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會亮
小的時候,我常到碎舅家耍。我家和碎舅家只一河之隔。站在我家門前的臺子上,能看見碎舅家門前活動著的人影。碎舅家門前有個園子。園子里有榆樹、柳樹、杏樹,密密匝匝像片綠蓋。麥子黃時,杏子那誘人的香味就會傍著河沿飄過來。這時節(jié),你就會從那些蓋住院墻的綠樹間隱約看到一咕嘟一咕嘟的果子,仿佛一群很好的小孩在招手。
現(xiàn)在想來,碎舅家吸引我的,除了那一園瑪瑙似的杏子外,就是窗臺上放著的那本殘破的《封神演義》了。那是一本黃舊的書,沒有封面,繁體字,包在封皮外面牛皮紙上的書名已顯得模模糊糊的了。第一次翻開那本書并且立即被它吸引住的時間,大約是在一個安靜得可以聽見蒼蠅拍打翅膀的六月的午后。那時,大人們都下地割麥子去了,我摘了杏子就坐在碎舅家耍,耍著耍著,就看到了那本顏色黃舊的書。那本書立即吸引了我。晚上的時候,從地里回來的碎舅發(fā)覺我在看那本書,遂一邊洗臉一邊問,你才識幾個字,能看得懂嗎?我笑笑,又低下頭去看書。碎舅頗感意外,于是又隨口問道,你說說,誰托夢給周文王的?誰在渭河邊上釣的魚?我不屑地說出一個名字,碎舅便大驚。碎舅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遍,之后就格外小心地安頓道,不要入得太深,看看故事就行了。
在我們那里,能看得懂《封神演義》,已然就算個知識分子了。碎舅便格外器重我。偶爾地,碎舅還會給我找來一些更加難讀的書,如《東周列國志》《三國志》等,從那些書里,我隱約感到了書這種東西隱含的巨大幽秘,以及讀書帶給人的快樂與尊嚴。
漸漸地,我也能照貓畫虎寫點文章了。碎舅知道后并不顯得怎樣高興,而是“心有戚戚焉”地說,還是想著干點實際工作吧,寫書那個東西,說到底還是個虛的。
據(jù)母親講,碎舅年輕時很頑皮,因了幾個哥哥的護佑,他便常跟著我外祖父走鄉(xiāng)串戶,玩紙牌。玩紙牌在我們那里叫做“抹經(jīng)”。碎舅年輕時抹經(jīng)的技藝十分了得。有關(guān)碎舅抹經(jīng)的傳奇,在我們那里是很有些說道的。據(jù)說,碎舅抹經(jīng)可以抹三天三夜。抹牌之前,碎舅會吃飽喝足,在家靜養(yǎng)一天,長長地睡上一個好覺,之后就到院子里和莊稼地里轉(zhuǎn)悠。轉(zhuǎn)到天黑,他大聲喊來我的舅母,以及他那幾個兒子,細心地安排誰誰放羊,誰誰犁地,誰誰把園子里的韭菜拉到集上去買。安頓停當,碎舅揮一揮手,他讓舅母和我那幾個姑舅各自領(lǐng)命而去,自已則像開“三干會”的干部一樣,穿戴一新地去趕牌場。
一般來說,牌場設(shè)在一位可靠的親戚或朋友家里。四位高手在氈席上團團坐了,講好輸贏,說過規(guī)矩,這就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搏殺。關(guān)于抹經(jīng)的規(guī)矩,我曾在一本記錄民問棋牌技法的書中看過,那里面是隱藏著諸多的奧妙和機巧的,其復(fù)雜程度并不亞于變化多端的象棋或橋牌。在我們那里,能抹得一手好經(jīng)無疑會贏得人們的佩服與敬重。而碎舅,則已將其擠、碰、過、和(抹經(jīng)術(shù)語)的過程演化得出神入化,淋漓盡致。抹經(jīng)之前,碎舅會像坐禪一樣運氣,搓搓手指,緊緊臉頰,然后才開始展頭揭牌。碎舅已在事前安排好了家里的一應(yīng)事務(wù),因而心無旁騖,一上場就進入了良好的競技狀態(tài)。碎舅在牌場上的表現(xiàn),已不是簡單的“高手”二字所能概括的。唯一的一個結(jié)果是,一場牌罷,其余的人都黑著臉悄悄打道回府,而碎舅則微笑著,神態(tài)自若。他按按飽滿的口袋,騎自行車來到附近的集上,買一些家用的零碎,吃一碗羊肉泡饃,然后打著飽嗝,一路搖著鈴鐺回到家中。
回家之后,碎舅并不急于休息,他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倒背雙手,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誰都知道,他這是在檢查自已臨走時安頓過的事情和工作呢。果然,一會兒碎舅就走進了上房。他盤腿坐在炕頭,一邊往出掏東西,一邊就像頒獎那樣,開始論功行賞,一條背心,一頂帽子,幾塊糖果??傊榫藦呐茍錾匣貋淼娜兆?,就是大家的節(jié)日。大家輕輕歡呼以示慶賀,碎舅則滿足地咂咂嘴,踅進上房,在無人打擾的安靜中,美美睡上一天。
在我的十幾個舅舅中,碎舅排行最末,俗稱“老碎”。碎者,小也,既有排位最低之意,又含可愛頑皮呢稱。根據(jù)輩份的不同,碎舅分別被人稱為“老碎”“他碎爺”“碎爺”等等,總之,無論哪種稱呼,無不包含了大家對他的尊敬和喜愛。在碎舅家那個只有李姓的莊子里,碎舅的地位顯得那樣特殊而耐人尋味。
“老碎,來搗兩罐罐?!闭f這話的,必然是我的另一個更加年長的舅舅,他一定是看見了在莊稼地邊轉(zhuǎn)著的碎舅,而想借著喝茶的機會,問一問今年的農(nóng)事。喝著釅茶,就著干糧,碎舅便將自已的觀察和思考一一道來。一般來說,這一莊子的農(nóng)事安排,基本上就在這一早上的煙薰火燎中確定了。
“他碎爺,今晚上你到我家來,我給你宰個雞?!币粋€年齡比他大點的侄子說。當晚,碎舅一定是坐在了那位侄子的炕頭,一邊吃雞,一邊聽侄子講他近來碰到的煩心瑣事。如果是有關(guān)后代婚事的,他一定會說“不要嫌人家女子,老先人不是說了,丑妻薄田家中寶嘛?!倍绻欠蚱蕹臣懿缓偷?,他一定會說,“家和萬事興,這日子總歸是平順了才過得好嘛。”雖都是大實話,但讓碎舅那么一說,卻是那樣的入耳入理,有滋有味。
還有些家事更為復(fù)雜的,那就得碎舅大動干戈了。每逢這個時候,碎舅必然是要動一動家族里的三老四少的。一家子,包括鬧意見的雙方,齊擺擺在地下的矮凳上坐了,等待碎舅和一干白胡子老者,一一像唱戲走場那樣登堂入室。脫鞋上炕之后,碎舅便會虎著臉對鬧意見的人說:“現(xiàn)在你們各擺各的道理,我看你們究竟有多少道理可講?!贝笥胁徽f徹底不罷休的架勢。鬧意見的雙方,自然是要說一說,鬧一鬧的,說過鬧過了,碎舅就會給他們講一些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早年故事,而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春秋戰(zhàn)國,或有出處的。聽著這些故事,感受著這種氛圍,老者拈須頷首,那鬧意見的雙方自然也冰釋前嫌,早已沉浸其中了。
我曾經(jīng)多次見過碎舅為人說事的這種場面。我發(fā)現(xiàn),碎舅為人們所講的那些道理,故事,大都出自他那些顏色黯舊的書。那些故事簡潔,單純,卻愛憎分明。那些堪稱經(jīng)典的故事,一經(jīng)碎舅那樣直白或控辯式的轉(zhuǎn)述,竟產(chǎn)生了一種無可替代的,非常民間化的道德力量。
碎舅家的那個莊子,叫河?xùn)|李家。在河?xùn)|李家,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雜姓外,清一色都是李姓。李姓是個大姓。據(jù)碎舅講,李姓在歷史上就是望族,貴族,根據(jù)老一輩人的追述,這河?xùn)|李家極有可能就是李世民遺落在西北邊地的一個后裔分支。河?xùn)|李家的人聽了,自然就高興,自足,莫明其妙有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前幾年電視臺熱播連續(xù)劇《楊貴妃》,河?xùn)|李家的人看了,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高興,晚上吃飯時,家家長面油餅,家家殺雞燉肉。新聞聯(lián)播過后,大家就像約好了似的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來到碎舅家看連續(xù)劇??粗粗蠹揖碗[忍不住地要發(fā)發(fā)議論。
“這個女人,可是把咱老李家害苦了?!闭f這話的人正喝著茶,由于憤怒,他往下咽茶的時候喉結(jié)競咕嚕動了一下。
“就是,要不是這女人,咱河?xùn)|李家說不定在西
安城正占著一塊地盤呢。”一個年紀大點的響應(yīng)道。
“也別光怪人家,要怪就怪咱老先人,堂堂一個皇上,把個女人始終頂在頭上,不倒霉不垮臺才怪呢?!彼榫说膬鹤诱f。
聽了這話,碎舅終于忍不住把煙鍋猛吸了兩口:“屁的個話,要是按你剛才說的,你就應(yīng)該把你女人好好管一管?!?/p>
碎舅的兒子嘟囔道:“沒辦法,老先人把頭安偏了嘛?!?/p>
大家一陣大笑。
看到最后,還是要碎舅出來總結(jié)總結(jié)的。碎舅倒一罐罐釅茶,說說唐朝,說說李世民,說到最后,自然又要追述一番李家的根基而使大家快活高興。
河?xùn)|李家的人就是這樣簡單而沒有城府。
河?xùn)|李家的人還愛耍錢。這自然還是與碎舅有些關(guān)系的。早些年,碎舅嗜好抹經(jīng),砍牛腿,河?xùn)|李家的人便跟著抹經(jīng),砍牛腿。近幾年,碎舅愛上了打麻將,扎金花,挖紅四,河?xùn)|李家的人就像著了魔一樣開始研究學(xué)習(xí)。但無論哪種玩法,碎舅永遠都領(lǐng)著風(fēng)氣之先。
碎舅說:“人一輩子連個錢都不會耍,那你就算是在這世上白活了?!?/p>
聽了這話,你會覺得這河?xùn)|李家的人或許跟趙匡胤也是有些關(guān)系的。
前些年,我因為拜年每年都要去舅家一次。去了也不怎么受人歡迎,燒了香,磕了頭,偶爾地只幾個姑舅忙里偷閑過來搭訕幾句,其余時間我基本上是個食客,看客。因為過年過節(jié)時,其他莊子的人總要聚在一起,喝喝酒,或耍耍社火。而河?xùn)|李家的人,人老祖輩就只有一個愛好:耍錢。舅家的莊子幾乎家家都設(shè)著耍錢的攤場。
后來,我也學(xué)會了偶爾耍點小錢,碎舅知道后異常高興。
碎舅說:“這就對了,人其實還是有點毛病的好,人一點毛病都沒那是最沒意思的?!?/p>
碎舅還說:“你不要小看了這個簡單的耍錢,啥人啥耍法,在賭場上,那是最能表現(xiàn)一個人人品和智商高下的?!?/p>
從那以后,我?guī)缀趺磕甓既ニ榫思?,一去就成了碎舅家最受歡迎的座上賓。
得知我要來的那天,碎舅會特意讓人組織組織,買兩盒好煙,邀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他本人也會推掉所有的賭局而整整陪我一天。碎舅坐在我旁邊,一邊打牌,一邊不停地提醒關(guān)照我,生怕我因為賭技不精而輸?shù)锰珣K。我也因此躲過了好幾年給舅舅舅母們磕頭拜年的煩瑣。
有一年大年初二,我一到舅家就被幾個熱情高漲的姑舅包圍了。還沒吃飯,他們就三下五除二擺好了攤場,邀我扎金花。
我故作為難地說:“我還沒給幾個舅舅磕頭呢?!?/p>
碎舅說:“你耍你們的,磕頭拜年嘛,那都是些虛套套?!?/p>
得了允許,我于是就放開了賭,結(jié)果一賭就賭到了大年初三?;氐郊也淮笠粫?,我的幾個等我磕頭的舅舅卻不干了,他們聯(lián)手紛紛找我母親來興師問罪。
舅舅們說:“你要把你兒子好好管教管教,還是個國家干部,過年連個頭都不磕,一來就知道耍錢?!?/p>
母親說:“還不都是你們河?xùn)|李家的事,我兒子從來不耍錢,咋一到你們李家就耍錢?我還沒找你們的麻煩呢,你們倒找我來了。”
我的幾個舅舅無話可說,于是又轉(zhuǎn)而去找我的幾個姑舅們。
姑舅們說:“那是他碎爺?shù)氖?,本來人家是要磕頭的,可他碎爺擋著不讓,說磕頭拜年嘛,那都是些虛套套?!?/p>
我的幾個舅舅聽了,無可奈何,因為他們知道,在講道理說事情方面,他們根本不具備跟我碎舅辯駁較量的能力。
在我的十幾個舅舅中,我最喜歡的,還是我的碎舅。碎舅瘦高個,黑臉,笑一笑,白白的牙齒間就會露出常年吸煙留下的斑漬。碎舅走路時不緊不慢,很悠閑的樣子,鵝行鴨步的外八字,使他看上去永遠都處在平靜和安祥的狀態(tài)中。他喜歡在外衣外面再披一件外衣,出門時抖一抖,很有點脫產(chǎn)干部的味道。
碎舅是個農(nóng)民,卻不怎么下地干活。小時候,碎舅常跟著外祖父到處抹經(jīng),耍錢,成年后又當過多年生產(chǎn)隊隊長。隊長自然是用不著下地出苦力的。后來,包產(chǎn)到戶,這下該輪到他下地干活了吧,可他的幾個兒子卻已忽隆隆長大成人,他自然又不必下地干活,照例當他的甩手掌柜。一個農(nóng)民,一輩子不怎么下地,而日子卻過得不溫不火,游刃有余,這也是需要一點透悟人生的玄機的。
碎舅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分家另過。由于都是農(nóng)民,三個兒子均老實本分,不生一點事端。當初老大成家時,碎舅讓另外兩個兒子出門打工掙錢,安頓好了老大,再安頓老二,同樣的辦法,三個兒子很輕松地就成了家。這在河?xùn)|李家也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
前年五月,碎舅突然得了一場大病,病來得非常迅猛而蹊蹺,事前沒有一點征兆。等一家人不得不下決心住院治療時,當?shù)氐泥l(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已是毫無辦法了。
一家人浩浩蕩蕩來到了市里。
三個兒子左呼右喚,就是住不進醫(yī)院,醫(yī)院需要許多手續(xù),三個兒子沒一個念書識字的。萬般無奈,碎舅就托人給我打了電話。我和妻子聞訊趕到醫(yī)院,托人找關(guān)系,總算安頓了下來,結(jié)果一檢查,左腎壞死。也就是說,如不盡快做切除手術(shù),那剩下的一個腎也要被感染環(huán)掉。一家人一下子傻了眼。
碎舅說:“算了吧,不做了,我這人把生死看得很開,人活百歲也是個死嘛?!?/p>
三個兒放聲痛哭,說:“你再不要胡說,我弟兄三個就是拉也要把你拉回來?!?/p>
接著弟兄三個分別拉住了我,說:“哥,我們不識字,跑路都跑不到地方,你只要把看病的人找對,我們就是拆房賣院也要把他老人家救活。”
其情其景,令人落淚。
我趕忙點頭答應(yīng)一定竭盡全力。
第二天,三個表弟左挪右借湊足了手術(shù)所需的兩萬元錢。
在等待住院手術(shù)的幾天里,我?guī)缀趺刻於己退榫嗽谝黄?。碎舅顯得很忐忑,一會兒在院里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又躺在床上長噓短嘆。他顯然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開始考慮起了自已的生死大事。
碎舅說:“我這人說起來也沒啥本事,就是勉勉強強完成了任務(wù),老人抬埋了,兒子成家了,說起來也沒個啥遺憾的?!?/p>
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說:“要說遺憾嘛,還是有些,就是三個娃娃都把書沒念下?!?/p>
折騰了幾天,碎舅面黑如鐵。
很快地,我和妻子托人找關(guān)系找到了一位專家。專家在看了所有檢查的資料和親自問診后說:“這個手術(shù)嘛,暫時可以不做,那壞掉的一個腎,其實是幾十年慢慢干掉的,留下并不會造成另一個腎的感染?!甭犃诉@話,我們就像犯人聽到了赦免令一樣群情振奮。
碎舅說:“回家吧,快點回家。”
三個兒子麻利地辦好了出院手續(xù),當天下午即打車回家。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來探病問詢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撥連著一撥。碎舅一邊給人們講解病情,一邊就暢談在城里這幾天的切身感受。
碎舅說:“城里啥都好,就是空氣沒咱河?xùn)|李家好,人情也薄?!?/p>
碎舅還說:“人在生死面前都一樣,就我這么剛強的人,一進醫(yī)院還是七上八下,心里到底沒有個著落?!?/p>
說了一會兒,碎舅忽然按住一個小孩子的頭說:“狗兒,不要成天想著耍錢,還是要好好念書呢,耍錢那把戲,說到底也不是個啥好營生。”
現(xiàn)在,河?xùn)|李家照例年年耍錢。碎舅也耍。但對后輩晚生們的耍錢,碎舅顯然是沒有以前那樣喜愛和熱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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