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輝
一
工地上的喧囂隨著晚飯的哨音漸漸消失在麻七麻八的市聲里,門屋一點一點地黑下來。馮望田摸黑給鐵皮爐加了幾鏟煤,捏上手電筒走出門屋。外頭又下霧了,咕涌咕涌的,十來步遠便模糊起來。馮望田嗤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幫上揩抹出手指頭,望著霧茫茫的工地搖了搖頭??h城這地方真是熊人,偏偏喜歡黑日里下霧,存心跟他老人家過不去似的。他老人家是把門的,最煩霧霧罩罩這號天氣了。他皺著眉頭帶上房門,又過去給大鐵柵欄院門上鎖。柵欄門外已是燈火通明,大街上是一盞一盞的,鋪子門口是一簇一簇的,電燈海稠,可也照不透這濃濃的霧,車流人流看不清真面目。
馮望田把大門鎖好,聽見有汽車喇叭聲響過來,回身瞅瞅,一輛小轎車已拱出霧海走到跟前。車子里,經理劉忠專把著方向盤,那個叫做小米的姑娘坐在劉經理旁邊。他倆又要一塊堆出門了!馮望田咧嘴苦笑一下,摸出鑰匙回身開柵欄門。這兩個人就像這縣城里的霧,老喜歡黑地里一搭兒來一搭兒去。馮望田來建筑工地十幾天,差不多天天都看到劉經理開著小車拉著小米姑娘招招搖搖地出門。眼睛里看著,耳朵里還動不動就聽到閑話,說是劉經理跟小米姑娘是身子和影子,難分難離,有些人還說得很刺耳,說他們兩個常常穿錯了褲衩子。馮望田替他們擔憂。劉忠專家里有個怪俊的媳婦兒,比這個小米姑娘不相上下,是全鄉(xiāng)掛號的俏人兒,他怎么還會眼饞別的女人呢,不會的。這個小米姑娘也不是那號人,模樣出挑,脾性兒也好,綿綿順順的,一笑臉上就出來兩個小酒窩,根本就不是干下三濫事的樣子。就算真的是那種齷齪關系,浮面上反倒要裝模作樣的,怎么會眾人眼皮底下擠巴成一堆呢?這不是睜著眼找麻煩嗎?可這種臟水潑身上去是要命的,劉忠專是工地一把手,毀了名聲就沒法吆喝事了,小米是個黃花閨女,臭名傳揚出去還怎么找婆家呢。馮望田頭一回聽到閑話,就想著給劉忠專提個醒兒,可事到臨頭又覺得這種事不好出口,就一天一天拖了下來。
鑰匙插進鎖眼里,馮望田磨蹭著,鼓弄鼓弄捅了半天,終于不捅了,拔出鑰匙,轉身來到車門旁邊。劉忠專推開車門,笑瞇瞇地說,怎么,大爺還要檢查我啊。馮望田咽下口唾沫,怪難為情地道,忠專,來門房大爺給你說個話。劉忠專笑著說,還怪嚴重的哩!接著又正經地道,大爺,我挺忙的,有什么事就說吧,這里又沒有外人。馮望田無法接腔,看了看小米姑娘的眼睛,吭吭哧哧地搓起手來,怪難堪的朝劉忠專笑。小米姑娘抬起頭,斜眼兒朝劉忠專一笑說,劉經理,大爺?shù)脑捠潜C艿牧?,你別讓人家犯難了!劉忠專喜眉笑眼的看了小米姑娘一眼,轉身跳下車來。
走入門房,劉忠專樂呵呵地道,大爺,你老是不是逮住了個小偷啊?馮望田擔心自己再打退堂鼓,鼓了鼓勁兒,臉紅脖子粗地說起來:忠專大侄子,大爺跟你說句不該說的話,工地上起了閑話了哩,說你跟車里那姑娘不清不渾哩!劉忠專撲哧笑了,我當是您老瞅上了個賊呢,原來是狗日的們背后嚼蛆。人家雪兒才二十一歲,腚后頭的小伙子都排成了隊,你大侄子想那個也沒分兒呀!馮望田說,我不是說雪兒,我是說小米。劉忠專一愣說,哪個小米?馮望田吃驚道,你咋啦?車里頭坐的那個不就是小米?劉忠專說,她怎么是小米,她是雪兒。馮望田看劉忠專不是開玩笑的樣子,就疑惑地道,這是咋回事,來這屋扯閑篇的人,都一口一個小米的叫她,叫錯了?劉忠專眨巴了幾下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對了對了,她就是小米,不過那是個外號哩!馮望田的老臉忽地發(fā)起了燒,喃喃道,這事弄得,一個姑娘家的外號,俺叫來叫去叫了這么些天,大爺真是老糊涂了!
馮望田尷尬了一會,把話題扯回正道:忠專,聽大爺一句話,往后別再跟她一塊堆出去了,毀了名聲還怎么指派人呢!劉忠專沉吟了一下,道,大爺,這是工作,是沒辦法的事情,由他們說去吧!馮望田不樂意了:什么工作,你把大爺當成孩子了!工作帶個男的不中?誤下車男的還能幫你推一程呢,女的她能干點什么!劉忠??嘈Φ?,大爺,你大侄子干的不是體力活,帶個男勞力太浪費了。馮望田有點生氣了:我家你兄弟那個鄉(xiāng)長,比你這經理大吧,干的也不是體力活吧,我就沒見他單獨帶過女的。劉忠專撓了撓耳朵,大爺說的也是,說完他瞅了瞅手表,大爺我得走了,這幾天我真的挺忙,有人給咱們使黑絆子,弄不好咱公司要趴架呢。
劉忠專抓起桌上的鑰匙跑出去,自個兒敞開大鐵門,開動小車吹著喇叭入了大街上的車流。馮望田站在屋子里望著大門口發(fā)愣。他的話劉經理沒有聽進去,似乎還有些聽煩了。他這個經理好煩好忙倒是真的,好像比自己的鄉(xiāng)長兒子還要忙,可是最忙最煩的時候是攬活兒、干活兒,眼下,大樓十天八天就完工了,工錢眼撲撲就賺到手了,他還忙得哪門子呢。就是忙上天去,聽幾句話的工夫也誤不了事吧。這顯然是懶得聽他老漢的絮聒,托故避了開去。馮望田覺得有點傷感,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合公司的人都嘀咕起來,他這個經理還有啥臉往臺面上站哩。女人是一枝花,可有時候也是一攤屎,粘身上去能臭死人的!他是沒有吃過這方面的虧啊。
二
經理劉忠專是夜里十點多鐘回來的。夜黑十點來鐘,是馮望田給自己制定的第七遍巡夜時間。第一遍是收工以后,約摸為六點來鐘,巡查完畢再去食堂吃晚飯。晚飯后就半個鐘點一遍,一遍結束時進門屋歇歇腿,喝上一缸子茶水,接著開始巡邏第二遍,一個夜黑基本上是不斷腿的。
這個黑日是劉忠專獨個兒回來的。一般情況總是這樣,白日里,劉忠專和小米姑娘雙出雙入,黑日里出去,則是劉忠專獨個兒回來,小米姑娘要等到天亮后日頭冒老高才回,也是讓小車拉著回來,不過開車的不是劉經理,是另外一些男子,有時是個光葫蘆頭小伙,有時是個披著長發(fā)的老頭,多半是些奇形怪狀的人。這天晚上馮望田已經打定主意,等劉忠?;剞D,借小米不在的空當,把他喚進門屋好好說道一番。他是兒子的老相好,不能眼睜睜看他讓臟水淹死。聽到小車喇叭聲,馮望田打開鐵柵欄門,瞅見小米姑娘果然不在車里,他就跟在車門旁邊小跑,一邊給劉忠專打手勢。這回日怪,劉忠專跑出老遠才停下車,也沒有跟往常那樣麻溜兒開車門,只是弄開了車門上的玻璃,伸出頭來苦巴巴地道,大爺,你老要還是那句話,就過幾天再說吧,康國泰被公安局抓進去了,咱們公司出大麻煩了!
康國泰這人馮望田不認識,只是經常聽人說起,知道他是一個工程販子,倒販子,眼臉前的這兩幢大樓工程,就是從他手里鼓搗過來的。不過康國泰犯了事,跟公司有啥連扯呢?馮望田一迷茫的工夫,小轎車喘著氣跑過去了,只留下一股汽油味和燒酒味,濕漉漉的往他鼻孔里鉆。
馮望田嘆口氣,關上大門走進門屋,坐在火爐旁邊喝茶水。霧水太重,半個鐘頭下來外衣基本濕透了,潮乎乎的不好受。一缸子茶水喝進肚,熱烘烘的爐火也烘進了身子,老人家舒坦些了,就一門心思地琢磨劉忠專方才說過的話??祰┻@個工程販子,就如同家鄉(xiāng)的牲口販子,牲口販子一手買下一手賣出,錢貨兩清后就兩不相干了,牲口販子再去偷去搶,那跟買他牲口的主兒有啥關系呢,沒關系的。馮望田咋也想不通,就不再想下去了,拾起手電筒走出屋子。忠專這孩子顯見還是在敷衍他,沒有把他老漢的話往心里放,這可怎么辦呢?老漢的心里更不清靜了,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
濃霧和夜色水乳交融,手電筒只能照出去四五步遠。大門外頭的噪音顯得更強烈了,汽車的來去聲轟轟嗡嗡,最甚的是附近那十幾只音箱放出的聲音,打斗聲、哭叫聲、調笑聲、歌唱聲、跺腳聲,各種腔調音響摻和在了一起,翻江倒海般往耳朵里灌。大門里頭則又太沉靜了,沉靜得神神秘秘摸不透深淺,老讓人疑慮什么地方可能隱藏著什么。馮望田悄沒聲兒地往前走著。工地上沒有亮燈,工地后頭宿舍那邊的燈火也全都熄滅了,眼前是灰乎乎的一片。他手里捏著手電筒,卻很少摁動開關,只有在聽到響動,或者讓磚頭什么的絆倒了的時候,才捏亮電筒照一照。要想捉賊就得這樣,亮著電筒捉賊那不是捉賊,那是給賊打暗號哩。劉經理說過的,工地上的賊多得要命,因此老漢始終慚愧著,留心著,希望能夠捉到一個賊。
這一趟竟如愿以償,馮望田真的逮住了一個賊??煲叩酱笤何髂线叺臅r候,馮望田聽到前邊不遠處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細響,他心里一動,停下腳步,止住呼吸側耳細聽。不一會兒,輕微的細響又傳了過來,這回聽得更真切了,是擱放啥物什的聲音。馮望田憤怒了,同時也開始興奮起來,攥緊手電筒,屏聲斂氣地往前蹭去。老漢來這地方十六天整了,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回盜賊哩。問題是盜賊不是沒有,據(jù)劉忠專經理講,干活的人人都有賊心,工地上幾乎天天都丟失東西,有些干部也黑了心,看見了裝作沒看見,不想得罪人,有的甚至跟民工串通一氣,黑地里劈份子。不過劉忠專不想讓馮望田操心,他說操也是白操,反倒操毀了身子,盜賊比泥鰍還滑溜,捉不住的。他讓老漢白天只管逛大街,夜里情管困大覺就行。再說,三千多萬的這么一大塊肥肉,零打碎敲的偷走個一星半點兒,還不如牛身上拔掉一根毛見少,小打小鬧偷不垮的。馮望田則不這么看。肥肉大歸肥肉大,有小偷就應該抓,就應該收拾整治。他不能聽劉經理的,劉經理主要是看他年紀大,不忍心勞動他罷了。老漢第一天上任就重視起來,天黑巡視到天明,盹兒不打,白日里也不想放松,睡醒以后就滿工地溜達,得空兒就找人閑聊,曲曲折折地尋覓賊人的底細。卻不料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半月下來沒逮著一根賊毛。馮望田覺得自己很是失職,就像他真的黑日困大覺白天逛大街來著,一碰見干部老臉就呼呼地發(fā)起燒來,羞愧滿面抓耳撓腮直想躲起來。
響聲近了,馮望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推進,很快,一條黑影呈現(xiàn)在眼前。黑影抱著一只木箱子,吃力地走著。馮望田離他只有三四步遠,幾乎一伸手就能捉到他。老漢的胸口怦怦亂跳,眼睛跟著黑影走,很快看到了一輛大板車,車上已有了半車粗粗細細的鋼筋,三四只電視機大小的木頭箱。老漢氣得喘開了粗氣,這個家伙是個啥膽子呢,竟然妄想拉著這么多東西從大門口走出去,難道他要把我老漢打死不成。氣哼哼地想到這里,老漢的眼睛驀的瞅到了答案,西墻上的大鐵門讓這家伙給弄開了。這個大門是臨時的,是專供運送磚頭石頭水泥的拖拉機汽車走的,這種車大街上不準跑。
黑影把木箱放到板車上,又返身往剛剛蓋起的大樓里走去。馮望田冷笑起來,狗日的你不必忙活了,拖著大車到公安局丟丑挨熊去吧。就這時候,老漢忽然意識到自己遠遠不是黑漢子的對手,論跑跑不過他,論打更不行,他老漢不能往死里打,而黑漢子惱羞不堪很可能不管輕重下黑手,他老漢被打趴架了,狗賊也逃脫了,賠上身子又誤了大事。不行,逮一回賊不容易,得請干部們幫忙捉拿!馮望田回轉身,悄悄地挪蹭了十幾步,然后便跨開大步奔跑了起來,一直跑到大院后頭的那一排簡易房跟前。
這一拉溜簡易房是建筑公司辦公、吃飯、睡覺的地方,磚木結構,一面坡屋頂,似乎一推就能嘩啦成一堆的。劉忠專經理住在正當中,睡屋挨著辦公室,馮望田徑直跑到他睡屋的窗根下,不住點的敲打窗玻璃。屋子里有了響動,劉忠專睡意朦朧地咕嚕說,誰呀?馮望田急急回道,忠專,是我,你快點起來!說到這里老人家突地住了聲,因為他聽到屋子里響起了女人的說話聲,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清,嘀嘀咕咕的好像埋怨什么,但女人細細柔柔的嗓門卻是清清楚楚的。馮望田的腦子里轟地打了一個雷。怪不得老輩子人常說無風不起浪,原來劉忠專和小米姑娘真的睡到一起來了!這還怎么招呼他去捉賊哩,他也是一個賊哩,偷人的賊,他這個賊更惡心人哩!小米姑娘這是咋回事,二十來歲的孩子陪四十多歲的漢子,這到底是咋回事呢!馮望田難受了,不由蹲下了身子,捏起拳頭連三連四的捶打胸口。
屋子里劉忠專罵起來了,這是哪個狗雜碎在搗蛋,有本事你進來!
馮望田的腦子里打了個忽閃,這才記起小米姑娘不曾回工地,心中頓然豁亮起來,哦,八成是忠專的媳婦來了,找男人團聚來了,偷女人哪敢這樣明目張膽,再說,屋里的人若是小米,劉忠專怎么會這般理直氣壯呢!又一想覺得不對,忠專媳婦是鄉(xiāng)里中學的老師,不跟莊戶女人那般自由的,除非是星期天。馮望田屈指一算,他娘個頭的,今兒正是星期六呢!
三
劉忠專很快竄出屋子,馮望田顧不上再說話,拉上劉忠專就往西南角飛跑,嘴里小聲催促著快點快點,別讓那小子溜了!劉忠專說他拉個大車,走也走不遠,今兒定準逃不了驢日的!把他娘的,竟然動起大車來了,這遭不整出他的屎來我給他當孫子,丟失的東西都要讓他包賠!
那個家伙果然還在倒騰。馮望田不怕他狗急跳墻了,大步跑過去把大門閉上,一把插牢,手電光刷一下射向了盜賊:混賬蛋你給俺站??!
電光里的盜賊打個哆嗦,手里的木箱哐當?shù)舻搅说厣?,拔腿就跑。劉忠專玩兒似的把腿一伸,盜賊撲通搶了個嘴啃泥,接著劉忠專罵罵咧咧地抽出盜賊的皮腰帶,把盜賊的雙腿并一堆捆住,而后抓住后脖領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吼道:王金聚,你他媽的買不起棺材了咋的,白日里掙我的工錢,黑日里偷我的財物,你算個什么雜種!王金聚顫抖著,小臉黃成燒紙,眼睛一鼓一鼓地說不出話。馮望田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小伙子才二十多歲年紀,面相也不那么討人嫌的,馱上了賊名兒,這輩子怕是毀了!
劉忠專開始問話,狠刀刀地說:你驢操的當然不止干了這么一回,但我懶得用嘴審問你,我要讓牛皮鞭替我審問。說著他的雙手在腰里鼓弄鼓弄,嗖一聲抽出了皮腰帶,隨之嘿一下掄了起來,腰帶蛇一樣挺起了身子。王金聚慌忙躲閃,但他邁不開步,直梆梆倒在了地上,他立起上半身,急顛顛呼叫道,劉經理不能打,要打你得先打馮望田!劉忠專的手舉在半空,腰帶耷拉下來,厲聲問道,你說什么?馮望田哭笑不得,想你是做賊的,俺是捉賊的,怎么要打先打俺老漢哩,小子怕是急出神經病來了吧?
王金聚高聲道,要打你得先打馮望田!這事是他和我合伙干的!
劉忠專突然被什么噎住似的,眼一瞪,扭頭去看馮望田。馮望田沒料到人嘴里會噴出臭糞來,但也沒有十分的憤怒,只是朝著王金聚大聲否認道,你胡說,你根本就沒有跟我啦呱過,純粹睜著眼胡說!王金聚悻悻地嚷叫道,胡說不胡說你說了不算,劉經理會替我做主的!劉忠專怒聲道,我聽你這個狗舅子胡吣呵!腰帶一揚又昂首飛騰起來。王金聚拍打了一下大腿說,劉經理,你聽我把話說完,要打要罰全由你,中不中?眼下就打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劉忠專咆哮著說,我后悔你娘個頭啊!他忽地放下手來,一把把王金聚提起來:老子倒要看看你還能耍什么花槍,有屁快放!
王金聚拖著哭腔說,馮望田來工地以后,我聽到人家背后嘀咕說,新來的這個看門老頭,比以前的哪一個都貪,又仗著自己兒子是鄉(xiāng)長,腰桿子硬,又貪得十分露骨。一條煙他收,一盒煙他也收,一盒煙他讓扛一根方子木,一條煙讓扛一箱活頁一箱釘子。馮望田按捺不住了,氣憤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胡謅,我一盒也沒收過!王金聚搶說道,收沒收我知道,大家知道,你說沒收就沒收了?劉忠專對馮望田擺擺手:讓他接著謅!
王金聚就接著說道,我就起了壞心,想發(fā)一筆小財。今天下午去門屋里找到馮望田,跟他打商量,今晚半夜前后我拉一車東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賣了錢一人一半。馮望田當場就應下來。十點鐘時,我按照預定時間把大板車拉過來裝東西,東西剛裝了一半,不想馮望田跑過來,說他又仔細尋思了一下,一人一半不行,得三七分,他得大頭。我不同意,我說我既費力又擔風險,你只是睜只眼閉只眼的事,得小頭也是劃算的。誰知他財迷心竅,執(zhí)意要三七分,他說他是官他的話值錢,他不發(fā)話,我一分錢也得不到。我要就是不同意,他就去找劉經理收拾我。我說想找你就去找,但你可得思謀清楚了,咱倆是拴一堆的螞蚱,喚出雞來誰也逃不掉的。劉經理要偏向你,我就去咱們的鄉(xiāng)政府里吆喝,說馮鄉(xiāng)長的老子是個賊。他二話沒說轉身就走了,我以為他是不會去喊人的,這事兒張揚出去,損失最重的是他這個鄉(xiāng)長老子哩,他又不是癡巴,咋會端起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馮望田氣得渾身發(fā)抖,眼睛一陣一陣冒黑光,簡直就要氣昏過去了。沒想到小賊的心術這般歪斜,明睜眼編排出這么一通瞎話,有鼻子有眼,跟真事兒似的。他老漢心清如水,可竟然也讓他說得臉皮子熱辣辣的,仿佛真的合伙做了賊事一般。他等不得王金聚再胡編下去,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子,使勁搖動著,懇求似的說道,小王,你咋能這樣胡說八道呢,你咋能這樣胡說八道?。⊥踅鹁蹥夂吆叩負]開了他的手,憤憤地道,不怪我無情無義,只怪你太貪!現(xiàn)在后悔了吧,可是已經太晚了!劉經理,您公斷吧,要罵要打要罰,我奉陪到底!劉忠專哼了一聲,狂叫道,狗操的賊種,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這些鬼話呵,說著他驀地掄起了牛皮腰帶,死命地抽打下來,腰帶啪一聲打在了大車幫上:看在你還是個光棍子的分上,老子今晚放你一馬,但你聽好了,要再發(fā)現(xiàn)第二回,老子一口氣抽爛你。滾!
王金聚低聲說,劉經理,金聚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說著他彎腰解下了腿上的腰帶,引進褲腰鼻子里去,束著腰往宿舍那邊走去。劉忠專又吼住了他,慢著,王金聚你聽清楚了,老子要聽到你在外面胡說一個字,就撕爛你的臭嘴!王金聚說,這個請經理放心,金聚不是三歲小孩子。
王金聚慢悠悠地走進黑地里去了。馮望田倒茫然了,照顧小伙子的名聲,好讓他順順當當?shù)娜€媳婦兒,這是應該的,可這么樣處理是不是太簡單了呢?至輕得讓他說說清楚,從前干沒干過賊事,今黑日往外偷了幾趟了是吧?瞧劉忠專經理,好像這樁事情已經處理清爽了,他咔嗒一下把大鐵門的鐵鎖對上,對老漢說,大爺,回屋歇息去吧,不用擔心,姓王的他不敢胡來。
馮望田滿腹狐疑地道:忠專,就這么著把他給放了?
劉忠專倒有些煩了:大爺,不是大侄子愿意說你,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連個孬好人也分不清楚呢,什么人可以掏心,什么人壓根就不能交往,心里頭得有一桿秤才好呀。馮望田的眼睛驀地睜大了:忠專,你是不是在說,我老漢跟、跟賊人結交了?劉忠專說,我沒那么說,你大侄子怎么會那么說,好了,回屋睡覺去吧。馮望田抖抖索索地道,哪,你這是講的哪一層?劉忠專說,大侄子的意思是,像王金聚這種人,人前說人話,人后說鬼話,不但知恩不報,還恩將仇報,張開嘴想淌什么就淌什么,是一種標準的小人,大爺你根本就不應該認識他。馮望田梗在胸口的石頭落了地,哭笑不得地道,大爺哪里認識他來,就是不認識嘛,只是個臉兒熟哩。
劉忠專吐了口唾沫,好了大爺,認識不認識其實都無所謂,天塌下來由大侄子撐著,睡吧睡吧,你大侄子這幾天要煩死了,鼻子眼里都是事哩!
馮望田心里道他又不想談下去了,這次他不想談下去的原因他老漢是曉得的,媳婦來了。不過他以為這塊事兒比媳婦來了還要重要些,不把話講透徹是不對的,對待賊人一手抓一手放,捉住了等于沒捉住,還花錢雇個把門的干啥呢?老漢就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道,大侄子,我知道媳婦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使勁熱乎熱乎是應該的,大爺不該耽誤你們,可大爺?shù)脑捯膊荒鼙锒亲永镅?。劉忠專愣怔怔地說,你說啥,媳婦來了?馮望田說,你害啥羞呀,誰不從三十四十那個年齡過?方才我敲窗戶時都聽明白了。
劉忠專說哦,她是下午來的,不過大爺,想跟媳婦親熱親熱是一層,可煩死人這事也是真的。咱們公司的漏子越弄越大了,堵不好的話一分錢掙不著,還要賠掉了褲子哩!馮望田嗔怪說,你是越說越不沾弦了,不給你理論這些了,咱還說這個王金聚,我看得正經八百問一問,震一震,不問不震是不對的。劉忠專正色道,馮大爺,這可千萬使不得,事情鬧大起來,王金聚一口咬定你是同伙,咱身上的屎就洗刷不清了!聽大侄子的,這事就到此為止,驢日的不敢說出去的,權當讓他揀了個便宜吧!
馮望田糊涂了,腦子嚶嚶嗡嗡的哄鬧起來,一時不知咋樣對答了。他覺得劉經理的話很不對頭,王金聚一口咬定,屎咋就洗刷不清了呢?做賊的是他姓王的,怎么反倒怕他吆喝出去呢?可他又說不清不對頭在哪里,只是覺得心里頭憋悶得慌,鬧哄得慌。劉忠專轉身走進了黑霧里,腳板聲漸響漸遠,老漢糊里糊涂地跟著走了幾步,木木地帶住了腳步。
四
濃霧隨著夜色悄悄散去,日頭如一張褪色的畫黯淡無光地出現(xiàn)在東邊天上。高低錯落的大片樓房浮現(xiàn)出來,大街上的車流人流在寒冷的晨風里涌動著,嗡嗡的走車聲和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取代了電匣子里放出的那些嗚嗚咽咽嘻嘻哈哈的歌兒曲兒。大柵欄門這邊的工地也早已掙脫出了霧海,一高一矮新建的兩幢大樓默然地矗立著,簡易房那邊,早飯的哨聲剛剛響過,一些在外頭借宿的民工正在往那里飛跑。
馮望田把兩扇柵欄門拉開。白日里這道門是不能關的,也不用關的,工地上到處都是眼睛,東西很難走出去。拉開大門后馮望田就進了門屋,他的肚子不餓,他打算睡覺。上午是他給自己規(guī)定的睡覺時間。他躺上床去,瞌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尋上門來,閉了好大一會兒眼睛,腦子還是清清爽爽的。他知道這是讓黑日里的事情鬧的。賊人王金聚的那番鬼話,碾磙子一樣始終壓在他的胸口上,老天爺,幸虧我老漢不識得王金聚,沒有吃過他一根煙,話也不曾說過一回,不然這遭可真是說不清楚了!
這十六天里,他老漢只吃劉忠專的煙,別人的煙一根不接。他沒有干過把大門這樣的活計,可也知道大門是一道頂要緊的關卡。工地上的物件樣樣值錢,一塊木料十幾元,一截鋼筋三五元,一兜鐵釘二三元,都是可以順手帶走的。只要打發(fā)好了看門的,天天都能撈到油水。開頭幾天,天天都有來打發(fā)他的,送一盒煙的有,送一條煙的也有,都讓他板著面孔給頂了回去。因了他的態(tài)度堅決,這幾天沒人上門了,這股惡風讓他老漢給頂住啦!老漢對自己很滿意。電視里還說那個腐敗不容易整治,誰不曉得錢是好東西,三弄兩弄,什么人也給勾誘進去了。做鄉(xiāng)長的熊兒子也這么說,現(xiàn)在看來那真是笑話哩。他一個普通老漢,字不識一個,文件沒學過一回,可這一股大干部都頂不住的腐風,他卻給輕輕巧巧地頂住了,真是了不得呵!老漢覺得他替兒子孫子們爭了光,一想起來就樂得夠戧。等把這樁工程干完回到家里去,一定要顯擺給他們的,老子是個英雄人物哩!然而眼下,快活情緒早已一掃而光了,操勞一黑,竟連覺也睡不著了。反常的不僅僅是睡覺。依照計劃,上工的時候,他還得把工地再轉一圈的,瞧一瞧院墻上是不是有爬動過的痕跡,問一問干部和民工們,夜黑是不是丟失過什么東西。今兒天還黑著,他就急急地走進了門屋,窩縮到起床時辰,瞅瞅四下里無人,他才出去開大門,神情始終是慌里慌張的,魂兒不在身上的樣子。
我怕啥呢?難道我老漢捉賊捉錯了嗎?馮望田心亂如麻。他開始后悔來這個地方了。他不是來掙錢的,他老漢的票子多得花不完,根本不稀罕這幾個錢。他是出來解悶兒的,來縣城找樂子的。樂子沒有找到多少,倒惹出這么個大麻煩,險些兒馱上了賊名兒,這是從哪里說起呵!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馮望田激靈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王金聚走進門,訕笑道,看把你嚇得,你當是公安來了?馮望田氣不打一處來地道,我一沒偷二沒搶,憑什么怕公安!你工不上,跑這里來干啥!王金聚說,昨黑誤了覺,身子發(fā)懶,剛才去請假,劉經理批準咱歇馬一天,工資照發(fā)!馮望田哼了一聲,不想再和他說下去。張口就是瞎話,這個人真是沒法子治了。他做賊誤了覺,劉經理會準他歇馬一天,還工資照發(fā)?做賊倒做出功勞來了。再瞅瞅他這副面目,中下了那么重的壞名聲,還嬉皮笑臉吊兒郎當?shù)?,一點事兒沒有的樣子,他的臉皮子要有多么厚呢!
王金聚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摸出一盒煙來,掐出一根遞給老漢。馮望田不接,使勁閉上了眼睛,不客氣地說道,小王,你出去耍吧,我得困覺,困醒了還得干正事哩!王金聚嘆口氣說,馮大爺,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可我也是被你逼急了眼呀。要是不把你拽上,我這輩子就完蛋了!馮望田忽地坐起來:知道完蛋你還做這種事,我看你是不知道!王金聚說,我咋會不知道?不是逼得沒辦法,誰愿意去賺那個賊名?你看看,這個希望中學工程,我干了快一年了,到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發(fā)到手,家里的花銷全賒著呢,你說我這心里是個啥滋味?前幾天又聽說,工程弄完了也別想發(fā)錢,驗收這一關讓人卡住了,弄不好還要大返工。返工可就慘了,工錢白搭不說,兩千元的風險金也就填進去了!大爺,我這幾天急得直想上吊呢!
馮望田就記起來,這幾日劉忠專經理老帶著小米姑娘往外跑,臉上很難見到點笑模樣,昨黑碰了幾回面,總是忙啊煩的,看來公司真的出了事,王金聚的這番話不是信口胡說。馮望田就問道,小王,驗收怎么會給人卡住?咱蓋的這兩棟樓有毛病吧?王金聚說,有毛病沒毛病都是小事,只要人家想卡,你就過不了關。馮望田不明白,那是為啥?王金聚說,嘴是兩塊皮,只要人家打算說你有毛病,你就有毛病。馮望田說,誰打算找咱的毛病了,劉經理得罪人啦?王金聚說,得罪下的人多啦,單是搶活沒有搶過劉經理的,縣里的頭頭腦腦劉經理沒有打點到的,粗粗一數(shù)就有一二十個。以前有康國泰給撐腰,都敢怒不敢言,前天康國泰讓他們鼓搗進了公安局,對頭一下子都冒出來了,發(fā)誓要把這宏圖公司弄垮。劉經理愁脫了形,整天價錢啊肉的往外送,送也是白送,對頭們太稠了。馮望田有些氣憤,說,這咋能算得罪呢,他們太不講理了!我看劉經理也不用去求,兩方大樓結結實實站這里,盡他們驗,看他們能怎么著卡咱們!王金聚笑了笑,沒有說什么。馮望田憤憤地說,不行我就回家找方明,讓方明去找縣長,他跟縣長是把兄弟。王金聚說,這么要緊的關系,你以為劉經理會放過?他早就去找過了,縣長也不敢大包大攬。這個大爛攤子揭了蓋,誰包誰攬誰倒霉。算了馮大爺,這些事咱操不上心,咱只等著攤饑荒就行了,一萬多塊錢喂狗了!
馮望田輕輕嘆了口氣。民工這活不是人干的,出的是牛馬力,吃的住的,還沒有富貴人家的狗好,菜里沒點肉星,睡屋不生爐子,早上起來一雙汗?jié)竦男瑑龀蓛蓧K冰坨子,到頭來掙下一堆饑荒,想想著實可憐。
王金聚看看老漢的臉色,囁嚅說,馮大爺,給你商量一件事行不?權當幫我一個忙。馮望田順口說,你說,只要大爺能幫得上就中。王金聚頓了頓,說道,大爺,我拉幾車東西出去換些錢,咱倆一人一半劈,行吧?馮望田突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么?王金聚說,大爺你先別發(fā)毛。咱撇家離井地跑這里來掙錢,錢掙下了卻拿不到手,你說這公平不公平?說起來咱這是拿自己的,不能算是偷。馮望田粗喘著說,不算偷?不算偷你說這算什么,你說,你說這算什么!王金聚說,就是偷還有啥了不得?合工地二百多口子人,數(shù)拉數(shù)拉有幾個是干凈的!你看劉忠專,兜子里的錢鼓鼓囊囊,睡覺的女人三五天一換,我們都快要窮死了,人家卻舒坦得像個皇帝!咱沒別的本事,只得偷點摸點,比比他們算個啥哩?話往回說,反正這賊名也馱上了,不干倒讓別人笑掉了大牙!馮望田氣得拍了一下床沿,賊名是你馱著,你不害羞是你的事,跟俺連扯個啥!王金聚嘿嘿冷笑了,你倒撇得干凈,兩人合伙做賊,黑鍋讓一個人馱著?我就是想馱,別人也不相信呀!
這話戳在了馮望田的疼處,他眼睛一陣發(fā)黑,哆里哆嗦地道,誰不相信,你說,誰不相信?王金聚說,劉經理就不相信!我要是宣傳出去,合工地的人都不會相信!馮望田說,你胡說,你這個人就喜歡胡說!我找劉經理去!老漢噌一下下了床,王金聚一看瞪了眼,急忙把他按坐下來,大爺我是胡說,是胡說的,我去找劉經理下保證去,方才和昨黑的話都是胡說,中了吧?馮望田氣哼哼地道,這還像句人話,你立馬給我保證去!王金聚不滿地道,忙什么呀,我保證去說就是了!馮望田不依,不中,我讓你這就去說,這就去說!說著拉開房門,捉住王金聚的手往外拖,王金聚把手一甩說,好好好,我這就給你請功去,你就躺屋里等著當英雄拿獎金吧!
五
王金聚離去后,馮望田再也無法躺下,坐那里一支連一支地抽煙,煙霧在滿是褶皺的臉前升騰聚散。王金聚這小子開口就是假話,方才的樣子又氣鼓鼓的,他會去找劉經理下保證嗎?要是他不把昨黑的事掰扯清楚,劉經理真的會相信他的話,以為他老漢是個賊嗎?想起劉經理昨黑的那一番言談和做派,云山霧罩的著實瞅不清。把王金聚就那么著放走了,還勸他老漢不要什么人都交往。馮望田打個寒戰(zhàn),腦袋嗡地漲成了大抬筐,俺的親娘呀,劉經理八成真的相信了呀,真真兒把俺老漢看成一個賊了!馮望田的老臉紅得發(fā)了紫,身子火燒火燎,直想跳進冷水里去一口灌死。這怎么弄,只有親自去找劉經理洗刷了!他煙巴子一撂,往簡易房那邊匆匆走去。
從門房到那一排簡易房是一條直直的通道,兩大座樓房一邊一座。左邊的六層高,據(jù)說是老師和學生們吃飯住宿用的。右邊的十二層高,是孩子們上學使的。眼下兩座大樓的外貌都已弄巴齊整,門窗和外邊的墻皮都已光亮堂堂,再等十來天,里面的門窗和墻皮也安插、抹拉出來,大樓的活計就全部完結了。往日里,馮望田走在這條通道上,老忍不住左邊望一眼,右邊望一眼,心里挺興奮的。他的鄉(xiāng)長兒子已跟縣長下了話,這幾年就往縣里調,要是調動成功,他的孫子就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了。想到孫子坐在這個大樓里上課,這個大樓是爺爺蓋的,至少爺爺出了一把子力,馮望田就更加高興,咧嘴直笑。眼前的心境不是那般了,老漢頭不敢抬,眼不敢睜,瞥見個人影子就慌張得要死,面紅耳赤地想道,王金聚是不是把合伙做賊的事告訴他們了?他再不敢瞥第二眼,恨不能變作一根曲蟮從地底下往前鉆。
簡易房門前,紅色的小轎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劉經理昨黑陪媳婦睡覺,又出來捉了一回賊,也誤了覺,馮望田猜想他多半也在補覺,就一徑過去推開了睡屋的門。頭剛伸進去,突然記起人家的媳婦在這里,便慌忙往后倒退,可眼睛已掃到了床上,床上沒人。老漢喚了幾聲,沒有回音,就轉身來辦公室找。辦公室在睡屋的左一邊,白黑都有人守著,劉經理在時他和唐妮兩人守,劉經理外出就唐妮一個人守。唐妮姑娘馮望田認識,是菜園村唐老五的閨女。這閨女模樣俊俏,腦瓜兒好使,從小學到大學沒打磕絆,順順當當?shù)爻闪藝胰?。成了國家人國家卻不缺人了,閨女找不到活計了,劉忠專就把她招進了建筑公司,活計跟小米姑娘的差不多,跑跑腿傳傳話兒,只不過她只呆在辦公室里,小米姑娘還得跟著劉經理到外頭去跑。
馮望田推開辦公室門,發(fā)現(xiàn)屋里只唐妮姑娘一個人,在嗑著瓜子看電視,電視里,一幫男的摟著一幫女的在轉圈子,衣裳太少,又太瘦,不該鼓的地方鼓老高,不該凹的地方老深地凹進去,跟光身子差不多。馮望田見不得這個,皺了一下眉頭,側歪著臉問唐妮姑娘劉經理哪去了。唐妮翕開紅汪汪的嘴巴笑說方才還在這里,你去問問雪兒吧。馮望田記起雪兒就是小米,小米的睡屋他是曉得的,在辦公室的左一邊,也是個小單間,辦公睡覺是一個屋。馮望田推門進去,見小米姑娘正站在一方大鏡子跟前聽著曲兒梳頭,烏油油的長頭發(fā)披散下來,使姑娘俊秀的臉蛋更加好看了幾分。老漢就記起了民工們的閑話,她跟劉經理的關系,老漢的心口疼了一下。這么討人喜歡的一個姑娘,怎能忍心教人說三道四呢,不中,得給她提個醒兒,劉忠專的耳朵聽不進去,姑娘家對這種事可是不敢輕看的。老漢只顧著想事兒,忘記了打招呼,竟癡呆呆地走到了姑娘的跟前。小米姑娘嚇了一跳,頭發(fā)一甩嗔怪說,是馮大爺呀,你嚇死俺啦!咋這么快就睡醒了?馮望田鬧了個大紅臉,提醒姑娘的心思就跑遠了,尷尬地道,俺不盹,俺、俺找劉經理,他不在這里?小米姑娘狐疑地看著老漢,大爺你咋啦,俺這里還能窩下個大活人?他在倉庫里,你去辦公室等他吧,俺要換衣服,要出門。
馮望田退出門來,站辦公室門前等候劉經理。他不愿意進辦公室,看電視里那些摟摟抱抱的男女,尤其和一位姑娘坐一堆看,他覺得挺難堪的。站了一會,發(fā)現(xiàn)做活的民工有人朝這里張望,他的心猛地一揪,臉轟一下紅了。他斷定朝這里看的民工已知曉了夜黑的事,他們是在看一個賊哩!老漢逃也似的跑進了劉經理的睡屋,揉搓著胸口喘粗氣。透過門玻璃,他看到那幾個民工收回了目光,專心做起活來,并沒有交頭接耳嘁嘁嚓嚓地議論。他們可能是隨便望望的吧?他眼不錯珠地注視著他們,心亂如麻。管他的,都說做賊心虛,俺這個捉賊的人,怎么倒他娘的這般心驚膽寒呢!
劉忠專從倉庫那邊走過來,后邊跟了兩個小伙子,一人抱一個紙箱,往小車那里走去。他們把紙箱塞進車屁股,劉忠專朝這里走來,向著小米姑娘的睡屋喊道,雪兒,收拾好了沒有,準備走了。他們又要一塊兒出去了,原來他們倆的活計不輕松呀。這兩個可憐的人,只顧工作了,快要被唾沫水淹死了還不管不顧,這樣下去,工作干上去怕也落不下個好呢。馮望田心里感嘆著走出門去,捉住劉忠專的胳膊就往屋里拉,忠專,進屋站會,大爺還要跟你說說那樁事。劉忠專往后抻著身子說,大爺,我有急事哩,剛才王金聚給我說過了,他不會往外傳揚的,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馮望田不再說話,把劉忠專拖進睡屋,關上房門。劉忠專說,真是的,你還真把它當成個事了!馮望田顫聲道,忠專,你得處理王金聚這個賊,處理他!
劉忠專咽下口唾沫,大爺,昨晚不是給你說清楚了嘛,處理他會出麻煩的,咱不能因小失大!馮望田頓了頓,忠專,你給大爺掏個心,王金聚的那番話,你是不是相信了?劉忠專笑了,哎呀大爺,原來你老擔心的是這個呵,你把大侄子當成外人啦!信又怎樣,不信又怎樣,大侄子還會處理你不成?馮望田要站不住了,眼睛緊盯著劉忠專的嘴,我只問你,相信還是不相信?劉忠專說,大爺呀,你這是咋的哩,龜兒子的話我不相信,行了吧?馮望田抖顫成了一團,忠專,你信了,你瞞不了大爺,你信了大爺是個賊了,大爺是個賊了呀!老漢的眼里崩出了兩行淚水,嗚嗚地哭起來了。
劉忠專有些慌失了,大爺你這是咋,誰敢說咱是個賊!這里的東西都是我劉忠專的,劉忠專的就是大爺你的,你就是用汽車都拉家去,別人也不敢說個偷字,誰那樣說我就把大糞灌他嘴里去!馮望田哭得更兇了,雙手扒刨著胸膛,身子抽搐著,你信了,你信了俺老漢是個賊了,俺是個賊了呀!劉忠專苦不堪言地道,別這樣大爺,別這樣,我的鼻子也讓你哭酸了。你實在擔心那就這樣,等大侄子忙完回來,就卡著王金聚的脖子去給你老磕頭,讓他當面下保證,漏出一絲風去就割掉他的舌頭!大侄子說到做到,做不到你就把大侄子的嘴扇爛,中了吧?我的好大爺,你只管回屋睡覺去吧!
說完這話劉忠專就跑出去了。馮望田更加哭得兇了,他淚眼模糊地望著劉忠專和小米姑娘鉆進小轎車,小車爬蟲一樣向大門口走去。馮望田轉而想到了自個兒,樓里樓外都是眼睛,自己又不能變成曲蟮,怎么回門屋呢?他呆呆地盯視著通道兩邊和水泥的民工,以及樓上的一面面明晃晃的窗戶,恐懼之水兇巴巴地向他包圍過來:王金聚已把昨黑的事?lián)P擺出去了,人人都知道他馮望田是個三只手了,他這個厚顏無恥的老賊沒法兒見人了!
六
馮望田溜回門屋再也不敢出門。是溜回來的,做賊似的溜回來的。樓上的工頭從窗戶里伸出頭來吆喝歇息一會,和水泥的民工就住了手,跑進樓房里躲風去了。馮望田兔子一樣竄出劉經理的睡屋,裝做急事在身的樣子,一口氣跑進門屋里,門一閉,他抱住頭嗚嗚地哭起來。
哭了一陣,老漢想到說不定會有人來看稀罕,他老家就是這樣的,村干部逮住了偷雞摸狗的,一莊人都跑過去看,似乎做賊的不是人似的。老漢就跳起身來,反鎖上了房門,把窗簾兒也扯了開來。老天爺,這該咋整呢,他馮望田馱上賊名了,馱上賊名了!他老漢咋也不明白,為什么王金聚張口就咬上了他,為什么劉經理一聽就相信了呢!難道他老漢做過那種下三爛事情不成?下夜的小偷,他老漢可是一聽就頭皮發(fā)麻哩!
老漢就像讓人五花大綁著丟進了大糞坑,怎么掙扎也出不來了,眼睜睜地要淹死臭死。他就想起了做鄉(xiāng)長的兒子,一肚子惡氣就撒到這個兒子身上去了。要不是這個熊兒子逼迫老子吃幾十塊錢一盒的好煙,他老漢哪能稀里糊涂跑到縣城里來,哪能無緣無辜陷進這樣的屎尿坑!
他老漢是個老煙筒,十七歲上叼煙鍋,到今年剛好是四十八年的煙齡了。熊兒子前年臘月干上鄉(xiāng)長,忽然把老爹的性命看得金貴起來,說是煙里有毒,不準老爹再吃。老漢回說不吃飯中,不吃煙沒法活,煙里有毒的話,他早就吃死一百回了。熊兒子就說,那就吃香煙,香煙里的毒素差一些。老漢不答應,說那個沒勁道,不過癮。熊兒子說,不吃香煙那就戒掉,是吃是戒,老爹你挑選吧。老漢發(fā)了一頓脾氣,不管用,只得應承了吃香煙。熊兒子又規(guī)定,十天時間去他那里拿一回煙,不準在村里的鋪子里買。老漢覺得這個規(guī)定純屬脫褲子放屁,只要有錢,哪里買不到香煙,但他沒有回絕,去鄉(xiāng)里拿煙只是多跑幾步路,這沒事,再說借拿煙多看幾回孫子,挺好的。
老漢就依照兒子的章程辦理起來,在老伴的嚴密看管下,他吃了一些日子的香煙,竟然吃順口了,原來香煙也過癮的,卻又沒有那股子麻舌頭的怪味,比老旱煙好得遠哪??墒嵌畮滋烨埃逯鴣硭依镩e坐,說他吃的這幾種香煙,頂賤的也是二十塊錢一盒,最貴的八十多塊。老漢目瞪口呆,他除了睡覺,差不多煙不離口,一天要損耗兩包呢,這不是抽煙,是抽錢呢!熊兒子的工錢一年才三四萬塊,光供老子吃煙也不夠,日子咋過呀。孝順不能這么個孝順法兒,他老漢又不是不愿意吃旱煙葉兒!老漢便跑到鄉(xiāng)里找到兒子,吵著取消來這里拿煙的規(guī)定。熊兒子一臉壞笑,任他吵任他罵,擰掉腦袋也不改口。老漢豁出去了,說要不取消那個規(guī)定,他就蹲在這里不走了。熊兒子道,這正好,我們說破嘴皮讓你們搬過來,你們戀那個破家,這正好呀。老漢無計可施,就在兒子家住下了,捉到空子就跟兒子泡蘑菇,說是田地你不讓我耕種,豬鴨你不準我們飼養(yǎng),我都快閑死了悶死了,只有這口煙還是個樂子,你又不讓我吃個舒坦,你這到底是安了個啥心腸呵,是不是變著法子攆我去找你爺爺呀!熊兒子吃下秤砣鐵了心,只管壞笑。 第三天上,劉忠專經理來到兒子家里。這個劉經理馮望田見過幾回,都是在兒子家里,猛丁一看他面相挺兇惡的,后來見他跟兒子的關系挺好,跟兒子說話,總是滿臉堆笑的,才曉得是一個面惡心善的人,老漢就漸漸地同他親近起來。這一天劉忠專發(fā)現(xiàn)老漢的臉色不對頭,就笑嘻嘻地問道,怎么啦大爺,是不是馮鄉(xiāng)長的飯菜不可口啊,要這樣就到大侄子家吃去。一句話勾起了老漢的滿腹委屈,他淚水汪汪地道,你看看,他活不讓俺干,煙嘴不準俺含,俺快要被他悶死了。劉忠專說,那還不好辦,大侄子領你去縣城里玩玩吧。熊兒子接嘴說,除非你把他綁起來拉了去。我勸過一萬回了,讓他們出去看看光景,全都成了耳邊風。讓他花錢取樂,還不如拿刀子剜他的肉好受。劉忠專說,大爺疼錢啊,那還不好說,有大侄子在,不用大爺花一分錢的。熊兒子又接過去說,花別人的錢更不行的,我老爹可是個廉潔模范呢。劉忠專開心地笑起來,這就更好了,我那里正好缺個把門的總管呢,去吧大爺,就這么定了。馮望田的心思活動了,把大門那活他能干,又掙了錢,又逛了縣城,又山高皇帝遠,熊兒子的章程自動取消了,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就拿眼睛去看兒子。兒子一笑說,老劉,讓我老子去替你把大門,你真是反了天了。劉忠專嘿嘿笑起來。事情就這么說說笑笑地定下了。
來到縣城,劉忠專用小車拉著老漢逛了半天。老漢沒看出好來。唱戲聲,叫賣聲,汽車聲,各種音響灌進耳朵,鬧哄哄地整得人發(fā)慌。高樓一豎老高,高樓下車人混雜,你來他往地亂走,瞅著怪兇險的。馮望田就說不逛了,等干完了活再結結實實地逛。來到工地上的門屋,劉忠專遞給老漢三千塊錢,說這是預支的工錢。馮望田說不用預支,他帶著錢。劉忠專說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初來乍到的人都這樣對待。老漢就小心地收進腰包里去。劉忠專又說,大爺,你老想逛街就逛街,想睡覺就睡覺,不要把這活當成個活。馮望田說,這里沒賊?劉忠專說,賊哪里沒有,這里的賊更稠糊哩,差不多人人都是賊,手里干著活,心里想的卻是怎么樣往外鼓搗東西。馮望田說,那俺咋能出去胡逛,不能。心里道,這個孩子,他是擔心累著我呢。俺老漢是個莊稼人,瞅瞅走走算個啥活計。再說,看大門的撇了門,那不是占著人位不干人事嘛。老漢就這樣上了工,沒白沒黑地干起來,興沖沖一直干到今天。
埋怨歸埋怨,馮望田也知道這事怪不到兒子頭上去。熊兒子是覺得錢掙多了,不知咋樣孝敬老子是好了。怪的話就應該怪劉忠專經理。他不該聽信王金聚的胡言亂語,不該。可老漢接著又往回一想,劉經理咋能曉得王金聚是胡言亂語呢?好好的一個人哪有隨便胡言亂語的呢?這么一想,馮望田的腦子豁然開朗了,劉經理也怪不著,禍根在王金聚身上,只要把王金聚身上的禍根拔除掉,啥事兒也沒了。劉經理三番五次地震唬王金聚不準外傳,向他老漢下保證姓王的不敢外傳,還要卡著他的脖子來給他老漢磕頭,劉經理這樣辦是不對的。他應該讓王金聚改口說出實情才對。
馮望田覺得他找到了治病的藥,激動起來了。這時已經是正午,劉經理這時候不會回來,王金聚躺在睡屋里補覺,屋子里不會有別人,馮望田就決定不等劉經理了,親自上門去求王金聚。他一個老漢低三下四地去求他這么個年輕人,他想年輕人不會不講情面的,一定會改口的。老漢撈到了救命的稻草,眼睛里放出了光明,恨不得這就去找小伙子??芍形鐣r分工地上到處都是眼睛,狗皮蒙臉才出得去門。老漢一分一秒地等待著。
七
縣城又讓夜幕籠罩了。夜色依舊是讓霧靄陪伴著降臨的,因了這濃霧,夜色顯得更加深沉,深沉得使人透不過氣來。門房里沒有開燈,火爐子也早已熄滅了,黑糊糊的屋子里游蕩著冰涼的氣息。馮望田癡癡地盯著窗口,眼睛里是灰茫茫的被夜霧吞沒了的工地,耳朵里是大門外頭各種音響組合出來的喧嚷,心里面裝著的則是經理劉忠專。他清楚劉經理半夜前后才能夠歸來的,但他還是固執(zhí)地等待著。要想摘脫賊帽他只有靠劉經理了。
下午民工歇息的時候,他溜進睡屋找到了王金聚。民工們睡的是地鋪,地上鋪一層沙子,沙子上鋪一張?zhí)J席,一間屋子睡三排,三十幾號人。還好,屋子里只王金聚一個人,躺在鋪蓋卷上看書。他發(fā)現(xiàn)老漢進來,書一撂說,大爺你怎么敢到這里來,想凍死呵!馮望田看到那本書上印著兩個光赤溜摟一堆的男女,急忙挪開眼睛,就沒有接住王金聚的話,顧自說道,小伙子,俺是來求你的,求你行行好說了實話吧。王金聚嘴一撇說,大爺你糊涂了,我小王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從來沒有。馮望田說,大爺剛才說了,大爺是來求你的,求你的呀!好孩子,你就說了實話吧!王金聚冷笑了,大爺,你也知道草雞了,是讓劉經理訓熊蛋了吧?馮望田說,俺這么大年紀了,還用他訓么,劃著圈兒說幾句就夠俺受的了!小伙子,你不能眼睜睜看俺遭這個罪哇!王金聚坐起來,嘆口氣道,老大爺,我知道劉忠專會說你的,可我要是講出實情,就不是挨幾句說的事情了,打罵挨罰是小事,很可能還要送進公安局去呢!馮望田說,俺保你,俺保你不進公安局,中吧?
王金聚沉吟一會,說道,大爺,你看這樣中不中,你應我一件事,完了后你說咋我就咋,可以吧?馮望田說,你說,十件也中!王金聚道,還是上午那個事,黑地里你對我睜只眼閉只眼,我拉走一車,保證有你一半的錢。馮望田打斷他的話,紅脖子紅臉地道,俺要不應,你就不會改口,是吧?王金聚古怪地笑了笑,你想哄著小孩子上了炕就不管了,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兒呢,回去咂摸咂摸去吧,只要完工前答應下來就趕趟。說完他拾起那本書來,吹著口哨看起來。馮望田氣憤至極,他直想揮起巴掌扇他,可他不能扇,扇了的話就更麻煩了。他瞪眼喘了一會兒氣,又做小伏低地央求起來,小伙子,你就當可憐可憐俺,中吧?要不俺老漢給你下個跪,中吧?王金聚火了,書一丟跳起身來,姓馮的,你以為你們的那根腸子我沒看透是吧?你引誘著我上了鉤,改過口來,劉忠專就可以盡情地收拾我了,你們以為我是傻蛋呵!還是那句話,合伙做一回,怎么著也好說,不的話割下頭來我也不改口!馮望田嘴一咧哭上了,小伙子,你這是往死里整俺呀,你讓俺吃這種啞巴虧,遭這樣的糊涂罪,好好的一個人你能睡得著覺么!
這天晚上劉忠專經理回來得稍早些。他是在馮望田巡邏畢第五遍時進門的。這天晚上,馮望田的巡邏也違了常態(tài),手電筒時刻捏在手里,明晃晃的電光始終亮著,腳板下得很重,一步一個聲響,還時不時地吭吭著,咳嗽著,使勁地吐著唾沫。即便是如此的招搖,他還是捏著一把汗,擔心眼前突然冒出一個賊來。夜鳥在半空里一聲鳴叫,遠遠的汽車噴兒吹一下喇叭,老漢便以為又撞上賊了,頓覺如五雷轟頂,寒毛根根倒豎,活見鬼般嚇個半死,有一回還撲通坐到了地上。老漢他不能不如此提心吊膽。他是管賊的,發(fā)現(xiàn)了賊他不能不捉,可是想想昨黑的事情他又不敢捉,要是再讓一個人反咬一口,他的辯解就真的變成鬼話了,他就沒法兒活人了。
這一晚劉忠專的酒喝得太大了,手撐著方向盤,腦袋往胸脯上直耷拉,臉色燒成了鮮豬肝模樣,眼睛直得像棍子。馮望田打手勢讓停車,他似乎根本沒看到,突一下就鉆黑霧里去了。唉,這孩子的活計實在不輕松呵。馮望田鎖上大門,捏著手電往后頭走去。無論如何,今黑他老漢得把那事掰扯清楚。那事不傷劉經理的腦筋,也誤不了他多少工夫。
民工們早已入睡了,一拉溜簡易房只辦公室和劉忠專的睡屋亮著燈光。馮望田照直來到劉忠專的屋門口,推開屋門,暖烘烘的爐火氣息撲上臉來,老漢趕緊把門掩上。劉忠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媳婦跪在一邊給他按摩身子,他哼哼唧唧地呻吟著,看起來挺舒坦的。媳婦看到老漢進門,對劉忠專說道,劉總,馮大爺來了,而后笑吟吟地招呼馮望田坐。劉忠專睜了睜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大爺,我被狗日的灌醉了,那事明天再說吧。馮望田沒有接腔,因這時候他已看清劉忠專身邊的女人不是他自己的女人,是辦公室管電話的唐妮。馮望田瞪了眼,心里貓抓狗咬般難受起來了。
這個經理是咋回事呀,怎么什么事情都喜歡叫姑娘家干呢。他和小米姑娘的事情,已經傳得夠蝎虎的了,要是再加上這個唐妮,恐怕就臭毀了堆了,而且又弄毀了一個姑娘的名聲。他說他跟小米形影不離是為工作,用男勞力浪費,這也說得過去,那么讓唐妮按摩身子是啥道理呢?這號活計男人可是比女人強百倍呢,女人的手綿綿軟軟的,又沒有力氣,兩個女人恐怕也抵不住一個男人。老漢百思而不得其解,或許是夜深人靜時刻,小伙子都睡了,劉忠專找不到男人,又不忍心喚醒他們,只好把不干活的唐妮招呼過來給他解乏??伤Σ幌胂?,人言有多么可怕,民工們闖進來,他這個經理能說得清嗎,即使說得清,人家能相信他嗎。馮望田越想越著急,就湊向前去說道,唐姑娘,你勞累了一天,回屋睡覺去吧,俺老漢比你有力氣,俺來替你按。唐妮想笑沒有笑出來,緊緊地抿上了嘴唇,看了看劉忠專,劉忠專閉著眼睛沒吱聲。唐妮就停了手,朝老漢一笑,穿上外衣咯噔咯噔地出門去了。
馮望田學著唐姑娘的樣子脫掉外衣,挽起衣袖,曲起小腿跪上床去,運了運力氣,伸開雙手朝劉忠專的胸脯抓去。劉忠專突然大聲說道,一邊去吧你!說著抬起胳膊一撥拉,馮望田未曾防備,一下子讓他撥拉翻了,一個倒栽蔥跌下床去,頭撞在地上,老漢疼得發(fā)了一個昏,淚水涌出眼睛。劉忠專嚇得叫了一聲娘,一翻身跳下床,扶起老漢連聲問道,大爺,磕疼了吧?沒磕壞吧?老漢抹了一把眼睛,見劉忠專嚇黃了臉,便沒好氣地說,不打緊,沒事,沒事。劉忠專扶他坐到床上,揪心地說,大爺呀,你可不能怪大侄子呀,大侄子這顆心,這幾天生生讓人家給戳零碎了!
劉忠專的眼睛濕了。馮望田的心也一揪一揪的了,一個大漢子難受得掉下眼淚,這說明情況確實嚴重了。老漢便緊忙安慰道,大侄子你可要放寬心,老話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只要身子骨棒棒的,啥火山遲早也能爬過去。劉忠專說,大爺你不知道,咱這碼事不平常呵,出一點漏子就完球了。咱這公司三年沒攬到個正經活了,去年秋上冒出來這個希望中學工程,是一塊大肥肉,可這塊大肥肉全縣瞅著,想吃到嘴得下大本錢,我豁出去,幾天光景就花掉了三百萬哪!馮望田睜大了眼睛,光攬個工程就花掉了三百萬?劉忠專苦巴巴地道,三百萬能攬到手倒好了,問題是全打了水漂,結果活兒讓康國泰那個雜種弄去了!馮望田說,康國泰花的錢比咱多?劉忠專道,多他娘個腚眼子,雜種是靠著根子比咱硬才得手的。馮望田不明白,康國泰是個普通老百姓,怎么根子反倒比一個公司經理硬呢,對了對了,康國泰不是跟咱們一幫嗎?劉忠專擰眉說,一幫個狗屎,工程是從他手里買來的,誰花錢多是誰的,咱又撂進去三百萬哪!馮望田驚呆了:三千萬的活計,光這個就花了六百萬,那還賺個啥哩?劉忠專說,就是呀,肥肉變成塊干巴骨頭了,不過要是不出別的岔子,精打細算地干下來,骨頭上也能啃下些碎肉,至少還能喝到些骨頭湯。沒想到辛苦一年眼瞅完工了,日他娘的忽然出了大岔子,驢操的們想在驗收這一關上卡死咱哩!馮望田說,上午俺和王金聚啦呱過,結結實實的大樓擺那里,他們能卡到個啥哩!劉忠專說,他們的屁多著哩,說是底基下淺了,大樓會下沉;灰號太小了,鋼筋太細太少了,大樓隨時會倒塌;活計太粗了,很快就會炸紋子裂口子,歪斜變形成為一堆垃圾。結論是還不如個豆腐渣工程,純粹是一個紙糊的燈籠。你說這不是放屁是什么!
馮望田說,忠專,啥叫個豆腐渣工程?
劉中專說,豆腐渣工程就是拿豆腐渣壘成的樓房,指頭一戳又成了一堆豆腐渣。馮望田氣憤地說,真是放屁,放屁!咱們老家用土壘的房子還戳不碎呢,這大樓全是用水泥石子鋼筋壘的,怎么成了豆腐渣呢,還紙糊的,放屁,真是放屁!劉忠專說,單是幾個臭屁還不可怕,破費點錢財就能把屁眼堵上。我正堵著,不想半道上又戳過來了一刀,狗日的們搜羅了一些罪名,說康國泰是個黑社會頭目,吃喝嫖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硬是讓公安局把他逮起來了。馮望田說,俺正打譜問你,那康國泰犯了事,跟咱還有啥連扯呢?劉忠專說,我的大爺,這連扯大啦!有康國泰在,放屁的不敢往明里放,放出來也容易堵,有些屁眼不用錢他也能夠堵住,瞪瞪眼睛亮亮拳頭就解決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康國泰手里沒工程隊,只是個倒販子,他承包工程是犯法的,要是定了他的罪,我劉忠專也得進公安局哩!
馮望田還是糊涂著,可公安局這仨字他聽懂了,小打小鬧的事兒進不了公安局,劉經理眼前的難關無疑是道鬼門關,他鼓突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了。劉忠專遞給他一根煙,替點上火,馮望田一口一口的抽著。劉忠專自己也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來,大爺,為那么點破事,你三番五次地來麻纏我,你想想我哪有那個心思呢。比比大侄子,你那點事算個啥呢?馮望田愁苦地說,咱爺倆都夠難腸的,都夠難腸的哩!劉忠專皺起了眉頭,大爺你難腸個啥?我?guī)€姑娘辦事,白黑地操勞。姑娘見我累毀了堆,替我揉揉肚子按按腰,到頭來賺了個小老婆成群,這個名聲不比你更難聽?馮望田承認說,是更難聽,更難聽。劉忠專接著說,公司是集體的,掙了錢大伙分,可蹲公安局的只是我劉忠專,大爺你說,大侄子不比你更難腸?馮望田站起來,慚愧萬分地道,大侄子你睡吧,你的難處俺曉得了,俺老漢再也不來麻纏你了,那件事俺自己想辦法,天下沒過不去的火焰山哩。劉忠專說,你也不要再想什么辦法了,聽大侄子的,權當沒那回事就得了。萬一鬧大起來,你讓我怎么向馮鄉(xiāng)長交待呵!馮望田說,不中,這個事俺可不能聽你的,不能聽。劉忠專火溜溜地說,大爺你咋這么死板哇!今兒大侄子就掏心掏肺給你,看大門的沒個清白的,你想清白,三勾兩勾也讓人家勾誘進去了,大侄子干建筑十七年了,這點事情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徹徹,就因為這樣,我才把這個活派給自家人,肥水不讓它流外人田。大爺你這回懂了吧?馮望田說,懂了個啥?劉忠專咽下口唾沫,也就是說,你跟別人聯(lián)手做賊,是我這個經理批準了的,只要我這個經理不追究,別人他們都干瞪眼!懂了吧?
馮望田越發(fā)糊涂了,大侄子你這是咋啦,你這個當經理的怎么批準俺做賊呵?劉忠專長嘆一聲,蔫蔫地垂下頭來。馮望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燙,就關切地道,大侄子,你是不是累病了?劉忠專懨耷耷地說,是病了,大爺,你先回去睡吧,這些事情以后再說吧。馮望田說,好好,你也快睡吧,什么事都不如身子骨要緊哩,大爺回去了!
八
走出劉忠專的睡屋,馮望田先把工地轉了一圈,稀里糊涂的,這一圈竟然沒有開電筒,及至醒悟一圈已經轉完了。老漢嚇出一身冷汗,木呆呆地站在門屋門口,半天未曾動彈。抬眼望去,經理的睡屋以及辦公室的燈火都熄滅了,工地又整個兒陷入黑霧之中,院門外的噪音翻江倒海地傳送過來,使得工地如同沉入了海底一般。懵里懵懂的,馮望田走到了樓房跟前,捏亮電筒朝上刺去,立陡的樓房一層一層高上去,光柱達不到八層樓頂,半腰兒讓濃霧攔下了,如此看去卻更為險要,高樓眼撲撲要轟然倒下似的。老漢趕緊收了電筒,后退了幾步,心想大樓要真的是個豆腐渣工程,那可真夠可怕的了。喘息了一會,他又走上前去,抬起右腳頂?shù)綁ι希箘诺帕藥啄_,隨即捏亮手電察看,樓房沒動彈,一點兒也沒動彈。他又曲起手指頭,用力地摳撓墻皮,指頭摳得火辣辣生疼,墻皮卻鐵鑄一般,丁點兒痕跡也沒出現(xiàn)。然后他又走到另一幢大樓跟前,蹬了幾腳,摳了幾下,似乎比那一幢還要牢固。老漢松了一口氣,隨之就替劉經理不平起來了:這是豆腐渣?這是紙糊的燈籠?真是好硬的豆腐渣,好扎實的燈籠哩!自己家鄉(xiāng)新蓋的屋子,用腳一踹就亂晃蕩,指頭一畫就是一道溝,可沒見過有倒塌的,連聽說過都沒。這般鐵基鐵墻的,倒成了豆腐渣紙燈籠了,舌頭能殺人,能殺死人呵!聯(lián)想到自己平白無故成了賊,馮望田感慨萬千,深深替劉經理著急。劉經理有些事不大檢點,有些話不大可信,那倒是真的,可這個大樓他怎么會胡來呢。這可是學堂哩,據(jù)說能盛八千多號孩子,要是上著課上著課轟隆一聲坍倒下來,那是多么的可怕呀!劉經理他不會胡來的,是個人就不會胡來的。
離開墻根兒,馮望田接著巡邏起來,嘴里還在憤憤不已地嘀咕著,這里的人怎么這樣呢,結結實實的一幢樓,硬要說成是一堆豆腐渣。對小偷恨之入骨的好老漢,卻說成是一個厚臉厚腚的賊。他們都是莊稼人,按說入了水光溜滑的城市,心地應該更加好起來才是,怎么反倒變了樣了呢,都變得不可思議了呢?一腦子亂麻越理越亂,結果這一趟又未曾亮電筒,好在他自始至終沒有察覺,直到走進門屋也沒有察覺。
老漢十分的疲倦了,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三頓飯只吃了一包多餅干,老漢十分的疲倦了。他一入門屋就躺上床去,然而不覺得瞌睡,也不覺得害餓。他只感到老胳膊老腿軟得像面條兒,一絲力氣也沒有了。腦子也累壞了,分明是累出毛病來了,昏沉得夠戧卻不能停頓下來,始終明明晃晃地閃動著,跳躍著,顛三倒四地尋思著事情。一會兒想到劉經理的處境著實兇險,睡女人和豆腐渣樓房這兩口大黑鍋,什么人壓不死呢。一會兒想到王金聚這一類人著實令人痛恨,好好的人讓他們弄臟了。想到這里老漢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類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人有一個共同點:為了弄錢。王金聚為了不挨罰,厚著面皮血口噴人。外邊那些不識得面目的人,因沒撈著掙這兩座大樓的錢,就閉著眼睛瞎說一氣,把人往死里整。都是為了幾個臭錢哩!
馮望田忽地坐起來,從衣袋里摸出一把錢幣,狠狠地撕巴撕巴,要往爐子里扔,揭開爐蓋時又縮回了手,死命摔到了地上。而后抖抖地摸出一支煙來點上,瞪著一地破碎的錢幣大口大口抽著。這時他的心里動了一下,一會兒后,又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漸漸地亮了。假若劉忠專把蓋樓的活兒讓出去,他就不會讓人家整得死去活來,甚至壓根就挨不到整。同一個理兒,如果他老漢同意跟王金聚合伙做賊,王金聚就會改口把黑日里的事情翻過來,那么,要是王金聚不用做賊就能得到一筆錢呢?
馮望田身子里的熱血縱橫奔流起來,他忽一下跳下床,咕咚咕咚地亂走起來。啊呀,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再好不過的好主意!只以為沒轍了沒轍了,撕光頭發(fā)碰破頭也沒治了,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條寬闊的好路等在這里,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呵!這么一條寬敞的好路明擺眼前,他怎么就沒有及時地想到呢,看來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了,連腦筋都不好使了。他看看墻上的掛鐘,走出門去,風風火火地開始第十遍轉繞,提著手電一溜小跑。他打算跑完后就去王金聚的睡屋門口候著,說不準王金聚出來解手大便什么的,那么他老漢就用不著等到明天了。他老漢是一霎兒也不能等待了!
天麻亮時,馮望田才跟王金聚見上面。這當口民工們都起床了,簡易房門前來來往往的都是睡眼惺忪的人。這時刻就起床,王金聚說得對,民工掙分錢不易哩!馮望田辦事心切,也是不大在乎人們指指戳戳了,因為再過不多會,他身上的臟泥巴就脫落了。他迎著王金聚走過去,向他使了個眼色。王金聚急忙跑過來,壓低嗓門笑道,老大爺,你總算想通了,跟上潮流了!馮望田沒說什么,轉身往回走來,王金聚顛兒顛兒地跟在后頭。
走進門屋,馮望田插上房門,王金聚笑嘻嘻地說,大爺,不用這么神秘,不就是合伙弄點外快嘛。馮望田沉默了半晌,道,小伙子,你真的就那么讒錢?王金聚回道,瞧你說的,錢誰不讒啊,鳥為食死,人為錢亡嘛!馮望田點點頭,小伙子,咱爺倆合伙做賊,單單是奔著錢去的啦?王金聚有點摸不著頭腦,大爺你咋啦,這還用問嗎?馮望田說,得問。大爺還得問,大爺給你一筆錢,權當咱合伙做了賊了,這可使得吧?王金聚隨口道,當然使得,不用動彈就來了錢,這比當官還受活呢!可天底下怕沒有這樣的美事兒吧。
馮望田不再說話,從夾襖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沓面值百元的鈔票,塞進王金聚的手里:小伙子,這是三千塊,歸你了。老漢只求你一件事,待會兒去給劉經理說清楚,俺馮望田不是賊,俺老馮家祖祖輩輩沒出過賊呀!
王金聚的眼珠鼓突成了電燈泡,越鼓越高,眼撲撲要鼓出眼眶來了。然后眨巴了一下,眼珠骨碌碌的轉了幾下,再然后就冷笑了:這錢是劉忠專給的吧?馮望田說,這點你沒說錯,錢是劉忠專給的。小伙子,大爺就用這錢買你一句話了,不賤吧!王金聚突然翻了臉,眼一瞪,把錢摔在床鋪上,氣咻咻地說,你們把我當成二百五了,我王金聚就這么好耍巴么!馮望田瞪眼說,俺哪里耍巴你啦?你是嫌錢少點了吧?就一句話的事兒,小伙子你可得亮清哩!王金聚說,我清清楚楚,楚楚清清!這屋子里還藏了個錄音機吧,我不怕,我豁出去了!馮望田萬箭穿心地道,小伙子你咋啦,怎么說話不算話呵,這樣吧,錢少了俺再去向劉經理借,你講個數(shù)吧!王金聚的眼睛都氣綠了,床鋪一拍吼道,講你老混蛋個頭!老家伙我告訴你,你們要是再拿我不當人待,挖陷阱下套子地整我,我王金聚就跑電視臺去吆你,跑縣政府吆你!馮鄉(xiāng)長的老子是個賊!馮望田完全被弄糊涂了,這是從何說起,白給錢他不干,只喜歡合伙做賊,這小伙子莫不是吃錯藥了吧!他橫想豎想只鬧明白了一塊事,王金聚不允許再招惹他,再招惹的話他就要把他老漢的賊名兒喊遍縣城。老漢就像挨了兇巴巴的一棍子,欲哭無淚地癱坐下來。
九
馮望田想家了,他想回家。這個念頭是中午時分形成的。王金聚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馮望田就絕望了,就再也撐不住了,一頭倒在了床上,嘴巴埋在鋪蓋上哭泣起來??捱^以后,他淚眼模糊地望著天棚,腦子里一片空白,工地和縣城相摻和而發(fā)出的喧囂都遙遙遠去了,天底下只剩下了這一座屋子,和屋子里他這一個人。不一會,淚水又汩汩地涌出了他的眼睛。
老漢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在八十里外的白馬河畔上。白馬河是一條好河,不管春夏秋冬,清清的河水都歡快地流淌著。每天早上,他差不多都要沿著河堤走上一程,看透明的薄霧在河灘上徘徊繚繞,白色鳥緩緩地飛上飛下,裊裊地蒸騰著煙汽的水面上,一筷子長的浮魚頂水躥動著,隆起一股胳膊粗的水波,時不時的,浮魚嘩呤一聲躍出水面,匆忙地跟岸上人打個招呼,旋即又沒入水中。他走累了,就回家吃早飯。老伴把清燉老咸魚和大蔥拌豆腐端上桌,這兩樣菜是他最愛吃的,一般情況不能短缺。水足飯飽之后,他就開始發(fā)脾氣了,因為他不知道這一天該怎么打發(fā),田地讓熊兒子指派村支書一股腦整掉了,他是一點活計也沒有了,一點該操心的事情也尋不到了。兩年來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兒女不在臉前,老伴就成了唯一的出氣筒,有時候老伴實在受不了了,就挖苦他,真是賤東西哩,干活時整天說累死了累死了,三天不干,又閑得手癢癢了,真是個賤東西哩!
回鄉(xiāng)的念頭就成了一只巨手,緊緊地把馮望天攫住了。回呵,回家呵。城里不是咱呆的地場?;睾?,回家呵。金窩銀窩,哪里也抵不住自己的土窩。這時候,馮望田覺得他已離家?guī)资炅耍G樹掩映的村落,村落旁邊清亮亮的河水,都有些模糊了。唉,老伴一準想他了,兒子女兒一準想爹了,孫子外孫爹媽守著,但也一準想爺爺想姥爺了。你們不要著急呀,俺明天就回,明天就回呵。這一次回去,就一門心思地享福哩,活計不再尋思了,只是幾十幾塊錢的煙還是不能抽,實在不行,就戒掉它個狗日的。
馮望田開始盼望劉忠專經理回轉。在這個兇險四伏的當口給劉經理添麻煩,他知道大不應該,可他實在是呆不下去了,一袋煙的工夫也不想呆了。劉經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把門人,就讓他隨便找一個臨時的吧,反正這把門人也不大中用,反正他得走呵,他老漢非走不中呵。
盼望劉忠專經理回轉的心情是這樣的急切,可是當下午三點多鐘光景,劉經理的小車出現(xiàn)在大門口的時候,馮望田卻沒有跑出去攔截,而是突地木住了,像突遭電擊般突地木住了。緩過氣來時他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淚水涌出了眼睛,你個死老漢糊涂了,昏了,你想戴著賊帽子回家呵!你想讓村人的唾沫水淹死,脊梁骨讓村人的指頭戳碎呵!家里人也會受牽連的,老伴不會給好臉色看,兒子那鄉(xiāng)長怎么干呢,孫兒咋樣娶媳婦呢!老漢的身子落入了冰窖中,里外全涼透了。他不能回。他回不去哩。
小轎車偏偏停下了,劉忠專偏偏推門進屋來了。他今兒沒有喝大,僅僅是紅光滿面的,無疑是喝了個正合適,心情也不錯,一進門就快活地招呼道,馮大爺,咱沒事了,一點事兒也沒有了!走,喝慶功酒去。這兩天也把你老苦壞了!馮望田糊涂在自己的事情里,驚喜地道,王金聚他吐實話了?
劉忠專笑說,我的好大爺,你只想著你那點破事情,我說的是,朝著咱們放屁的那些腚眼兒都堵住了!馮望田也覺得挺高興,哦,這么快?劉忠專說,我也沒想到這么快當,這么地順溜??祰┑氖浩ü刹粮蓛袅耍降资莻€大能人??!他是今早上出來的,出來后就一邊打手機一邊跑門子,狗日的們原本就怵他,眼前又添了一層怕,怕康國泰把進局子的賬算到他們頭上去,因此都嚇得屁滾尿流的,一上午就把事兒全解決了。國泰和雪兒在后邊,一會就到,今天咱們在辦公室喝,大伙的眼皮底下痛快一把!
馮望田心里道,你沒愁事了,光剩下快活了,可俺的心病還一點沒治哩!老漢就說,俺不去喝,俺不去喝。劉忠專說不去不行,他已和康國泰啦呱過了,康國泰很想認識認識,日后還想認識一下馮鄉(xiāng)長,馮鄉(xiāng)長早就說下話了,得便就請康國泰去見他。說著就把老漢拉出門屋推進車子。
辦公室里,唐妮姑娘在安排喝酒的桌椅,今兒她打扮得更加惹眼,穿著大紅旗袍,兩條光胳膊白得耀眼,細苗苗的身子裹扎得梆梆緊,鼓地方更鼓凹地方更凹,逼得馮望田不敢睜眼。劉忠專拉馮望田坐進沙發(fā)里,眼睛乜著唐妮,嘴跟老漢說,你知道嗎大爺,因咱破費太大,縣里又追加了咱五百萬哩!馮望田說,好,好,老漢笑起來,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
小米姑娘和康國泰的小車到了,一邊一個鉆出車門,馮望田跟著劉忠專迎出屋子??祰┦莻€矮個子,一扁指長的頭發(fā),小眼睛瞇縫著,小嘴巴緊抿著。身材小,部件小,肉又少,馮望田瞅著像個三天沒吃飯的小猴子,心里感嘆不已,真是海水不可斗量,秤砣雖小壓千斤呀!
劉忠專介紹他們互相認識,康國泰握住老漢的手說,大爺你好哇,國泰來看你看晚了,這都是劉老板這家伙弄的,大爺來了十多天了屁也不放一個,真是該打,今天我要先罰他三大碗!劉忠專笑說,今兒三十碗也中,現(xiàn)在先進屋吧,菜快來了,咱們先喝點茶水清清腸子。
幾個人進屋坐進沙發(fā)里,唐妮姑娘倒水,小米姑娘分煙卷??祰┖鵁熅碚f,雪兒,咋不給泰哥點上呀。劉忠專接話說,國泰,今兒就自己動手吧,她們這幾天累壞了??祰┳约狐c上,把一口煙霧噗地吐出來,他媽的,這幾天誰累過咱們,我要讓他累一輩子!
小米姑娘坐進沙發(fā)里,懶洋洋的倚在靠背上,輕輕地合上了眼睛??祰┌焉碜愚D向馮望田,大爺,你眼睛里怎么全是血絲,劉老板讓你熬夜了?一句話勾起了馮望田滿腹心酸,老漢低下了頭??祰┝R起來,劉忠專你他娘的真是胡鬧哩,你怎么敢把老人家折騰成這個樣子!劉忠??嘈φf,你錯怪哥了。接著就把王金聚做賊的事情講給了康國泰。康國泰啪地把茶碗摔碎在了地上,他媽的,這種東西也敢向咱叫陣,去把小子給我喊來!劉忠專說,國泰,這不算什么事,咱喝完酒再說吧??祰┱f,不行,我正一肚子氣沒處撒呢,給我喊去!他拳頭捏得叭叭響,嘴里不停地道,也正好跟大爺頭回見面,權當給老人家送個見面禮!劉忠專向唐妮揮揮下巴,唐妮走出門去。
時間不大,一身泥水的王金聚走進門。他牙齒打著戰(zhàn),眼睛直翻白,身子抖成了一團,開口就拖起了哭腔:康哥,你喊我?
康國泰怒喝道,誰是你的康哥,扇狗嘴!王金聚擎起右手,掌了自己一個嘴巴:康爺,你有話盡管吩咐??祰┑溃瓉砟氵€認識你康爺!我問你,你半夜三更做賊,是馮大爺準許的?王金聚囁嚅說,我不敢撒謊??祰┨饋恚荷茸欤?!王金聚接連扇了四下,一邊兩下:康爺,我怎么敢撒謊呢,不敢的??祰屜蚯叭?,一腳把王金聚踢倒在地:給老子扇,狠扇,扇出狗血來!王金聚就又扇起來,扇了十來下,還沒見血,他受不住了,嗚嗚大哭起來,康爺,馮大爺沒批準俺,俺是胡說的,胡說的,康爺饒了俺吧。
康國泰吼道,半小時內,卷卷鋪蓋,給老子滾出縣城!以后再敢露頭,老子就廢了你,廢了你全家!王金聚哭求道,康爺,我的工錢……
康國泰大叫一聲,驢操的你還敢提工錢!現(xiàn)在老子數(shù)兩個數(shù),你要還不走,想走也走不成了!康國泰的“一”字剛出口,王金聚就趕緊點頭應承道,康爺我走,我走。說完麻溜爬起來轉身往外跑去。
馮望田一直心驚肉跳著,王金聚服軟了,說實話了,可他一點兒也沒覺得高興,反倒感覺驚恐得慌,仿佛康國泰的腳隨時都會踹到自己身上來??吹酵踅鹁蹞撇恢上氯チ?,工錢還一分得不著,他壯了壯膽子給王金聚求情了:國泰,小王承認不是了,就讓他留下干吧,回老家掙分錢不易哩。
王金聚的步子慢下來??祰┌琢死蠞h一眼,意猶未盡地咽口唾沫,把腳一跺對王金聚說,滾回來,給你馮爺爺磕頭!王金聚撲通跪在了地上,頭一磕到地:謝謝馮大爺,不,謝謝馮爺爺,謝謝馮爺爺!磕完又給康國泰磕,謝謝康爺!以后康爺有事,小王保證隨喊隨到!康國泰腳一跺喝道,滾!老子的事縣長都輪不到,還用上你了!快給老子滾!
王金聚離去,康國泰還余怒未消,捏巴著手指連連說,不過癮,娘個蛋的不過癮!劉忠專說,和這些窩囊廢交手,你還打算過癮?怎么樣馮大爺,國泰的威望夠可以了的吧!好了,公事私事都吊蛋凈光了,咱們坐下來說點痛快的,準備喝酒吧。雪兒唐妮,今天你們也要多喝一點,喝得暈暈乎乎的,咱們好好耍一耍。這一次你們的功勞可不小啊!
小米姑娘抿嘴一笑,張口說話,嘴唇卻索索地顫抖起來,兩行淚水悄然流上清秀的面頰。唐妮姑娘驚訝地道,雪兒姐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啦?唐妮話音未落,小米姑娘竟真的哇一聲哭了,她急忙捂住嘴巴,起身往外跑去。唐妮姑娘怔了一怔,眼里也突地汪滿了淚水,她哽咽一聲,說俺去看看雪兒姐,說完也不管別人答話不答話,趔趔趄趄地走出屋子。
康國泰睜大了眼睛:妞兒們今兒這是怎么啦?劉忠專沉沉地道,這幾天她們太累了,太累了??祰┱f,操,天天做新娘還嫌累,舒坦死了呢!劉忠專倏地睜圓了眼睛:康國泰,你這算放了句什么屁!康國泰一愣,臉慢慢黑了,劉老板你怎么啦,想卸磨殺驢?劉忠專垂下頭,囁嚅說,國泰,我也是太累了,腦子不轉繞了,你別往心里去??祰b牙一笑道,你累是真的,可這火不全是累出來的吧,誰手里的東西愿意送給別人吃呵!劉忠專輕聲說,國泰,你陪大爺坐會,我過去勸勸她們??祰┮擦⑵鹕韥?,嘆息道,咱倆一人一個吧,讓你這一弄,我這心里也有了醋味了呢。
馮望田沒心思來這里喝酒。眼下賊帽子摘除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去了,卻是奇怪,心緒反倒比先時更紊亂了,這種亂是理不清道不明的,更加使人煩悶難受,不知如何是好。因此老漢沒有動彈。他呆呆地莫名其妙地望著屋門口,門口外邊,一高一矮兩座大樓,也在莫名其妙地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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