻撓用兵淮西,而這正符合了元和逆黨反對武力削藩的主張。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元和年間令狐楚雖與李逢吉善,卻并沒有與李逢吉一起阻撓用兵淮西。
與之相反的是,在《授韓皋尚書左仆射制》中,元稹卻對韓皋頗有不實的阿諛之辭:“而又處權近之位,未嘗以恩幸自寵于一時;當趣向之間,終不以薄厚見窺于眾目。豈所謂徐公之行已有常,而詩人之風雨不改耶?日者銓覆群才,兼榮揆務,頗煩倫擬,有異優(yōu)崇”。
《舊唐書》卷一二九《韓皋傳》記載:
改京兆尹,奏鄭鋒為倉曹,專掌錢谷。鋒苛刻剝下為事,人皆咨怨。又勸皋搜索府中雜錢,折糴百姓粟麥等三十萬石進奉,以圖恩寵。皋納其計,尋奏鋒為興平縣令。及貞元十四年,眷夏大旱,粟麥枯槁,畿內(nèi)百姓,累經(jīng)皋陳訴,以府中倉庫虛竭,憂迫惶惑,不敢實奏。會唐安公主女出適右庶子李想,內(nèi)官中使于想家往來,百姓遮道投狀,內(nèi)官繼以事上聞。德宗下詔日:“京邑為四方之則,長吏受親人之寄,實系邦本,以分朕憂,茍非其才,是紊于理。正議大夫、守京兆尹、賜紫金魚袋韓皋,比踐清貫,頗聞謹恪,委之尹正,冀效公忠。乃者邦畿之間,粟麥不稔,朕念茲黎庶,方議蠲除,自宜悉心,以副勤恤。皋奏報失實,處理無方,致令閭井不安,囂然上訴。及令覆視,皆涉虛詞,壅蔽頗深,罔惑斯甚。宜加懲誡,以勖守官??蓳嶂菟抉R,員外置同正員,馳驛發(fā)遣?!变h亦尋出為汀州司馬。
十二月,以銓司考科目人失實,與刑部侍郎知選事李建罰一月俸料。
唐穆宗即位后,韓皋得以加官晉爵,并不僅僅是因為其于唐穆宗有“師保之舊”…。長慶二年(822),李逢吉與元和逆黨設計陷害裴度,韓皋也參與其中,可見,韓皋與元和逆黨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
制誥是政治性文章,具有政治傾向性,含糊其辭的敘述是為了進行善惡不分的褒貶,這也就是元稹所反對的“茍務刓飾,不根事實;升之者美溢于詞,而不知所以美之之謂;黜之者罪溢于紙,而不知所以罪之之來”。元稹制誥改革的宗旨是通過客觀明確的敘述進行善惡分明的褒貶,減少制誥的政治傾向性,增加制誥的莊嚴性、嚴肅性,從而使制誥具有教化的意義,也就是元稹所說的“古道”。
但是,要實現(xiàn)這樣的宗旨,制誥的創(chuàng)作者必須要有中立的政治立場,客觀的政治態(tài)度,而這正是元稹所忽略的。對于在政治斗爭中打擊政治對手、拉攏政治盟友的元稹而言,其政治立場不可能中立,政治態(tài)度更不可能客觀。在相關的制誥創(chuàng)作過程中,元稹往往對政治對手進行污蔑,對政治盟友阿諛逢迎,政治傾向性更強。于是,制誥往往成了元稹手中的政治工具,而作為工具性的制誥很難具有莊嚴性、嚴肅性,更談不上具有教化的意義。
由此可見,雖然元稹在制誥改革的過程中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但是,其時的政治斗爭還是通過影響涉足其中的元稹而影響到了元稹進行的制誥改革。從這個意義上講,元稹創(chuàng)作的一些制誥是背離了其制誥改革的宗旨的。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