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紅

一個人走出好遠(yuǎn)

一個人，沿著時光，是怎樣的一種行走?那個下午，風(fēng)緩緩掠過城市，帶來或帶去一些信息。許多于我并不重要。

陽光溫暖而有詩意，像一個人散淡而又隨意的心情。

從面館出來，我突然不想急于回去。我想一個人走走，想一個人到很遠(yuǎn)的地方走走。那種感覺讓我無法邁開回家的步子。

沿著黃河路，向前，那前面有很長很長的路，都是我不曾走過的。能夠看得見前面有草地、有河流、還有橋。那么，那更遠(yuǎn)處呢?會有什么?村莊?流水?

于是，疑問帶著我出發(fā)了，在周日的下午，我攜帶著內(nèi)心巨大的秘密行走，仿佛一種先驗的力量促我動身。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滿心疲憊，也沒有人知道，其實我的行走并不富有什么意義。

一定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一定有，就在前面，那遙遠(yuǎn)的遙遠(yuǎn)。

路的前面是路，村莊的前面是村莊，一個人的前面是另一個人。那么，下午呢?

下午的前面是另一個下午嗎?

前面有小河，小河邊有樹，樹上有葉子。

它們曾等待過我的到來嗎?那片葉子，被我揪下又扔到河里，順?biāo)?。這個下午，它的命運(yùn)因我的到來而改變。

為什么?小河，葉子，我，我們的前世是怎樣的一種約定呢?或者，來生?

每一個人都忙忙碌碌，過往的風(fēng)塵遺留下一些零碎的氣息，那偌大的天空盛滿了寓言。

有誰在意我的行走呢，時光?

離開時光，我剩下什么呢，行走?

一個人不攜帶任何思想，沒有任何目的，不追求任何意義，在一個下午，被內(nèi)心的疑問引領(lǐng)著前行?；蛲蝗幌胪Ｍ＃蛲蝗幌氡寂?，或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說，就此沉默掉。

這一切都是一個人巨大的自由，沒有什么，是非得不成的。

行走，一個人，不需要?dú)g樂，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孤獨(dú)。路過街道，路過人群，路過陽光，下午和風(fēng)塵，也路過一個人空曠的曾經(jīng)。

一定有什么，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就在前方，前方的更前方。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重要。

行走，在無心的下午里。

那個下午，我，一個人，走出好遠(yuǎn)。

也是那個下午，我開始尋找自己好久。

寧靜的王塬

我出生的那個村莊叫做王塬。塬是黃土丘陵地帶常見的一種地貌。王塬是寧南一個小小的村莊的名字，總共有十余戶人家。

我的童年就是在王塬度過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黃金般美好純粹的時光。那時候，王塬就是我的世界，我以為的世界就王塬那么大，它無所不有，無所不容，充滿了無盡的神秘和豐富。后來，我知道王塬其實是渺小的、孤獨(dú)的、偏僻的、甚至是蕭條的。

我現(xiàn)在只能稱王塬為老家了，那是因為多年以后，我離開了王塬，我的父母們也離開了王塬。王塬事實上成了一個廢棄的村莊，我們那里稱它為古莊。離開王塬之后，我混跡到了陌生而又堅硬的城市，整日忙碌而又疲憊，逐漸地離王塬遠(yuǎn)了。現(xiàn)在，我回王塬的理由和機(jī)會不多，唯一正當(dāng)?shù)睦碛墒腔啬抢锛赖焱跫蚁茸?，卻由于我所混跡的這座城市離那兒太遠(yuǎn)，這一重任往往是由我的父親和其他的親人們承擔(dān)，我只有羨慕和嘆息的份。我們都離開王塬之后，王塬就變得寧靜了，我們的先祖就留在了王塬的寧靜里，守著那里的一草一木，守著那寧靜里的安然，也守著王塬全部的曾經(jīng)。我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在年關(guān)和清明將至?xí)r，把對先祖虔敬地祭奠連同王塬深深地想起。

我往往是在夢里重回王塬的，遭遇到那里曾經(jīng)的陽光、花草、樹木、房屋及鳥鳴。那些都是我曾經(jīng)的歡樂和憂傷，心跳一樣牽扯著我。在夢里，那曾經(jīng)的小路猶在，曾經(jīng)的泉水還清冽，曾經(jīng)的屋壁依舊生輝。那些我放牧過的精靈，追趕過的溪水，都當(dāng)年般歡躍。那位我暗戀過的村姑，似仙女般美麗、恬靜，在古莊飄飄搖搖地招手。呵!一切都是那樣地純粹和美好。

悵然的時候，夢醒了。似追求失敗后的沮喪，也似醒酒后的落寡，心在一種失去中浸淫，酸楚而又纏綿。這時候淚水會真實地充滿雙眼，濕了枕衫。也濕透長長的哀嘆的思緒。

每逢有假，匆匆忙忙從城市逃離，回到父母的身邊，纏著他們要聽老家的曾經(jīng)。母親所知不多，父親往往會娓娓地道來，從他的童年一直到我們長大后陸續(xù)離開。父親講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留戀和酸楚，我聽過了好多次，仍然想聽，充滿期待。覺得不過癮時，就找比父親大許多的二伯，聽他從更遠(yuǎn)處講來。

我在乎關(guān)于王塬的一切，拾掇著父輩們和我曾經(jīng)在王塬的一些碎片，并小心珍藏。在夢里，它們往往會重新發(fā)出光芒，昭示王塬所有的豐富、寧靜和神秘。

我就這樣一直和王塬相關(guān)著。

此刻，身陷城市，獨(dú)居斗室，不得不這樣。憶及王塬的點點滴滴，倉促行文，未盡其詳，已淚染雙目，不禁噎出聲來。

是我心中的王塬，它的寧靜，讓我說話。

回到王塬

我再次回到了王塬。

踏上王塬的土地，我竟然激動得不能自己，微微顫抖起來，手腳都感到發(fā)麻了。這就是王塬，我日思夜念的王塬，我夢中無數(shù)次回到的王塬。

我的眼淚禁不住出來了，王塬啊，我回來了。

好多年已經(jīng)沒有回到王塬了，村莊已經(jīng)被荒草淹沒，路都辨認(rèn)不出，草叢中有不少的小動物在游竄，令人不敢下腳。我竟然不敢輕易踩在王塬的土路上了，這讓我感到傷悲，心里莫名其妙地痛恨自己。路已陌生于我了，它是否還認(rèn)識我這雙無數(shù)次奔過他脊背的腳呢，我們之間的生疏讓我們之間已隔了什么。

生活，在關(guān)于王塬的心情里。

這些年，我離開王塬在城市里游弋，在鋼筋水泥里拼搏時，王塬在干什么，感到寂寞了沒有，是否因為我們的離開停止了?沒有，應(yīng)該沒有。那它一定是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它一定有許多話想說，可是它沒有說，它肯定依然面對著每天的日出日落、斗轉(zhuǎn)星移，風(fēng)雪雷電和陰晴圓缺，它保持了一個村莊的巨大的沉默，也保持了內(nèi)心的最初的豐富，它將說話，同時感到寂寞。

一個人的王塬，一個人一生的心情，那個我生命最初到達(dá)的地方，給予我時間、空間和生活的地方，是我一生的村莊。走了好久，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一直在王塬。

我的關(guān)于王塬的記憶，事實上只是王塬歷史上的一瞬間。它有著更為久遠(yuǎn)的曾經(jīng)，還有將來。記憶之前的王塬是王塬嗎?幾千年后，王塬還是王塬嗎?最初的王塬一定不叫王塬，王塬是民國時我的爺爺們遷入時開始叫的名字，王塬在歷史上可能有過其他的名字，可是它實在是一件小得很的事情，沒有被記載下來。王塬在很久以前是有人居住過的，應(yīng)該還是不少的人，因為它之上的土地被耕種過的痕跡明顯地還在，只是他們當(dāng)年怎樣居住，已經(jīng)沒有任何舊跡了，由此推斷那已經(jīng)不是一段短的時間了，那些人們早已從王塬上的風(fēng)塵中消失了。我的爺爺們逃荒避戰(zhàn)來到王塬的時候，王塬沒有一戶人家，我的爺爺們便用了幾十年時間在王塬的土地上繁衍了幾十戶人家，均系王姓，故名王塬。

我的記憶從王塬開始，我離開王塬時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我的爺爺們早已經(jīng)溶入了王塬的土地，他們已經(jīng)永遠(yuǎn)無法離開王塬了，他們從別處來到王塬，最終把自己交給了王塬。我的大伯在王塬出生，又在王塬去世，他的一生只和王塬相關(guān)。我離開王塬時，我父輩們中的其他人都離開了王塬，搬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居住了，王塬從此又成為了一個沒人居住的村莊。

不知道多少年后，又有什么人來王塬居住呢?先后在王塬居住過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他們有沒有關(guān)于王塬的記憶呢?

一人一個王塬。

王塬，事實上是一個人的世界。

無數(shù)次地，當(dāng)月光照在我行走的這座城市時，也一定照在千里之外的王塬，照在王塬的一草一木上，照在它的一呼一吸上，也照在一個人思念王塬的心情上。

永遠(yuǎn)的王塬。

從一個人的心靈出發(fā)，回到王塬。

[責(zé)任編輯：楊風(fēng)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