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路
早在人民公社的時候,我們那兒的各個生產(chǎn)隊上都挖有一兩個地瓜井。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艱難的農(nóng)民竟有堅強的活法。之所以挖那樣的東西,是因為那時候的糧食產(chǎn)量低,社員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分的玉米、高粱、小麥夠吃半年的就不錯了,于是就大面積地種地瓜,地瓜產(chǎn)量高哇!收了以后把它切成片兒,曬干了再上碾推成面面當口糧??墒堑毓喜淮蠛觅A存,怕焐也怕凍,因此人們就挖出一個個旱井,再在底部掏出幾個洞來,把地瓜放在那里頭。由于井子里冬暖夏涼,所以地瓜就能從當年的秋后一直存到來年的春天。社員們顧名思義地就給它起名叫“地瓜井”。
那時候,咱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有句名言很讓全國人民提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挖地瓜井大概也是為了響應(yīng)這個偉大號召的。地瓜井的井址一般選在既僻靜又安全的空閑處。挖地瓜井的人手不需太多,有五六個勞力就夠。它的挖法很簡單,就是在地面上先劃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圈,人們按照這個圓圈用锨往下掘,掘深了之后再用镢或鏟,把刨的土裝進籃子里,上邊的人用繩子一籃一籃往上提……直到挖完為止。見了那場面,就會叫你情不自禁地想起電影《地道戰(zhàn)》里頭民兵們挖地道的那些個鏡頭。
地瓜井里存的地瓜是生產(chǎn)隊里優(yōu)中選優(yōu)挑出來的,個頭勻稱,表皮光滑,沒有黑斑,也沒有镢傷。這些稱得上一級品的地瓜,主要是用來當母種,等來年春天上溫床育瓜秧,剩下的,就分給社員們當作度春的口糧。
地瓜井興盛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孩提時代。對于我們來說,地瓜井充滿了神秘和誘惑。因此,我們與它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那里面同時也貯藏了我們童年的調(diào)皮與搗蛋。
我們隊上的地瓜井就在牲口院南墻外的墻根下。為了保險起見,飼養(yǎng)員老木在井口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玉米秸。那時候,幾乎是每天晚上,我們都一起到大街上玩“藏呼瞎(即捉迷藏)”。有一次,大概是剛過了年吧,我們又玩這種游戲。其中有一個叫鐵蛋的小子藏得很神秘,我們找遍了大半個村莊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以為他回家睡覺了,就到他家去叫門。他爹娘說,他出去玩還沒回來呀!我們就納悶,這小子到底藏哪兒了呢?于是我們就商量著在原地等他出來。不知過了多久,鐵蛋終于回來了。我們正欲捉他,不料他兩手一擋,說:“慢!你們猜我藏哪兒了?告訴你們吧——地瓜井里!”隨即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生地瓜“咔嚓”啃了一口,很神氣地嚼起來。他這一吃不要緊,我們肚里的饞蟲直往外拱,你一言我一語,就出出溜溜地去偷襲地瓜井。那一次,我們大獲全勝,每人弄到了三五塊地瓜,真是大飽了一回口福。
之后,我們又隔三岔五地弄過幾回,最終還是叫老木逮著了。老木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個革命功臣,對集體的東西是特關(guān)心,特負責(zé),但他脾氣好,尤其對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兒從來不打不罵,我們誰都不怎么怕他。等我們一個個從地瓜井里泥頭鬼臉地爬出來以后,老木重新蓋好了玉米秸,就把我們叫到了他的屋里去。他不慍不火地說:“胡鬧啊,你們真是年小不知深淺吶,萬一地瓜井里缺了氧,你們想爬出來?哼,那是門兒也沒有哇!”他這么一說,我們?nèi)笛哿?。他又告訴我們,前年鄰村的一個隊派幾個社員下井去弄地瓜,不料人一下去就憋到里頭了,幸虧搶救得及時才沒出了人命。說到這里,他點上一袋煙,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又說:“下地瓜井的時候,要先點上個提燈,用繩子放到井底下,燈不滅,證明井里有氧氣,這樣人才可以下去:要是燈滅了,就千萬不能下,要不然必死無疑。”我們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下井偷地瓜吃了。
盡管如此,但仍有不知深淺的,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最后連命都搭上了。
那是有一年的春天,隊上派人到地瓜井里收地瓜,掀開玉米秸,井口忽地竄出一股臭烘烘的氣味來。人們就納悶,地瓜爛了也不這個味啊?把提燈放到井底,火未滅,有人就壯著膽子下去了。嚯!原來井里有一頭大肥豬,正躺在洞里打著呼嚕睡大覺呢!可是,里邊的地瓜讓它糟蹋得不輕,幾乎沒有囫圇個的了。人們用繩子把豬拽出來,左打聽右打聽,對對皮毛,才知是楊九山家的那頭豬。一個多月前,楊九山家的一頭二百來斤的豬跑丟了,一直沒找著。為這,還心疼得他老婆大哭了一場。如今見到這豬,楊九山跟隊長說,隊上的地瓜讓它吃沒了,豬我也不能再要了,就認兩倒霉吧。于是,就召開社員大會,研究怎樣處理豬的問題。隊長說:“咱是宰了豬分肉吃呢,還是賣了它換地瓜種呢?”大伙說:“肉當然是好吃啊,可全隊就這么一頭豬,連骨頭嚼了又能咋著?還是賣了換地瓜種吧!”
第二天,隊上就把那頭豬賣到公社食品站了,拿著賣豬的錢接著又到集上買回了地瓜種。
后來,當然就生產(chǎn)責(zé)任制了。從此莊稼年年豐收,家家戶戶逐漸粗糧變細糧,我們那兒的地瓜也就越種越少。誰愿吃那黑不溜秋、苦不拉幾的“膠皮窩窩頭”哇!沒出幾年,地瓜井被陸續(xù)填平,終于在村里絕跡了。
如今,品味著富足的小康生活,我常常這樣想:地瓜井該是咱農(nóng)民在與饑餓貧窮斗爭中的一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它正像《地道戰(zhàn)》里民兵們?yōu)榭箵羧湛芡诘哪切┑氐酪粯?,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產(chǎn)物。
地瓜井,不值得留戀,但值得記取。
責(zé)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