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維復
摘 要:社會建構主義已經成為影響后現代世界中的哲學、社會、政治、教育、國際交往等領域的重要思想規(guī)范。但由于脈絡交織思想龐雜,學界對社會建構主義歧見重重,因而有必要從基本范疇的層面重新審視?!敖嫛?、“哲學的社會維度”、“社會建構”等范疇的思想內涵揭示了社會建構主義的深層本質:一種共建的辯證法。
關鍵詞:社會建構主義;合理重建;建設性的辯證法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10-0099-11
M.馬圖斯(Michael Matthews)指出,“從后現代主義或后解構主義的角度看,建構主義已經深深地影響了文學、藝術、歷史、社會科學和神學教育。從總的情況看,建構主義已經成為熱點問題”①。僅從我國情況看,社會建構主義已經在哲學、教育學、政治學(尤其是國際關系理論)和社會學等領域形成了學術熱點。有些研究成果已經進入了政府的教育教學改革②、科技政策制定③和社會發(fā)展戰(zhàn)略④等公共決策。
目前學界對社會建構主義的理解存在種種問題,不同學科有不同理解。例如,教育學理解的社會建構主義往往動搖于社群主義和發(fā)生認識論之間,而政治學則“強調了社會實踐性和觀念的共有意義”⑤。
究竟什么是社會建構主義?從學理看,有人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新康德主義,有人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方法論的相對主義,還有人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社會-文化決定論,等等⑥。為了準確地理解社會建構主義以便更合理地利用社會建構主義的思想資源,我們必須從基本概念的層面澄清社會建構主義的思想實質。
一、何謂“建構”?
“建構”這個概念源遠流長且縱橫交錯、寓意深刻。哈金(Ian Hacking)認為“建構”概念根源于柏拉圖,但形成于康德,“所有的construc-ism都是關于柏拉圖提出的現象與實在之間的問題的,都是由康德賦予確定的形式。盡管社會建構主義是在后現代主義的發(fā)展大勢中崛起的,但它卻具有非常深遠的傳統(tǒng)”。因此,“康德是建構的偉大先驅”。
康德之后,維也納學派的邏輯經驗主義賦予“建構”新的意義。羅素曾經寫到,“只要有被推論出來的實體,就可以被邏輯建構所取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素被稱為建構主義者(constructionalists),因為他在真正意義上把“建構”當作building(建筑)來理解。懷特海和羅素寫出了數目“1”的建構并在邏輯的框架內推論出其他數目。在羅素之后,卡爾納普(L. Karnap)的《世界的邏輯建構》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了羅素的綱領。在英文翻譯中“Aufbau”被看作是“結構”,但“Aufbau”意味著建構(或相當于英語中的“building”),這才是卡爾納普的真正意思。他希望確立這種信念:世界是由要素建構起來的,這些要素包括感覺經驗,或者物理學中的基本術語。
馮契先生曾對“建構”范疇對當時現代科學特別是現代數學的影響做過精彩總結,并較詳細地總結了愛爾蘭根學派的建構論思想。愛爾蘭根學派(Erlanger schule)是20世紀60年代由德國哲學家卡姆拉(Wilhelm Kamlah)和洛倫琛(Paul Lorenzen)創(chuàng)立的哲學流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國第一次思想運動,因地處愛爾蘭根而得名。主要成員有洛倫茲(Kuno lorenz)、希韋默(Oswald Schwemmer)、第爾(Chritian Thiel)、雅尼西(Peter Janich)、密特西特拉斯(Jürgen Mittelstrass)、希奈德(Hans Schneider)等。1962年,卡姆拉和洛倫琛開始合作,并提出了建構主義理論的基本設想。1967年他們合著的《邏輯初階》和希韋默于1973年發(fā)表的《建構邏輯、倫理學和科學理論》提出了愛爾蘭根學派建構主義的哲學大綱。愛爾蘭根學派闡述了建構主義的基本概念(如建構、重構、根據、形式合理性、建構邏輯、對話邏輯等)和基本原則(如超越主體性原則、需要原則、合理性原則),對邏輯哲學、語言哲學、科學哲學、科學史、自然科學基礎理論、倫理學、文化哲學作出了獨特貢獻,并影響了一大批德國哲學家。
因此,“建構”是以柏拉圖為起點、以康德為思想中軸,通過邏輯經驗主義傳播的哲學范疇。但客觀而論,對上述哲學家而言,“建構”僅僅是其哲學體系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并不具有獨立的或決定性的意義。這或許是因為現代主義的當務之急是從主客體關系的角度解決人類的認識問題,其思想實質還是理論優(yōu)位的認識論中心主義。
進入后現代世界以來,理論優(yōu)位的認識論中心主義逐漸讓位于實踐或行動優(yōu)位的建構主義,“建構”范疇逐漸成為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哲學范疇。在后現代主義背景下,“建構”范疇獲得新的思想生機,以至有人專門對這個概念進行梳理。西斯芒多(Sergio Sismondo)1993年就撰文指出,“社會建構”這個術語有非常不同的用法:“(a)建構,通過角色、制度的相互作用,包括知識、方法論、研究領域、人類習慣和有規(guī)則的觀念;(b)科學家的科學理論及科學解釋的建構,這種建構意味著科學理論的結構取決于科學數據和觀察;(c)在實驗室中利用儀器和物質性材料對科學對象的建構;(d)在新康德主義意義上的建構,通過思想和表述對客體的建構”。但1996年,西斯芒多又把這個術語的含義從4個擴展為6個 ④ ⑤ ⑥ 。
建構,由于角色和制度的交叉作用,包括知識、方法論、研究領域、習慣和有規(guī)則思想的建構。這個意義上的“社會建構”源遠流長,“社會建構背后的基本思想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至少從馬克思開始,社會建構的基本思想就有了,在馬克思很久以前也有某些思想家具有這種思想” ④。但是,Berger和Luckman(1966年)的“實在的社會建構”是‘社會建構這個術語的最近來源,同時也是這個術語強調社會建構過程的最近來源。我從Berger和Luckman的這部著作談起,是因為這部著作說明了建構的一種形式——制度的建構。我認為,對于S&TS的修辭學而言,制度的建構不僅是主要部分,也是它的核心。在這部著作前兩個重要部分中,Berger和Luckman討論了兩個重要的社會過程,制度化和合法性問題?,F在看來,Berger和Luckman所討論的問題也比較簡單:其中心論點是制度具有實在性。
特別是,社會建構這個術語,通常被用于關注科學知識建構的社會過程,其重點在“社會”而不是“建構”。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社會建構”僅僅意味著“社會根源”(social origin)。例如,建構主義的思想被廣泛地應用于早期性別(gender)研究之中。實際上,“一旦人們夠在最近的文本中理解性(sex)與性別(gender)的差別,人們就能夠理解性別是社會建構的。性別角色具有歷史性,被社會知識所制約(reinforced),并在與其他制度安排的聯系中被規(guī)范,性別角色是不能被清除的,就像女性主義在150年的持續(xù)研究所表明的那樣”⑤。
“異質建構”(Heterogeneous constructions)這個術語關注科學家用不同的資源建構穩(wěn)定結構的方式,導致對某種制度的建構過程的深層描述。自從Bruno Latour 和Steve Wooglar合作《實驗室生活》后,他們的研究綱領就分道揚鑣了。Latour的工作集中在把科學描述為網上紐結的馬基亞弗里主義,即把科學看作是各種資源的凝聚?!癓atour的研究綱領不再是清晰的建構論者,因為她偏離了這個標簽,寧愿把她的研究稱之為‘角色-網絡理論。盡管如此,評論者依然認為,Latour及其相近的工作是一種‘異質的建構主義,一種展現科學家利用各種資源建構合力網絡以表述知識、技術和其他建制。”⑥
科學家們建構理論或解釋的意義在于,在材料和觀察之上必有結構。這種社會建構主要來源于Van Frassen的建構的經驗主義。他說:“我使用‘建構的這個修飾詞來表明我的經驗論的特點。按照建構論的經驗論,科學活動是建構的而非發(fā)現的,科學活動就是建構能夠與經驗相符合的理論模型,而不是關于不可見之存在的真理?!?② 對此,弗拉森認為,“科學的目的就是給我們的經驗提供合適的理論,而理論的接受本身就包含著理論在經驗上適當的信念。這就是我所倡導的反實在論觀點的命題,我將把它稱之為建構的經驗主義”②。
通過物質中介,科學家們在實驗室中構成人工物。塞蒂納(Knorr-Cetina)的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根
源于弗拉森(Bas van Frassen)反對實在論的證據。但與弗拉森不同的是,塞蒂納對理論的歷史有更大的興趣,希望表明科學理論的經驗適當性是如何可能的。在Knorr-Cetina著作中,一個重要的大前提是科學實驗室被誤解為檢驗科學思想,并時而創(chuàng)造科學思想的地方。相比較而言,Knorr-Cetina想把實驗室看作科學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在科學的生產過程中,她強調效果的產生、技術的純化和儀器的校準等?!皩τ贙norr-Cetina而言,這種建構主義使她走向或把她同對科學家進行人種學和人類學研究聯系起來。在她的討論中,這種聯系是不能分開的,因為她認為人類學研究是建構主義綱領的最好工作方式。這種人類學研究關系到‘對科學工作(通常為科學實驗室)現實場景的直接觀察,以便達到考察知識的客體是如何在科學中被建構出來的目的?!?④
最后,在新康德主義的意義上,科學家被說成是建構思想和表述的客體。這種觀點屬于激進的社會
建構主義,這種建構主義認為,表述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這樣的:客體←表述。若以科學為例,則有:科學知識←自然。但是,“Wooglar不同意一般意義上的表述與實體之間的這種關系,主張通過調換上邊的箭頭以‘擴展科學知識的社會學研究的激進的可能性: 科學知識→自然。調換箭頭意味著表述構成或建構了它的客體,其意義在于Wooglar想說的是,世界是建構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個建構論者”④。
從西斯芒多的總結不難看出,“建構”范疇具有不同的意義:從激進的新康德主義到現代唯名論,從方法論的相對主義到經驗主義的翻新。但我們以為,“建構”范疇主要是一種哲學態(tài)度,一種從理論優(yōu)位的認識論中心主義轉向實踐優(yōu)位的行為中心主義。正如K.K.Cetina所說:“科學家在實驗室里如何生產和再生產他們的知識,是本書所關心的主要問題。我借對科學事業(yè)的建構性和與境性的評論,已廣泛地介紹了這一主要論題。‘如何的問題是這里所倡導的知識人種學將必須面對的第一個問題?!?/p>
G.德蘭蒂進一步指出,“科學作為一種產品,是一種特定環(huán)境下的建構,這種建構帶有使其發(fā)生和被建構過程的印記。如果不分析知識的建構,也就不能理解知識本身”。
二、后現代哲學中的“社會維度”
后現代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出現了“哲學的社會 (學)轉向”。隨后,著名的科學哲學家Mario Bunge預見了這樣一種趨勢:“科學哲學經歷了‘邏輯學轉向(logical turn)、‘語言學轉向(linguistic turn)、‘歷史學轉向(historical turn)和‘社會學轉向(sociological turn)后,將出現哲學轉向(philosophical turn)?!?/p>
Mario Bunge,玃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獶ordrecht anol Boston:Reidel Press 1985,Preface X.
拉圖爾則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了“社會轉向(social turn)后的更多(再)轉向”(one more turn after social turn)。
哲學的“社會(學)”轉向在本質上就是哲學研究從理性維度(the rational in philosophy)轉向社會緯度(the social in philosophy),或可稱之為“哲學的社會研究”。P.恩斯特(Paul Ernest)指出,“回顧哲學和認識論的歷史,存在著一個忽視或否定社會維度的傾向。傳統(tǒng)認識論將話語和知識客觀化,既關注作為個人的認識者及認知主體,也關注被客觀化的知識。傳統(tǒng)認識論將知識與它的認識者分開,不關心知識是否為個人所有,還是被許多人所共享,包括前代人和后代人。從這個角度看,社會因素,代表人類存在的多樣性,是與知識無關的。傳統(tǒng)觀點認為,知識的社會接受是一個偶然的或經驗的因素,不屬于認識論范疇” ③ ④ 。
其實,哲學的社會維度源遠流長。不同學科的許多作者都或多或少地對高度發(fā)達的思維社會理論提出了建議,他們包括蘇聯活動理論家(Davydov,Calperin,Leontev,Luria,Vygotsky);符號相互作用學家和民族方法學家(Blumer,Garfinkel,Goffman,Mead);社會生物學中的社會建構主義家(Coulter,Gergen,Harré,Secord,Shotter)、社會學家(Collins,Goffman,Mills,Restivo,Schütz);社會語言理論家(Bakhtin,Halliday,Sapir,Volosinov,Whorf);現象學認識論者(Cole,Lave,Rogoff,Wenger);后建構主義學家(Foucault,Henrigues,Lacan,Walkerdine);后現代主義者(Culler,Derrida,Lyotard,Roty);最后但卻是最重要的后維特根斯坦哲學家,其中著名的就是維特根斯坦本人。上述學者和其他思想家一致同意,從人出生那一刻起人和人的思維是通過與他人的交流和相互作用獨一無二地形成的③。維特根斯坦所使用的幾個有特色的觀點,如語言游戲和生活方式等,就不可逆轉地將社會因素引入哲學,包括數學哲學,Winch出現于日常語言哲學的后維特根斯坦傳統(tǒng)時代,但他走的更遠,他說:“命題之間的邏輯關系取決于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他主張社會的維度包含于認識論的討論:“人類智力的哲學的教育以及與之相關的概念要求這些概念定位于人類社會的關系境遇中”,因此,他聲稱認識論的認知主體不能脫離于社會角色來考慮。Rorty(1979)使用了對話這個社會性范疇作為他的知識理論的基礎,盡管他將自己的理論稱之為后現代的認識論。Searle已經將他的“話語行為”(speech act)的語言學擴展到“實在的社會建構”,這就集中地體現了哲學事業(yè)的現代精神,盡管他最終陷入了相對主義。這些例子表明,社會性概念體現了現代哲學中不斷延續(xù)和日益增長的潮流④。
自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之后,愛丁堡學派以“強綱領”為基礎開啟了對科學知識進行社會學研究的學術方向,但人們往往把“強綱領”誤解為社會決定論或方法論相對主義,其實不然。正如布魯爾所說,“我之所以稱之為‘強綱領,是為了使它與(相對來說比較)弱的,僅僅對錯誤作出說明、或者僅僅對那些有利于知識的一般條件作出說明的目標形成對照。有一些批評者認為,‘強綱領之所以被稱之為‘強,是因為它體現了下列主張,即知識‘純粹是社會性的、或者說知識完完全全是社會性的(比如說,就像知識根本沒有任何來自實在的、感性方面的輸入物那樣)。這完全是一種誤解。隱含在‘強這個語詞之中的‘力量所指涉的是下列觀念,即所有知識都包含著某種社會維度,而且這種社會維度是永遠無法消除或者超越的?!?/p>
關于哲學的社會性,或許P.恩斯特的觀點最具有代表性。他說,“我支持思維(mind)是社會的觀點,因為:(1)個人對復雜性的思考源于并形成于內在化的交流;(2)所有隨后的個體思考是由這個起源構成和定制成形的;(3)某些精神活動是集體性的(如團體問題的解決)。另外,思維的社會觀點排斥Cartesian二元論,因為精神活動既是個人的又是集體的,它既是私人的又是公眾的”。
但這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自后現代思潮以來,所謂哲學研究的社會維度并不是哲學或知識與社會之間的外在關系,而是哲學思想或科學知識內部的社會關系。西斯芒多則專門討論了科學知識的社會性問題。“越來越多的研究科學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哲學家從這樣一個共識開始了他們的工作:科學在相當程度上是社會的和政治的活動??茖W活動的社會性在于,科學家總是科學共同體的成員,他們接受訓練以便進入科學共同體,并與科學共同體其他成員共事??茖W共同體,像其他事情一樣,有一套審視和評價知識訴求的標準??茖W活動的政治性可以體現在許多層次上:科學是說辯和聯合的競技場;對于正在進行的研究而言,許多不同的理念和價值都是重要的因素;科學家都在熱切地為爭奪資源而斗爭以實現他們的觀點。重要的是,科學家在技能、權利、知識以及特定的理論和實踐方面都有投入。而且廣泛的社會沖突也可能反映了科學內部的沖突,并與科學的內部沖突相關聯。性別、種族、階級和民族的區(qū)分也出現在科學之中,出現在科學家與非科學家之間的關系上。簡言之,科學知識總與一定的權利相聯系?!?/p>
其實,關于哲學研究特別是科學哲學研究中的社會維度,受到高度重視,但在思想上并不統(tǒng)一。J.高林斯基(Jan Golinski)指出,“盡管‘社會的這個形容詞經常被用于規(guī)范建構主義,但事實上,關于社會因素在制造自然知識中的作用并沒有得到詳盡的解釋和描述” ④ 。高林斯基歸納了“社會的”這個修飾詞在科學研究中的幾種意義:其一,強綱領利用對稱性假設為科學信念的接受提供社會解釋,布魯爾就認為對科學的解釋應追尋社會原因,例如科學共同體的社會結構以及他們的利益;其二,H.Collins所倡導的關于科學爭論的社會學研究,他并不關心宏觀的社會對科學的影響力,因而他不同意愛丁堡學派對科學進行社會原因、社會結構及社會利益等方面的宏觀分析,而是強調專家小組(smaller groups of scientific specialists)之間的判斷和協商對科學的決定性;其三,在科學知識社會學所促進的案例研究中,對科學的宏觀社會學考察的傾向已經被拋棄,代之以實驗室研究,如Latour和Woolgar的《實驗室生活:科學事實的社會建構》,Knorr-Cetina的《制造知識》等作品,這些著作對實驗室圍墻之外的社會不感興趣,而是專注于對實驗室內部的人類學考察;其四,在科學的社會維度中,最富有挑戰(zhàn)性的是Latour和Callon發(fā)起的角色-網絡研究,“在這種研究看來,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創(chuàng)造自然知識的同時,也在重建社會生活世界”④。
對于愛丁堡學派的“強綱領”以來的“社會(學)轉向”,曾經遭遇了B.拉圖爾等科學知識社會學巴黎學派的強烈批判。正如拉圖爾所說,“布魯爾所說‘對稱原則,就是要求我們用同樣的社會學原由不僅解釋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成功,也用同樣的社會學原由解釋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失敗。這當然是一個重大的進步,因為在此之前成功的科學是用自然原因解釋的,而失敗科學的解釋則訴求于社會原因?!欢?這種對稱原則卻非常成功地掩飾了布魯爾證據的不對稱性。社會被用來解釋自然!我們是在用一極解釋另一極。……直到今天布魯爾還沒有意識到,如果不引進更激進的對稱,布魯爾的對稱原理就不能得到矯正。對布魯爾的對稱原則需要來個九十度的轉變,這種轉變就是我所說的‘社會轉向后的更多(再)的轉向”。
正是基于上述考慮,拉圖爾在1986年推出《實驗室生活》第二版時,刪去了副標題中的“社會”兩字,認為“社會”二字對墨頓學派和愛丁堡學派有意義,但對于拉圖爾等人已經沒有意義。拉圖爾試圖用他的角色網絡理論或“超對稱”原則來取代“強綱領”的社會學主義。在角色網絡理論看來,“既然強綱領用對稱性分析真假信念,在用某些社會因素解釋真信念和假信念的時候也是對稱的。ANT是超對稱的,它把社會世界和物質世界都看作是網絡的產物。用同樣的關系術語表述人類的和非人類的角色,把它們看作是同一的,就是這種超對稱的充分分析,這種超分析并不歧視任何角色在形成科學事實和技術客體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作用。任何角色都不具有特權,因為每一個角色(或一組角色)都取決于其他角色。對于角色而言,網絡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的,為了理解科學的成功和失敗,科學和技術研究(S&TS)必須研究這些網絡的整體。”
從上述分析中不難看出,哲學研究經歷了從理性維度向社會維度的轉變。盡管后現代思想家們對哲學思維的社會維度的理解并不一致,但哲學的“社會(學)轉向”卻是不爭的事實。所謂的哲學研究的“社會(學)轉向”或哲學研究的社會維度,并不是外在地研究知識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而是研究知識內部的社會關系,即研究知識的共同體、知識的社會發(fā)生、不同知識體系之間的社會關聯等問題。正是在這種思想大勢的關照下,我們才能厘清社會建構主義的文化背景。
三、關于“社會建構”
要了解社會建構主義,除了要把建構主義、哲學研究的社會維度弄清楚之外,還必須把“社會建構”這個術語搞清楚。
最早在學術意義上使用“社會建構”并對當代依然具有思想影響的當首推伯格(Peter L. Berger) 和盧克曼(Thomas Luckmann),因為在《實在的社會建構》一書中,伯格和盧克曼提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思想:“社會學對實在與知識問題的考察往往受制于他們的社會關系。對于西藏和尚來說是真實的東西,但對于美國商人來說就未必是真實的。一個罪犯的知識也不同于犯罪學家的知識。因此,實在和知識問題屬于特定的社會與境,它們的關系問題應該在這些與境中給予社會學分析。……知識社會學不僅必須處理人類社會中各種經驗知識,而且還必須處理任何知識被社會地建構為‘實在的過程?!R社會學就是關于對實在的社會建構的分析。” ⑤
從這個角度看,伯格和盧克曼認為,“人類建構著社會現實,在這種建構當中,主觀過程可以變得客觀化。……個體與制度之間的這種關系是‘辯證(互動)的,可以表述為如下三點合一的公式:‘社會是一種人類的產品。社會是一種客觀現實。人是社會性產品” ⑤。
自伯格和盧克曼以后,“社會建構”這一術語迅速蔓延開來,思想家們不僅發(fā)現“社會實在是社會建構的”,而且如下對象也被認為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權威(Authorship,Woodmansee 與Jaszi 1994);兄弟情誼(Brotherhood,Clawson 1989);兒童看電視問題的觀察家(The child viewer of television,Luke 1990);風險(Danger,McCormick 1995);情感(Emotions,Harré 1986);科學事實(Facts,Latour 與 Woolgar 1979);性別(Gender,Dewar,1986; Lorber 與Farrell 1991);同性戀文化(Homosexual culture,Kinsman 1983);疾病(Illness,Lorber 1997);知識(Knowledge ,MacKenzie 1981,Myers 1990,Barrett 1992,Torkington 1996);文學(Literacy,Cook-Gumperz 1986);求得醫(yī)療保障的移民(The medicalized immigrant,Wilkins 1993);自然界(Nature,Eder 1996);口頭歷史(Oral history ,Tonkin 1992);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McHale 1992);夸克(Quarks,Pickering 19861);實在(Reality,Berger 'and Luckrnann 1966);系列殺人(Serial homicide ,Jenkins 1994);技術系統(tǒng)(Technological systems ,Bijker,Hughes,與 Pinch 1987);城市教育(Urban schooling ,Miron 19961);重要的統(tǒng)計(Vital statistics, Emery 1993);婦女難民(Women refugees,Moussa 1992);青年流浪者(Youth homelessness ,Huston and Liddiard1994);祖魯民族意識(Zulu nationalism, Golan 1994)。
哈金也非常不滿“社會建構”的泛濫,他說:“在我的著述中,我本人幾乎并沒發(fā)現‘社會建構這個術語有什么用處。當我提及這個詞的時候,我只是想擺脫它。這個詞既不清楚,又被濫用。在許多語境中,社會建構是一種具有解放作用的理念,但乍聽起來的解放之物又造成了太多的迷霧、調和,并傾向于有點對正統(tǒng)的回歸。這個術語已經變成了符號。如果你高興使用它,你就變得激進的;如果你不用這個術語,你也可以宣稱你是理性的,理智的,并且也可以獲得尊重?!?③
為了澄清“社會建構”的意義,哈金非常深刻地揭示出“社會建構”這個術語所隱含的四個前提,關于X的“社會建構”傾向于如下觀點:第一,X不一定存在,或者說不一定像現在這樣存在,或者說X并不是由事物的自然本性所決定的,它不是不可改變的。第二,X是很不好的東西。第三,假如X被拋棄,或至少徹底改變了,那么我們將會過得更好③。上述分析說明,所謂X的社會建構,大致包含三重意義:其一,X是人造的,甚至是偽造的;其二,X是可以改變的;其三,可能存在著比X現狀更好的存在方式。 基于上述分析,哈金區(qū)別了6個層次的“社會建構”: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一個歷史過程。這種觀點的目的在于解釋X的歷史,認為X是在社會過程中被建構的。這種觀點絕不同意X是不可改變的,認為X是歷史事件的偶然生成。一個歷史的建構主義者拒絕對X的好或壞做出評價。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可以選擇的。目前的X并非是必然的或不可選擇的,我們完全有可能選擇一個與X現狀不同的另外一個X。例如,按照女性主義理論,目前的女性觀念就是如此,我們或許可以塑造一種與目前的女性不同的另外一種女性。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一種騙局(包括觀念及行為)。按照這種理解,當我們聲稱X是社會建構的時候,我們就是在揭示X的觀念或行為是不恰當的,甚至是虛假的。在這個意義上,當有人說X是社會建構的時候,其目的在于讓我們從這個概念從虛假的訴求和權威中解放出來。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可以改進的。當有人說X是社會建構的,其意思可能是說X是可以改進的,盡管我們不能說沒有X我們會過得更好,但我們將意識到X并不是不可改變的,為了減輕X作為壞事的程度,我們至少能夠改進它的某些方面。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壞的,我們必須反抗X。按照這種理解,說X是社會建構的,不僅僅在于揭示X是虛假的、是敗壞的,而且還在于向人們訴說如果取消或改變X,人們將生活得更好,因而其實在于動員人們反對X。
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應該對X采取革命行動。與反叛性的社會建構論者相區(qū)別的地方是,這種理解的社會建構不僅看重反抗X的思想意識,而且更強調反抗X的革命行動。而反叛性的社會建構論者則有兩層含義:一是只有反叛的觀念而沒有反叛的行動;二是既有反叛的觀念又有反叛的行動。前者只是單純的反叛性的社會建構論者,而后者則是革命性的社會建構論者 ② ③ 。
這就是說,在Ian Hacking看來,“社會建構”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批判,其中包括進步、反詰、揭露改良、反叛和革命等多重思想內涵。正如Ian Hacking所說,“‘建構的一個引人注目的意義就是它同激進的政治態(tài)度相聯系,從意義含混的批駁和憤怒的揭露,直到改革、反抗和革命。對這個術語的使用往往預示著站在什么立場上”②。從這個角度看,“建構的話題傾向于削弱知識及其范疇的權威性。建構的話語方式反對那些把已經完成的工作或我們正在從事的工作當作不可改變的假設,任何人類的工作都是可以否定的,都是可以改進的,也是可以揭露其為虛假的。這些與人有關的領域包括:兒童、性別、青年流浪者、女同性戀者、社會危害者、聾子、災害、疾病、瘋癲、文學和權威等”③。
我們以為,“社會建構”這個術語,主要強調建構的社會性。所謂建構的社會性至少有三種含義:其一,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社會性的而非個人性的;其二,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不僅僅是一個心理過程,而且是一個社會過程,其中包括合作、溝通、協商、爭論、妥協、折中、共識等;其三,說X是社會建構的,意味著X是可以懷疑、可以反思、可以改進、甚至是可以革命的。因此,綜觀之,“社會建構”這個術語的核心語義乃在于“共建”。
四、社會建構主義的核心寓意
據說下定義是一種不明智的思想行為,這或許是一種誤解。應該說,為某一個問題或領域尋求一個具有絕對真理性的定義,才是愚蠢的。其實,定義是以濃縮的形式表達了不同的研究綱領、不同的理論框架、不同的探索視角對某一個問題或領域的看法。從“建構”、“社會”和“社會建構”三種范疇的分析看,社會建構主義至少具有三個密切相關的語義。
第一,堅持實踐優(yōu)位的觀點,反對理論優(yōu)位的認識論中心主義???諾爾-塞蒂納在《制造知識——建構主義與科學的與境性》一書中就提出了從知識生產的角度來理解科學?!拔覀內绾文芟胂蟪隹茖W成果的這種內在建構性?我們已經把科學成果(包括經驗數據)的特征首先描述為建構過程(a process of fabrication)的結果。建構過程包含了決定與商談的鏈條,通過這一鏈條,得出了建構過程的結果。換句話說,建構的過程要求必須作出選擇。選擇轉過來只能在前面所做的選擇的基礎上做出,即它們基于向進一步選擇的轉化。”
但實踐優(yōu)位并非沒有問題。克勞斯(P. Kroes)、梅耶(T. Meijers)和米切爾(C. Mitcham)在2000年出版的《技術哲學的經驗轉向》中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哲學家到哪里去研究技術呢?去研究開發(fā)實驗室,一個農場,一個發(fā)電廠,一個信息交換中心,一個機場,一個軍械庫,一個建筑工地,資助基礎研究的辦公室和機構,一個有毒廢物處理站,一個自動化的停車廠,一個引進了計算機的學校?能被人們所理解的現代技術究竟是什么?是技術手段,是技術知識,還是技術活動?它們在那里,其表現形式如何?”
我們知道,技術并不是一維的實體。首先,技術的概念本身就有許多意義:最基本的有技術作為器具;技術作為知識形式;技術作為行動的方式(見Kroes,1998和Mitcham,1994)但是,這些技術的每一種形式都有復雜的意義。例如,技術作為知識形式就可以有許多工程分支,如建筑工程、系統(tǒng)工程、機械工程、電子工程、物理工程和軟件工程等等。所以,技術黑箱還包含技術自身歷史發(fā)展的形式,這是技術哲學家在理解現代技術的本質和作用所不可忽視的,否則,哲學家就有把技術過分簡單化的危險。
第二,堅持社會學的研究傳統(tǒng),反對個體主義或心理學的方法論。據奧迪(Robert.Audi)編撰的《劍橋哲學詞典》,社會建構主義(social constructivism或social constructionism)雖有不同形式,但一個共性的特點是,某些領域的知識是我們的社會實踐和社會制度的產物,或者相關的社會群體互動和協商的結果。溫和的社會建構主義觀點堅持社會要素(social factors)形成(shape)了世界的解釋。激進的社會建構主義世界或它的某些重要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是理論、實踐和制度的建構(constitute)。
但這里要注意兩個問題:其一,不能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墨頓意義上的社會學,即把社會理解為知識的環(huán)境或動力;其二,不能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相對主義。在“索卡爾事件”所引發(fā)的“科學大戰(zhàn)”中,作為社會-文化決定論的社會建構主義遭到了嚴重質疑。例如,諾里塔?克瑞杰指出,“1.那種我們稱之為一組復雜事業(yè)的科學的任何一個方面,包括其中最重要的內容和結果,只能根據其地域的歷史和文化的語境來塑造和理解。2.特別是,科學研究的產品,即所謂的自然律,必須始終視為一種社會建構,其有效性依賴于專案之間的默契,正如羅馬教皇的合法性依賴于大主教的樞密院。3.雖然科學家自稱為認識論上的特殊權威,然而,科學只不過是‘眾多故事中的一種。在一個特定的社會中,科學在認識論上的權威越高,揭露其作為一追求客觀知識事業(yè)的假象的工作就越顯其重要性??茖W必須是‘卑微的。”
第三,堅持合理重建的反身性思想,反對各種形式的自我中心主義。社會建構主義深受愛丁堡學派的影響,布魯爾“強綱領”的最后一條就是反身性原則,“它應當具有反身性。從原則上說,其它三種說明模式必須能夠運用于社會學本身”。因此,社會建構主義所說的“社會建構”并不僅僅指向外在之物,而是建構的“自我指涉”(self-reflective)或“自我建構”(Autopoiesis)。正如G.德蘭蒂(Gerard Delanty)也認為,“建構主義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相關或自我反思。關于自我反思有兩種觀點:激進建構主義認為科學的自我反思需要與實在的解釋學關系,即與科學之外的某種東西的關系;自我建構的(autopoietic)的建構主義認為科學的反思必須是自我相關的”。這個規(guī)定使得社會建構主義區(qū)別于相對主義、自我中心主義和外在主義等思想態(tài)度。
馬爾切洛?佩拉認為,這種建構的辯證法提供了一種新的科學形象——辯證法模型:“它需要三名游戲者:提出問題的人,作為回答的自然界,以及由有能力的對話者組成的共同體,他們在經過取決于各種因素的論證后一致決定以什么作為自然界的正式聲音。在這種模型中,自然界不是單獨地暢所欲言,它只是在爭論的范圍內并通過這種爭論來發(fā)言”。用梅洛—龐蒂的話說,“這些機制和過程的特點是一種‘自我-他人-物的體系的重構(reconstruction of the system of ‘self-others-things ),一種經驗得以在科學中構成的‘現象場(phenomenal field)的重構。這些重構的結果使社會秩序和自然秩序以及行動者和環(huán)境之間的對稱關系結構發(fā)生了變化”。
從上述論點看,我們可以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解為建構的辯證法(Autopoiesis):行動的(而不僅僅是認知的),社會性的(而不是個體主義或心理主義的),批判的(而不是辯護的)。一言以蔽之,社會建構主義,一種共建的辯證法。
五、簡單的結論
如何定義社會建構主義?我們既要避免現代主義或本質主義的武斷,也要警惕后現代主義或相對主義的陷阱。作為后現代主義的超越,社會建構主義主要是由三個基本命題所構成的:從本質主義轉向建構主義,強調知識的建構性;從個體主義轉向群體主義,強調知識建構的社會性;從決定論轉向互動論,強調社會地建構知識的辯證性。
所謂社會建構主義以知識的社會生產為研究綱領,通過辯證法(通過互動性-商談性-超越性等范疇)來克服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實在論與相對主義之間二元對立的基礎方法論。簡言之,社會建構主義或許可以理解為“共建的辯證法”。
(責任編輯: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