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適遠
第一眼看到克孜爾千佛洞,眼前卻恍惚浮現(xiàn)出敦煌、帕孜里克、庫木吐喇的影子,都是在山間蜿蜒的回廊。從山下向上望去,洞窟之間搭起的云梯千回百轉,頗似書法中的起轉騰挪。而洞窟卻安詳沉靜,渾然不覺紅塵間的滄海桑田。
克孜爾的意思是“紅色”,石窟建立在紅色的明屋衣塔格山。千佛洞鑲嵌在這些險峰幽谷之中,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猶如錯落有致的蜂房,壯觀雄偉。石窟下是水流湍急的渭干河,山光水色,風光無限。也恰如一個早已隱居在此的佛陀,不管春秋,欣然打坐,眼觀鼻、鼻觀心,把宇宙萬物參照于心間。
悟于千滴泉的《耶婆色雞》
“龜茲樂龜茲舞,始自漢時入樂府,世上雖傳此樂名。不知此樂猶傳否?黃扉朱邸晝無事,美人親尋教坊譜。”名傳天下的龜茲樂中保留了一段正宗的原生態(tài)的龜茲樂舞,名叫《耶婆色雞》,是典型的佛教樂舞。說到這個曲子,居然和千淚泉有關。
到千淚泉頗費時間,一路上的小路或窄小的木橋,晃悠曲折。站在千淚泉時,迎面矗立著一道略呈弧形的石壁,又從巖石縫隙間滲出千百條大小不等的水柱,四季不停地滴入壁下的潭內(nèi),發(fā)出沙沙的落水聲,從潭內(nèi)流向潭外。以前千淚泉又叫千滴泉。滴滴答答的泉水在幽谷間清脆悅耳。相傳,宋代時,有個在此打坐的僧人,每日早晚參禪頌佛,久而久之,心跳與滴水聲相應,終而開悟,歡喜之下,每年采取其聲,形成曲調(diào),取名《耶婆色雞》。《宋高僧傳》對此有記錄:“其水滴成音可愛,彼人每歲一時采綴其聲以成曲調(diào),故《耶婆色雞》,開元中用為羯鼓曲名,樂工最難其杖撩之術。進寺近其滴水也。樂曲的來源得意于壁上的滴水聲,堪稱奇思妙想,空谷足音。”
與史籍中截然不同的是,《耶婆色雞》的民間版本更具有中國古典式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味道。很久以前,龜茲國的美麗公主到耶婆色雞山打獵,遇到了英俊的獵人,他們一見鐘情。國王自然不愿意,想了個辦法,讓小伙子在耶婆色雞山開1000個石窟,開完就同意他們在一起。為了心上人,小伙子便在山上不分晝夜地開鑿,然而,就在開到第999個洞窟時,筋疲力盡的小伙子終于倒下再沒有起來。聞聽消息的公主抱著小伙子憂傷而死,與心上人化作比肩而立、緊緊擁抱的兩座山峰,公主傷心的淚水化作千眼清泉流淌不息。一個當?shù)氐囊魳芳衣犝f這個故事后,感動不已,千滴泉的落水聲讓他靈感頓生,《耶婆色雞》一氣呵成。
克孜爾石窟鳩摩羅什的沉思
這個沉默的和尚就是他嗎?進得大門,就與他驀然相見。此刻,他渾然不覺我的到來,微閉雙眼,低頭沉吟,心無旁騖,夢游八級。公元356年,鳩摩羅什一路風塵地來到這里。他剛結束在賓的留學,正是滿腹經(jīng)綸急需釋放的時候。
鳩摩羅什的機緣來到了。
他遇到了大乘佛教的名僧大乘師須利耶蘇摩。
須利耶蘇摩是莎車人,雖然生長在當時西域文化的中心——疏勒(今喀什)的旁邊,但由于疏勒對大乘的冷漠,他只好在龜茲傳教。但是,在路過疏勒時,他遇見了羅什,這一次見面對于他們兩個人而言,對于佛教而言,具有著深刻的意義。鳩摩羅什所處的西域,當時是以小乘教為理論的當口,大乘教還是遠在印度上空盤旋的聲音。二人相遇后,經(jīng)過20多天的辯論,鳩摩羅什完成了思想的蛻變,成為堅定的大乘教的信徒。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師正待破蛹而出。
鳩摩羅什終于回到了龜茲城內(nèi)。對于中國佛教史而言,鳩摩羅什無疑是重量級的,與玄奘、法顯相比毫不遜色。此刻,他走進了中國佛教史,西域是他大展身手的第一片土地,龜茲是他滿懷慈悲之心講道布法最重要的佛法弘揚之地。
這個意義是重大的。龜茲王極為虔誠地為他舉行了一次空前的盛大集會,請他登壇講說《轉法輪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
登壇,是一種意味深長的象征。
這種意味深長不僅僅是開壇收弟子,更重要的是他作為宗師的地位被正式認可。這次講經(jīng)盛況空前,西域各個綠洲崇信小乘佛教的僧徒從四面八方披星戴月穿越沙漠和戈壁趕來了。龜茲城一下成為人的海洋。有了鳩摩羅什的坐陣,大乘佛學的傳播終于在龜茲占有了一席之地,這個意義無論對于當時的龜茲和鳩摩羅什來說都是極為重大的。
一年后,羅什離開龜茲時,已是名滿西域。苻堅身在長安,也聽說了羅什,派大將呂光領兵攻取了龜茲,找到了羅什,羅什東進中原后,潛心佛經(jīng)翻譯闡釋,成為中國佛教史上四大佛經(jīng)翻譯家之一。
克孜爾千佛洞的“飛天”
進入克孜爾的洞窟之際,我極力壓抑住焦渴的心情。盼望已久的時刻終于來臨之際,沒想到卻是震驚和失望。眾多的壁畫已被剝離殆盡,為數(shù)不多的也是容顏滄桑。好在在幾個石窟中,不負所望,見到了真正代表克孜爾壁畫水平的畫面。
仔細觀察克孜爾的壁畫,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龜茲社會思想觀念的極度開放。有眾多的裸體壁畫為證。我看到了這些神色從容的“神仙們”。他們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樂神、臥裸女、舞女、娛樂太子圖等無不明明白白展示著這個絲綢之路綠洲的富有和安逸。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飛天”撲入眼簾。
這里是克孜爾第100窟。墻上的畫面中許多男子悠然衣帶飄飄,這顯然是著名的飛天形象。敦煌壁畫中,一個個美麗絕倫的飛天云游于周天,長袖揮舞,反彈琵琶。然而,在克孜爾,這里的飛天卻是蓄著胡須、身材修長的男性,令人大吃一驚。但是注意到絲綢之路這條久遠的文化之路穿插于東西方之間時,一切便豁然開朗。佛教文化自西向東傳播,越往東,受中原文化影響越深,進得敦煌,飛天也從男性變成了女性。其實并不奇怪,在中原,觀世音菩薩也是從古印度、西域的男菩薩一路向東逐漸變成了揮灑楊柳凈瓶的女性,這就是入鄉(xiāng)隨俗。文化的改造也巧妙反映了強大的中原文化的吸收能力。
意外的是,古代薩珊波斯的影響也深藏其中。
克孜爾石窟群中有一種特殊的方形穹窿頂窟,這種形制與來源于印度的中心柱窟不同,但與薩珊波斯的建筑樣式很接近,而克孜爾壁畫中的裝飾圖案和人物服飾與薩珊波斯的關系更密切。如壁畫中隨處可見的聯(lián)珠紋圖案和供養(yǎng)人穿的波斯翻領長袍,以及天人、菩薩腦后的兩條帛帶的樣式和彎曲形狀,都生動地反映了波斯藝術對克孜爾壁畫的影響。
龜茲對外來文化的吸收和吞吐,由此可見一斑。
消失在歷史深處的的龜茲樂
龜茲樂,啟蒙了古代西域幾乎所有著名的樂舞。高昌樂、悅般樂、伊州樂等,并傳入中原大地和日本、朝鮮、越南,影響巨大。但時至今日,其聲其音都已融入到當?shù)氐耐恋刂辛???俗螤柺叩谋诋嫗槲覀冊佻F(xiàn)了那個時代光輝恢弘的龜茲樂。透過這些畫面,龜茲樂的面容或可一見。
龜茲樂到中原后,一分為三。
在北魏或北周統(tǒng)治時進入該地區(qū)的被稱為西國龜茲,傳入北齊境內(nèi)的被稱為齊國龜茲。這多少是與當?shù)匾魳啡诤狭艘徊糠郑谶M了新的本土音樂因子。“土龜茲”基本是原汁原味,經(jīng)河西傳入中原。
龜茲樂的進入,給中原音樂注入了新鮮空氣和養(yǎng)分,一批新的樂器隨著歌舞進入長安。一時間,“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宮廷內(nèi)外,街頭巷尾,從河西走廊再到關中平原,都成了龜茲樂引吭高歌的地方。
“潑水節(jié)”出自龜茲樂。
南國悠悠揚揚的葫蘆絲伴著傣家姑娘的歡歌,這盆盆清水的潑灑還有著遠在塞外遠在天山遠在大漠的文化因子嗎?
《新唐書·南蠻列傳》載:天寶四年(745),南詔(云南)王皮邏閣遣子風迦異赴長安,返回時,唐玄宗賜給“胡部、龜茲音聲二列” ?;拭幌?,龜茲樂抖擻精神奔向了美麗的南詔。入鄉(xiāng)隨俗,客隨主便,龜茲樂落戶后,自覺接受了本土音樂的改造和融合。貞元十六年(900),南詔王派出樂團赴長安獻演《夷中歌曲》,就是著名的《南詔奉圣樂》,這是一部大型組合式歌舞,所有樂分四部,以龜茲部位列最前。龜茲樂中的“蘇幕遮”(乞塞胡戲)此時大放異彩。乞塞胡戲就是在寒冬臘月裸體跳足,揮水投泥,鼓舞跳躍,這個形式源于大秦(波斯)。龜茲樂在云南完成了文化轉型,被重新演繹,但其內(nèi)核還是保留著。傣族的潑水節(jié)也就成了一個西域文化的化身和變異。
南國的山,南國的水,響起了西域的足音時,可曾看到天山的皚皚白雪?
紹興的煙雨迷離。
唐時的著名演奏家李謨吹響了《涼州曲》。一個白發(fā)老者微笑著說:“有龜茲之聲。”這是龜茲樂在江南落花時節(jié)巧逢知音。
其實,龜茲的幾個音樂大師早已走進長安,把龜茲樂已做成大菜,成為西域文化大餐了。
最知名的音樂大師是蘇祗婆。蘇祗婆是一位琵琶演奏家,又是一位音樂大師。蘇祗婆到中原來,是在公元568年,北周皇帝迎聘突厥公主為皇后,蘇祗婆和樂隊作為禮物一起進入了中原。北周滅亡后,這位音樂大師流落到民間。
蘇祗婆,這位孤獨的大師留給了中國音樂一大貢獻,把西域龜茲樂律的“五旦七聲”理論演變成“旋宮八十四調(diào)”。不僅為音樂調(diào)定規(guī)范,對宋詞、元曲乃至中國戲劇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克孜爾石窟,一個記錄了西域文明彪炳千秋的標本,還能追回多少逝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