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輝
她一路變幻名字:劉芳、吳梅、田夢。
到這個縣城的火車站下車時,已是凌晨一點(diǎn)多鐘。她早已想出了在這個縣城使用的名字:李燕。
老板來車站接她。在那座城市時,她和老板電話聯(lián)系好了。具體到酒店干什么,什么干,什么不干,雖是電話中的口頭協(xié)議,但必須先小人后君子。
來到了酒店,老板敲門喚醒了一樓一間屋子的一個妹子,叫她桃子,一一叮囑她如何安頓好李燕休息。并說,明天讓李燕好好休息一天。李燕忙說,不用休息,那活我干了二年了,手有點(diǎn)兒勁。
于是囫圇睡下了。一屋子睡了五個妹子,起伏著甜美的鼾聲。
李燕下火車前睡過一覺,現(xiàn)在這一覺仿佛連著那一覺,連那個夢都銜接起來了。她和一個男的在一只開得飛快的船上。她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總是有船,總是開得飛快,而且有一大番放肆撫摩的舉動,像電視上的男女特寫鏡頭。
第二天醒來時,屋子里就她一個人。她是一個最怕獨(dú)自呆在屋子里的人,洗漱了之后,小跑上了樓。
李燕要工作的地方在三樓。雖然工作這個詞兒好像是那些有固定單位的人使用的,但李燕想,不叫工作又叫什么呢?都是一種勞動,而且自己這個是一種再扎實(shí)不過的勞動,全憑了那雙嫩嫩的手,在男人渾身上下按過來摩過去的。
二樓是吃飯喝酒的地方,三樓是幫那些大肚肥腸的顧客松皮松筋的地方。
李燕走進(jìn)門,那些妹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桃子立在吧臺里面。桃子個高,瘦,生得眉清目秀,但身體還未完全發(fā)育起來。李燕昨晚一見面就喜歡上了她。桃子笑起來像一陣輕風(fēng)吹在綠樹間,令人產(chǎn)生可以充分信賴的良好感覺。
桃子將妹子們一一向李燕做了介紹,李燕感到這群妹子都干凈爽朗,就和她們一見如故,毫無拘束說笑開來。
午飯后,上三樓來的男人漸漸多起來。也許是酒和菜吃得太多,他們臉色放光,一舉一動懶得像爬動的蚯蚓。
桃子悄悄對李燕說,你下樓休息去。李燕說,我不困。桃子說,那好,但有一點(diǎn)你千萬要注意,這些人一般很規(guī)矩,但碰上個別不正經(jīng)的,你得好好對付。李燕感激地笑了笑說,沒事,我知道怎么做。
果然就有一個男人,見李燕是新來的,模樣兒還俏,就嚷著要李燕給他推拿。
李燕就領(lǐng)他進(jìn)了一個包廂。男人暢飲了很多酒,一進(jìn)去就悶聲仰倒在那張小床上,一身肥肉晃動,仿佛案板上一堆扎實(shí)的肉。他說,你就給我重按一點(diǎn),好解酒。李燕就按那熟練的手法先從他的頭部按起來。男人似乎很老實(shí),只是呼嚕呼嚕口鼻出氣。李燕踏實(shí)了許多,心想:朱老板沒騙我,這店子正規(guī)。
輪到給男人按手了。她剛把他的肥實(shí)的手搬過來擱在膝蓋上,男人順勢一下將手壓到了她的大腿上。李燕驚得一退,坐著的凳子一下翻倒了,她人倒站穩(wěn)了。這類男人李燕不是沒見過,他們一般是能占到便宜就多占些便宜,占不到也無所謂。李燕不冷不熱說,我只是會規(guī)規(guī)矩矩給人推拿,你要那個,我就出去。男人忙說,我酒喝多了,對不起,你慢慢按吧。
李燕按畢,臉色通紅,出了一身的汗。
中午就這么過去了。李燕發(fā)現(xiàn),來這里的男人有的和妹子們兄妹相稱,看得出,平常還有聯(lián)系,常請妹子外出吃飯唱歌玩耍的。
真正忙的是晚上。一下子來了十多個男人,妹子們猶如加工大零件,這個進(jìn)了那個出。
有一個男人,三十來歲,別的妹子要給他做,他說,等那個說四川話的出來再說。妹子們笑他:“她是貴州的,你肯定會喜歡她?!蹦腥藳]吭聲。
李燕已連按了三個男人,輪到他時,已是汗淋淋了。
她對躺在床上的男人說:“我歇歇汗?!蹦腥嗣φf,你只管歇。在幽暗的燈光下,男人側(cè)過身來,就那么灼灼地看著她。李燕的心撲騰撲騰的跳了幾下。男人的目光一半是酒精燒出來的,一半是看著李燕由衷產(chǎn)生的欣喜。
李燕談過一個男朋友,吹了。她對年輕的男人不是沒有經(jīng)驗(yàn),但對于所有成熟而又有城府的男人,幾乎一無所知。不過有一點(diǎn)她非常明白:這些男人有一部分家庭不太穩(wěn)定,來此地方是為了排遣放松。
都是做戲呢,這世界如今有幾個認(rèn)真的?李燕心下這么一想,就溢出微笑,說,我給你按。
男人嘭的一聲坐了起來,說,扯扯談就行,錢照樣給。
李燕一下子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如果自己是一個口才好的人,那巴不得,又省事又沒少錢。正兒八經(jīng)按摩,她不害怕,四個五個,多費(fèi)點(diǎn)力氣而已。此刻,就這么一個局促狹窄的空間,男人要和自己聊天,四十分鐘呢,起碼要說好幾百句!
她說,我給你倒杯茶來。男人說,也好,我正想喝茶。她就走了出去,洗手、洗臉,盡量多拖幾分鐘,然后才倒了一杯茶過來。男人被酒燒得干渴異常,一口飲個干凈,說,你說話真好聽,我當(dāng)兵時有個女戰(zhàn)友,說話與你一樣好聽。她真想去洗個痛快異常的澡。男的說著說著,見這妹子心不在焉,就從那小床上彈了起來,說,今天就算了。李燕說,你好好躺著,我給你按。他已嘩啦一聲拉開了門,說,今天就算了。
過了幾天,那男人又來了。他們四五個人,人還未坐下來,酒氣蕩漾四方。李燕一聞男人的酒氣就有些頭痛。一個男人與桃子早說笑開了。這個男人聒聒噪噪說廢話,桃子一臉春風(fēng)吹過綠樹的笑。李燕想,要是自己,面對這樣一張說個不休的大嘴巴,一定難受,非借故走開。
李燕感到有一股發(fā)燙的東西默默流過來,是前幾天晚上那個男人的目光。
很快,幾個男人都進(jìn)了包廂。李燕和那個男人又進(jìn)了那晚的包廂。
門嘩啦一聲關(guān)上了。
李燕有點(diǎn)緊張,心里卻希望今晚這男人和自己多說幾句話。
李燕問:“做泰式還是越式?”
男人答:“你隨便做一做,我不懂什么泰式越式。”邊說邊躺到了小床上。
李燕就用雙手的大拇指按他額頭,揉開了。男人忽地一下坐起來,眼睛盯著李燕,說,說說話罷,不用按了。李燕呆呆望著他。那天晚上如此,今晚又如此。
李燕一笑說:“你想說什么話?”
男人說:“什么話,能使人高興的話就好。”
李燕說,你不高興嗎?每天酒足飯飽的。男人說,酒足飯飽的,沒錯。一條豬每天也飽飽的。李燕沒想到男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忙說,豬怎么能和人比呢?男人一聽就嘿嘿笑起來,說,對對對,豬是不能和人比的。李燕也掩嘴笑了。
一男一女就在這尺寸之地說起話來。
李燕感到自己和這個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個小小的球里面,燈光暈紅一片。
她這半年間旋風(fēng)似的轉(zhuǎn)了幾個省,在此暫時安下身。
壁墻上,男人的影子粗重,李燕的影子細(xì)長。
男人說,其實(shí)我今天不想來的,一想到你在這,就來了。李燕笑笑說,來了你又不推拿,幾十塊錢白花了。男人說,推拿有什么意思,搞得人癢不癢痛不痛的。男人一面說著,輕輕伸手握住李燕的手,用大拇指在她的巴掌心摩娑二下,李燕忙抽出來,臉一下紅若桃花。燈光將她桃花臉色掩住。男人說,這么嫩的一張手,給那么多人按來按去的,多虧了你。李燕嘆了一聲:“哪像你,坐著就有吃有喝的,我不靠這雙手靠什么?”男人沉默不語。
李燕突然覺得還不知該怎樣稱呼男人呢,就問他姓名。
男人說,你叫我牛哥好了。李燕一臉驚訝:“你跟那個相聲演員牛群一個姓?”男人說,我牛高馬大的,叫牛哥蠻形象,不過就你一個人叫罷。
牛哥記下了李燕店子的電話號碼,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和李燕沒邊際地扯談。說家庭,說他對女人的諸多異樣感覺,說人活著不要往深處想,一往深處想就一切的一切都覺得無趣。
有一次在電話中,李燕突兀殺出一招,笑道:“你和你老婆感情一定很好吧?”牛哥吞吞吐吐了半天,說:“打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确桨桑且恢槐?,我是水,她想什么時候裝我,我就讓她裝?!崩钛嗾f:“什么?你說什么?像一個人晚上的夢話,我聽不懂。”
牛哥也來過幾次,未推拿過一次,都是與李燕窩在小包廂里天南海北窮談。
李燕覺得這小包廂像黑夜里一個靜靜的洞,茫茫塵世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將自己和牛哥推到里面。
包廂里開了空調(diào)。李燕咂了咂嘴說:“真舒服呀,好好享受空調(diào)?!迸8鐝垐A了眼,納悶地問:“你們不是天天在空調(diào)里面嗎?”李燕冷哼一聲,說:“我們給顧客推拿時,當(dāng)然開了空調(diào),但也是累得一身大汗。顧客走了,老板就一個個包廂檢查,空調(diào)全關(guān)了,只準(zhǔn)吹電扇。”牛哥笑道:“你們老板這么小氣?”李燕愣愣哦一聲,馬上就笑了,說,我在想昨晚那個男人……牛哥忙問:昨晚哪個男人?李燕說:“那個男人闖進(jìn)來就嚷著要我給他推拿。他先進(jìn)包廂,我后進(jìn)包廂,我剛進(jìn)去,呼嚕聲像雷叫,我還是給他扎扎實(shí)實(shí)按完了,他哪還有半點(diǎn)知覺?我按完出來,生意好得不得了,老板說,那個男人怎的不出來?我說在里面呢。老板去叫他搖他擰他,哪叫得醒。老板氣得直喘粗氣,今晚這個酒鬼獨(dú)占了一個包廂,起碼讓老板損失了一百多塊。沒想到了半夜,那男人還在死睡。”牛哥笑起來,說:“整一整你們老板也好, 比割他肉還難受?!崩钛嘁舶V癡笑起來,說:“有一個男人更有意思,我給他按摩腰部時,他呼啦一下就拱了起來,全身又肥,那樣子像一只烏龜在趴著。我忍不住就笑,說,這樣子太難看,需要按哪就直說。他說,他長年坐辦公室,這一二年來,腰以下臀部以上的正中長出了一個東西,不痛,只是隔三五天就癢得厲害。我說,那你為何不去醫(yī)院看看。他說,去醫(yī)院沒用的。他說自己屬豬,弄不好是一條豬尾巴在體內(nèi)藏了幾十年了,想伸出來?!?/p>
李燕說:“我干這一行也有四五年了,天南海北的男人見得不少。我覺得很多男人仿佛許多話窩在肚子里快脹破了似的,一到了那個小包廂內(nèi),我一邊給他們按摩,一邊聽他們沒完沒了地說話?!?/p>
這一晚就不覺過去了。
這之后,接連下了兩天雨,店子的生意明顯淡了。但這一群正處芳齡的妹子們難得輕松,一雙雙嬌嫩的手猶如突然停下來的機(jī)器。她們打牌,互相看手相,互相將發(fā)型弄了又弄。李燕對桃子說,我去睡睡。桃子說,這大雨天沒生意想睡就睡。
李燕下樓來到寢室,一倒到床上,睡意卻溜走了。靜極了,世界只剩下一片雨聲。她合上眼,萬象叢生。她本是一個懼怕冷寂環(huán)境的人,但這一刻,她感到每一滴雨晶瑩靈動,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滴,在無限時空里奔跑跳躍。她想,一個人越小越好呢,做一滴雨點(diǎn),傾天而下,誰知我走到哪里去。這時,桃子跑下樓來大聲喊她,說來顧客了,五六個,快上樓去。
來的是幾個廣東人,說話嘰里呱啦。李燕幾乎聽不懂他們的話,但知道他們在炫耀廣東那邊的人如何如何有錢。李燕對廣東人的印象是滿嘴吐著錢,滿臉寫著錢。
李燕帶著一個又矮又胖的廣東人進(jìn)了包廂。她關(guān)上門,想開燈,正準(zhǔn)備“工作”,這矮胖家伙猛地一下箍緊了她,像饑餓的野豬撲向小兔子。李燕對此不是那么驚惶驚恐。她平時愛看一些時尚雜志,書上面也偶爾介紹幾招女子防身術(shù)。書上說,女子最有效的防身術(shù)就是要靈活使用膝蓋和肘子。她膝蓋本能往上一抬。小廣東呀地叫了一聲,渾身電擊似的,蹲縮一團(tuán)。李燕這一下碰到他命根了。
小廣東許久才立起身,嘴巴啰嗦著說:“你怎么這樣狠?”李燕說:“是你欺負(fù)我才這樣的?!?/p>
小廣東嘟噥幾句,乖乖滾躺到了床上。李燕給他按開了。李燕感到渾身乏力,但還是強(qiáng)提起精神。剛安靜了一會兒,小廣東又坐了起來,手中多了一張嶄新的佰元人民幣。李燕自然認(rèn)得這是錢。這張票子異常耀眼,比那幽靜紅色燈光還亮。李燕一言不發(fā)。小廣東以為這張票子震呆了她,便喜出望外,一只手饑饑地伸出來。李燕驚慌慌間擋開他的手,漲紅了臉吼道:“要做就老老實(shí)實(shí)躺著,再不老實(shí)我走了?!边@個小廣東呆了,半晌才說,好好好,我老實(shí)。小廣東身上的肉又厚又結(jié)實(shí),加之他哇啦哇啦說個不休,李燕本來就乏力,做完,感到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過了幾天,牛哥來了。
又是在那間亮著粉紅色燈光的小包廂內(nèi),牛哥提出要吻她。
她把臉扭向一側(cè),沒有答應(yīng),卻也沒有拒絕。
牛哥說:“我起碼有七八年沒和女人親過嘴了,你信不信?”李燕說:“我不信。”牛哥說:“那我就讓你相信?!?/p>
說完,他悄聲而又十分有勁地?fù)Ьo了她。李燕很快感到牛哥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涌動,滿懷饑渴。
他的嘴像一支箭,射向她的芳唇。
他嘴唇的力量幾乎把她的脖子擰轉(zhuǎn)了九十度。
牛哥足足和她吻了半個小時。
吻也是一項(xiàng)熱身運(yùn)動,她出汗了。不過,和那種給人推拿出汗的滋味完全是兩回事。
牛哥要給她錢。她不說話,只是用衛(wèi)生紙擦著臉上的汗。
牛哥說:“你不要不好意思,你這個也是勞動。”
李燕說:“剛才也是勞動?”牛哥笑了笑,說:“對,也是勞動?!?/p>
她收了錢。
在這之后的幾天里,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勞累。
男人們身上的肉一個比一個渾厚,她有時將手指頭攢足了勁,但還是力不從心。男人的背像墻,她的手指像無根的草,在上面搖來搖去。被按的男人說,重點(diǎn),再重點(diǎn),怎么越按越?jīng)]勁了。
李燕冒出了想走的念頭。
她在一處地方呆上半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她像貴州高山上流下來的一脈水,順著這大社會的邊緣,悄悄流。
她在金錢上,幾乎沒有什么存款,積一點(diǎn)錢就趕緊寄回家;她在感情上,也沒有與哪個男人七牽八掛的。
這晚,她早早地睡下了。又是那個夢飛來:她和一個男人在一只開得飛快的船上。
夢一醒,對她是一種預(yù)兆:在此地呆的時間已極有限了。
這天上午,正好老板給每個妹子發(fā)工錢,李燕一陣暗喜。領(lǐng)錢時,老板還鼓勵她,叫她安心在這里干。她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其實(shí)她已打定了要走的主意。
她對老板撒了個謊,說去街上買件衣服。老板同意了。
她登上了中午的火車,去一個自己無法預(yù)測的地方。
幾天后,牛哥來到店子,見李燕不在,問老板她的去向。老板說走了。牛哥說,去哪啦?老板有些不耐煩說,我怎么知道,她這種妹子,本來就是五湖四海漂來漂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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