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不必說很古很古的事,單說從晉末到南北朝的二百余年,就是十足的亂世。亂歸亂,但文事(如自然科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包括文學(xué))的脈系卻依然源流滾滾,從未斷根,從未枯竭。研究中國的特殊國情,這一點是不能省略的。
南北朝的二百余年中,有人忙著打仗、奪權(quán)、享樂、胡鬧,但畢竟還有人熱心或安心地從事文業(yè),使中國的文脈永續(xù)。
例如,祖沖之探求圓周率;賈思勰寫出了以農(nóng)學(xué)為主的《齊民要術(shù)》;酈道元寫出了有關(guān)水利的巨著《水經(jīng)注》,記載了中國的1252條河流,全書分成四卷,總計30萬字;陶弘景詳注了《本草》。另如,范縝寫出了既有勇氣又有卓見的哲學(xué)著作《神滅論》;詩人鮑照寫出了足以驚世的政治詩。連民歌《木蘭辭》也成為千古名詩。
我再強(qiáng)調(diào)一遍:南北朝是亂世。在亂世中居然有人文心依舊,潛心搞文,延續(xù)文脈,何等寶貴!
我想再說說另一個朝代,即南宋。
像南宋那樣的動亂社會,包括在那種像賣國者秦檜當(dāng)權(quán)、愛國者岳飛被害等等惡性事件頻出的世態(tài)下,居然出現(xiàn)了不少頂尖級的文化名人和不朽名著,這樣的“文脈永存”之事實在值得尊重,也值得思考。南宋的150年中,世亂頻頻,卻出現(xiàn)了另一種文化繁榮,文業(yè)中的名人名著也有一大串。如:
像鄭樵那樣埋頭搞學(xué)術(shù)的人,他寫出了名標(biāo)中國文化史的《通志》;像以朱熹為代表的學(xué)問大師,寫過不少注經(jīng)之作;像陸游、辛棄疾那樣的愛國者寫出了許多愛國名詩;像李清照、朱淑貞那樣的才女寫出了頗多詠世詩,前者的代表作是《漱玉集》,后者的代表作是《斷腸集》,都很有影響。
此外,還出現(xiàn)了樓氏的名畫《耕織圖》。
在這里,我特別要提提鄭樵的《通志》。
鄭樵是福建莆田人,父親早逝,于守孝三年中也不忘苦苦讀書。他是個有志的人,此后除了大量讀書之外,還多次向朝廷上書言志,主張抗金,并發(fā)誓以身報國,但沒有任何回音。他只好潛心研究學(xué)問,著書立說。鄭樵所關(guān)注、所牽涉的學(xué)問特別廣泛,包括歷史、天文、地理、藥物學(xué)、生物學(xué)、語言學(xué)等等。此外,他還研究了很偏僻的姓氏來源問題,甚而還研究過鮮為人知的昆蟲學(xué)。他用了30年的時間,終于完成了二百卷的《通志》,涉及的學(xué)問類別數(shù)十種。
朱熹是注釋儒家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大師,不過使他名聲大噪的一件事是“鵝湖之會”,即在鵝湖寺里與另兩位理學(xué)大師陸九淵、陸九齡兄弟的大辯論。雖然甲乙雙方都是唯心主義者,爭論的也是有關(guān)人性、人心之類的抽象問題,但人類社會中必須有這樣的文人存在,有這樣的思想家存在,否則社會也必將是淺薄的和殘缺的。只要一個社會有文脈,有文心,有文趣,超越了對物質(zhì)利益的迷戀,才會有助于社會和人生的文明化。任何時代要想文脈永存,必須先有像樣的文心。
“文心”的內(nèi)涵很廣,但文人的正直之氣、道義之心畢竟是第一位的。在這里,不妨舉個小例子:愛國大詩人陸游年輕時參加“高考”,本來是可以考上狀元的,而且正直的主考官名叫陳之茂,人品很好。但參與競爭的對象竟然是大賣國賊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為了讓孫子當(dāng)狀元,只好將他一向的霸氣變成媚氣,低下頭來向陳之茂求情,并送了禮。但陳之茂就是不買秦檜的賬,堅持“在高考面前人人平等”。第二年,陳之茂斷然將陸游定為狀元。雖然由于秦檜倚勢欺人,并羅織罪名要害陸游,致使陸游逃掉了,但陳之茂的正義形象卻銘記在史冊上。陳之茂本人也是文人,他的文心非但純正而且出色。
上面說的南宋之事,無非是個小例子。其實,中國的文脈之久,真可以稱之為貫穿古今。例如有的朝代和有些事,無論是好事或壞事,喜事或悲事,盛世或亂世,有人完全可以只體現(xiàn)為具體行動,用不著以文學(xué)手段來表現(xiàn)、來修飾。但中國的文癮是一貫的,無論是大喜或大悲、大笑或大哭,總是要來一番寫詩或?qū)懳闹e。這就叫中國的文脈不斷,是個大優(yōu)點。大多數(shù)人都熟悉的例子就有一大串,如兵敗將死的項羽,死前還吟詠了“力拔山兮氣蓋世……虞兮虞兮奈若何”式的詩歌。文盲皇帝劉邦,衣錦還鄉(xiāng)時也很有詩興地唱了一首《大風(fēng)歌》。亡國的南唐后主李煜,在那種半死不活的生活狀態(tài)中居然照例專攻詩詞,甚而寫出了名播千古的名篇名句。
談到文脈、文心,尤為出色者是很多的。其中的“三曹”、“三蘇”都頗有名。特別是三曹,即曹操、曹植、曹丕,都是熱衷于爭權(quán)或想稱王的人,但又都對文事本身極有興趣、極有才能,可敬!更不用說當(dāng)代的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即使在馬背上也不忘作詩,這樣的文心、文癮有多重!
當(dāng)然,一邊寫詩弄文一邊作惡的古今之人也不乏。如隋煬帝楊廣,或蔣介石(前時我曾寫過一文介紹蔣介石的詩),雖然他們都有作惡之舉,但他們的寫詩本身是否值得表揚(yáng)一下呢?我看還是要表揚(yáng)。原因是:無論以文飾武、飾政、飾行、飾言,還是以文飾惡、飾丑或飾殺、飾盜,總是要比惟用文盲手段直通通地去搞惡行丑舉或殺、盜勾當(dāng)要顯得“文明”些。
“文革”年代,本來是中國史上最為黑暗、野蠻的年代之一,但是中國有寫癮的文人、愚人也不乏。如文人中有的寫了大批判式的“理論文章”,有的寫了《金光大道》式的文學(xué)作品。而愚氓式的半文盲、亞文盲,也寫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對此,否定之余也應(yīng)做一點無可奈何式的“肯定”。道理是:“文斗”總比“武斗”要“文明些”,比那些天天揮著皮帶、木棒、拳頭整日里搞血腥勾當(dāng)?shù)姆送揭把拧毙?/p>
改革開放之后的一大批發(fā)財者,有的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和精力去賺錢,而有的卻分出一點余力去寫文章、寫書(或雇人去寫)。相比之下,我還是常??湟豢浜笳?。為什么?我們不妨反過來想一想:假如古今中國人都只會搞權(quán)力、搞勢力、搞武力、搞錢,視一切文字趣味為廢物,咒之為扯淡,甚而認(rèn)為必須消滅此種“多余而無用之物”,我看最終連中國歷史(包括古代史、近代史、當(dāng)代史)都不會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保留了文脈畢竟是有價值的事。
但是,什么是真正的文脈?什么是必須薪火相傳的文脈?也就是說,具有惡疾式、腫瘤式基因的文化能否成為文脈?正確的回答應(yīng)當(dāng)是:不能。文脈必須和基本的文心相一致!
什么是基本的文心?在這里,“基本的”一詞很重要。比“基本的”更為高級別之物很多,如愛國心、道義心、救世心、使命感等等。但那些級別太高,我們不必講些奢言侈語,這里只重點說一說對“基本的”要求。
基本的文心,頭一條就是對文學(xué)(包括廣義的文化)本身有興趣,有癮。什么是“文學(xué)本身”?就是沒有太多的目的性、功利心的文字活動。比方說,見了書就想讀,見了紙和筆就想寫,面對有功力的字體就想模仿,見了有深意的詞語就想多抄寫一些,見了有美感的語句、篇章就想記住或背誦,見了前人或別人的好作品就想學(xué)樣,此外什么功利目的也沒有。即使自己動筆搞創(chuàng)作了,也首先滿足的是寫作快感,別的什么都不去想。這樣的要求當(dāng)然很低,談不上多么不凡。但這卻是最基本的文心,也可以稱之為純正的文心。莫小看這樣的文心,若是連這樣最基本的文心都沒有,動筆就想的是“借文章以達(dá)經(jīng)濟(jì)之途”(《紅樓夢》語),或達(dá)政治之途,以此做為起步而寫出的東西終歸味道不正。此種人寫出的東西可以轟動、震動、驚動,但很難達(dá)到生動、感動的品位。
過去有個頗多貶義的詞語叫“文字游戲”,我卻認(rèn)為這個詞語理應(yīng)是褒義的。能用文字手段本身來搞游戲,圖的只是有樂趣,至少說明該人的文心純正。何況,搞好文字游戲非但大不易,弄好了還可能成為名篇、名著。唐初的才子王勃,就是搞文字游戲的天才妙手。他的名作《滕王閣序》,幾乎絲毫不談?wù)?,不理會文章有無主題,有無思想性,只是為了玩。但你看他玩出的文字制品多么神奇漂亮!單是信手弄出的駢句,如“漁舟唱晚,向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爽籟發(fā)而清風(fēng)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特別是他名句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絕非以“玩文學(xué)”為時興口號的作家所能望其項背的。王勃何以能玩出真文學(xué)、大文學(xué)、漂亮文學(xué),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文心純正,沒有文外雜念!
中國古代玩文學(xué)的人太多了。比王勃更早些時候的庾信,用駢文寫了一篇《哀江南賦序》,四言體,難得的是每句必涉及歷史典故但行文不露痕跡。這也是玩文學(xué),但玩得又深又美,也可以稱得上文心純正。即使古代通俗小說《蘇小妹三難新郎》,單是其中的重疊字將130個單詞寫成了260字的文章,讀之使人覺得天衣無縫,就是“為文而文”的楷模。何以如此?敬重“文學(xué)本身”之謂也,今人多不及。
古今都曾有對“為文而文”之事的評議,對此有的推崇,有的譏斥,我看還是要公正待之。中國的“文”,即文字、文章、文功、文采等等,本身就有與世界上諸多民族大大不同的獨特個性,它的能量與美感也與它族、它國不同。若是對此無興趣,不上癮,不苦練,是根本不行的!單是中國的字,僅字體就有篆、隸、楷、行、草之分,若是識字量不達(dá)標(biāo)或是寫得近于涂鴉,想當(dāng)個起碼的文人都不夠格。至于重視語法,講求修辭,本身就是一種文化,不練不成!以中國古代的詩為例,用大白話去表述或讓外國人去翻譯,不知要損害多少美感!不信就試試,將杜甫絕句里最簡易的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中的“含”字、“泊”字,換成另外的詞,或是將韓愈詩中的“云橫秦嶺家何在”中的“橫”字易成或譯成它詞,讀者的快感或作品中的美感必然頓消。為什么作者寫此詩時對一字一詞有大癮,寫的時候又苦苦推敲而不煩(連“推敲”一詞也最能體現(xiàn)漢語的“中國式”),受純正的文心所驅(qū)動之謂也!
“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這個口號被反對已經(jīng)有年,但我有意將“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一語予以正名,注進(jìn)較多的褒義,為時亦久矣!對于反對的人,我也曾反問:“不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但你為的是什么?”在當(dāng)年人人說大話的年代,當(dāng)然習(xí)慣于說些為黨、為人民、為祖國之類的套語??上?,大多是違心之言或騙人之語。今天有人故意逞勇斗氣,挺著胸脯子說:“老子說實話,我搞文學(xué)就是為名為利!”兩者都避開了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因此也都屬于無聊文人類。真正能做到、能體現(xiàn)“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對文學(xué)的讀和寫有天然之趣,有本真之癮,對練詞、練句、練篇有莫大快感,即文心純正,至少能算是及格的文人或文士。
有了純正文心來墊底,才有可能攀登上比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更高的階梯,而且必須攀登更高的階梯!如真正做到志在益世、益國、益民,寫出具有正氣、大氣、才氣的雄文或美文。本文何以不攀高,只講些文心純正之類的常識,原因之一便是:眼下中國文人(包括詩人、作家、學(xué)者)的致命問題是文心不純不正!癥狀之一便是連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的第一層梯子都未立實,就心急火燎地想蹦到為這為那的高級別。而為這為那,說穿了又無非是為名為利。有人甚而認(rèn)為沽名釣利是最應(yīng)肯定和提倡的“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行為”、“現(xiàn)代思維模式和現(xiàn)代情感方式”,否則便是假道學(xué)、傻角色,我認(rèn)為這種意識也在淺、賤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