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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通道

2009-02-07 06:42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2期
關鍵詞:戰(zhàn)俘老娘小野

武 歆

作者簡介

武歆,男,原籍山東寧津。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在天津作協(xié)專業(yè)創(chuàng)作。曾在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習。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樹雨》《黃昏碎影》《天堂彌撒》等4部,中短篇小說自選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等。另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zhuǎn)載,作品曾入選《2005中國年度中篇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6年度短篇小說精選》《2007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精品集》等多種年度文學選本。小說、散文作品多次獲獎,并被譯成英、韓等文。曾獲天津市青創(chuàng)獎提名獎、2008年度“滇池文學獎”等。

老娘廟,當然是一座廟,只是這個廟的名字聽上去有些怪異。最初這座廟宇叫什么,早已經(jīng)無從查考,只是在民國十年時,因為一個拖兒帶女的老女人,上香時在廟里被燒死,所以遠近的人們才把它俗稱了老娘廟。不久這里又莫名其妙地燃了一次大火,從此荒廢,成為老鼠、黃鼬和野貓狗出沒的地方。后來有熱衷教育的大財主,把荒廢了多年的老娘廟重新修繕并改做了小學堂,才使這個多年的荒蕪之地,有了人間的生氣。

老娘廟與一般的廟宇不一樣,建筑怪異,假如從空中看下去,是一個水桶形狀的三進院落,院落的兩邊都是寬敞的大屋子,并外加木質(zhì)回廊,同時回廊的外面,兩邊還各有四個跨院,由四個月亮門緊密連接,而且跨院里的房子都是小二層,每個跨院之間也都有小門連接,走進老娘廟,大有曲徑通幽之感,而且頗帶神秘之色,一般人第一次走進來,總會有些發(fā)暈。誰也搞不清楚廟宇為何要建成這個神秘的樣子,至于這些跨院是不是后來加蓋的,還是早先就有,更是不得而知。

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華——尤其是華北的平津完全淪陷后,老娘廟小學堂即被日軍強行征用,小學生還有教書先生和員工,都被日軍的槍托子和刺刀給趕跑了,日軍把老娘廟改做了日軍的一個臨時監(jiān)獄,并且一次就關押了一百五十多名從華北戰(zhàn)場上俘虜來的中國軍人——有國軍戰(zhàn)士,也有共產(chǎn)黨的八路軍,這些軍人大多都負了傷,有的還很嚴重。日軍以各種理由不給醫(yī)治,已經(jīng)死了十幾人,看守監(jiān)督華人用大板車把尸體拉出去,不知埋在了哪里。

說老娘廟是臨時監(jiān)獄,似乎不太準確,其實它是一個過渡監(jiān)獄,凡是押到這里的戰(zhàn)俘,經(jīng)過甄別后,有的送到日本的本土做苦工,有的送到大集中營里,還有的被秘密槍決。當然這一切,外界是不知道的,新來的戰(zhàn)俘們更是無法知道。離開這里的戰(zhàn)俘,日軍對外宣稱的理由就是地方狹小,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以此遮蔽外界和戰(zhàn)俘的耳目。

日軍之所以選擇老娘廟為監(jiān)獄,主要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這里距離天津城區(qū)有六十華里,既安靜又不偏僻,同時離塘沽碼頭僅有二十華里,另外還有一條通往石家莊和保定方向的簡易公路,可以說水陸押送戰(zhàn)俘都很方便。再有就是老娘廟建筑的封閉性很好,而且房間眾多,經(jīng)過加固后,猶如一把緊握的拳頭,要是自己不松開,外人很難把它打開。

老娘廟雖然成了監(jiān)獄,但是人們還是習稱老娘廟,常常省卻了后面那兩個陰森的字眼。日本人也這樣稱叫,于是“老娘廟”這個溫和的簡稱一直這樣叫下來了。

老娘廟的最高長官,也就是監(jiān)獄長,叫小野。小野二十八歲,中等個子,不胖不瘦,不愛說話,臉上總是沒有任何表情。他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年底、一個特別寒冷的早上來到老娘廟監(jiān)獄上任的。戰(zhàn)前小野是一個修隧道的工程師,戴著沒有鏡框的圓眼鏡,要是不穿軍裝,看上去挺像一個斯文的教書先生。小野還在東京帝國大學土木工學科上學時,除了熱衷于對地道、隧洞的研究之外,平時還喜歡寫文章,曾在《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上發(fā)表過小說,后來又熱衷寫時事文章,文章很有文采,而且綿里藏針。“九一八”事變后,無比愛國、忠誠天皇的小野,積極報名參軍,先去的中國東北,隨著戰(zhàn)局的變化,或者說隨著日軍對中國的不斷蠶食,他也從關外挺進到關內(nèi),最后落腳在華北地區(qū)。最初,小野在部隊搞工程,空閑時,他的同事或暗地去找花姑娘,或去軍人酒館喝酒,還有極個別的人,暗地里和漢奸倒賣緊缺物資,大發(fā)戰(zhàn)爭財。小野不,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但也不去阻攔或去上司那里告發(fā)別人,他把時間都花費在了寫文章上,他在日軍報紙以及當?shù)赜扇毡救丝刂频膱罂?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對華北戰(zhàn)局當下以及未來分析的時事文章,不僅文筆精準而且分析得頭頭是道。這篇文章正好被他過去中學時的老師、現(xiàn)在是日軍華北派遣軍參謀部的情報長官酒井少將發(fā)現(xiàn),本來酒井就對他的這個學生格外賞識,只是由于戰(zhàn)爭,多年前與小野失去了聯(lián)系,如今見到這篇署名“小野一郎”的文章,從字里行間,覺得文風很像自己當年的學生,于是派人打聽,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小野。二人相見后,酒井將軍非常高興,小野有條不紊地談了自己對支那戰(zhàn)場還有整個亞洲戰(zhàn)局的看法,以及下一步可能的戰(zhàn)事走向,酒井驚訝不已,不斷地點頭稱是,覺得他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參謀人才,后來就把小野調(diào)到了自己身邊。小野的工作非常出色,就在正要被提拔時,沒想到小河里翻船,因為極小的一次疏忽,他掌管的一份機密文件,竟被人偷拍,盡管最后是他發(fā)現(xiàn)破綻并且?guī)擞H自抓住了那名間諜——是他介紹來的、曾經(jīng)留學日本、年輕漂亮的中國女翻譯——沒有造成戰(zhàn)場上的重大損失,但小野的失誤是躲不過去、藏不住的,只是由于酒井的力保,才沒有被軍事法庭判刑,也沒有送到前線作戰(zhàn),而是下放到了這所新成立的老娘廟監(jiān)獄任職,軍銜也由佐官(少佐)降到尉官(中尉),也算是貶黜吧。

小野本來就是一個懷才不遇的人,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巨大的理想,他是一個總想干出一番大事業(yè)的人。哪料想正在上升中,卻突遭如此變故,為此他的情緒極為低落。他知道,在監(jiān)獄做事,風險極大。這是一個干好了,什么都顯示不出來,可是只要出一點差錯,就會立刻成為大事件的地方。同時在日本軍人中,認為去集中營或是監(jiān)獄工作,那是最沒有出息的,是被人看不起的,是在走下坡路。所以小野無奈上任后,苦苦思索對策,認為工作不僅不能有紕漏,還要做出成績,最好能出大成績。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扭轉(zhuǎn)頹勢。

小野日夜都想著如何才能離開老娘廟,酒井也暗示他,只要干出成績,看準時機,肯定能把他要走的。于是老娘廟監(jiān)獄,成了小野臥薪嘗膽、轉(zhuǎn)變?nèi)松巴镜牡胤健?/p>

所以,小野來到老娘廟后,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所學之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修土木,先把四個跨院大修了,圍墻加厚加寬,而且小二樓的上面還加蓋了兩個隱蔽的監(jiān)視哨位,晝夜有兩個持槍士兵躲在上面的小屋里四下巡視,小屋里面還配有機槍,一有情況,立即拉響警鈴,院子里每間看守士兵的屋內(nèi),都會警鈴大響。聽到警鈴,他們會立刻端起大槍沖出去,而小二樓上面監(jiān)視哨位的機槍也會立刻噴出交叉的火舌。

四個跨院,樓上樓下一共有二十八間房子,整修完畢后,全讓小野改做了牢房,每間房子都關押著十幾個人,并且還秘密增設了兩個不見陽光的單間牢房。老娘廟被關押戰(zhàn)俘的人數(shù),一下子上升了兩倍還多,已經(jīng)有四百多人了,所以這里立即成了一個重要部門,小野的行動,也得到了上司的好評。

應該說,小野大修老娘廟、增加牢房間數(shù)之舉,是他上任后的第一個碰頭彩,也是他走出頹勢的第一步。

很快出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在小野看來,這卻是一個讓自己閃亮的大好機會。

那天,小野的上司、負責監(jiān)獄安全工作的中田少佐特地把小野找去,見面后,什么都沒說,只是把幾張英國領事館出資、由當?shù)厝A人辦的報紙遞給了他。小野站著看了一眼,腳跟一并,身子稍微一彎,對中田說:“我已經(jīng)看過,請少佐指教?!?/p>

報紙上有一篇文章,大字標題,登在頭版非常顯著的地方,說日軍在老娘廟特設的監(jiān)獄,生活條件極差,不給戰(zhàn)俘醫(yī)治傷病,而且使用酷刑對待戰(zhàn)俘,并且經(jīng)常秘密槍殺在押人員。文章引用《日內(nèi)瓦公約》的相關條款,說日軍違反了國際戰(zhàn)爭法的相關規(guī)定,文章同時號召社會各界著名人士站出來,向國際社會揭露日軍的殘暴罪行。這篇文章寫得有理有據(jù),鏗鏘有力。在另外的幾張報紙上,還有幾篇呼應的文章,看得出來,這件事已經(jīng)在當?shù)馗鹘缛耸恐?包括當?shù)氐臍W美人士、宗教人士以及國際紅十字會)引起極大的關注。

中田少佐告訴小野,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對日本皇軍的形象極為不好,因為日、英是友好國家,所以上峰已經(jīng)在和英方交涉,避免此類事情再次出現(xiàn)。還有一件事,最近“國聯(lián)”要派調(diào)查團來中國的華北調(diào)查戰(zhàn)事情況,所以必須想辦法改變這種情況,因為大日本皇軍,是紀律嚴謹?shù)能婈?是建立大東亞皇道樂土的軍隊,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應該是一個文明的形象。中田少佐知道現(xiàn)在落魄的小野,隨時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因為他的背后是酒井將軍,而酒井將軍又是華北派遣軍最高司令官寺內(nèi)壽一的大紅人,所以中田少佐語調(diào)有些親熱地說,小野君,我相信你能拿出更好的辦法來。小野說:“感謝中田少佐的教誨,請給我一點時間。”中田笑了笑,像是在酒館里對待朋友的表情,他說非常相信小野君的工作能力,一定會扭轉(zhuǎn)眼下不利的局面。

小野身板筆挺地走出中田少佐的辦公室,上了吉普車。小野一路上望著異國的街道,沉思不語,司機不時地從反光鏡中看一看臉色陰沉的長官,盡量把車開得平穩(wěn),不打擾長官的思緒。

回到老娘廟后,小野開始閉門研究對策。首先,他讓下屬、也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宮島,把戰(zhàn)俘的花名冊送過來。宮島送來花名冊后,沒有立刻走,猶豫著,似乎有話要說。小野擺了擺手,讓他大膽地講。個子不高、身體粗壯的宮島站得筆直,說就在長官上午離開老娘廟的時候,戰(zhàn)俘們派出代表,要見小野長官,要求改善伙食待遇,還特別提出要增加放風的時間,還有房間狹小,衛(wèi)生條件差,不給治傷……總之,提出一大堆的問題,就是要改善生活。小野問,是誰提出來的?宮島說,是一個叫郭樹民的戰(zhàn)俘提出來的,這家伙說這些要求是全體戰(zhàn)俘的共同要求,要是不答應的話,他們就集體絕食。小野低頭沉思了一下,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宮島可以出去了。因為小野長官不愛說話,所以很多時候,他對下屬都用擺手作為表達方式。手背朝外、手掌朝內(nèi),輕輕揮一揮,表示對下屬的工作比較滿意,可以走了;要是使勁兒揮手,那就是很不滿了,他從來不訓斥下屬。現(xiàn)在小野對宮島的手勢,就是輕輕的一擺。但宮島好像要替長官分憂解愁,不肯走,立正說道,長官,不能答應他們,應該把這個郭關進單牢里,好好教訓他。小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還是輕輕擺了下手,宮島說了一句“嗨”,然后出去了。

小野站起來,走到窗前,雙臂抱在胸前,凝神看著外面。小野的辦公室,安排在了老娘廟最后邊的院落,在大廟堂的旁邊一間屋子里。大廟堂是用來開會或是審問戰(zhàn)俘的地方,前面兩個院落的廟堂和兩旁的小屋,都做了監(jiān)牢。

小野在屋里踱著步子,最后回到辦公桌前,重新坐下來,然后把郭樹民的材料看了看。其實他對這個郭樹民并不陌生。郭樹民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上尉連長,膀大腰圓,長得威武,是國軍戰(zhàn)俘中的頭兒。郭樹民是在小野到老娘廟上任的一個月后被關押進來的,當時與郭樹民一起被關押進來的,一共有一百多人。小野在一次監(jiān)舍的巡視中,與郭樹民打過一次照面,只那一次照面,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支那戰(zhàn)俘不是一般的人,因為在這個戰(zhàn)俘的眼睛里,總有一種要決斗的目光,并且?guī)е翎叺囊馕?。當時他私下里曾經(jīng)秘密囑咐宮島,一定要嚴密注意這個郭,沒想到這一次果然是他挑起事端。

小野經(jīng)過一天的深思熟慮之后,決定與郭樹民正面碰一碰,他想如有可能的話,還要利用一次郭樹民。當然,與郭樹民“碰一碰”,這里面還有最主要的一點,他要跟戰(zhàn)俘們親自接觸,只有在接觸中,才能借機挖出監(jiān)獄內(nèi)外的那條秘密聯(lián)系渠道,因為他有預感,外面報紙發(fā)表的消息,肯定是從里面帶出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外面有多大的風浪,里面就有多大的泥鰍。他要釣出老娘廟內(nèi)部的“泥鰍”,把它煮熟、吃掉!小野雖然外表平靜,但是內(nèi)心剛硬,許多話在心里說時,都是咬牙切齒的,他甚至自己都能聽到那些語句磕碰時發(fā)出的聲響和火光。

郭樹民被兩個端槍的日軍士兵帶了進來。郭樹民是第二次走進這個陰暗、同時有著潮濕氣味的大廟堂。第一次進來時,是在一個多月前,那時他剛剛被抓進老娘廟,所有戰(zhàn)俘在這里都要接受審訊、登記造冊還有全身上下的搜查,然后再進牢房。

小野見郭樹民進來,客氣地讓他坐下,郭樹民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并且把桌子上的水一飲而盡,隨后抹一把嘴巴上的水珠兒,目光迎視著小野,毫不躲閃。小野請郭樹民重新講了一遍戰(zhàn)俘的要求。小野是一個聰明的日本人,從東北到華北,來到中國已經(jīng)六年,他已經(jīng)能聽懂漢語,而且也會講一點漢語,盡管講得還不太流利,但是中國人也能聽懂。

待郭樹民講完了,他面容和氣地說:“郭的,我完全答應你的要求?!惫鶚涿駴]想到小野答應得如此痛快,一時有點不相信,他愣了愣,以為小野要耍什么花招,于是站了起來,走到小野的面前,對小野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是軍人,說話一定算數(shù)?!惫鶚涿裼终f:“不過,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這里耍花招。”小野說:“皇軍說話,說一不二?!?/p>

郭樹民看著小野,忽然指著小野身后用竹坯子遮擋的地方,給小野上起了課,說這后面是什么你應該知道,這是佛像,過去這里是廟宇,在廟里、在佛像的面前說謊,是不得好報的,是要下地獄的。你應該知道這些,你要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告訴你了。郭樹民說得鏗鏘有力,似乎在審判小野。

老娘廟三個院落里的三間廟堂的佛像,只剩下后院這大廟堂的佛像還保存著,但早已經(jīng)破損,所以改做監(jiān)獄后,小野命人用竹坯子給遮擋了起來,并且掛上了一面巨大的日本太陽旗?,F(xiàn)在,小野沒有料想到郭樹民會突然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他沒有答話,琢磨著郭樹民的心理,過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告訴郭樹民,你們是戰(zhàn)俘,沒有資格跟皇軍討價還價,必須遵守監(jiān)獄規(guī)定。你們的佛,已經(jīng)躲在我們的旗幟后面,所以你必須要服從我們。

郭樹民冷笑了一聲,說要是沒有其他事情,他就走了。說著就朝外走,但是小野叫住了他,說非常佩服郭連長,愿意在其他的事情上與他再合作。郭樹民站住,回過頭,小野發(fā)現(xiàn)郭樹民的臉上掠過警覺的神情。小野請他不要走,坐下來,還有話要說。郭樹民卻突然嘿嘿一笑,樣子非常狡猾,好像早已經(jīng)知道小野要說什么,他用手指著小野說,你可以現(xiàn)在就把我拉出去槍斃,但是記住了,我不會跟你合作的,記住,永遠不會。說完,大步走出去,因為他腿部受傷,所以走路時還有些一瘸一拐的。站在門口的那兩個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大槍,一步跟上去,押著郭樹民回牢房。

小野沒有發(fā)火,他不是那種愛發(fā)火的軍官,他覺得一個人,尤其是軍官,經(jīng)常發(fā)火,是一種無能的表現(xiàn)。小野望著郭樹民驕傲的背影,只是心里奇怪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剛才只是粗淺地試探一下,這個外表粗俗的家伙,竟然一下子看出了他內(nèi)心的想法。看來,郭樹民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是的,小野是想跟他做交易,倒不指望能從郭樹民的嘴里立即得到老娘廟和外界的聯(lián)絡渠道,只是希望能抓住他的一點把柄,只要把柄在手,就能控制他,控制了他,起碼能保持老娘廟的穩(wěn)定性,畢竟他在戰(zhàn)俘中還是一個有威望的人,那些戰(zhàn)俘是聽他話的??墒枪鶚涿駞s不買他的賬,盡管這樣,小野卻并不沮喪,因為他還是從郭樹民警覺的表情中窺探到了一個重要信息,老娘廟里的確有一個通往外面的關系網(wǎng),肯定存在,否則郭樹民不會那么敏感地表現(xiàn)出來。

小野呼出一口大氣。他知道,老娘廟里關押著四百多人,他就不相信,全都是硬骨頭,肯定會有軟骨頭的。他見過為皇軍服務的那些支那人,為了保命,他們什么都能做,就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內(nèi)心驕傲但同時又鄙視一切的小野一郎對自己充滿信心,他一定能在這群戰(zhàn)俘中找出那個“軟骨頭”——那個能與他“配合”的人。“以華制華”,這是對待中國人最好的辦法,也是治理戰(zhàn)俘的最有效辦法。那樣的話,他就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些支那戰(zhàn)俘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認真嚴謹?shù)男∫熬拖窕脑弦活^耐心、堅忍的狼一樣,開始尋找著他的目標。

已經(jīng)被關押了一個多月的戰(zhàn)俘們終于有了放風的權利。因為得來得太過容易,所以好多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走出牢房,表情興奮,但腳步是疑惑的,步子很慢。因為一時還不適應,所以都把眼睛閉了起來,但還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久別的天空,于是他們把手搭在眼睛上,仰起脖子,貪婪地看著天。正是一九三八年中國華北的春天,太陽很好,天空也有悠閑的白云。同時也有風,但不大,暖乎乎的,吹拂在臉上癢癢的,像是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摸著。

前院、中院和后院的戰(zhàn)俘們分批出來了,圍成一個大圈,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兒地走。周圍是端著槍并且上了刺刀的日軍看守。

被關押在中院的郭樹民也出來了。他出來后,被好幾個國軍戰(zhàn)士前后謙恭地圍繞著,一副救世主的英雄樣子。宮島站在不遠的一處暗影里,緊盯著郭樹民的一舉一動。正在享受英雄待遇的郭樹民根本沒有注意宮島。

郭樹民走了一圈兒,瞥了一眼不遠處穿著灰軍裝、同樣在放風的幾個八路軍,對他旁邊一個高個子士兵說:“駱駝,那些家伙,沾了我們國軍的光?!北唤凶黢橊劦母邆€士兵往前緊了一步,連連點頭,說著“是是是,連長”,并且對著那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指手畫腳,還用手勢做出烏龜?shù)臉幼?。有兩個頭上纏著灰布、滲著黑紅色血跡的八路軍戰(zhàn)士,對著駱駝舉起拳頭,但是被一個面容清瘦的年輕人用目光攔住了。一個叫范家棟的八路軍戰(zhàn)士憤恨地說,他們又在挑釁。另一個叫羅小山的戰(zhàn)士咬著牙說,我們就不應該去救他們,這些反動派!

那個面容清瘦的年輕人,小聲地告訴身邊的戰(zhàn)士,不許胡說。那個羅小山依舊氣憤,說,我們幫了他們,他們卻這樣對我們!面容清瘦的年輕人又小聲地說了一句,別理他們,都不許亂說。隨后輕聲告誡范家棟、羅小山:都把嘴給我閉上。羅小山瞪著眼睛,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隨后眼睛又瞪向一個身體單薄、薄嘴唇、單眼皮的戰(zhàn)士身上。面容清瘦的年輕人下意識地把那個單眼皮戰(zhàn)士拉向自己的身邊,似乎在用自己的肢體動作,來向戰(zhàn)士們發(fā)出信號,不能侵害“單眼皮”。

那個面容清瘦的年輕人叫宋偉華,押進老娘廟進行身份甄別時,宋偉華為了日后好開展工作,他在戰(zhàn)士們幫助下,隱瞞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說是班長,其實他是連指導員,是這次被俘的八路軍中職位最高的。宋偉華面色蒼白,頭部、右胳膊都有傷,而且傷得不輕,但看得出他時刻在忍耐著,盡量不讓自己露出疼痛的神情。

宋偉華二十五歲,父親是私塾先生。宋偉華從小飽學古書,他的志愿是當一名教書先生,后來如愿以償。但后來他的父親被白軍無辜殺害,于是他投筆從戎,參加了紅軍。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朱德、彭德懷立即率領改編的八路軍115師、120師、129師東渡黃河,挺進華北抗日。當時宋偉華在129師,是一名班長,參加了襲擊日軍駐扎在山西代縣陽明堡機場的戰(zhàn)斗,當時炸毀了日軍二十四架飛機,震驚了全國??墒菫榇税寺奋娬麪奚艘粋€連的抗日戰(zhàn)士,宋偉華也在那次夜襲中,胳膊負了傷。因為那次襲擊,使得國軍正面戰(zhàn)場上,多日不見了日軍猖狂的飛機,時在代縣的國民黨將領衛(wèi)立煌深為感動,發(fā)出兩黨合作,才能更好抗日、才能取勝的感嘆。后來衛(wèi)立煌組織忻口會戰(zhàn),八路軍作為配合作戰(zhàn)一方,英勇殺敵,宋偉華在那次戰(zhàn)斗中胳膊再次負傷,并且因為作戰(zhàn)勇敢,升為排長。到了這年的冬季,太原失守后,國軍全面潰敗逃走,八路軍進入五臺山和太行山一帶堅持抗日。為了擴大抗日根據(jù)地,朱德決定將八路軍的部隊向外延伸,分為兩支部隊,向北進入到綏遠的大青山和河北東部一帶。已經(jīng)升為連指導員的宋偉華,就是在進入河北東部的那支部隊里。因為在進發(fā)中,與日軍遭遇,在一次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中,沖鋒在前的宋偉華又負傷,而且傷的是頭部,加之胳膊兩次負傷,左臂抬不起來了,已經(jīng)無法打仗。為了部隊行動敏捷,提高戰(zhàn)斗力,上級決定由輕傷員護送幾名重傷員撤到安全地方,先養(yǎng)傷,然后再跟上部隊。宋偉華受命,帶領四十二個輕、重傷員回撤,但是在行進的路上,正好遇上被日軍包圍的國民黨軍——也就是被重兵包圍的馬大奎部。本來他們可以躲開,悄悄地撤走,可是宋偉華不忍心看著友軍被圍,自顧保命,在重傷員強烈反對下,他還是帶領輕傷病員們,在側(cè)翼朝日軍開了槍,槍聲引來更多的日軍,給國軍減輕了壓力,并且因此趁亂逃走了一部分國軍士兵,但很快宋偉華他們也被日軍壓迫進包圍圈里,最后死了十幾名戰(zhàn)士之后,剩下的二十多人成了俘虜??墒菦]有想到,郭樹民他們并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群八路軍的傷兵在勇敢地冒死幫助他們,而且明知是火坑,硬是跳進去。郭樹民不相信。雖然這時八路軍已經(jīng)打勝了平型關戰(zhàn)役,但是郭樹民不相信明知送死也要救他們的八路軍,怎么會干這樣的傻事呢?這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撞嗎?后來有的八路軍士兵把真情講給他們,但他們還是不相信,說八路軍在講笑話,而且在被日軍押送到老娘廟的路上,他們自恃正牌軍,和宋偉華等八路軍對著干,極盡冷嘲熱諷,現(xiàn)在他們又找茬兒,所以才惹得這些八路軍戰(zhàn)士怒火沖天。

在這些八路軍戰(zhàn)士中,只有一個人,一句話不說,同時對駱駝的挑釁無動于衷——就是被其他八路軍戰(zhàn)士怒目相對、同時又被宋偉華保護的那個薄嘴唇、單眼皮、身體單薄的戰(zhàn)士。這個不說話的八路軍戰(zhàn)士,頭發(fā)蓬亂,像亂草一樣,因為左臂負傷,并且嚴重感染,所以胳膊腫得好像兩只小腿一樣粗,他嘴巴緊閉,默默地轉(zhuǎn)著圈走。

這個一言不發(fā)的人叫馮立山,日軍抓住他時,他已經(jīng)把軍褲脫了,正在準備換老百姓的褲子,而且軍衣的扣子已經(jīng)敞開,還沒有來得及換上——看來是想便裝逃走。所以他是一個逃兵。郭樹民之所以嘲笑八路軍,就是由這個馮立山引起的。當時郭樹民指著隊伍里上身八路軍軍裝、下身是老百姓黑布褲子的馮立山對宋偉華說:“這就是你的兵,逃兵!一個有逃兵的隊伍,還能救我們國軍?真是天大的笑話!”并且還惡狠狠地說,搞不準我們被日本鬼子包圍,還是你們八路軍給引來的。遇上你們,真是晦氣到家了!

逃兵馮立山被郭樹民那幫國軍士兵稱作“老鼠”。八路軍士兵,尤其是羅小山,有時氣急了,也喊馮立山“老鼠”。

其實,這個穿八路軍上衣的逃兵馮立山不是宋偉華的兵。當時戰(zhàn)俘們被押著上卡車時,宋偉華悄聲問他是哪個部隊的,馮立山說了是另一支部隊的,并且說了部隊的番號,還說他是因傷掉隊的,正好路過這里,沒想到被抓了俘虜。宋偉華半信半疑,總覺得這個馮立山哪些地方有點不對勁兒。所以宋偉華盡管保護馮立山,但對他還是頗為警覺,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只因為在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不可能去核對馮立山的身份,但也不能棄之不管,畢竟他現(xiàn)在穿著八路軍的上衣。

在老娘廟關押的戰(zhàn)俘中,以國軍士兵為主。這些國軍士兵(包括郭樹民),大部分是在華北戰(zhàn)場前不久的一次戰(zhàn)役中被日軍莫名其妙俘虜?shù)?。郭樹民至今還覺得這是一個謎,他搞不清楚自己和部下怎么就成了日軍的俘虜。

日軍侵占平津后,在華北戰(zhàn)場兵分三路,全線出擊。當時日本軍部認為,只要擊破華北中國軍隊,中國政府就會屈服,就會像其占領東三省一樣,作為局部問題默認,并既成事實,從而達到短時間內(nèi)占領全中國的目的。但是沒想到,他們占領平津后,國民政府即宣告全面抗戰(zhàn),并組織了晉北、淞滬、徐州等一系列會戰(zhàn)和保衛(wèi)戰(zhàn)。但全線出擊的日軍華北派遣軍,全是機械化和裝備先進的精銳部隊,所到之處,中國軍隊根本無法抗衡,那些會戰(zhàn)和保衛(wèi)戰(zhàn)盡管重創(chuàng)了日軍,但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僅以國民黨29軍為例,只在北平地區(qū)戰(zhàn)斗一天,就遭受重創(chuàng),副軍長佟麟閣和132師趙登禹師長兩名高級將領陣亡。更令人可悲的是,沿平漢路南侵的一路日軍,在還沒有接近保定時,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劉峙竟然放棄保定瘋狂南逃,一時被國人譏笑為“長腿將軍”。郭樹民所在的團,就是所屬第二集團軍。但郭樹民不是“長腿”,和他的長官不一樣,他沒有跑。

為保險起見,劉峙留下一個團殿后——郭樹民所在團的團長馬大奎受命掩護大部隊撤退。當馬大奎接到電報后的三個小時內(nèi),大部隊基本撤退完畢,本來馬大奎也可以邊掩護邊撤退了,并且安排好了一條秘密撤退路線——保定和石家莊之間一條僻靜的蒿草遍地的小路。這條小路,在清朝末期,曾是一條走車馬的驛道,民國初年,也還使用,后來才逐漸荒廢了。小路周圍都是亂葬崗子,埋著無錢買棺安葬的窮死人。周圍有幾個小村莊,村人也不多,因此小路非常隱秘,好多當?shù)厝硕疾恢馈?/p>

可就在這時,機械化的日軍突然圍上來,日軍似乎早就知道馬大奎部隊的撤退路線,把馬大奎的一個團完全給包圍住了。馬大奎蒙了,只好命令部隊開戰(zhàn),郭樹民指揮一連,戰(zhàn)斗在突圍的最前面。經(jīng)過數(shù)次突圍,死傷了幾百人,并且馬大奎團長也戰(zhàn)死了,最后終于來到了那條秘密撤退的小路邊上。這時他們的子彈已經(jīng)打光,可是只要他們潛進那條蒿草有一人多高的小路里,趁著黃昏,也能逃生??墒菦]想到,那條小路上突然站起來一群日本兵,黑壓壓的,機槍對著他們——只剩下一百多人的一個團,全部被日軍俘虜。

郭樹民不僅懷疑是八路軍的那些傷兵引來了日軍,同時還懷疑國軍內(nèi)部有日軍間諜,否則日軍不會那么準確無誤地圍住他們,甚至連那條蒿草遍地的小路都提前埋有伏兵??晒鶚涿裨诶夏飶R監(jiān)獄里,也只能懷疑,沒有任何辦法。

一想起那個黃昏時的情景,郭樹民心里就疼,好像就要窒息一樣。馬大奎團長和他是同鄉(xiāng),平日對郭樹民照顧有加,兩個人私下在一起時,沒有上下級之分,就是好兄弟,而且在被俘前,馬大奎曾經(jīng)告訴郭樹民,馬上就要提拔他當營長了??墒侨缃窬钩闪藨?zhàn)俘……郭樹民一想起馬大奎團長死前身上蜂窩狀的子彈槍眼,就覺得眼前一片模糊,要有淚水奪眶而出,當然他不能讓眼淚流出來,所以只好偏過頭去,看著堅硬的灰色的墻壁。

郭樹民認為,從今以后,他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兄弟了。

小野不僅允許戰(zhàn)俘每天中午放風一次,還改善了伙食,稀粥里不再有死蟲子、草棵子和石子,而且比過去稠了一些,氣味也好聞了一些。同時還設立了醫(yī)務室,戰(zhàn)俘可以申請去看傷,但是需要得到看守的檢查,看守認為傷得不重的,不許去看病。即使看守認為可以看病,還要得到小野監(jiān)獄長的批準。小野曾經(jīng)對看守們說過,因為運輸線經(jīng)常遭到游擊隊的破壞,所以藥品非常緊缺,戰(zhàn)場上受傷的皇軍有時還不能及時救治,所以不能輕易把藥用給這些支那戰(zhàn)俘??词貍冃念I神會,所以自從建立醫(yī)務室之后,還從來沒有給戰(zhàn)俘看過病、用過藥。

小野在做完了這些表面文章之后,請來攝影記者,拍了好多照片,發(fā)表在報紙上。有戰(zhàn)俘在陽光下放風的,有正在排隊打飯的,最顯眼的是醫(yī)務室的照片,潔白的窗簾還有擺滿各種藥品的藥柜,看上去充滿了溫馨的人性。小野還親自在這些照片下面,配發(fā)了優(yōu)美的文字,大肆宣傳日軍對戰(zhàn)俘的“人道”,還說即使這樣,支那戰(zhàn)俘們還在惹是生非,不遵守監(jiān)獄的規(guī)定。

小野的做法,得到了中田少佐的贊許,為此小野心里很高興。但很快在中國國統(tǒng)區(qū)的報紙上(日軍占領區(qū)的報館已被日軍掌控),就登出了老娘廟監(jiān)獄真實現(xiàn)狀的文章,并用詳盡的事實——譬如傷病得不到真正及時的治療、監(jiān)舍擁擠、衛(wèi)生條件根本沒有改觀等,針鋒相對,揭穿了日本人玩弄的虛偽伎倆,認為日本當局應該開放戰(zhàn)俘監(jiān)獄,讓中外媒體前去采訪拍照。

中田少佐傳達了上峰對老娘廟監(jiān)獄的不滿,并且密傳了一道命令,讓小野準備挑選一百二十名戰(zhàn)俘,近期轉(zhuǎn)押到天津塘沽,與華北其他戰(zhàn)俘營運來的戰(zhàn)俘和抓來的青壯平民,一共兩千人,用船運到日本的關西,去修鐵路、做苦工,以解決國內(nèi)勞力不足的現(xiàn)狀。小野接到這個緊急命令后,一邊挑選準備押走的戰(zhàn)俘,一邊要快速抓到把老娘廟內(nèi)部情況傳遞到外面的人,還得摧毀里外聯(lián)系的渠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他想在老娘廟里找到那個能與他“合作”的人,至今還沒有著落。所以小野盡管表面上還是那樣平靜,但心里卻是心焦如焚,苦思對策。

小野找來心腹宮島,問他最近有什么發(fā)現(xiàn)。宮島向他說了兩件事,引得小野屏息靜聽。宮島說,每天晚上來拉大糞的車把式,非常可疑,幫助車把式往車上裝大糞的有兩個戰(zhàn)俘,其中一個叫羅小山的戰(zhàn)俘,好像和車把式之間有什么秘密,但只是猜測,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另外,宮島提到了一個可以利用的人。小野低聲問這個人是誰。宮島說,經(jīng)過最近的觀察,一個叫馮立山的逃兵,可以利用一下。隨后,宮島講了現(xiàn)在國共兩邊的戰(zhàn)俘,都對這個馮立山嗤之以鼻,都喊他是“老鼠”。因此馮立山和大家的關系比較緊張,也比較孤獨。小野沉吟了一會兒,對宮島說,今晚嚴密監(jiān)視拉大糞的那個車把式還有那個羅小山。宮島又問,那個馮立山呢?

小野說:“這樣一個軟骨頭,恐怕不太適合給我們做事?!睂m島很是奇怪,您不就是要找軟骨頭嗎?怎么不合適?小野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這個,你不懂。他是一個已經(jīng)公開化的軟骨頭,這樣一個誰都討厭的人,都躲著他,他還能干什么呢?大概只能送走做苦工了,這樣的軍人,不應該再活下去?!睂m島眨著眼睛。小野又說:“我們要找一個還沒有公開的軟骨頭,懂嗎?”宮島這次聽明白了,連連點頭,臉上溢滿了對小野長官的敬佩。隨后,小野又安排了晚上如何監(jiān)視車把式的事,并對諸多細節(jié)做了安排,還對宮島最近的表現(xiàn),大大地表揚了一番。

拉大糞的車把式,叫大老孫,是唯一能進出老娘廟的中國人,也是老娘廟里面能“呼吸”外面空氣的唯一“窗口”。每天晚上六點,大老孫都會準時來到老娘廟運走大糞。大老孫矮墩墩的,穿著一身黑布褲褂,趕著一輛驢車。驢是一條黑叫驢,永遠昂著脖子,精神抖擻,而且驢皮黑得像炭,但是在脖子上卻有一抹白,那抹白看上去非常隨意,像是書法家筆下瀟灑的飛白。幫助大老孫裝糞車的是羅小山和駱駝。

應該說,宮島的眼睛還是很厲害的,老娘廟內(nèi)外信息傳遞的“渠道”,就是大老孫。每次來運大糞,大老孫都把外面的消息,傳給羅小山,羅小山轉(zhuǎn)交給宋偉華,同時羅小山再把里面的信息傳給大老孫帶出去。信息通常寫在一張手指寬的紙條上,紙條卷制成一個小卷兒,就藏在右側(cè)車轱轆上方特意鑿好的一個木頭縫里。宋偉華寫字的一截細鉛筆,也是大老孫通過這個辦法帶進來的。

大老孫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一個沒家的老光棍兒,干掏糞工一輩子,平時最大的嗜好就是晚上干完活兒,回到家,喝一口小酒,聽聽唯一的家當——電匣子里的評戲。他之所以接受中共地下黨的任務,冒死做這個交通員,純粹是因為日軍的暴行。日軍占領天津后,在進出天津城的所有地段上設立了哨卡,檢查行人和行李。有一次,大老孫親眼看見一個老年男人過卡子,因為說話時露出牙縫里的一顆米粒,日本兵說他吃了大米。當時日軍不讓中國人吃大米,只能吃“混合面”,只要見到有人吃大米,就要殺頭。當時那個老年男人說皇軍我沒有吃大米。兩個日本兵一邊說著“八嘎”,一邊用拳頭猛擊老男人的胃,老男人被打得嘔吐不止,日本兵指著嘔吐物中的幾個米粒,質(zhì)問老男人,并且不等老男人解釋,端起刺刀,當著好多中國人的面,把老男人活活給扎死了。當時大老孫在心里罵著“畜生”,流著淚,顫抖著雙腿走了。

大老孫接受任務后,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出色,尤其是上次把日軍要轉(zhuǎn)移老娘廟部分戰(zhàn)俘到日本去做苦工的消息帶了進來。獄外的黨組織要求宋偉華,盡可能給八路軍的戰(zhàn)俘們做好思想準備,要是有可能的話,也可以聯(lián)合起國軍的戰(zhàn)俘,那當然就更好了??傊笏蝹トA見機行事,保證戰(zhàn)友們的安全,同時獄外的地下黨組織告訴他,將要在獄外發(fā)動一切輿論工具,廣造聲勢,揭露日軍的丑行,并想盡一切辦法,盡量阻止日軍的轉(zhuǎn)移戰(zhàn)俘行動。

而且這一次大老孫帶來的消息更重要,原來老娘廟并非銅墻鐵壁,里面藏有一條通向外面的秘密地道。只是因為年代久遠,地道里面是否已經(jīng)堵塞、地道出口通向哪里,還有地道入口在哪里……這些詳情都還不得而知,可這已經(jīng)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了。

但是沒想到,這一次出了事。大老孫再也沒有活著出去。

羅小山和駱駝還像每天一樣,肩扛鐵锨,在兩個持槍看守的押解下,來到中院角落,那里有一個圍著木板的化糞坑。每天傍晚,每間牢房都會出來兩個戰(zhàn)俘,把牢房里裝糞便的大木桶抬到化糞坑,等到運糞驢車來后,再集中運走。

羅小山和駱駝走過來時,大老孫的運糞驢車,已經(jīng)停在木板房的旁邊了。羅小山和駱駝過來后,開始干活,他們之間還有和大老孫之間,是不能說一句話的,只要說話,旁邊的看守就會“八嘎”地叫,并且用槍托沒頭沒臉地打。羅小山和駱駝都曾因為和大老孫說話,挨過看守的毒打。

就在快裝完的時候,羅小山假裝喘口氣同時蹲下身子系鞋帶,并迅即靠近糞車,可就在他偷偷取出藏在糞車木縫里的紙條時,隱蔽在暗處的宮島和幾個看守突然出現(xiàn),盡管羅小山愣了一下,但還是轉(zhuǎn)過身,把拿到的紙條快速吞進了嘴里——同時也把重要的地道秘密給吞下去了——但還是被宮島發(fā)現(xiàn)了,宮島掐住羅小山的脖子,把羅小山的嘴巴都給摳破了。旁邊的看守,用槍托把羅小山的一嘴牙齒全部砸掉了,可是吐出來的只是一團鮮紅色的血漿。宮島暴跳如雷,羅小山和大老孫一同反抗,就連那條跟隨大老孫多年的黑叫驢,也“咴咴”地叫著,四蹄亂踏,并且?guī)е卉嚦艏S沖向日軍看守……但是兩個人和一頭驢,終因寡不敵眾,最后黑叫驢被看守打死,羅小山和大老孫一同被抓。

羅小山和大老孫被分別關押在那兩間沒有陽光的單牢里,小野親自出馬,分別審訊,但是一無所獲,正在無奈之際,看守來報告,中田少佐來電話,于是小野把犯人交給了宮島處理。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扛不過去鬼子的酷刑,所以大老孫干脆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十七歲的瘦骨嶙峋的羅小山,沒有咬自己的舌頭,但仿佛就是一塊生鐵,硬是死活不講一句話,宮島叫人用皮鞭狠狠抽打,最后羅小山被活活打死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講。

小野接完中田少佐的電話回來,見宮島打死了羅小山,非常氣憤,但既成事實,也沒有辦法,就把不能說話、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大老孫也給槍斃了。

駱駝當然也有嫌疑,也被單獨關押,但因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是同謀,最后被打得鼻青臉腫地放回了牢里。

馮立山焦急萬分。

馮立山在牢房里,踮起腳尖,站在封著鐵欄桿的窗口前,從宋偉華、范家棟等人腦袋的縫隙中,目睹了大院里日軍看守抓住羅小山、大老孫和駱駝的情景,他立即明白了一切——日本人的嚴密監(jiān)守,不僅表現(xiàn)在表面上,其實暗地里也是非常嚴密的,不知在哪里就有眼睛監(jiān)視著這里的一草一木,而且絲毫沒有漏洞,甚至一些蛛絲馬跡都不能逃過日軍的眼睛。在這里要想硬逃出去,恐怕比登天還難。馮立山想,必須要當機立斷了。

馮立山一個人回到角落里,倚在潮濕冰涼的墻上,開始琢磨下一步的行動。此時,宋偉華等人也都默默地離開窗口,坐在鋪著稻草的地上,一句話不說,這間闊大的廟堂里,盡管關押著六十多人,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無論是八路軍還是國軍士兵,都低著頭,沒有人說話??諝飧裢鈮阂?。

馮立山一直在找機會逃出去,他曾經(jīng)多次試圖接近宋偉華,希望取得宋偉華的信任,以此建立信任的聯(lián)系,然后尋找機會逃走。但是經(jīng)過多次試探后,毫無結(jié)果,宋偉華像是一塊鋼板一樣,沒有一點接近的縫隙。他知道,這個很少說話的人,不可能是班長,職務一定會比班長高。宋偉華盡管對他保持著一定的警惕性,可是在生活上還是關照他的,要是沒有宋偉華的關照,范家棟、羅小山可能半夜就會起來把他掐死。即使這樣,馮立山也是格外小心,夜里睡覺時,都是在一個死角里,這樣,即使有人想要殺死他,也只能直接面對他,不至于腹背受敵、前后包夾。

馮立山清楚,宋偉華等人不相信他,國軍士兵更不會相信他,也不會跟他走近。但馮立山必須要出去。馮立山想,不能再耽誤了,絕不能再拖下去了,既然自己的人不相信自己,那就只有讓敵人相信自己了。在這里要想逃出去,只能借助別人甚至是敵人的力量。于是,馮立山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其實這個計劃,他早已經(jīng)想好了,只是羅小山和那個車把式的死,更加促使他加快了這個計劃的實施。他也知道,這個計劃帶有一定的冒險性,因為老娘廟的最高長官小野,那可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他知道小野的陰險和狡詐。

馮立山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快速接近宮島,他早已經(jīng)看出來,宮島是小野的心腹。只有通過宮島,才能直達小野那里。

第二天放風的時候,當馮立山走到一直在旁邊監(jiān)視隊伍行進的宮島身邊時,突然就摔倒了,并且正好狠砸在宮島的身上,宮島一個趔趄,倚在了墻上。宮島大怒,抬起大皮靴,朝趴在地上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來的馮立山狠命地踹去,一下接一下,似乎要把馮立山踹死。就在其他戰(zhàn)俘們發(fā)愣的片刻,弱小的馮立山突然像一把大刀一樣,從地上“嗖”地立起來,暴風驟雨般地朝著宮島兇狠地“砍”過去,宮島被激怒了,揮手召來其他看守,對馮立山一陣暴打,并把他像死狗一樣拖走,地上留下一串血跡。

宋偉華望著這突然發(fā)生的一幕,完全愣住了。不知道這個奇怪的“老鼠”想要做什么。范家棟湊到宋偉華身邊,想要說什么,但被一旁的看守呵斥“不許說話!”隨后戰(zhàn)俘們在刺刀的威逼下,重新恢復了隊形,接著放風。

再說馮立山,被宮島關進單牢后,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見小野??词赝▓蠼o了宮島,宮島來了,看了一眼滿身灰土、身上到處都是血污的馮立山,冷笑一聲,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要離去。這時馮立山又上氣不接下氣地提出來,應該給他看傷,這是他的權利。宮島還是冷笑一聲,這次連頭都沒有回,就踩著大皮靴,“哐哐”地走了,同時鐵門也被重重地關上了。

馮立山躺在冰涼的磚地上,閉著青腫的眼睛,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就像是死了一樣。

第二天早上,外面站崗的看守,聽見單牢內(nèi)發(fā)出“咚”的一聲,隨后鴉雀無聲,如此的聲音很是奇怪,于是打開鐵門上的小窗口,發(fā)現(xiàn)馮立山趴在墻上,兩只胳膊疊在胸口前,臉緊貼著墻壁,姿勢極為別扭,身體一動不動,好像還有血從墻壁上緩慢流下來。于是,看守急忙報告了宮島,宮島奇怪地走進來,隨后看見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馮立山,看得出原來是馮立山自己用臉撞了墻壁。宮島命令看守把馮立山放好,發(fā)現(xiàn)馮立山已經(jīng)把自己的臉撞得血流不止。這一次,馮立山終于被宮島送進了醫(yī)務室。

可是,宮島沒有想到,就在醫(yī)生給馮立山處理臉上的傷口時,這個瘦弱單薄、剛剛蘇醒過來的“老鼠”,忽然又蹦了起來,一把抓住放在托盤上的一個帶著針頭的針管,把醫(yī)生的脖子摟住,針頭直對著醫(yī)生脖子上的動脈,虛弱地說道:“我要見小野。”

醫(yī)生傻了,一動不敢動。宮島也愣住了,隨即拔出手槍。雙方僵持著,有好幾分鐘。就在這時,小野突然進來了。原來,門外站崗的士兵,已經(jīng)跑去報告了小野。

小野站在距離馮立山兩步遠的地方,不動聲色地問:“你找我?”

馮立山說:“對,找你?!?/p>

小野問:“什么事?”

馮立山說:“我要單獨跟你談?!?/p>

小野問:“談什么?”

馮立山說:“讓你的人都出去?!?/p>

小野想了想,揮了揮手。馮立山放了臉色蒼白的醫(yī)生,但手上還攥著那個帶針頭的針管。宮島不放心,站在那里,依舊舉著手槍,對著馮立山的臉。小野示意宮島也出去。宮島猶豫著,但還是舉著手槍出去了。

醫(yī)務室的門關上了。

馮立山對小野說:“我想跟你合作?!?/p>

小野上下審視著馮立山,問:“你有什么資本?”

馮立山說:“沒有合作,你怎么能知道?”

馮立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更不是一個簡單的戰(zhàn)俘。

二十九歲的馮立山,是我八路軍的一個情報人員。馮立山原是輔仁大學西語系的高材生。一九三一年畢業(yè)的那年,正趕上“九一八事變”,于是投身抗日,加入了北平的地下黨組織。一九三二年被派往蘇聯(lián)受訓,學習情報技術。兩年后,回到國內(nèi),在齊齊哈爾為蘇聯(lián)伯力情報四科工作,專門收集日軍情報。當時,他和另一個情報人員,在日軍的一個飛機場附近,蓋了一間雞舍,以養(yǎng)雞作為掩護,每到夜晚,蹲在雞舍里,觀察日軍飛機起落架次、飛機型號還有飛行員轉(zhuǎn)場情況,然后把情報發(fā)給伯力,由于工作出色,曾經(jīng)受到蘇聯(lián)遠東情報部門的獎勵。一九三六年,馮立山離開東北,去了延安,在紅軍特科工作??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他又隨東渡黃河的八路軍來到華北戰(zhàn)場,在八路軍總部特務團工作。這個特務團的前身,就是一九三五年成立的軍委特務團。

這次馮立山被俘,完全是一次偶然。

就在國民黨的那位“長腿將軍”劉峙逃離保定之前,八路軍特務團得到一個情報,日軍已經(jīng)得知了馬大奎團受命掩護和撤退路線的情報。因為此前,日軍已經(jīng)破獲了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的電報密碼,所以這個情報是絕對不能再用電報方式通知的,必須專人送到馬大奎那里。時間異常緊迫,馬大奎團近千人的生命危在旦夕。當時化裝成商人的馮立山,正在離保定六里地的一個鎮(zhèn)上執(zhí)行任務,于是八路軍總部特務團派人來到那個小鎮(zhèn),決定讓馮立山親自去馬大奎那里送信,同時把日軍安插在第二集團軍內(nèi)部的間諜名單,間諜與日軍聯(lián)絡方式以及間諜使用的電臺密碼、波長等情報一并送到。之所以要把情報送給馬大奎,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馬大奎相信八路軍。抗戰(zhàn)爆發(fā)前,曾經(jīng)和紅軍打過仗的馬大奎,后來逐漸傾向于共產(chǎn)黨,曾經(jīng)要把隊伍拉出來去投奔紅軍。后來西安事變爆發(fā)后,國共雙方開始合作,所以馬大奎投奔共產(chǎn)黨的計劃才暫時擱淺。當然這次行動,最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八路軍不能眼看著近千人的生命死在日寇手中。

馮立山受命后,把印有情報的微縮膠卷藏在鞋底里,隨后立即出發(fā)。沒想到,在半路上,馮立山被幾個便衣特務跟蹤,為了甩開特務,馮立山在一個交通站,重新?lián)Q了衣服,裝扮成老百姓,可是沒想到,還是沒有甩開。因為時間緊迫,馮立山最后只得開槍,打死了兩個特務后,他就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雖然最后終于把特務甩開,但是卻撞進了日軍對馬大奎部隊的包圍圈中。

當時馮立山彎著腰,沿著一條干涸的狹窄河道奔跑,但他清楚自己是跑不出去了,因為日軍馬上就要圍攏過來了,追得特別緊。他在打死兩個日軍后,子彈已經(jīng)打光了,日軍的槍聲就在頭頂劃過,已經(jīng)越來越近。馮立山跑著,看到好多死去的國軍士兵,他最初想換上國軍服裝,不至于被俘后,身份不好確定,那樣反而會更麻煩,說不好會被認作間諜,而間諜必被殺掉,逃跑的可能微乎其微,而戰(zhàn)俘可能還有活的希望。于是,馮立山?jīng)Q定先保住性命,然后再借亂逃脫。

但是就在這時,他在河道的一個拐角處,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一個八路軍的重傷兵。馮立山大吃一驚,他搞不清楚,八路軍士兵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于是他蹲下身,從那位重傷兵的嘴里得知了包圍圈里還有四十多名八路軍……重傷兵沒有說完,就頭一歪,犧牲了。于是馮立山當即決定換上八路軍的衣服,他想即使自己死了,也是以八路軍的身份死的,不會有遺憾??墒蔷驮谒字碜?剛換上上衣時,日軍已經(jīng)逼近了,并且一顆子彈打在了他的左臂上,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力量再換褲子了,干脆他又接著朝前跑,這時前面十幾個日軍突然出現(xiàn),擋在了他的面前,刺刀直逼在了他的胸口上。他舉起手,仰著臉,看著天空,他發(fā)現(xiàn)太陽特別亮,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馮立山被俘后,被押到老娘廟。在路上,早有防備的他,巧妙地把藏在鞋底里包著防水布的微縮膠卷,藏在了左臂的傷口里,從而躲過了進監(jiān)牢前嚴格的搜身。盡管后來他又把膠卷拿了出來,重新藏好,但是他的胳膊已經(jīng)化膿感染。他想過借著要求醫(yī)治胳膊的機會,前去接近小野,但是沒想到,宮島不允,所以最后他才不得不使用這個自殘的極端辦法,把自己的臉給撞得血流滿面。他知道,這個極端的辦法,可能會引起宋偉華甚至郭樹民他們的不解,乃至對他更大的懷疑,但是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他只能這樣去做。

小野對主動送上門來的逃兵“老鼠”非常感興趣。盡管馮立山這個“合作”人選,在宮島的提示下,也曾在他的眼前走過并最終被他否定,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興趣陡增,倒要看一看,這個“老鼠”把自己的臉撞成這樣并且以那樣特殊方式走到自己的眼前,看來,這個人并不是一個軟骨頭。小野對不同一般的人,充滿興趣。

馮立山坐在小野的辦公桌前,他的左臂已經(jīng)不再那樣腫了,但還是行動不便,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是右手在動?,F(xiàn)在他的臉上涂滿了紅的、紫的藥水,像是一個奇怪的大花臉,但是沒有蒙紗布,這是小野的決定。小野不讓獄內(nèi)的醫(yī)生給馮立山蒙紗布,把臉都給蒙住了,就看不出這個人的表情了。小野是一個喜歡看著對方表情說話的人。

小野看著馮立山,足有兩分鐘,像狼在捕食獵物前的深度凝視。

小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很勇敢,不像逃兵。馮立山當即否認,他說我就是逃兵,因為現(xiàn)在我還想逃。小野說你認為你能逃走嗎?馮立山說逃不走,但我還是想出去。

戰(zhàn)俘們剛被押來老娘廟時,曾有戰(zhàn)俘想要逃走,當然馮立山也是想要逃走的人之一,可是根本找不到一點機會,就連舍棄生命的機會都沒有。也就是說,你連死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逃跑了。

馮立山又說,因為逃不走,所以我才跟你合作,讓你放我出去。小野沒說別的,還是剛才在醫(yī)務室的那句話:“你有什么資本?”

馮立山告訴小野,戰(zhàn)俘中有人想要逃跑,但是至于是誰、幾個人、怎么逃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正在了解和調(diào)查,并且已經(jīng)有了眉目。馮立山說:“這就是我的資本,我可以幫你做事?!?/p>

小野對于戰(zhàn)俘中有人要逃跑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因為那個羅小山的活動,已經(jīng)證明了,肯定不是他一個十七歲的小孩子在活動,在小孩子羅小山的背后,一定還有人在指使、策劃。同時大老孫的出現(xiàn),也使小野更加確信無疑,外面有人策應里面,而這種里外的策應,不僅是局限在外面對老娘廟內(nèi)部的了解,用來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些抗議文章,一定還會有更大的陰謀——越獄逃跑。

馮立山見小野在沉思,于是又提了一個建議,他說國共兩方面的士兵,現(xiàn)在矛盾很深,應該把這些人混合關押,之所以這樣做,其實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互相監(jiān)視的手段。小野聽了這話,心里頓時一亮,但表情上沒有任何表示,他認為馮立山在這個問題上說了實話。因為這個建議,另一個人也是這樣跟他說的。小野要找的那個與其合作的“軟骨頭”,其實已經(jīng)找到了。那是一個還沒有暴露出來是軟骨頭的“軟骨頭”。小野在心里琢磨著。因為國共兩邊戰(zhàn)俘之間的對立,宮島也曾經(jīng)給他講過,現(xiàn)在看來,這的確是可以利用的一件事。現(xiàn)在小野有一件急需快辦的事情,就是馬上要挑選身體強壯的一百二十名戰(zhàn)俘運到塘沽(同時又要有新的戰(zhàn)俘關進來),監(jiān)牢之間的調(diào)整,也是馬上要做的一件事情。所以混合關押國共兩邊的戰(zhàn)俘,是保持監(jiān)獄穩(wěn)定的一個好辦法。

小野問馮立山:“你能在多長時間,把他們想要逃跑的組織情況和逃跑路線摸清楚?”馮立山說:“很快,因為我想很快出去,我想活著?!毙∫罢f:“只要你做得好,我會考慮你的要求?!毙∫坝终f:“你快,我也會快的?!?/p>

隨后,馮立山被押回單牢。

馮立山在寂靜的單牢里,想著小野下一步會做什么?,F(xiàn)在看來,把他繼續(xù)關在單牢里,證明小野還沒有相信他,起碼還對他有所懷疑。因為一個膽小的“老鼠”逃兵,怎么突然會有這么大的膽識和堅強毅力、以那樣極端的方式走近敵人呢?一時,馮立山覺得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做法有了大漏洞,說不定,因為這件事,小野可能會更加嚴厲地審訊他,甚至有可能殺了他。他倒不怕死,但是現(xiàn)在他還不能死,必須要活著出去,因為現(xiàn)在國軍第二集團軍還不知道電報密碼外泄,也就是說第二集團軍所有的行動,還都在日軍的掌控之中。還有國軍內(nèi)部的間諜,還在為日軍送著機密情報。只要一天不把自己手中的這個情報送到,隨時還會有國軍士兵死去,不是一個、十個、百個,而是上千人、幾萬人!八路軍首長說,那些國軍士兵和那些逃跑的將軍是不一樣的,是有區(qū)別的,他們是抗戰(zhàn)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他們!

馮立山希望小野能再有一次精神上的疏漏,好讓他再有一次空子可鉆。因為認真謹慎的小野,并非是一個萬無一失的人,也曾經(jīng)有過疏漏——那次機密文件被拍照。就因為小野總是過度自信,所以才會因為自信而有失誤。

單牢里鴉雀無聲,一只灰色大老鼠在墻角邊鬼祟地爬行,后來又停下來,遠遠地注視著馮立山。馮立山也注視著老鼠,一想起自己也被他們稱作“老鼠”,他一點都不氣惱,這點委屈算什么?他反而樂了起來,但又馬上停住……忽然他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因為拍照那份文件被殺害的陸莉,馮立山禁不住渾身顫抖。只有在無人的時候,他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放開自己的感情。

長發(fā)俊俏、皮膚白皙的陸莉是馮立山在北平輔仁大學的同學,但是不在一個系,她早先是學日語的,后來又學英語,比馮立山低兩屆。但他們是一起參加革命的。后來馮立山去了蘇聯(lián),陸莉留在北平,以教師的身份搞地下工作。日軍侵占北平后,因為陸莉精通日語,上級準備讓她打入日軍內(nèi)部竊取情報,但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理安全的“進入口”。馮立山來到華北后,重新見到了歸屬北平地下黨的陸莉,并且還知道了八路軍總部特務團的許多情報,都是陸莉送過來的,馮立山驚喜萬分,更沒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和陸莉成為八路軍特務團和北平地下黨的雙方聯(lián)絡人。

早在上大學時,在一次校園活動中,馮立山就認識了陸莉,隨后馮立山就對陸莉情有獨鐘,同樣陸莉?qū)W業(yè)優(yōu)秀、機智聰明的馮立山也是非常欣賞,兩個人都明白對方的心理,但就是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次馮立山和陸莉工作在一起,盡管彼此聯(lián)系更加多了,但由于地下工作的紀律,兩個人都把對彼此的愛藏在了內(nèi)心的深處。

為了讓陸莉安全地打入日軍內(nèi)部,經(jīng)過外圍細致的調(diào)查,特務團決定把“進入口”選在小野的身上。于是,上級安排陸莉翻譯了小野曾發(fā)表在《讀賣新聞》上的早期小說,并在北平雜志上登出來,同時設計讓小野偶然看到。果然,小野在異國戰(zhàn)場看見自己的早年作品后,欣喜異常,也因此認識了“羞赧單純”的日文教師陸莉,于是兩個人有了來往。恰在這時,正好參謀部緊急需要中文翻譯,于是在小野的介紹下,“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陸莉來到了派遣軍參謀部。

剛開始,陸莉按照上級指示,沒有任何行動,只是隱蔽,并且盡快取得了小野的信任。后來,她開始工作,不斷地將一些情報送出去。陸莉所住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座植物花園,并有一座暖窖,非常適合做情報站。在地下黨的協(xié)助下,馮立山化裝成養(yǎng)花工,在花園里駐扎下來。陸莉定期送來情報,“養(yǎng)花工”馮立山在安裝了電臺的暖窖里,開始給八路軍發(fā)送情報。因為暖窖里有植物,外面也是植物,所以電波非常容易被茂密的植物掩蓋,不易被測出來,再加上馮立山定期改變波長和發(fā)報時間,所以日軍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的這座秘密電臺。其實,讓陸莉翻譯小野的小說還有在暖窖里發(fā)電報,這兩個主意,都是馮立山提出的,因此陸莉得知后,對馮立山除了崇拜之外,更增添了愛意,覺得他比上學時更聰明了。而馮立山也從陸莉的眼神里,完全讀懂了她的心思。但是他又不能有些許的更進一步的表示。

一天,陸莉來到花園,告訴馮立山,小野手里有一份關于日軍近期華北戰(zhàn)場部隊調(diào)動的絕密情報,是酒井將軍保存在他那里的。馮立山請示上級后,最后決定讓陸莉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這份情報拍照。

后來,陸莉是如何拍照的,馮立山不知道,只是突然接到指示,命令馮立山化裝成日軍軍官,進入到派遣軍參謀部所在的那座大院里,從陸莉手里拿走拍照好的微縮膠卷。馮立山清楚,之所以這樣安排,一定是陸莉無法走出那座大院(正如馮立山所猜測的那樣,所有中方人員一律不許擅自進出大院),他預感到情況的危急。馮立山在其他人的協(xié)助下,憑著特別通行證,自己開著一輛小汽車,駛進了參謀部。一走進戒備森嚴的大院,他立即看出來,原來這里的所有文職人員,甚至還包括日方文職人員,都不能隨便走出大院。馮立山在規(guī)定的時間,在走廊里,遠遠地看見了夾著文件夾、款款走過來的陸莉,可是就在他和陸莉擦肩而過、準備交接情報時,突然出現(xiàn)了意外,陸莉沒有跟他接頭。

原來,陸莉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進入小野辦公室偷拍文件,但由于時間太匆忙、太緊張,她把文件放錯了地方——文件原本是放在保險柜的第一層,可是她放在了第三層。拍完后,她剛走出屋,在屋門口,正好撞見小野。小野問她有事嗎?她說來找小野少佐,沒想到少佐沒在她正要走。小野問她有什么事,她平靜地隨便編了一件事。當時,小野發(fā)現(xiàn)了表情有些緊張的陸莉,但因為陸莉巧妙應對,沒有露出太大的破綻,因此小野也只是懷疑??删驮诘诙?日軍特務機關抓捕了我方一名情報人員,由于這名情報人員叛變,供出了參謀部里有中方間諜,小野得知后,立即聯(lián)想到昨天表情不安的陸莉,于是趕緊查看文件,立即發(fā)現(xiàn)文件被人動過,于是急忙抓捕陸莉。所以就在陸莉和馮立山在走廊里,準備交接那個微縮膠卷時,正好小野帶人趕到,陸莉為了保護馮立山,沒有和他接頭,她一邊用目光示意馮立山快些離開,同時迎著撲過來的小野,鎮(zhèn)定自若地把微縮膠卷猛地吞進了嘴里。小野遠遠地看見了這一情景,瘋一般沖到近前,猛地掐住陸莉的脖子,可是陸莉還是吞下了,當時小野瘋狂地抓著陸莉的頭發(fā),使勁地擊打,陸莉昏厥,氣急敗壞的小野就像拖死狗一樣,抓著陸莉的長發(fā)拖著走,后面還有兩個士兵用槍托擊打陸莉,安全的馮立山躲在一個柱子的后面,親眼目睹了這個場景,但最后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后來,馮立山得知陸莉在受盡酷刑后,被小野槍殺了。

馮立山永遠記住了小野的面孔,沒想到,這一次又在老娘廟相見,當然小野不認識馮立山,可是馮立山到死也會認出他。

馮立山在單牢里,又關押了三天,后被小野放了出來,并且同意和馮立山建立“合作”的關系。小野之所以敢這樣做,他心里是有底的,因為他還有另一張“牌”。

這時,老娘廟的一百二十名戰(zhàn)俘已經(jīng)被押去塘沽,同時又重新關進來了一批新的戰(zhàn)俘。小野借機重新安排了監(jiān)舍,宋偉華、郭樹民和馮立山、駱駝、范家棟等人,都被關押在了一起,再加上其他人,一共十個人。這間牢房在后院,緊鄰旁邊跨院的小門,小野從他辦公室的窗戶里,就能看見這間牢房的小窗戶。

小野之所以這樣安排,是聽從了另一個人的建議。這個人就是小野手里的另一張牌——那個“沒有暴露的軟骨頭”——駱駝。

上次駱駝與羅小山、大老孫一同被抓,被拷打后,經(jīng)不住折磨,已經(jīng)向小野求饒并被小野收買,成為小野的耳目。其實小野是不放心馮立山的,覺得這個逃兵“老鼠”在許多事情上,存在很大疑點,但之所以最后還是和馮立山“合作”,就是因為還有駱駝。小野是讓馮立山和駱駝兩個人在暗中互相監(jiān)視,這樣他就能從兩個人的嘴里知道真正的東西,彼此相互驗證,也就能知道誰在跟他說謊。至于為什么要把宋偉華和郭樹民放在一起,其實也是因為駱駝的告密。駱駝曾經(jīng)對小野說過,八路軍的那個所謂的班長宋偉華,可能官職還要高,最低也是個連長,是一個危險分子,是八路軍戰(zhàn)俘當中的“主心骨”,也是羅小山背后的指使者,老娘廟里的消息,都是宋偉華指使羅小山透露出去的。而郭樹民是國軍戰(zhàn)俘的頭兒,這樣,把這兩個危險分子關在一起,好管理,同時也好共同監(jiān)視,不會出問題。因此,小野采納了駱駝的建議。同時駱駝還出賣了自己的長官郭樹民,說國軍士兵都聽郭樹民的,只要把郭樹民抓在皇軍的手心里,就能調(diào)動所有國軍士兵。小野早就掌握了這個信息,駱駝的話,只是讓小野更堅信了這一點,但是小野一直在琢磨,還沒有想好,要在什么時候開始使用郭樹民,他要完美地用好這步棋。至于宋偉華,小野還不想正面接觸,只要把這個隱藏很深的戰(zhàn)俘,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到時候會“有用的”。

一下子被押走了一百多名戰(zhàn)俘,盡管日軍說是因為老娘廟的地方狹窄,人員太多,這是一次正常的調(diào)整,但還是在老娘廟里制造了緊張的空氣,因為這是最多的一次戰(zhàn)俘轉(zhuǎn)移,所以戰(zhàn)俘們議論紛紛,不知道鬼子又在搞什么名堂。本來已經(jīng)提前知道這個消息的宋偉華想要有所抵制,但后來經(jīng)過慎重思考,決定放棄抵制,因為現(xiàn)在全體戰(zhàn)俘們還沒有擰成一股繩,只靠八路軍戰(zhàn)俘,人少勢單,恐怕不會有大作為。況且貿(mào)然動作,未必成功,會有更大的犧牲,因此還是裝作不知道敵人的陰謀更好。因為宋偉華想,要是因此大鬧起來,不僅會加劇敵人的戒備,可能還會加劇敵人把更多的戰(zhàn)俘轉(zhuǎn)走,那樣就會加劇敵人的瘋狂。所以宋偉華采取了一個巧妙方式,他傳遞消息,讓八路軍戰(zhàn)俘故意喝涼水、拉肚子,因為日軍押走的戰(zhàn)俘都是身體健壯的,所以他們這些“病號”暫時躲過一劫。但這只是權宜之計,下次怎么辦,難道還“拉肚子”?那樣敵人就會識破的,就會有傷亡出現(xiàn)。

宋偉華時刻在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個新的牢房里,所有人似乎一時都不太適應。空氣格外壓抑。郭樹民繼續(xù)以敵視的目光看著宋偉華和馮立山、范家棟等人,宋偉華依舊不卑不亢、友好的樣子,但是看得出,無論宋偉華怎樣友好的表現(xiàn),郭樹民還是不買宋偉華的賬,他幾乎不和宋偉華說話。

再說馮立山,本來他還是下決心,要繼續(xù)靠近宋偉華的,因為馮立山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宋偉華能相信他,可是宋偉華依舊警惕他,看似在隨意的說話中,其實是在打問他在單牢里的情況,還有他為什么犯傻去撞擊宮島。那個范家棟呢,始終緊盯著馮立山,好像怕他要做什么壞事一樣。而駱駝呢,更像是郭樹民的影子,始終不離郭樹民的左右,并且總是偷窺偷聽宋偉華和馮立山之間在干什么說什么。

在這個錯綜復雜的環(huán)境里,馮立山有了另外的一個想法,他覺得現(xiàn)在有必要再接近一下郭樹民,因為過去沒有機會,放風的時候,郭樹民也是被人圍著,根本湊不過去,現(xiàn)在都住在一起,方便了許多。所以馮立山找機會就主動和郭樹民說話。馮立山知道郭樹民和馬大奎的關系,他希望從馬大奎的角度,去婉轉(zhuǎn)地接近郭樹民,說不定會有新的轉(zhuǎn)機。

于是一天中午,馮立山趁著駱駝閉眼瞌睡的短暫機會,小聲對郭樹民說,馬團長是我的好朋友,更是好兄長。郭樹民只是看了馮立山一眼,沒有說話。馮立山又往前湊近了一點,沒想到郭樹民卻說,你這個老鼠,離我遠一點。馮立山好像沒有聽見,接著說,馬團長后背有一處傷疤,巴掌大小,對不對?是他小時候淘氣,被火爐子燙的。這一次,郭樹民愣住了,好像一下子沒有緩過神兒來,他疑惑地問馮立山,你……是誰?馮立山小聲說,我們需要好好地談一談。郭樹民眨著眼睛??删驮谶@時,駱駝突然驚醒了,他見馮立山正跟郭樹民小聲說話,揉著眼睛,立即把一張大長臉湊過來,馮立山聞到了一股口臭的味道,不動聲色地說起了別的,“郭連長,你這個治療腰疼的辦法真好,我一定試一試。”馮立山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自己的鋪位上,躺下去,呼呼地睡起覺來。駱駝撅起屁股,斜著腦袋,看著馮立山的后背。

正是有了這次談話,郭樹民開始認真看待馮立山,因為能知道馬大奎后背的傷,并且還知道是小時候的燙傷,這顯然是跟馬團長很熟悉的人才會知道的。有一次郭樹民和馬大奎一起泡澡,馬大奎給他講過后背那塊傷疤的來歷。

這個“老鼠”到底是什么人?他和馬大奎到底是什么關系?郭樹民想起來,平時這個“老鼠”總是躲著駱駝等國軍的人,但有時八路軍的人,他也躲著,他的行為太奇怪,太不可捉摸了。對此,郭樹民非常好奇,開始主動找機會和馮立山單獨說話,可是由于駱駝在他的身邊,所以馮立山從不多說一句話,但是目光中都是話語。郭樹民已經(jīng)感覺出來,“老鼠”馮立山是在期待著單獨跟他對話。

馮立山的行動,宋偉華已經(jīng)覺察出來了,他在猜測馮立山和郭樹民接近的目的,同時對這個馮立山也更加警覺,他不知道這個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肯定不是一個簡單的逃兵,他越發(fā)預感到老娘廟里的情況,遠比他想的更復雜。同時,宋偉華猜測還將會有大批戰(zhàn)俘被運到日本去做苦工,肯定是兇多吉少,不可能再活著回來,因此必須要逃出去,決不能在這里等死??墒谴罄蠈O、羅小山的死,已經(jīng)使這里和外面的聯(lián)絡渠道徹底封死了(宋偉華當然不知道,更遺憾的是羅小山已經(jīng)把寫有地道消息的字條吞下去了),小野已經(jīng)不讓任何一個中國人再踏進老娘廟一步。怎么逃?宋偉華幾乎感到絕望了,他沒有任何辦法,束手無策,只能看著戰(zhàn)友和國軍的士兵,隨時可能再被日本人拉走去日本做苦工。

再有,宋偉華還預感到,戰(zhàn)俘中間可能有小野的人。甚至可能就在自己的身邊!一想到這里,宋偉華不禁驚出一身的冷汗。

小野特意安排駱駝、馮立山和另外兩個戰(zhàn)俘去掏化糞坑并裝運糞車,現(xiàn)在小野命令運大糞的馬車停在老娘廟大門外,絕不許馬車進去,同時裝車的時候,增加了日軍士兵監(jiān)視,而且看管得更加嚴格,刺刀幾乎就挺在戰(zhàn)俘和車把式的眼前,可以說就是一個日本兵看著一個人,眼對眼地看,幾個中國人之間根本沒有任何接近的機會。

小野安排駱駝和馮立山裝糞車,當然是有目的的,因為這樣提供了更大的方便——小野可以非常自然地每天提審駱駝和馮立山,不會引起其他戰(zhàn)俘的注意。

駱駝表現(xiàn)得非常積極,每次見到小野,都是滔滔不絕,恨不得多說一點讓小野感興趣的事情,這樣對他就有好感。駱駝告訴小野,郭樹民和宋偉華現(xiàn)在還沒有“走”到一起,但都在各自醞釀著陰謀,而且那個“老鼠”馮立山,也沒有閑著,真的就像狡猾的老鼠一樣,四處活動。駱駝還對小野匯報說,他們就是想要逃跑,但他還不知道他們怎么逃,還需要小野太君給他時間,他一定能搞清楚。小野對駱駝的積極表現(xiàn)似乎很滿意,許諾駱駝,只要干得好,提供有價值的情報,肯定會放他出去的。身材瘦高的駱駝,特別激動,給小野深深地鞠一躬,仿佛一只彎曲的大蝦,久久不起來,等直起身子的時候,眼睛里竟帶著感激的淚花。小野面無表情地看著駱駝眼睛里的淚花。

再說郭樹民,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塊松動的石塊,他欣喜若狂,倚在那塊地方,大口地喘氣。盡管他不知道這個出口通向哪里,但是在被監(jiān)禁了三個多月后,見到這樣一個出口,他就像一個撞籠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出去。

于是,郭樹民開始用雙手摳石縫,摳得他雙手鮮血淋漓。起先他還怕看守發(fā)現(xiàn)了,但是發(fā)現(xiàn)看守每天準時把盛在盆里的飯放在門口的地上后,轉(zhuǎn)身就走,根本不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樣。郭樹民好像覺得老天爺也在幫助他,于是他就像扎了嗎啡一樣,更加拼命地摳,而且晝夜不睡覺,終于在三天之后,墻基的石塊松動了。郭樹民趴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氣,石塊終于摳出來了一條縫兒,一股清新的夜風立即從外面吹進來,郭樹民激動得真想蹦起來,大喊一聲,可是不能,這個時候絕不能出現(xiàn)一點聲音,他強壓住內(nèi)心的激動,用肩膀把石塊頂斜,然后慢慢地把石塊搬出來,警覺地朝著黑洞洞的里面張望,沒有一點聲音,只有帶著泥土的氣味。郭樹民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所以他不顧一切地朝里面爬,他先要偵察一下里面的情況,當然還有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他要立即知道:出口在哪里?

地道的高度有半人高,可以蹲起來,但是要想前行,還得爬,郭樹民快速地朝前爬著,里面的石塊和土坷垃,蹭著他的臉,一定是蹭出了血,沙沙地疼,他出汗的身子沾滿了泥土,嘴里、鼻子里都是土,嗆得他喘不上氣來,他想要打噴嚏,但是不敢,強忍住,最后終于到了沒有路可去的地方。他蹲起來,摸著黑,試探著用頭頂著上面的東西,憑感覺,可能是井蓋一樣的東西。郭樹民小心地把井蓋頂起來,他的眼睛正好平行在地面,他想判斷這是在哪里,但是看不出來,周圍沒有人,一點聲音都沒有。于是,他把井蓋放在一邊,悄悄地爬出來,可就在這時,突然幾個手電筒的亮光,齊刷刷地照在他的臉上,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但他還是看見了自己腳前面的日軍士兵的皮靴,還有周圍閃著寒光的刺刀。郭樹民無力地靠在身后的墻壁上。

這時,旁邊一個電線桿子上面的電燈突然亮了,像是舞臺上的照明燈。郭樹民看清了,在地道里爬了好半天,這里應該還是老娘廟,他身后倚著的是老娘廟的圍墻。這時,他看見宮島陪著小野走過來,他看見小野臉上帶著笑。這種笑,他還從來沒有見過。

小野走過來,上下看著郭樹民,隨后語調(diào)略帶驚訝地問道:“郭上尉,你在這里干什么?”郭樹民冷笑了一聲:“爺今天倒霉,隨你處置?!毙∫坝謫?“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從單牢里跑到這里來的嗎?”郭樹民瞪著小野,不說話。小野手背朝前,擺了擺手,命令兩個看守把郭樹民的雙手舉起來,伸到小野的面前,小野仔細看著郭樹民已經(jīng)爛了的雙手,說道,作為軍人,我是佩服你的,你在短短的三天時間里,把石墻摳出一個大洞來,真是佩服,可是你違反了監(jiān)獄的制度,你是要受到懲罰的。小野一揮手,兩個看守退到一邊,上來一個手持相機的日軍士兵,隨后閃光燈閃個不停,各個角度,拍了好幾張照片,還特地拍攝了地道的出口。

第二天,小野命令戰(zhàn)俘們集合在后院的庭院里,戰(zhàn)俘們吃驚地看到好幾天不見的上尉連長郭樹民——此刻被緊綁在一個木架上,熾熱的陽光照在戰(zhàn)俘們身上和臉上,也照在郭樹民血跡斑斑的臉上,他仿佛化了妝,馬上就要上臺去演戲。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議論紛紛。宋偉華突然湊到馮立山的身邊,問郭連長怎么回事。馮立山說,為什么問我?宋偉華看著馮立山,沒說話,但眼睛里全是疑問的神情。

這時,小野來了,他面無表情地站到一個臨時搭建的臺子上,左右看著,停頓了好一會兒,說,郭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是膽小鬼,你們?nèi)悄懶」?真正的軍人,應該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本來舉手投降,茍且偷生,就已經(jīng)有辱軍人的名譽了,皇軍已經(jīng)厚待你們這些膽小鬼了,可是……可是現(xiàn)在,郭因為違反紀律被單獨關押,不僅沒有悔過自新,反而卻要破洞逃走。小野繼續(xù)振振有詞地說,依據(jù)《日內(nèi)瓦公約》,戰(zhàn)俘在拘禁期間,不得越出拘留營設置的界限,哪怕你的眼前就是一道竹柵欄,你也不能越過,因為你是戰(zhàn)俘,否則你將受到嚴懲,何況你是破洞前進?一定會嚴懲的!小野說著,舉起一份報紙,說郭樹民逃跑的照片已經(jīng)登在了報紙上,希望戰(zhàn)俘們不要學他,一定要老老實實地遵守監(jiān)獄的制度,否則的話,郭樹民的下場就是一個例子。小野告誡戰(zhàn)俘們,不要妄想逃走,就是給你們一雙翅膀,你們也飛不走。

戰(zhàn)俘們第一次聽小野說這么多的話,一時庭院里鴉雀無聲。小野說完了,一揮手,宮島帶著兩個士兵,把郭樹民從木架上解下來,然后帶走了。庭院里一陣騷動,但是被四周的刺刀逼了回去。小野說,他將要把郭樹民送到法庭去審判。

馮立山看著被押走的郭樹民的背影,起初他以為郭樹民會憤怒地高喊什么,或是大聲地揭露什么,但是沒想到,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馮立山特別奇怪,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讓一直趾高氣昂的郭樹民,像是雷打了一樣,毫無爭辯、甘愿受罰的樣子。馮立山覺得這個小野真不是一般的鬼子,看來必須要防備他。

馮立山回到監(jiān)牢,聽見戰(zhàn)俘們議論紛紛,一個國軍戰(zhàn)俘說,郭連長關在單牢里,怎么就能跑了呢?難道他一個人挖了地道?另一個國軍戰(zhàn)俘說,我看到連長雙手都爛了,看來他真的用雙手挖了地道。還有一個國軍戰(zhàn)俘說,看來連長真的被日本人抓住了把柄,你看他一句話都不說。第一個說話的戰(zhàn)俘忽然來了疑問,是不是連長被日本人割了舌頭?

這個說法,立刻引起恐慌,但很快被否定了,因為要是被割了舌頭的話,他還會用表情和動作來抗議的,可是他那么順服,看上去就是理虧詞窮的樣子。戰(zhàn)俘們說法不一,但最后都歸到了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上,連長會怎樣被審判,會不會被槍斃?

宋偉華聽著耳邊的議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凝望著小窗外。范家棟緊挨在宋偉華的身邊,像是保護宋偉華。駱駝也是沒有說一句話,整個人呆若木雞,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靈,只剩下了一具肉身一樣。

馮立山倚在墻角里,似乎過電影一樣,回憶著那間單牢里的一切,他現(xiàn)在只能等著小野對他的提審,否則一切猜測,都是徒勞的。但是當天晚上,他裝完糞車,小野沒有提審他,而是提審了駱駝。駱駝回來后,表情好像還很高興的樣子,像是得了什么大喜事一樣。馮立山知道,小野提審駱駝,是詢問他馮立山的情況,小野這個家伙真是太狡猾了,你幾乎無法猜測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在這天晚上,馮立山在半夜里,忽然感到喘不上氣來,他給憋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子被人掐住了——是宋偉華掐住的——只能有一絲的氣息進入和出去,那點氣息,只能微弱地回答宋偉華的問話。馮立山?jīng)]想到,干瘦的宋偉華,手勁兒竟然如此之大。他轉(zhuǎn)動眼珠,瞥見旁邊坐著假裝瞌睡的范家棟,范家棟用身體完全擋住了他們兩個人,像是一面墻一樣。其他戰(zhàn)俘睡得正香,鼾聲此起彼伏,監(jiān)牢里一派安靜。

宋偉華低聲而嚴厲地問:“郭連長是不是你出賣的?”馮立山說:“你想干什么?”宋偉華:“郭樹民到底是怎么回事?”馮立山說:“你把手松開,我不會喊的?!彼蝹トA想了想,松開了手。馮立山大口地喘著氣,他想坐起來,但是被宋偉華制止住,讓他繼續(xù)平躺著,而宋偉華躺在他的身邊,側(cè)著身體,好像隨時要撲上去一樣。

宋偉華說:“講實話,要是說謊,我掐死你!”

馮立山望著黑暗中宋偉華的臉,他決定要把部分真實情況告訴宋偉華,之所以不能全部告訴宋偉華,這也是任務的需要。同時,他現(xiàn)在也迫切地需要宋偉華的幫助。于是,馮立山用蚊子般的聲音,慢慢地講起來,宋偉華安靜地聽著。

宋偉華決定要做第二個“郭樹民”。他之所以這樣做,有三點考慮。其一,他要驗證郭樹民是怎樣逃跑失敗,又是怎樣心甘情愿受小野制裁的?那個地道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小野的憑空杜撰?而馮立山既然說小野眼下正在處心積慮地要“光明正大”地置郭樹民和宋偉華于死地,要真是那樣的話,躲是躲不了的,在老娘廟里,他有的是辦法制裁戰(zhàn)俘,甚至是秘密槍斃,那樣的話,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現(xiàn)在就干脆迎著小野過去,與他斗一斗,為后面戰(zhàn)俘的逃跑,做一點有益的嘗試;其二,馮立山說他是八路軍特務團的人,有重要情報,必須要逃出去,因為這份情報關系到幾千、幾萬甚至十幾萬人的性命,不管真假,也要去幫助他,只有在幫助中,才能加以識別;其三,假如馮立山真是八路軍的人,那就更應該百分之百地去幫他了,盡管他的任務是去幫助國軍,但就是幫助國軍,也不能讓國軍的人去做這種犧牲,共產(chǎn)黨人、八路軍應該站出來,挺在最前面,因為國民黨軍隊現(xiàn)正在全國的正面戰(zhàn)場上與日軍進行戰(zhàn)斗,盡管大多戰(zhàn)役失敗,但畢竟還是在做拼死的抗衡,每一個中國軍人,此刻都應該站到最前面去,勇敢地面對死亡。當然,宋偉華還有一點更長遠的考慮,他不想留下政治遺憾——當年共產(chǎn)黨人、八路軍為了幫助國民黨軍隊,是在犧牲國軍軍人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不,宋偉華不想那樣,他要讓后人知道,共產(chǎn)黨人做出的犧牲,是無私偉大的,是坦蕩的,是真誠的,是經(jīng)得起歷史考驗的。在他小時候,教私塾的父親總是給他講歷史故事,參加革命后,他除了英勇戰(zhàn)斗,更多的還是在思考這場戰(zhàn)爭,思考國共關系,思考將來打走日本鬼子之后,中國的未來。

宋偉華的堅定和勇敢,而且要清醒地去做小野眼中的這個“傻子”,令馮立山非常震驚,但更大的是激勵,因此也更加堅定了他一定要把情報送出去的信念,否則兩個人的性命將是白白犧牲掉。

想要“犯錯誤”被關禁閉,在監(jiān)獄里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要使“錯誤”犯得隱蔽,沒有漏洞,那就要講究一點策略。所以當宋偉華站出來,向?qū)m島提出抗議,要求治療一個八路軍傷員的傷病時,這個“錯誤”犯得就很有“水平”。宮島也很有水平,以違反監(jiān)規(guī)為由,立即“配合”地將他抓了起來,并且關進了朝西方向的那間單牢。在此前,馮立山已經(jīng)向小野“匯報”,他已經(jīng)完成好設計,宋偉華將很快就要鉆進“布口袋”里。小野對馮立山的工作,表示非常滿意。馮立山向他提示“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合作”,小野說:“日本軍人說話是算數(shù)的,不會違背諾言的?!?/p>

宋偉華被關進單牢后,完全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但他明白一點,從現(xiàn)在開始,小野正在焦灼地等待著他的上鉤,等待著他夜晚的行動。于是宋偉華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他決定白天行動,打小野一個出其不意。反正他已經(jīng)在單牢里了,已經(jīng)是小野板子上的肉,隨他切割了。

宋偉華很快發(fā)現(xiàn)了墻基處經(jīng)過偽裝的那個松動的石塊。他明白了,郭樹民就是從這里鉆出去后,在出口處被小野抓獲并被拍照“留念”的,然后小野拿到外面去大肆宣傳,甚至有可能送給了已經(jīng)來到中國調(diào)停中日之戰(zhàn)的“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并且將這照片作為中國戰(zhàn)俘暴動的證據(jù)。他一定在這個問題上,做了許多“漂亮的文章”。宋偉華的猜測是對的,小野的“杰作”已經(jīng)得到了上司的肯定和表彰,酒井將軍甚至親自給他打來電話,說照這樣干下去,一定會給他調(diào)走的,并且能官復原職。小野內(nèi)心很高興,這件事做得的確漂亮,既打擊了戰(zhàn)俘逃跑的欲望,穩(wěn)定了老娘廟的安定,又給自己離開老娘廟奠定了基礎,還為日軍贏得了國際上的“良好聲譽”。

宋偉華望著墻基角落那個安靜但卻是充滿陰謀詭計的石塊,他猜想,郭樹民一定是在晚上從這里開始行動的,但他不想在晚上行動,他決定白天走一趟。宋偉華經(jīng)過兩天的觀察后,掌握了看守送飯的規(guī)律,于是在一個下午,他悄悄地開始了行動。

那個松動的石塊,并沒有消耗宋偉華太大的體力,他明白自己不去走一趟,也是死,小野是不會讓他再從這里活著走出去的,所以宋偉華不怕死,只是不想在小野的面前死得難堪,要死得傲慢、死得有尊嚴。

宋偉華進入地道后,開始慢慢地在地道里爬行,很快他就聞到了地道里有一股血腥的氣味,他知道那是血的氣味,他感到自己的手、腿、臉以及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都破了,他想不明白,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石塊,他停下來,隨手摸起身下的一塊石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秘,原來地道里的石塊都是格外尖銳的,似乎是有意打磨之后放進來的……宋偉華在心里罵著小野的陰險和惡毒。

他的血依舊還在流著,因為地方狹窄,加之空氣不流通,所以血味兒很濃,他想郭樹民連長也是這樣全身流血的……現(xiàn)在他和郭樹民做著同樣的事情。

宋偉華想著將來這條地道的利用。宋偉華想著,很快就到了盡頭,借著頭頂上面的石板縫隙處滲透進來的微弱亮光,宋偉華看見了令他驚異的場景:一扇敞開的窗戶,窗子外面是綠綠的大地和樹林,甚至還有飛翔的鳥兒和暗藍色的天空。宋偉華再定睛細看,原來竟是一幅嶄新的畫作,這要是在亮光下——不,即使現(xiàn)在比較昏暗的狀況下,真的能起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宋偉華倒抽一口氣,覺得小野這個家伙不僅陰險狡詐,還偏執(zhí)多疑,他竟然如此有“閑心”在這里制作了一幅風景畫,無疑是在摧毀到達這里的人,摧毀人的精神和希望,讓人的意志垮掉。宋偉華望著那幅畫,用石子在上面刻了三個字,然后悄悄地退了回去。

宋偉華完全清楚了,郭樹民就是這樣被小野耍弄的,只不過那時候可能還沒有這張畫,現(xiàn)在這家伙又變換了新的花樣兒。于是,宋偉華決定就在單牢里“老老實實”地住下來,看小野下面如何來收場。

果然,幾天以后,小野見單牢里的宋偉華一直沒有行動,他實在等不及了,干脆就把宋偉華提審了,要直接問個究竟。

宋偉華說:“我讓你失望了?!毙∫罢f:“共產(chǎn)黨比國民黨聰明。”宋偉華說:“你這樣講,是代表無奈吧?”小野說:“不管怎樣,你都要做我的犧牲品。”宋偉華說:“你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犧牲品?!毙∫翱戳丝此蝹トA身上的傷,笑著說道:“你還是做了,地道里是不是不太舒服?”宋偉華說:“是的,你放了許多尖利的石塊,但就是那些石塊,也將最后戳穿你的陰謀,你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你很聰明,選擇了白天,這一點我沒有想到?!毙∫坝终f:“但是,你還是會被當作一個逃跑的戰(zhàn)俘,被送上法庭,甚至會被槍斃?!?/p>

宋偉華冷笑一聲,對小野說:“只可惜,你沒有看到我在地道里的情景,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那幅畫,畫得一點都不好,我給它添了幾個字,到時候,你自己去看一看吧?!彼蝹トA說完,站起來,朝外走去。站在門口的兩個看守,持槍走在他的后面。小野背著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宋偉華瘦削的后背,突然狠狠地用手捶了一下桌子,因為用力過大,桌子上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宋偉華走得很安靜,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遲疑一下,好像沒有聽見水杯粉碎的聲音一樣。

馮立山?jīng)]有想到,小野提審他時,桌子上竟然擺著一副圍棋。棋子是玉的,因此無論是黑棋還是白棋,在傍晚的白熾燈光下,全都閃爍著暗幽的亮光,看上去顯得詭秘深奧。小野端坐在棋桌旁,正在喝茶。其實,小野的辦公室,不像一個軍人的屋子,更不像一個監(jiān)獄長的屋子,因為桌子上沒有其他日本軍人常有的放在刀架上的軍刀,辦公桌后面也沒有“武運長久”的條幅,有的是一整面墻的書柜,書柜旁邊是一個半人高的地球儀,在書柜對面的墻上,是一幅日本富士山的風景畫。只是因為小野穿著軍褲和長筒軍靴,似乎才像一個軍人,但也不像現(xiàn)役軍人,而像是退役軍人。

小野見馮立山走進來,示意他坐在棋桌對面的椅子上??吹贸鲂∫芭c平時完全不一樣,樣子很松弛,臉上帶著閑情逸致的神情。小野說,馮先生肯定會下圍棋。馮立山走到棋桌旁,沒有坐下來,而是反問小野,還想要做什么,郭樹民和宋偉華都已經(jīng)被我送到了你的手上,你的計劃已經(jīng)完成了,你應該履行你的諾言。小野說,我是邀請你跟我下棋,沒有不履行諾言呀?我說過,日本軍人是講究信用的。馮立山說,那好,我陪你下棋,但希望小野先生不要節(jié)外生枝。

小野伸出手,讓馮立山選擇黑白,馮立山想了想,也不推辭,執(zhí)黑先行。

屋子里非常安靜,只能聽見棋子落到棋盤時發(fā)出的輕微的聲響。很快,棋風凌厲但是卻以綿里藏針的風格呈現(xiàn)出來的馮立山,上來就使小野的棋局面臨著嚴重危機。小野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馮立山棋風如此堅硬,幾乎使他立刻就要行使招架之力。他用食指和中指捏著手中的棋子,猶豫著不知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收回手,突然說道:“馮先生,說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馮立山早就知道,當他開始和小野“合作”時,小野就已經(jīng)不認為他是一個簡單的逃兵“老鼠”了,小野一直是在等著最后的攤牌。馮立山直起身,看著小野的眼睛,停了一下,說道:“我是巖井公館的人?!?/p>

小野看著馮立山,忽然覺得這個小眼睛的中國人,其實有一雙大眼睛,而且很大,只不過平時總是瞇縫起來,讓人看不見他的眼睛罷了。而小野是一個看不見人的表情,就無法下決斷的人。這是他的特點,但也是他的死穴。馮立山是一個能用目光改變對方想法的人,這也是一個情報人員所特有的武器。馮立山早已掌握了小野的特點。

小野說:“你怎么能讓我相信呢?”

馮立山說起英語,然后又說起日語。原來馮立山在蘇聯(lián)受訓時,曾學過日語,他學語言有一種天生的靈性,再加上后來在東北工作,為了更方便與日本人打交道,他苦學日語,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說得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好像在日本留過學一樣,純正的東京腔。

馮立山用日語告訴小野,不要問他的底細,問得越詳細、知道得越多,就越會給自己帶來很多麻煩,甚至會讓他的前途遇到更大的挫折。小野眉毛稍微挑了一下,但還是面無表情。小野說:“看來,馮先生很是了解我,可是我也了解你,你是共產(chǎn)黨的人?!瘪T立山說:“是呀,所以我還要告訴小野先生,我不僅是巖井英一先生的朋友,袁殊也是我的朋友。”

本來,馮立山說他是“巖井公館”的人,已經(jīng)令小野驚訝了,再說袁殊是他的好友,小野就知道,他真是遇到了大麻煩,或者說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和一個非常棘手的人。

先說“巖井公館”的主人巖井。

日本侵略中國,絕不是一件頭腦發(fā)熱的事情,而是從上到下早有預謀的一個國家行為,甚至這種預謀已有百年。而且這種預謀牽涉在很多方面,比如日本的外務省,很早就在上海創(chuàng)辦過一所“同文書院”,專門選調(diào)日本青年在中文環(huán)境之中學習中文,為日本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中國通”。其實,這個學院就是一個間諜學校。這個巖井,就是畢業(yè)于“同文書院”的第一批學生。巖井的全名叫巖井英一,曾任日本駐上??傤I事,經(jīng)常以左傾面貌出現(xiàn),結(jié)交了不少中國進步文人。早在日本侵華之前,巖井英一就在上海建立了一個直屬外務省的特別情報機構(gòu)——“巖井公館”,這里與日本的其他軍事情報機關不同,不搞行動,只是專門搜集中國的戰(zhàn)略情報。而且?guī)r井公館的情報人員都是單線聯(lián)系,和日本軍界沒有任何關系,也不歸軍界領導,而且軍界的人也遠遠地躲著他們,因為“巖井公館”里的好多情報人員,都是雙重間諜,甚至是多面間諜。譬如馮立山說的那個袁殊,就是三面間諜。

小野深知,與這些多面間諜打交道,搞不好會惹上一大堆的麻煩,所以日軍軍界的人,采取的最有效辦法,就是遠離,躲得越遠越好。小野知道,許多時候,即使你知道這個人是哪方面的人,你也不好輕易對他下手,譬如那個袁殊。

再說袁殊。袁殊是一個身份極為復雜的人,他早期是“左翼”文化人,由潘漢年吸收加入中共特科??箲?zhàn)爆發(fā)后,袁殊按照組織部署,利用同鄉(xiāng)的關系,打入了國民黨特務頭子吳醒亞的“干社”,同時他又是“巖井公館”的人,一直拿著巖井的情報津貼,是巖井的“紅人”。此人可謂一身三任。袁殊在國、共、日三方詭異地游走,譬如他曾因叛徒出賣,被國民黨逮捕,關押在一個秘密監(jiān)獄中,日本全面侵華后,巖井親自出馬,通過多種復雜的關系,硬是把他給營救了出來。所以,國民黨的中統(tǒng)、軍統(tǒng),都很重視袁殊與日本人的關系,戴笠曾經(jīng)親自拉攏袁殊入伙。后來經(jīng)過潘漢年的同意,袁殊成為軍統(tǒng)上海區(qū)國際情報組少將組長,同時還和巖井英一保持著極秘密的關系,而巖井英一也知道他的多重身份。但說到底,袁殊是中共方面的人,為中共提供情報,并直歸潘漢年領導。

所以現(xiàn)在馮立山提出與袁殊的關系,小野著實一愣。小野是遠聞袁殊大名的,當然更知道巖井英一。小野一時頗感頭疼。因為一時拿不準主意,小野不說話了,示意馮立山接著下棋。馮立山知道,小野正在琢磨對策,在氣勢上已經(jīng)輸了。因此,他也安下心來,不再說話了,靜等小野的決心,看他到底怎么收場。

小野說:“馮先生,你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成為戰(zhàn)俘的嗎?”馮立山說:“偶然。”沒想到,小野突然抬起頭,對馮立山說:“我現(xiàn)在可以立即把你送到有關部門,你可能會以間諜罪的罪名被逮捕的,你知道,間諜是不能享受戰(zhàn)俘待遇的,是要被絞刑的?!?/p>

馮立山笑起來,小野發(fā)現(xiàn)笑起來、完全張開嘴巴的馮立山,竟然有著一口潔白的牙齒,非常干凈,這和其他八路軍戰(zhàn)士甚至國軍戰(zhàn)士黑黑的牙齒完全不同,但小野在過去的三個月時間里,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馮立山獨特的潔白牙齒。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馮立山過去和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他已經(jīng)對什么都無所謂了?;蛘哒f,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他已經(jīng)敢于亮明自己。

馮立山說:“小野先生,你今天找我來,不是下棋的嗎?我們還是接著下棋吧?!?/p>

小野只好繼續(xù)看棋,但已經(jīng)心亂如麻,因此很快走出一步昏著,局面立即無法挽回,最后只得懊惱地推盤認輸。

馮立山說:“小野先生,還是履行你對我的諾言吧,你說過日本軍人是信守諾言的?!?/p>

小野面無表情。

馮立山又說:“你不要存有幻想,你要想把我‘消失在老娘廟,那樣你會有更大的麻煩?!?/p>

小野依舊面無表情。

馮立山眼睛注視著小野,一下都不眨,就那樣看著小野,小野也看著他。喜歡看對方眼睛說話并以此來捕捉對方心里變化的小野,最后終于在與馮立山的目光對視中,轉(zhuǎn)了眼珠。

小野說:“我會履行諾言。”

其實,小野是不想放走馮立山的。

最初,他想把馮立山交到上面去,先把自己的責任推卸掉,但是在反復琢磨之后,又覺得不妥,如果把他交上去的話,就等于向有關方面表明了他是知道這個人身份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他是一個當事人了。那樣豈不是把自己主動攪進去了?小野不想那樣做,他急得一夜沒有睡覺。后來他又想找人調(diào)查馮立山的真實情況,但權衡再三,還是覺得不妥,因為這些人根本沒有辦法調(diào)查,你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為誰工作。再有就是調(diào)查,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會牽扯到太多的方面。小野真的害怕,搞不好這件事,自己會再次犯錯誤,平添許多的麻煩,同時也會給老師酒井將軍帶來麻煩,那樣可就得不償失了。況且他不能再犯錯誤了,假如再犯錯誤的話,他就有可能被派去前線了。那樣也會給酒井將軍帶來恥辱。

小野在左右為難之后,最后冒險決定把馮立山放走,不管這個馮立山到底是什么人,他都不想再看見他了,要快一點甩掉這個累贅。但小野多了一個心眼,要在戰(zhàn)俘登記冊上抹掉馮立山的名字。于是,他找來宮島,讓宮島把這件事做得穩(wěn)妥、安全。盡管宮島非常驚愕、詫異,但長官讓做的事情,他也不去深問,照規(guī)矩辦就是了。

小野長舒了一口氣,最后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方案,還是有他的想法的。假如馮立山不是巖井和袁殊的人,那么國共兩方面的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畢竟他出賣了國共兩方面的人,最后的結(jié)局也不會好到哪里去。這樣一想,小野也就釋然了。小野并且安排了人,暗中監(jiān)視一段馮立山出獄后的行蹤,看看他是不是“規(guī)矩老實”,是否有“出軌”的地方,那樣的話,他要是再采取措施,也能有所挽救。

馮立山走出老娘廟后,沒有一絲的慌亂,像每一個重新得到自由的人一樣,先要將自己變得清爽干凈起來。身無分文的他,先是走進了一家當鋪(沒人知道他“當”了什么),然后就去浴池洗澡、理發(fā),再然后又去了百貨商場,他表面上悠然自得,看上去是在享受自由的生活,但實際上是在加快行動。他先要甩掉“尾巴”,因此他不斷地穿行在人群中,然后又開始坐膠皮車、電車,當他確認肯定擺脫了所有可能的跟蹤后,立即化裝成一個商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其實,馮立山突然前往了天津城里,去了位于日租界的一個叫“大成飯店”的接頭地點。這個接頭地點,是在情況特別危急時啟用的——也就是一旦與特務團失去聯(lián)系一個月之后,想要再與組織聯(lián)系,只能到這里來。有人會把你帶走,然后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接受組織嚴格的審查之后,才有可能重新歸隊。

馮立山坐在大成飯店的咖啡屋,對微笑著過來的服務生說要找劉經(jīng)理(這里沒有劉經(jīng)理,找“劉經(jīng)理”這句話,只是接頭暗號)。服務生稍微愣了一下,旋即答應說,好好,請先生等一下,劉經(jīng)理馬上就來。服務生表情的些微變化,沒有逃過馮立山的眼睛,他感覺情況不對,就在服務生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他立即假裝上廁所,躲在一個暗處,隨后看見那個服務生正站在一個邊門處,不時地東張西望,同時對兩個戴禮帽的男子小聲說著什么。馮立山知道,這個接頭地點已經(jīng)完了,出事了,于是趕緊低下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墨鏡,神態(tài)安然地走了。在出門的時候,他用余光看見那兩個戴禮帽的男子一左一右——他們的右手都插在口袋里,顯然是握著槍——正在向他的座位處悄然走去。

大成飯店的驚遇,讓馮立山意識到,“大成飯店”這個接頭地點已經(jīng)暴露了,至于如何暴露的,他不知道,但肯定是不能再去了,而且現(xiàn)在自己極有可能已經(jīng)被跟蹤了,只是還不知道跟蹤他的人,是哪個系統(tǒng)的,是日本人、汪偽政權的人還是國民黨方面的人,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人。要真是自己人,那就好了,他不就是在找自己人嗎?可是他莫名其妙地失蹤三個月后,自己人找他,也有可能是另一種目的——或是可能把他當成了叛徒,要除掉他,這種情況是極有可能的。

馮立山想,現(xiàn)在馬大奎已經(jīng)犧牲,而八路軍特務團的人,又一時無法找到,而且自己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現(xiàn)在馮立山?jīng)Q定啟用最后一個辦法,他決定去北平——絕不能去鄉(xiāng)下,因為現(xiàn)在日軍正在瘋狂地封鎖圍剿華北農(nóng)村。馮立山現(xiàn)在只有一個目的,快一些把情報送出去,他對自己的安全早已經(jīng)無所謂了。于是,馮立山想到了最后一個人,這也是最后一個辦法了。

馮立山去北平要找的這個人叫牛守道,是馮立山、陸莉共同認識的一個老地下黨員——也是他和她在輔仁大學時的老師,更是當年見證他和陸莉朦朧愛情關系的人。牛守道對馮立山是了解的,或者說,是信任他的。牛守道應該能幫上他的忙。

于是,馮立山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北平。

馮立山找到牛守道時,頭發(fā)斑白、氣質(zhì)儒雅、身材瘦高的牛守道正在辦公室里備課,見到馮立山,愣了愣,但是一點也沒有驚奇的表情,好像昨天剛剛見面一樣,握著他的手,說著諸如“最近課程還緊張嗎”、“家里還好嗎”之類的平常話。辦公室的其他人,都在低頭做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抬頭看他們,一切都非常地正常,但就是這樣的正常,卻讓馮立山感到不正常。

牛守道請馮立山到校園里走一走。

已經(jīng)是夏季了,過去校園里那些茂盛的花兒,現(xiàn)在好像都看不到了,不知道移栽到了哪里。校園里除了不見花草之外,好像還是那樣,似乎變化不大,但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是腳步匆忙的,臉上的表情也都是僵硬茫然的。

牛守道問他有事嗎?馮立山環(huán)顧左右,只好說,有事,有重要的事情。牛守道看了看別處,然后告訴他,晚上在老地方見。馮立山本來想現(xiàn)在就可以講的,為什么還要等到晚上,但是望著牛守道決定的眼神,只好無奈地說,那好吧,晚上見。

當天晚上,在前門一家熱鬧茶館的單間里,馮立山見到了早已到達的牛守道??墒撬麆倓傋?就進來三個人,站在后面和左右,成扇形把馮立山圍住了。馮立山好像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他沒有回頭,不慌不忙地對牛守道說:“老師,您聽我說。”牛守道擺擺手:“肯定會有你說話的時候。”

站在馮立山背后的那個人,是一個大塊頭、濃眉毛的中年人,他老練地上下檢查了馮立山,馮立山身上什么都沒有,連過好幾道關卡,他不可能帶槍。馮立山對牛守道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講。”牛守道說:“我們還是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說吧?!?/p>

馮立山被帶走了,上了門口的一輛沒有熄火的黑色小汽車。與馮立山同在那輛黑色小汽車里的,是牛守道和那個“濃眉毛”。后面還有一輛小汽車跟隨,另外兩個人都在后面的小汽車里。

小野的上司中田少佐,突然來到老娘廟,說是檢查安全情況。但是,僅是問了幾句監(jiān)獄的簡單情況后,便問小野,最近老娘廟是否有被釋放的戰(zhàn)俘。小野一驚,他告訴中田,沒有釋放過任何人,并叫宮島拿來戰(zhàn)俘登記冊,請中田少佐查看。中田擺了擺手,說不用看了,只是隨便問一問。中田少佐沒有看審訊記錄,像是說閑話一樣,婉轉(zhuǎn)地告訴小野,最近有個叫馮立山的中共特工,制造了一起驚人事件。他將一份絕密情報轉(zhuǎn)給了國民黨方面,致使日軍在國民黨軍內(nèi)部的多名間諜被抓,并且使日軍在不久前的一次圍殲行動中,損失特別慘重,上面正在調(diào)查情況。中田少佐暗示小野,應該馬上和酒井將軍聯(lián)系一下,或是應該前去看望酒井將軍。小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來,向中田立正。中田少佐請他坐下來,還告訴了小野一個驚人消息,那個在派遣軍參謀部被抓的女特工陸莉——也就是促使小野降職的那個女人,和這個叫“馮立山”的特工是一伙的,而且他們還是一對熱戀的戀人。

小野睜大眼睛,立起耳朵,但很快恢復臉上的平靜。心里卻是狂跳不止。

中田少佐走后,小野無力地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他拿起電話,想立刻給酒井將軍打電話,但是拿起來,又猶豫著放下了。他真的不想打了,不想再給酒井將軍丟臉。他呆呆地望著墻上的富士山的風景畫,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正在東京教中學數(shù)學的妻子,還有自己的女兒,還有他上學時的東京帝國大學的校園,還有他熱愛的幽暗的散發(fā)著潮濕氣味的隧道、地道,還有、還有宋偉華用石塊刻在地道里那幅風景畫上的三個遒勁有力的漢字“非常道”,這是什么意思呢……

這時,宮島進來,小野忽然對宮島說,買些筆墨紙硯來。宮島問他做什么,他說他準備學習中國書法。宮島不解。因為小野一直看不起中國文化。剛來老娘廟時,宮島曾經(jīng)把國軍軍官俘虜?shù)那嘤癜庵负妥龉ぞ赖谋菬焿厮徒o小野長官,但是小野對那些東西嗤之以鼻,連看都不看??墒乾F(xiàn)在……怎么又對中國的書法感興趣了?

小野見宮島站在那里愣神兒,又說了一遍買筆墨紙硯。宮島連忙“嗨”了一聲出去了。下午的時候,宮島把筆墨紙硯擺好在了小野的辦公桌上。小野很滿意,看著宮島,突然問宮島,第一個漢字,該學哪個字?宮島想了一會兒,伸出右手,用食指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下了“刃”字,宮島說這個字,他不會念,但知道是代表“刀子”的意思。小野笑了笑,宮島難得看見小野笑,顯得那樣陌生、怪異。

只見小野鋪開白紙,蘸上墨汁,寫下了第一個字,不是“刃”字,而是“忍”字,但是寫得歪扭,寫成了長條形狀,一點都不好看,像是一條丑陋扭曲的蜈蚣。宮島詢問小野長官,這個字念什么。小野說,慢慢看,看久了就會念了。宮島沒有說話,他覺得這幾天小野長官的言談舉止非常奇怪,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精神恍惚,變得舉止怪異。宮島猜想,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宮島猜對了。

第二天,上面來人,把小野帶走了,也把宮島帶走了。與此同時,老娘廟又來了一個新的監(jiān)獄長——是一個雙腿很短、胡須很重、眼睛像是牛眼一樣鼓突的中年軍人。

后來聽說,因為酒井將軍犯了一個錯誤,被司令官寺內(nèi)壽一調(diào)離華北。與此同時,小野和宮島被日軍情報機關調(diào)查,宮島只聽了一句“馮立山”,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他還是嚴守了與小野之間的秘密,只是回到監(jiān)房后,撞墻而死。小野始終沒有承認老娘廟曾經(jīng)關押過一個叫“馮立山”的戰(zhàn)俘,因為宮島把戰(zhàn)俘登記冊做得天衣無縫,所以情報機關沒有看出任何破綻,最后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只得宣布釋放小野,重回老娘廟,當然不是做監(jiān)獄長。這時,小野主動提出來,要去戰(zhàn)場,為天皇效忠而死。于是,小野被降為軍曹后,派去了前線——山西戰(zhàn)場。又聽說后來被我八路軍129師(宋偉華曾經(jīng)所在師)的炮彈給炸死了。那個大炮是繳獲的日本軍隊的榴彈炮,射程遠、威力大。

再說馮立山吧。

因為馮立山的情報,最后使國民黨第二集團軍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挽救了幾千人的生命,而且抓獲了多名潛伏在第二集團軍內(nèi)部的給日軍發(fā)送情報的中國間諜。

但最后馮立山死了,死得格外窩囊。

原來,馮立山被牛守道帶走后,準備由北平地下黨轉(zhuǎn)交給八路軍特務團接受審查,但是在半路上,在那輛黑色的小汽車里,馮立山被押送他的那個“濃眉毛”的人當作叛徒,憤怒地用匕首扎成了重傷,要不是牛守道奮力保護馮立山(牛守道拼盡全力終于搶過“濃眉毛”的刀子),說不定馮立山當時就死了。后來調(diào)查,原來那個“濃眉毛”已經(jīng)叛變?nèi)毡咎貏諜C關,是奉命要置馮立山于死地的。牛守道在與“濃眉毛”爭斗時,也負了重傷。八路軍特務團來人接馮立山時,看見了爭斗的場面,抓住了“濃眉毛”。但是馮立山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死前,已經(jīng)說不了話,只是不斷地用手指著他的傷臂。接他的人,終于在他的傷臂里面,發(fā)現(xiàn)了那份帶著血的情報。原來那條已經(jīng)好了的傷臂,又被馮立山自己重新搞壞,他把已經(jīng)傷愈的傷口重新撕裂開了之后,繼續(xù)把情報藏在里面,借以躲過多重日軍哨卡的嚴密檢查。

后來,牛守道也因傷重并流血過多,死了。

解放以后,因為“極左”思想的干擾,死去的馮立山始終沒有得到公正的對待。原因如下:一是因為他救助的是國民黨軍隊;二是他的任務是在“出賣”了我軍的一名優(yōu)秀連指導員的情況下完成的;三是他的身份過于復雜,譬如他到底是不是“巖井公館”的人,或是與“大漢奸”袁殊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即使有聯(lián)系,他又是在什么時候、受誰的指派與之聯(lián)系的?因為當時都是單線聯(lián)系,所以已經(jīng)無從查證。還有,與他有關聯(lián)的人,也都先后在解放前死去,因此他的身份問題,更成了一件疑案。再加上后來潘漢年被蒙冤打倒,許多那條線上的地下工作者以及曾經(jīng)有過聯(lián)系的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牽累,一時間,馮立山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更是不好“把握”,所以馮立山一直背負著叛徒的罵名,后來又證實,“馮立山”不是他的真實姓名,只是他的代名,而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的人,已經(jīng)無法找到了。

陸莉的身份,因為受到“馮立山”的牽累,也曾經(jīng)被懸置,后來查清落實,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隨著潘漢年恢復名譽,一大批當年的地下工作者,譬如享有“才女特工”之稱的關露等人都得到了公正對待,陸莉也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沒有骨灰、沒有照片的暗紅色骨灰盒被安放在烈士公墓。

但是,“馮立山”永遠地消失了。

還有一件事,其實也沒有證實。據(jù)說老娘廟里根本就沒有地道,有地道的消息,就是組織為了讓戰(zhàn)俘們不喪失活下去的信念,猶如曹操的“望梅止渴”。這也是當時沒有辦法的一個辦法。但這只是后人不準確的回憶,因為被羅小山吞下去的那份情報,誰也沒有看見過。再退后一步說,假如老娘廟真有地道的話,也有可能就是小野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條干涸的早已廢棄的排污溝。

還有一件事,也是必須要說的,在抗戰(zhàn)勝利那年,八路軍在解救老娘廟的戰(zhàn)俘時,戰(zhàn)斗格外激烈,戰(zhàn)俘們配合營救,點燃了監(jiān)獄,老娘廟被大火吞噬,戰(zhàn)俘們得以趁亂逃出來。但是犧牲了很多人,只有不到三十人生還。解救戰(zhàn)俘的八路軍戰(zhàn)士也犧牲了幾十人。

以后,那座獨一無二、造型怪異的老娘廟再也沒有復建。只是聽說在那場大火中唯一沒有損壞的最大的那尊佛像,后被人運走保護起來,新中國成立后被送進博物館。

原址現(xiàn)在是一片茂密的楊樹林。有明媚的陽光的時候,假如走在那片楊樹林里,光影斑駁,影影綽綽,就仿佛走在久遠的過去時光中。

原載《江南》2009年第6期

原刊責編李慧萍

本刊責編章穎

創(chuàng)作談:回望過去

武歆

如今,可能是年齡的緣故,我總會在一些特別的日子里,浮生起特別的感慨。譬如父母親鉆石婚、兒子成人標志的十八歲生日等等,在這些特別日子到來之際,或是在經(jīng)歷之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總想為"過去"做點什么。作為一個會寫點字的所謂的作家,似乎只有寫下些許的文字,心情才能舒暢一些,才能覺得內(nèi)心安穩(wěn)。

在今年建國六十周年前夕,《江南》的李慧萍編輯來電約稿,問我能不能寫一篇關于“紀念建國”的小說,我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我覺得我能寫,這不成問題,因為在此之前,我正在忙于馬上就要開拍的30集電視連續(xù)劇《延安愛情》的一些后續(xù)工作。為了寫作《延安愛情》的小說和電視劇,三年多前,我就開始翻閱中國革命史等諸多書籍,查閱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建黨直到1949年建國這一時期的許多歷史資料,還讀了相關的各種回憶錄?;赝袊伯a(chǎn)黨的過去,我總是激動無語——因為感動、感慨、感奮,還有感懷。當年,那么多年輕的有識之士,為了信仰、為了追求,拋棄了家庭、財產(chǎn),還有純美的愛情,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救國的革命之路,并為此犧牲。有的人死了,留下了文字,留下了照片,留下了高大的紀念碑,而更多的革命者,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們那些可歌可泣事跡的只言片語。他們是令人尊敬的無名者。

在當下,我們不缺這個、不缺那個,最缺的就是信仰——永恒的信仰。在不久前的德國之行中,在科隆大教堂的一個角落里,我看見了一個青年人,目光呆呆地坐在一個角落里,望著極遠處的上帝,一動不動,仿佛也變成了一尊感人的雕像。我想,那個異國青年虔誠的姿態(tài),說明他正在追求自己的信仰中,正在不斷地靠近心中的“上帝”。那一會兒,我突然想,六十多年前《秘密通道》里的馮立山,在這個中國優(yōu)秀青年的生命走向永恒的那一瞬間,他在想什么呢?他在對“心中的上帝”說什么?我望著科隆大教堂那仿佛直指天際的穹頂,在異國他鄉(xiāng),竟然想到了我小說中的革命者。

坦誠地講,盡管我寫出了無名英雄馮立山,但依舊無法探知當年那些為了理想和信仰而去犧牲一切的革命者的精神世界。扎向江姐手上的竹簽,還有馮立山不斷撕裂開自己傷口的刀子,在信仰面前,這些堅硬,都瞬間化作了美麗的“撫摸”。

“馮立山”作為文學作品中的一個人物,當然是虛構(gòu)的,可是,當我完成關于他的塑造之后,我好像早就和他相識,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看見他因為激動而急速起伏的胸膛,當然還有他無比堅毅的目光。

比竹簽和刀子更堅硬的,只有信仰和理想。我又一次這樣說。

之所以又一次這樣強調(diào),只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人,應該擁有信仰。偉大的人,是這樣;平凡的人,也應該這樣。這是人生的意義。

常常的,回望過去,總能讓我們有所收獲。我鐘情于這樣的回望,并為之努力書寫。永遠。

2009年11月10日凌晨寫于天津日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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