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1
回到村里的馬光還是習慣每天早上出來跑步,村里的路沒有城里的筆直平坦,馬光跑起來就有些費勁,雖然跑的路程和以前差不多,可人卻比以前要累得多,往往一早上跑下來,馬光竟有胸悶窒息的感覺。馬光就想,在城里時他一口氣可以跑十幾里的路,回到家咋就退步了呢?不過馬光沒多大在乎。馬光只是把跑步當成了一種習慣,而習慣貴在堅持,只要自己不放棄,習慣就還在??偟膩碚f,馬光想讓自己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樣。
村東種桑的老達每天早晨看著馬光從院子門口跑過去,就扯著喉嚨朝馬光喊:“好你個馬光,咱村里人身體個個都硬得跟鐵似的,還跑么個鳥步?”馬光不回話,徑直就跑掉了。馬光不想回答這樣幼稚的問題,在他眼里,這村里人的見識都是短淺的,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說起話來更是一根筋橫沖直撞。而他馬光可不一樣,馬光是在城里呆過的,這是他和村里人區(qū)別開來的鮮明標簽。
跑步的馬光喜歡穿上他從城里帶回來的阿迪達斯運動服,那衣服在村里人看來就像是送老人出殯時穿的喪服。晨雞一聲啼,馬光就從自家院門口出發(fā)了,再從村東的小路出村而去,然后向左拐上村北的柏油路,雖說是柏油路,卻已經(jīng)多年欠修,坑坑洼洼的跟土路差不了多少。在柏油路上跑有七八里路的樣子,就到了離村子最近的甲塘鎮(zhèn),繞甲塘鎮(zhèn)跑一圈,馬光就開始往回跑。跑回到自家院子的時候,通常太陽已經(jīng)爬上東面的人頭山了,院子也一半沉浸在了八月溫順的陽光里。馬光這才在院子的石磨上坐一會,抹把汗,想著接下來該完成的活。院子外是一排茂盛的苦楝樹,是多年前馬光的父親種的。此刻苦楝樹的葉子仿佛篩子一般,陽光從縫隙里細細碎碎地漏到院子里,灑在馬光汗水淋漓的臉上,閃爍著鮮艷的光芒。
母親在屋里喊:“光兒,你回來了?”馬光應著。馬光又問“媽,今天感覺怎么樣?”母親嘆了口氣說:“還不是老樣子?!蹦赣H三個月前因為不慎跌倒導致全身癱瘓,余下的時光就只能在床板上度過了。馬光也因此從城里回到了村里,不能在城里打工了。馬光是家里的獨子,父親又走得早,家里就母親一個人,如今出事了,馬光是無論如何都得回家照顧的。馬光把幾樣行李一收拾就回家來了。這時候馬光才知道自己雖在城里呆了三年多,卻發(fā)現(xiàn)身邊除了幾件舊衣裳就再也沒其他東西了,有種想哭的沖動。
回到家看到母親癱在床上的樣子,馬光的淚終于流下來了。在馬光的印象里,母親是一個精干靈活的婦女,走起路來都是帶著股風的,正因為母親是急性子,磕磕碰碰那是常有的事,好在每次都能逢兇化吉,可這次母親卻挺不過來了。母親說這次摔得其實都沒以前重,結果反而這樣了。馬光想,母親老了。是啊,馬光都已經(jīng)三十歲了。母親年輕時身體不好,一直沒要到孩子,到了四十歲那年才終于奇跡般地懷上了馬光。馬光出生不久,父親就在一次進山挖草藥時被一條兇狠的眼鏡蛇給咬死了。從此母親與馬光相依為命,磕磕碰碰地走到今天,眼看馬光都長大成人了,還能走出村子去城里打工,賺不在少數(shù)的錢,母親的心算是安穩(wěn)下來了,結果卻又遇上這樣的災禍。再說母親已經(jīng)老了,別說癱了就是死了母親心里都不會猶豫一下,問題是拖累了馬光,馬光的前途一下子就沒了,而且三十歲了還沒處到女朋友,現(xiàn)在母親都這樣了,哪有誰家的女人肯嫁過來啊,早就嚇跑了,母親擔心的正是這個。
馬光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這點村里人都知道。當年父親走后,就有一些人家暗地里瞧不起馬光家,在一些事情上明顯要欺負馬光家,說話的語氣帶著輕蔑和挑釁。馬光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狠心把家里的十幾畝地交給了母親,只身跑到南方的城市打工。一年后,馬光就用在南方賺的錢回家蓋起了兩層高的水泥房,給母親一個人住,在村里算是賺足了臉面。從此,人們再也不敢小覷馬光了,馬光不在家的日子,村里有什么事還要找母親去合計,打的當然是馬光鈔票的主意。馬光偶爾回家,一進村,總是有人迎上來打招呼的,噓寒問暖的,馬光哥前馬光哥后的一路把馬光夾道送回家。晚上馬光請村里人喝酒,出手闊綽,喝的是從城里帶回來的皖酒王,抽的是芙蓉王香煙,好多人都舍不得抽,偷偷夾在耳朵上,再伸手掏自己兩塊錢一包的煙抽。席間,總有人要馬光幫他們的兒子找工作。馬光嘴里應付著,心里卻在鄙視。當然找工作的事最后都不了了之。說來還不完全是馬光不想幫村里人,其中還是有原因的。馬光是在城里的一家五金廠里打工,每天往流水線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還要受人呵斥管制。馬光可不想讓村里人知道自己是干那樣的工作賺到錢的,那不就是比在村里種田還沒尊嚴么?馬光每次回家都把自己裝扮得筆挺筆挺的,還夾了個黑色公文包,就是想證明自己在城里干的是管人的活,賺的錢卻比誰都多。
本來馬光已經(jīng)把自己的路鋪設得好好的了,結果事與愿違,母親出事了。聽到母親出事的消息那天,馬光整個人都懵了,像是被誰敲了一棍,半天清醒不過來。
2
馬光在灶臺上忙著為母親煮豬肉粥。
醫(yī)生說母親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想要好起來那是沒什么希望了,只能給她吃點好的,孝順伺候著,別委屈了老人家。馬光當然能理解醫(yī)生的意思,無非是說母親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命了。馬光一想到這就心如刀割,母親含辛茹苦一輩子,最后卻落下了這樣的下場,老天都瞎了眼了。
馬光恨不得把天上的龍也抓下來,宰了煮給母親吃。然而村子里別說是龍,連雞鴨鵝都是人家養(yǎng)起來下蛋的,像寶貝一樣護著,更別說給馬光去宰了。馬光就只能到甲塘鎮(zhèn)去買。馬光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去一次甲塘鎮(zhèn),一舉兩得。甲塘鎮(zhèn)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zhèn),頂多就算是一個大村子。市場里除了雞鴨鵝,就剩豬肉了。馬光就輪流著買,變著各種法子讓母親吃得新鮮些。母親哪里還能吃出新鮮來啊!一輩子她都是一個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使,平時都是炒一兩個自家種的菜就將就著過日子的,如今自己癱床上了,卻三餐是肉,她哪里能心安啊?母親說:“光兒,媽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你就別再浪費這些錢了,留著自己日后娶老婆用吧?!瘪R光不說話。母親不吃,馬光就直接坐到床頭喂她。每喂一口,母親的淚就落下來一顆,顆顆滴進瓷碗里去。
馬光剛把豬肉粥煮好端在母親的床頭時,手機就響了。手機是馬光一年前用一個月的工資買的,買它同樣是為了在村人面前賺面子。馬光看了一下手機的來電顯示,遲疑了一下,手指一摁就掛了。馬光剛要把一勺子粥往母親嘴邊送,手機又響了,一副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馬光還想把它給掛了,母親就說:“是誰啊?你先去聽一下吧?!?/p>
馬光是走出屋外接那個手機的,似乎有什么事瞞著母親。母親就豎起了耳朵,母親聽到馬光說,“你以后就別打過來了?!比缓缶蛼炝恕qR光進屋,母親問:“是誰?”馬光不語,繼續(xù)喂母親吃粥。母親看著馬光,嘴里的粥就什么味都沒有了。
馬光就想起了紅棉。
電話就是紅棉打來的,從馬光打工的城市里
打來的。在馬光回家之前,紅棉就曾對馬光說,馬大哥,我喜歡你。馬光的心噗噗噗地跳。馬光還是假裝鎮(zhèn)定地問,喜歡我什么呢?紅棉紅著臉頰說,喜歡你跑步的樣子。馬光說,那大哥就天天跑給你看。
馬光和紅棉的工廠剛好就處在一條橫亙城南城北的大道旁邊,從工廠的宿舍往外看,剛好就能看到車來車往的大道,熙熙攘攘地顯示著城市繁華與蓬勃。大道的人行道上每天早上都有很多本地的居民出來跑步,只見他們穿著阿迪達斯、耐克、李寧牌子的運動服,身姿優(yōu)雅地跑在大道上面,像是在追求著什么東西,腳步卻是遲緩的,勢在必得的樣子。剛開始馬光每天早上都會趴在窗口看著他們跑,越看他就越想下去和他們一起跑。而且馬光敢百分之百的肯定,自己一定跑得比他們快。有一次,馬光對紅棉說,以后早上我也要去跑步。紅棉就笑了,紅棉抿著嘴笑的樣子真好看,臉上還有淺淺的酒窩。馬光問,你笑什么?我敢打賭我一定比他們跑得快。紅棉這下笑得更厲害,紅棉說,不是快不快的問題,是像不像的問題,你說你穿個廠服在他們中間跑,像樣嗎你?被紅棉這么一說,馬光還真感覺有幾分道理。是啊,自己穿個廠服去跑步,人家不笑話才怪,打工的人還有時間和興趣出來跑步,這不就是殺豬的還帶本詩集一樣嗎?
馬光就想擁有一套運動服,越快越好。馬光真的太想自己能早點奔跑在眼前的大道上了,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然后超越所有人,把他們那些城里人都遠遠地拋在身后。馬光就趁著晚上不加班的時候一個人到服裝城去看看,結果一下子就被琳瑯滿目的運動服給迷住了,阿迪達斯、耐克、李寧、安踏、喬丹、361°……馬光都看傻了,一看價格,馬光更傻了,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套運動服多則上千,少則也要八九百,都差不多頂他一個月的工資了。馬光哪里舍得買,只好灰溜溜地回來了。馬光把運動服的事告訴紅棉。紅棉說,傻啊你,你可以買假的嘛。馬光睜大眼睛問,還有假的?紅棉說,有啊,市場里一大把。于是當天晚上紅棉就帶著馬光到附近的西鄉(xiāng)步行街買了一套最新款的阿迪達斯,花了五十塊錢,同時還花二十塊買了一雙耐克跑步鞋。馬光愛不釋手,回到宿舍就立馬給換上了。馬光笑著說,這還不是跟真的一樣,呵呵。完全不知阿迪達斯和耐克的字母都印錯了。
從此,馬光每天早上都會提前一個小時起床,然后穿上自己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奔跑在廠外的大道上。果真如馬光所說的那樣,沒有誰能跑得過他,只見他一路領先,往回跑的時候人家還在途中慢騰騰地磨蹭著呢。馬光就趾高氣揚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也看著馬光,不過嘴角帶著嘲諷的微笑,對自己的落后那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馬光像陣風一樣從他們身邊刮過。
跑步的馬光,比任何時候都要瀟灑。紅棉就趴在宿舍的窗口看著馬光,看著馬光在大道上一路奔馳,看著馬光的額上淌著豆大的汗,看著馬光小腿上的肌肉像兩個小鐵塊一樣一上一下滾動,就笑得很開心。
馬光算好了一個小時來回的路程,跑回宿舍,剛好就是上班的時間。然后馬光就和紅棉一起到車間里去上班。紅棉說喜歡馬光的話正是在上班的路上說的。
3
盡管馬光瞞著母親,但母親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了。母親是什么人,人雖老了,眼睛卻是明亮的,況且馬光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來的,他有什么事能瞞得過母親嗎?母親也理解馬光心里的想法,無非是不想怠慢母親也不想連累紅棉。馬光所做出的選擇讓母親很感動,卻也讓母親心里感覺痛。馬光已經(jīng)三十歲了,應該有個女人陪在他身邊了,而這個女人肯定不是自己的母親。想到這,母親就心如刀割般難受。
馬光說:“媽,你怎么吃那么少?!瘪R光看著鍋里剩下的豬肉粥發(fā)呆。
母親說:“媽吃不下,媽在擔心你?!?/p>
馬光說:“媽,你別擔心,你養(yǎng)好身體,我不用你擔心?!?/p>
母親突然就哭了,母親邊哭邊說:“你叫我怎么不擔心呢?媽把你給害了,嗚嗚……”
馬光面對母親的眼淚,就有些手足無措。馬光長這么大還真沒看見母親哭過。哦,有,就是父親走的時候母親哭過,之后就再也不哭了。馬光小的時候經(jīng)常被村里比他大的孩子欺負。馬光打不過人家,只好哭著回家。母親帶著馬光就直沖打他的孩子的家里去,抓起那孩子的衣領就是一巴掌。母親說,別以為我們好欺負。孩子的父母哪里容得母親戰(zhàn)上門來,于是沖上前就打了起來??蓱z母親勢單力薄,一對二,最后母親被打倒在地。馬光害怕得瑟瑟發(fā)抖,蹲在一邊哭。母親站起來,徑直就回家了,一會,母親拿來了一把菜刀,非要砍人不可。打母親的人見勢不妙,一路躥跑,母親就一路舉著菜刀追。母親邊追邊喊,我砍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人。事情最后是村長出面解決的,村長問母親有什么要求,母親說,我就要他們給我兒子道歉,承認錯誤。村長說,這個好辦。那一家人只好就拿著禮物上門道歉,還放了鞭炮。他們走時,母親說了一句讓馬光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話,母親說,二十年后,我家馬光說不定就能請你們當仆人使。就因為母親的這句話,馬光暗暗給自己下了決心。從此,馬光也和母親一樣,不哭,永遠不哭。
然而母親卻因為馬光而哭了。母親哭了很久,母親壓低著聲音哭,她可不想讓外人聽見。馬光就有點可憐起母親來了,壓抑了二十幾年的哭聲,最后還是要壓抑,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都不能做到。
哭累了,母親就睡著了。母親睡得很安詳,淚痕還掛在臉上。馬光給母親擦了擦臉,然后就走出屋子。馬光扛起鋤頭,下田去了。
家里的十幾畝田馬光進城打工后就一直由母親種。母親不甘落人后,對田地當孩子伺候,每年的收成稻谷都可以填滿家里的谷囤子。馬光回來后,田里的事當然由馬光來料理了。馬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千方百計想扔掉的鋤頭最后還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它是那樣的熟悉,卻又是那樣的陌生。
下田的路上,馬光遇到了村長,遇到了老達,遇到了德民叔,遇到了當年和母親打架的人家。馬光其實不想遇到他們,但村子才多大,隨便往屋外一走就可以遇到人。村里人對馬光還是保持著尊重,紛紛停下來,問一下母親的病情,然后說要給馬光什么秘方藥。馬光知道他們嘴上說的都是客套話,真要他們幫忙的話他們肯定會找各種理由推托掉的。馬光清楚村子里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精得很。馬光在工廠里的時候,向工友借了一些報紙看,看到報紙上面有人把農(nóng)村的人寫得那樣淳樸無私,世外桃源似的,馬光就想笑,馬光想,農(nóng)村里的人有時比城里人還要奸詐呢!寫文章的人肯定沒在農(nóng)村呆過,要么就是睜眼說瞎話。
稻谷剛好是分蘗接穗的時候,看形勢,又是一個豐收年。馬光給自己田里堵進一支水流,就坐在田埂上抽起了煙。馬光的腦子里很亂,一會是母親的掛滿淚水的臉,一會又是紅棉微笑著的酒窩。
田里干活的農(nóng)人不少,三三兩兩正坐在田頭抽煙聊天。馬光家的田就和那戶打過架的人家的田相隔不遠。那男人就坐在不遠處和另一個人聊天,馬
光能聽清他們聊天的話。那男人似乎也是故意提高聲音說給馬光聽的。那男人說,我那兒子啊,現(xiàn)在城里賺錢呢,每月都寄錢回家,還是城里的錢好賺,我們這些窩在村里種田的,感覺還真沒用。馬光聽出了他話外的話。他說的兒子就是當年欺負馬光的男孩。
馬光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立馬起身往村里走。
4
母親出事的那天是村長打電話告訴馬光的。村長說,馬光啊你快回來吧,你媽廢了。馬光說,你才廢了呢!村長說,你媽真的廢了。接著馬光的手機就掉地上了。
紅棉問,發(fā)生什么事了?馬光搖頭。
在此之前,馬光還準備“五一”放假和紅棉一起去城里最有名的梧桐山玩呢。從工廠到梧桐山有二十幾里路。馬光說咱們跑步去吧,紅棉說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馬光說你跑不動我背你。紅棉說你行嗎你?馬光就擼起衣袖,露出結實的肌肉給紅棉看。紅棉伸手捏了捏馬光的肌肉,馬光說癢。紅棉笑了,說你一個大男人還怕癢啊?馬光說,我媽說了,男人怕瘁表示會疼老婆。紅棉笑得更厲害,邊笑邊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紅棉看馬光的眼神突然就變得柔情起來。紅棉說,來,我再捏捏,證明一下你是不是真的疼老婆。馬光就又伸出手。紅棉再拿手去捏的時候,馬光一使勁,手上的肌肉頓時就變硬了,像石頭一樣的硬,紅棉捏了好幾下也沒捏進去。馬光說,現(xiàn)在不癢了。紅棉就把手猛地伸進了馬光胳肢窩里,馬光整個身子一縮,跑了,紅棉就在后面追,兩人的笑聲響徹整個工業(yè)區(qū)操場。
晚上,馬光打電話給村長,才把事情問清楚了。原來那天清晨母親挑著一擔土糞下田去,跨過一道坎時,被坎上的野草藤一絆,就連人帶擔一起趴了下去。要是在往常,母親大可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重新挑擔上路。但是那天母親卻起不來了。母親終于跨不過那道坎。母親終于在那道坎上倒下了,母親再也起不來了。
母親在坎下不知趴了多久,擔子還壓在她的身上。接著母親就昏迷過去了,等她醒來的時候,母親躺在了甲塘鎮(zhèn)的衛(wèi)生所里。所里的醫(yī)生說,廢了,廢了。村長就打電話給馬光,照醫(yī)生的話說,你媽廢了。
馬光恨不得立馬回家。然而不行,還有事情要處理,比如工廠的工資,比如該不該告訴紅棉。馬光想了一夜。馬光知道自己這一回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紅棉會怎么想呢?紅棉還會喜歡自己么?天色泛白的時候,馬光終于決定,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什么都不讓紅棉知道,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著馬光回到村里去受苦。作出這個決定時,馬光的淚涌了出來。馬光知道這淚竟不是為母親而流的。馬光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接著馬光換上阿迪達斯運動服,馬光要在這個城市做最后一次奔跑,今天跑了就再也不能在城市里跑了。
三年前,馬光為了自己的母親跑出了村莊,跑到了城市里,三年后,馬光還是為了母親跑出城市,跑回自己的村莊。
那天的大道上光線充足,畢竟已經(jīng)快到夏天了,天亮得早,陽光也起得早,起來跑步的人就醒得早。跑步的人對馬光已經(jīng)很熟悉了,當然從來沒說過話,人們只是用鄙夷的眼神來表達對馬光的不解。這么拼命的奔跑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前方有強迫他去擁有的東西。
和往常不一樣,馬光一來就使出全力的奔跑,把跑步的人一個個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不一會,汗水就已經(jīng)把馬光的運動服浸濕了。發(fā)泄式的奔跑讓馬光眼里的一切突然都模糊了起來,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那些風馳電掣的汽車,還有大道邊上被修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樹木,一切都模糊了起來,像是裹在一層薄膜袋里,又像是飄在云層頂端,可望而不可即。
馬光終于跑不下去了,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把所有跑步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紛紛繞過馬光的身體,繼續(xù)往前跑,不時還回頭,小聲說了一句,原來是個神經(jīng)病!
工廠沒有把所有工資都結算給馬光,理由是馬光這種情況是辭急工,按廠里的規(guī)定應該扣一半的工資。一半就一半,馬光也不計較,只想著馬上回家,見到自己的母親。
馬光收拾完東西走出宿舍,在走廊里要經(jīng)過紅棉的宿舍。宿舍門是鎖著的,這會都在上班。馬光看著紅棉的宿舍門,站了一會,一扭頭,就匆匆地下樓去了。
5
八月,立秋。村莊的八月已經(jīng)能感覺到寒冷了。馬光剛把鋤頭往院里一放,兜里的手機準時就響了。馬光知道,是紅棉,這會正是工廠下班的時間。馬光不聽。馬光知道每接聽一次,自己的決心就會受一次動搖。響了一會,手機就停了,接著短信進來了。紅棉的短信自從馬光回村三個月以來就從沒斷過,馬光不回,但馬光又舍不得關掉手機。在村里,馬光的手機除了看時間外再無其他作用。如果說還有其他作用的話,那就是讓紅棉打得進電話,發(fā)得了短信。
母親還在熟睡中,或許是在裝睡。馬光就去燒水,天有些涼了,他要把水燒熱一點,給母親擦身的時候才不會叫母親凍著。家里的灶臺由于馬光近段時間來使用不當,已經(jīng)被火燒得烏黑不堪了。馬光記得,以前的灶臺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干干凈凈的,母親總是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母親愛干凈,即使是寒冬臘月,母親也會洗澡,洗得干干凈凈的才睡,不但是自己,馬光也會被洗得干干凈凈的,才允許他上鋪睡覺?,F(xiàn)在母親不能動了,自己洗不了了,馬光就幫母親洗,每天都把母親洗得干干凈凈的,就像以前母親洗他一樣。
幾個月下來,母親已經(jīng)瘦了很多了,皮膚都皺得不成樣。然而母親的身體還是那樣的潔白,從臉一直到腳趾,白皙得不像一個農(nóng)村人。馬光小心翼翼的,像對待一件寶貝一樣,一點一點地為母親洗去身上的污垢和汗?jié)n。母親的乳房干癟得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而就是這樣一對乳房,曾經(jīng)給了馬光多少新鮮的乳汁,馬光吮吸了多少年啊,直到他會走會跳。
洗的過程中,母親醒來了。母親說:“待會把帕子放在我床頭吧,我可以擦擦嘴?!瘪R光就照做了。母親的身體動不了了,但頭還是能活動的。
晚上,母親把馬光叫到床頭,母子倆說了好多話。
第二天,一大早,馬光就換上阿迪達斯運動服出去跑步了。路過老達的屋前時,老達又把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對著馬光說了一遍。馬光沒理他,徑直就跑出村子,拐上柏油路,直朝甲塘鎮(zhèn)跑去。馬光今天決定到小鎮(zhèn)買一只雞,回來殺了煲湯給母親喝。這么想著,馬光的腳步就有些急切了起來。路兩邊的苦楝樹排成整齊的隊伍,一個個向馬光的身后倒去。早上初秋的風吹著馬光的臉,已有絲絲的涼意。不過馬光感覺很舒適,涼意剛好吹干了臉上沁出來的汗,很貼切的感覺。
柏油路翻過幾道坡,甲塘鎮(zhèn)就到了。甲塘鎮(zhèn)小得連街道都沒有,柏油路成了它惟一的街道,鎮(zhèn)上的人家就分別住在柏油路的兩邊,使甲塘鎮(zhèn)看起來像是一雙期待飛翔的翅膀。
馬光買了一只烏雞,然后就轉身往回跑。往回跑的路程仿佛縮短了一般,競很快就看見村莊,看見了自家高出來的屋頂。進村,回屋。馬光汗水淋漓,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來一樣。
馬光喊:“媽——”
母親沒應。馬光想,母親還沒起來,就讓她多睡一會吧。馬光拿出菜刀到院里殺雞去了。雞知道自己大難臨頭,竟?jié)M院子跑,咯咯地叫。馬光滿院子追。殺了雞,馬光把雞肉放進砂鍋里去煲,還放下了幾片中藥,給母親補身子。
母親還沒醒。馬光就來到母親的床頭。
一剎那間,天突然就暗下來了。馬光像一堵墻一樣,轟然倒在了母親身上。半天,馬光都發(fā)不出聲音,他的胸口仿佛壓著千鈞大石,企圖一直把馬光壓到地里去,壓進地里去。大半天,馬光終于把聲音發(fā)了出來,那是嚎叫的聲音,聲音越出屋子,響徹了整個村莊。
馬光喊:“媽——媽——媽——媽——”
可是母親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喊了,母親自己結束了生命,她要給馬光自由,遠走高飛的自由。殺死母親的正是昨天馬光留在母親床頭的帕子,母親把帕子吞進喉嚨,窒息而死。
馬光的腸子都悔青了。為什么要把帕子留給母親昵?為什么?這不是等于自己親手殺死了母親么?不,母親還沒死,她只是昏迷了而已,應該送醫(yī)院去。
馬光站起來,雙手抱起母親。母親竟是那樣的輕,輕得像一個空袋子。馬光就那樣抱著母親,沖出了屋子。然后,馬光又抱著母親,沖出了村子。馬光就那樣緊緊地抱著母親,朝甲塘鎮(zhèn)的衛(wèi)生院,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