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通過對民國時期新舊文學/文化經(jīng)濟狀況的考察,實際上得出一個結(jié)論,即新舊文學/文化在運營的總體趨勢上分途,新文學/文化依托新型書刊業(yè)提供的強大生產(chǎn)力和先進營銷手段,占領(lǐng)了大眾文化市場,在喧嚷的公共傳媒空間壓倒了舊文學/文化,成為大宗的文化生意。另一方面,舊文學/文化由于受眾的不足,不足以采用大規(guī)模的復制生產(chǎn),主要還沿襲著傳統(tǒng)的方式,采用手工作坊式的零星制作,但當其退回到中上層文化圈之后,在某些小范圍內(nèi),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經(jīng)濟能力。
關(guān)鍵詞 新文學/文化 舊文學/文化 經(jīng)濟狀況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6-0080-08
根據(jù)布爾迪厄“文學場”理論,文化資本、經(jīng)濟資本、權(quán)力資本之間存在著轉(zhuǎn)化關(guān)系,獲得文化資本的人,可以通過一系列復雜的機制將自身所擁有的文化資本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的、政治的資本。在此,筆者所關(guān)注的是在民國這一歷史場域內(nèi),新舊文學/文化的經(jīng)濟轉(zhuǎn)化能力這一有趣話題。
一、新型報刊業(yè)的興起
西方輸入的機器印刷以及新型的書、報、刊經(jīng)營方式,相對于依靠傳統(tǒng)手工作坊進行生產(chǎn)的中國書業(yè)來說,無疑是文化傳播上革命性的變革。首先,先進技術(shù)的引入,帶來效率的驚人提升。這里我們可以通過史料做一個對比:1865年8月15日,張文虎在日記中有如下記載:“若用寫手六人,發(fā)刀十五人,挑清四十人,一日出字六千,一月出字十八萬”(注:[清]張文虎著,陳大康整理:《張文虎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53頁。),張文虎是清咸豐光緒年間著名學者,曾入金陵書局前后達十年,對于當時書局刻書情形正是行家里手,他日記中的記錄可以說代表了手工作坊式刻字的工作效率,而當時,“新式澆字機,每小時可鑄字三千枚”③徐浣:《我國之紙及印刷》,《報學季刊》1935年第2期。)使用機器設(shè)備進行印刷的技術(shù),與手工作坊式的印刷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語——“英國之阿魯霍式,一小時可印九萬六千張,法國之瑪利諾尼式,一小時可印二萬五千張,至美國和氏輪轉(zhuǎn)機,每小時可印三十萬張?!倍允滞苹蚰_踏為動力的手工作坊式印刷,每小時只不過“約可印數(shù)百張”。③其次,在經(jīng)營方式上,引入了西方機制,“充分運用資本主義的商業(yè)經(jīng)營方式,一面在各大城市設(shè)立分店,一面又運用各種手段促銷”袁進:《近代文學的突圍》,上海人民出版,2001年,第38頁。),建構(gòu)了一整套現(xiàn)代的行業(yè)機制,使書刊的傳播更為便捷、高效。
就成本、傳播速度、發(fā)行范圍等方面來說,以機器生產(chǎn)和資本主義運營的近現(xiàn)代書刊業(yè),都有傳統(tǒng)手工作坊式的書業(yè)生產(chǎn)不可比擬的優(yōu)勢。這種新型的變化,急劇地改變了中國書業(yè)的格局,沿襲幾千年的手工作坊式書業(yè)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模式很快式微,在強大雄勁的近現(xiàn)代書業(yè)壓迫下歷史性地退出了公共空間。讓人感到極大興趣的是,新舊兩種書業(yè)極為密切地聯(lián)系著新舊兩種文化的傳播。在民國這一公共的歷史時空中,新文化與新書業(yè)成功聯(lián)姻,占據(jù)了新書業(yè)的主流,而舊文化對新書業(yè)的示愛卻屢遭挫折,有的不得不退回到舊書業(yè),依然沿襲手工作坊式的個人刊刻模式。當然,并不能說舊文化是與新書業(yè)絕緣的,相反,舊文化也積極利用新書業(yè)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對于作者本人來說,也是獲得稿費和版稅的途徑,只不過,相對于新文化書刊,文言的書刊讀者受眾有限,發(fā)行量少,書商并不熱衷,大量個人的舊體詩詞文集是通過私人刊刻的方式問世的。這是一個極為復雜而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所透露出來的歷史信息,就是底層的文化需求,在教育普及、思想啟蒙、救亡圖存等等諸多必然性要求下,使以白話文為工具的新文學/文化歷史性地成為時代主流,而以注重積累、學養(yǎng)、技巧,以修身養(yǎng)性、傳播道德禮教為目標的古典文化,以其文字的艱深,表達的晦澀在公共空間里漸漸失去了影響力。
從新舊文化在傳媒方式的選擇上看,舊文化被迫退守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式的個人刊刻方式,為新文化的傳播讓出了康莊大道,同時,舊文化也為自己預留了生存涵養(yǎng)的空間。相對于浩如煙海的古典文化,新文化其實非常短暫,舊文化并不是過氣的死文化,而是現(xiàn)實中文化建設(shè)的生動力量,舊文化傳統(tǒng)中具有普泛價值的理念還是必須吸納和發(fā)揚光大的。選擇傳統(tǒng)手工作坊式的刊刻方式,對于舊派文人來說,可能并沒有感受到新書業(yè)的拒斥,而只是一種傳統(tǒng)行為方式的沿襲而已。檢查史料,這方面的例子很多,基本是自備材料,或與刻書坊合作,通過個人的方式印行自己或親朋的詩文集。以鄭孝胥為例,在其日記中就有大量個人刊刻的相關(guān)記載:
1930年4月12日,“羅子經(jīng)來,代制印泥四兩,甚佳;欲印詩集,托覓刷工?!?/p>
②③④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四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2278、2278、2279、2282頁。)
1930年4月17日,“羅子經(jīng)來,商印詩事,托代買棉連七千刀,先付鈔一百四十元?!雹?/p>
1930年4月21日,“羅子經(jīng)來,攜來印刷匠老楊,擬印《海藏樓詩》二百部。”③
1930年5月7日,“新印詩集成,送二部與梅泉?!雹?/p>
1936年5月10日,“孫小野來,示寫刻《海藏樓詩》,十二卷已迄,留校勘;與一百元,使結(jié)帳?!雹迍谧娴抡?《鄭孝胥日記》(第五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2626、2631頁。)
1936年6月13日,“孫小野交來《海藏樓詩》十一、二卷刻板?!雹?/p>
在吳梅日記里,也有大量與刻工和書坊聯(lián)系的相關(guān)記載:
1932年11月2日,“付姜毓麟印《宋詞三百首》、《蕙風詞話》工料,銀洋二十元……”⑧⑨⑩B11*B12*(13)《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29、229、364、400、423、434、436頁。)
1932年11月3日,“此次姜毓麟所書樣子,正襯隨意大小,譜字闊狹不等,校時點板,煞費周章?!雹?/p>
1933年11月11日,“及晚赴姜文卿處,將北詞交刊,并付《三劇》印費六十元。(尚欠百元)”⑨
1934年3月10日,“唐圭璋亦至,以足本《龍洲詞》見示,蓋羅子經(jīng)(振常)重刻也?!雹?/p>
1934年5月26日,“蘇州上藝齋主曾淦泉來,為《未園集略》事,要支付洋二百元,允之?!?11)
1934年7月4日,“知上藝齋主曾淦泉曾來,竹林詩稿,即擬付渠刻也?!?12)
1934年7月7日,“晚立如來,知竹林稿┮煙芮,上藝齋合同亦寫就,先付定洋七十元?!?13)
以上只不過選擇兩個具體的個人為例,其實在民國時期,個人刊刻的記錄是大量的,不僅是那些受到舊學熏陶很深的舊派文人,就是那些留學國外多年的著名學者,也還保留著個人刊刻的習慣,如吳宓等人。傳統(tǒng)手工作坊式的個人刊刻本身,有其優(yōu)雅和非功利的一面。民國時期大量著名的舊文化人依然保持著歷史的慣性,自己通過手工作坊來印行自己或親朋故舊的詩文集,雖然這些詩文集本身沒有銷量,只能拿來送人,他們依然我行我素,保持著較為傳統(tǒng)的行為方式。值得進一步說明的是,對這種傳統(tǒng)方式的堅守,并不僅僅是抱殘守缺,里面還隱含著審美的內(nèi)在因素。由于這種私人刻書的行為是一種個人與個人的交往,刻主作為東家,那種親自參與指導刻工或作坊設(shè)計字體,規(guī)定行數(shù)、邊距,選擇紙質(zhì)、油墨等等,也融入了自身的審美創(chuàng)造,比以冷冰冰的機器印制出來大量發(fā)行的平裝書相比,自然滲透了更多不可言明的快感、激情與審美感悟,而刻出來的書本,也是經(jīng)過東家精心校對的,具有版本精美、品相上乘的優(yōu)點。
二、文化是一種生意
在新舊文學/文化斗爭共存的民國場域,新的印刷生產(chǎn)力和營銷制度的引入所構(gòu)成的新型書刊業(yè),為一批文化企業(yè)的活躍提供了沃土,如商務、中華、世界等著名的書局,都應運而生,做文化的生意。管理這批企業(yè)的文化資本家在主觀愿望上是以賺錢為目的的,這是經(jīng)濟規(guī)律決定的。
新型書刊業(yè),作為一種中性的生產(chǎn)力和制度,天然的需求就是發(fā)揮自己急劇提升的生產(chǎn)和銷售能力,換句話說就是要掙更多的錢,而并不在意所生產(chǎn)和銷售的是新文化還是舊文化。而是新舊文化本身的讀者量,才最終決定了新型書刊業(yè)巨大生產(chǎn)和營銷能力為誰所用。就是說,無論白話、文言作為生意來說,是不問其自身如何,而是看能否產(chǎn)生效益,能否掙錢。以商務印書館為例,對所要出的書籍成本和銷售行情都有精細的評估,即使著名文化人也要接受經(jīng)濟天平的嚴格衡量。下面從張元濟日記中摘錄四條以供參考:
1916年8月26日,星期六
“夢翁估《太炎叢書》價:
紙、印、訂、二元三角。面子、套子、四角。全部二元七角。全書一千七百六十五頁。
版稅三千元。紙版千二百元。
計每部六元九角。
定價十二元,平均六折,七元二角。
初版一千部,每部余三角。再版每部余四元五角。
如改排三十字一行,每部成本可省五角。
小有光紙每令三元五,成本二元弱。
文錄共五百五十二頁。排工一百四十六元。
紙、印、訂每部七角二分五。
詳細研究,恐無如此銷路。且右文社尚有書七八百部。不印為宜。遂復謝之。”
②③④張元濟著,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7-148、400-401、453、468頁。)
1917年11月7日,星期三
“鶴庼又托翻印英文文學書。復以用數(shù)少,不值得,此外無銷路。先請寄樣估價?!雹?/p>
1918年1月19日,星期六
“竹莊函,勸譯印《佛學詞典》。函復銷路不多,為時尚早?!雹?/p>
1918年2月1日,星期五
“《中國歷史》續(xù)編與否,究難確定。因近來銷數(shù)大減?!雹?/p>
尤其是第一條摘錄,記下了精細的商業(yè)成本運算,精確到分,恰到好處地說明了“生意”(賺錢)在文化資本家心目中的決定性作用,那些不能掙錢的書籍在商業(yè)的機制下遭到淘汰,即便鼎鼎大名如章太炎,其書籍一旦沒有行情,也難免要吃閉門羹。商業(yè)的標尺嚴格制約著報館書局的運營,因為商業(yè)利益是企業(yè)生死存亡的生命線。當社會需要與商業(yè)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文化資本家多是以商業(yè)利益為重的。例如當科學社因經(jīng)費緊張謀求依托商務印書館的時候,商務館的態(tài)度也是純商業(yè)精打細算,張元濟在日記中寫道:“科學會愿以所有版權(quán)讓歸于我,夢旦查版稅書,約每年售一萬五千元,版稅一成,千五百元。寄售書每年約兩千元,四五折歸帳,計九百元。全年兩共兩千四百元。如以一萬元購入,五年中銷數(shù)不減,可收回本息。余意可不購?!雹?/p>
張元濟著,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00、157頁。)
三、新文學/文化成為文化市場的大宗
必須說,以白話為工具的新文學/文化經(jīng)過晚清以來的幾十年醞釀,到文學革命之后已經(jīng)是不可阻遏的潮流,成為文化市場的大宗。
白話文成為通行的書面交際工具,是近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的一部分。在思想啟蒙,教育普及的壓力下,語體的重心一再向白話傾斜,這一發(fā)展趨勢獲得了社會力量的廣泛支持,正是借助了這種社會力量的支持,“以語統(tǒng)文”的原則才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潮流,成為政治決策者必然要“附順”的民情,這是非人力所能阻斷的趨勢。另外,值得重視的是,社會運動對白話文的支持,也是白話文的一個強大“護法”。秋桐(章士釗)在給邱堉柏的一篇答辭中說:“近湖南北為國語運動,大行示威,長沙列隊游行者數(shù)千人。以后凡不為白話者,恐將統(tǒng)于威字范疇以內(nèi)?!?注:《甲寅》第一卷第二十八號,見“通訊”欄。)1925年,蘇浙皖三省各師范小學,在無錫開聯(lián)合大會。12月3日,是開會的第一天,特在無錫第三師范操場舉行焚毀初級小學文言文教科書的儀式,認為文言文太繁難,小學不應該再教文言,應該遵守國家法令改教語體文。(注:黎錦熙:《一九二五年國語界“防御戰(zhàn)”紀略》,舒新城編:《近代中國教育史料》(第三冊),見《民國叢書》第二編,第46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第81-82頁。)這種群眾性的運動,有時還直接威脅到主張復古的當政者本人。1925年5月11日,鄭孝胥在日記中有如下記載:“學生入章士釗住宅,搗毀器物,且求免章。章長教育、司法者也。”(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四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2050頁。)可見,社會力量的參與,保證了白話文大方┫虻墓岐徹,對于提倡文言者也不能不是一個強大的威懾。
應該說,真正讓白話站穩(wěn)腳跟,并成功抵御一次次復古逆流的,是白話文在生意上的成功,也即是金錢的力量。晚清,有一批仁人志士為了挽救民族危亡,曾經(jīng)利用白話通俗易懂的特點進行啟蒙工作,以彭仲翼為例,他在1902年春創(chuàng)辦了《啟蒙畫報》,后來又出了《京話日報》,都以白話為書面語,但“求售非易,而成本顧甚重。自置印機,招募工人,聘日本匠師指教印刷,所費不貲。經(jīng)年虧累,私財一空,房產(chǎn)折售,尋及婦孺袗飾”。(注:梁濟著,黃曙輝編校:《粱巨川遺書?年譜》,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9頁。)可見,白話在晚清啟蒙運動的潮流中是要賠錢的。胡適在總結(jié)晚清末年的經(jīng)驗時曾說:“他們的失敗在于他們自己就根本瞧不起他們提倡的白話。他們自己做八股策論,卻想提倡一種簡易文字給老百姓和小孩子用。殊不知道他們自己不屑用的文字,老百姓和小孩子如何肯學呢?”(注:胡適:《所謂“中小學文言運動”》,《獨立評論》,第109號(1934年7月15日)。)其實,胡適的總結(jié)里面忽視了關(guān)鍵的經(jīng)濟因素,即白話文賠錢的歷史事實,這是在當時話語情境下所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當時間行進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機,白話文的商業(yè)價值日益顯現(xiàn),白話文賺錢的事實讓出版商和發(fā)行家紛紛改弦易轍,紛紛采用。這個歷史的事實表明,白話文已經(jīng)在各種歷史合力之下通過了歷史的瓶頸。白話文由賠錢的買賣變成賺錢的生意,這一不爭的歷史事實標志著白話文成功成為通用的書面交流工具。
以白話文為工具的新文學/文化在文化市場上所蘊含的巨大商業(yè)利益,理所當然得到有眼光的文化企業(yè)家的關(guān)注和側(cè)目。新文化的發(fā)展使一批具有全新知識人格的人登上歷史前臺,成為引領(lǐng)歷史趨勢的人,與這批人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爭取他們的服務,蘊藏著巨大的商業(yè)利益。以商務印書館為例,新文化運動中的弄潮兒就成為公司籠絡(luò)的紅人。張元濟在日記中說:“余等以為本館營業(yè),非用新人、知識較優(yōu)者斷難與學界、政界接洽。”⑦到1920年,商務館籌劃成立第二編譯所,“專辦新事。以重薪聘胡適之,請其在京主持。每年約費三萬元。試辦一年?!睆堅獫?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58頁。)由此可見,新文化強大的聲勢和茁壯的活力,使有眼光的文化商業(yè)機構(gòu)愿意與其合作。
當時新舊文學/文化在商業(yè)上的利益如何呢?有很多的一手的資料可以參考。與當時以白話文為交際工具的新文化刊物贏利相比,文言文的刊物普遍虧本,已是不爭的事實。以吳宓主持的《學衡》為例,常年虧欠,中華書局屢次去信告知不愿與其合作,陳寅恪、張歆海等人都以為不辦最好,這在吳宓的日記里都有記載。如:1925年5月25日,吳宓不無心酸地寫道:“歆海謂宓辦《學衡》為‘吃力不討好,不如不辦。乃謂《現(xiàn)代評論》,作者以文登其中為榮。又謂宓為‘中世之圣僧云。噫!”②③
吳宓日記(1925-1927)》(第3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8、251、258-259頁。)1926年11月16日:“寅恪并謂《學衡》無影響于社會,理當停辦。”②1926年11月30日:“昨接中華復函,謂《學衡》五年來銷數(shù)平均只數(shù)百份,賠累不堪,故而停辦云云。”③與此相較,吳宓感慨頗深地在日記中寫道:“中國近今新派學者,不特獲盛名,且享巨金。如周樹人《吶喊》一書,稿費萬元以上。而張資平、郁達夫等,亦月致不貲。所作小說,每千字二十余元……若宓徒抱苦心,自捐貲以印《學衡》,每期費百金?!眳清等沼?1928-1929)》(第4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7頁。)白話文賺錢的事實,使一些全國性的大報也接受胡適等人的倡導,順水推舟,使用白話文,以《大公報》為例,吳宓在1931年6月12日有如下記載:“晚歸,閱《大公報》萬號特刊,見胡適文,譏《大公報》不用白話,猶尚文言;而報中季鸞撰文,已用白話,且約胡之友撰特篇,于以見《大公報》又將為胡輩所奪?!?注:吳宓日記(1930-1933)》(第5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32頁。)
“1917年文學革命的大旗舉起之后,白話文聲勢浩大,一路攻城掠寨,很多刊物在‘投稿簡章中標明‘文言白話均可,給文言文造成極大壓力。只有少數(shù)刊物還頑固堅持不登白話文,如《學衡》,如《甲寅》,如《制言》等?!都滓分芸l(fā)刊時即宣布:‘惟文字須求雅馴,白話恕不刊布?!吨蒲浴吩凇究陡搴喺碌谌龡l有:‘如系白話,概不登載。但時代大勢所趨,這些頑固派刊物的命運只有兩條路供選擇,要么???要么接納白話,如《甲寅》、《學衡》只有倒閉,而《制言》到民國二十八年一月二十五日第四十八期《制言》由半月刊改為月刊后,投稿簡章第三條‘如系白話,概不登載被劃掉,不登白話的限制就被打破了。”(注:尹奇嶺:《教育實證研究在新文學形式制度建立過程中的作用》,《教育評論》2009年第3期。)從社會層面上說,新文學/文化與新型報刊業(yè)的成功結(jié)合,使新文學/文化成為社會文化的主流,從經(jīng)濟方面而言,新文學/文化亦成為文化市場的大宗。
四、舊文學/文化的生意
舊文學/舊文化在公共傳媒方面遭遇的失敗,使新文學/新文化占據(jù)了時代的主流。但舊文學/文化從喧嚷的公共媒介中隱退并不是退出了歷史舞臺,而是更多接續(xù)了傳統(tǒng)的方式,零星分散地組織了大量社團,定期雅集,用私人刊刻的方式,來印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氣所向,依然保持著蓬勃的活力。舊文學/文化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需要大量的訓練和積累,一般要有十年寒窗的工夫,才能有基本的理解能力和表達技巧,能夠擁有這種能力和技巧的人,主要集中在社會的中上層。民國期間,有大量古體詩詞曲的社團和雅集,在中上層社會中流行,鑒于民國時期新文學/文化的優(yōu)勢地位,舊文學/文化構(gòu)成了民國時期文學/文化的潛在部分。
古典文化的活力,在公共傳媒領(lǐng)域處于壓抑狀態(tài),在經(jīng)濟上處于尷尬境地。但在公共傳媒之外,還存在著一個雖然范圍狹小,但購需兩旺的舊文學/文化經(jīng)濟。這種經(jīng)濟的存在之所以為一般人所忽視,是因為這種經(jīng)濟的特點是私下的、零星的,有隨機性,為公眾視線所不及。這種舊文學/文化的經(jīng)濟,買和賣都是私下進行的,不可能有總體規(guī)模上的記錄,但由于這種交易都是集中在社會中上層,雖然沒有精確的總體記錄,其總體的規(guī)模和數(shù)額推算起來是很龐大的。
具體考察民國時期一些著名舊派文人,除了他們從事社會職務取得的報酬之外,還有另外幾種收入,也構(gòu)成了其經(jīng)濟的重要來源。如黃侃、吳梅等從事教育的人士,在正常的學校教學之余還招收私淑弟子,這些人是要付給老師一定報酬的,即束脩,在黃侃和吳梅的日記中都有大量收取學生束脩的記錄。如:“向映富、王煜送來諸生束脩共百五十元”
②③《黃侃日記》(下)中華書局2007年,第823、835、860頁。)“王煜、向映富十八人送束脩”
②,“諸生紛紛來送束脩”③,“前潘生景鄭饋歲修百洋,心感之至”⑤《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3、76頁。)等等。另外,稿酬和版稅也是少數(shù)舊派文化人收入的一部分,與著名的新文化人相比,這方面的收入顯然要少的多,構(gòu)不成主要的生活來源。舊文化在公共傳媒空間的衰落,是造成舊文化精英稿酬版稅不豐的主要原因。翻閱吳梅日記只能找到少量記錄,如:“振新書社交來《曲選》版稅八十四元”⑤等等。
下面以“潤格”為例,來具體考察當時舊派文化人,利用自身古典文化修養(yǎng)和聲望,將文化資本成功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情況。潤筆一說,起源頗早。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寫道:“作文受謝,自晉宋以來有之,自唐始盛?!彼稳送鯒颓迦祟櫻孜涠颊J為漢代已經(jīng)有了“潤筆”袁進:《近代文學的突圍》,上海人民出版,2001年,第39頁。)。個別具有巨大文化號召力的舊派精英文人,在潤格上創(chuàng)造了驚人的記錄。吳梅在日記中有一條記錄:“公鐸送來瑞安姚雁秋墓志銘,為太炎筆,酬金三千元”(注:《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66頁。),數(shù)額之巨令人驚嘆。民國時期,有些著名文化人,甚至以此為謀生手段。其他有關(guān)賣字的記錄也很多。以陳三立為例,鄭孝胥在1926年12月5號日記中載:“至塘山路視陳伯嚴,疾已愈,將移居上海,以售字為業(yè)?!雹?/p>
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四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2126、2288頁。)1930年7月5日,“曹纕蘅來,示章行嚴奉天來信,云將往哈爾濱賣字”⑨。翻閱前人的日記和民國期刊,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潤例的廣告,這些廣告都是一些著名舊派文化人刊登的,明碼標價,毫不含糊。下面選錄兩例:
一為夏敬觀(劍丞)在《詞學季刊》上登載的潤例:
畫例:
堂幅三尺五十元 每增一尺加二十元,不足一尺以一尺論
條屏三尺四十元 每增一尺加十元,不足一尺以一尺論
視四尺紙對裁加闊者照堂幅算
手卷每尺三十元 高以一尺為限逾一尺者每尺四十元
冊頁每開見方一尺十六元,過一尺者作兩開算
折扇廿元 集錦扇每格十元紈扇十二元
以上山水潤例,花卉松石減半,長題加四分之一,須題詩詞者,照卷冊
題跋例,青綠金箋點品均加倍
書例:
堂幅三尺二十元 條屏三尺十二元
對聯(lián)三尺二十元 橫幅三尺十二元,以上每加一尺加十元
冊頁每開一尺見方八元,過一尺者加四元
紈扇、折扇十元
壽屏墓志另議,匾額不書
文例:
碑傳三百元 序記二百元
冊頁題跋詩詞四十元
潤資發(fā)惠墨費一成見《詞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
二為楊云史在《青鶴》上所載的潤格:
楊云史鬻文畫梅潤單
鬻文潤格 壽文貳百元 短篇壽頌壹百元 代作或要本人落款注明 祭文貳百元 短篇哀誄壹百元 墓志碑文三百元 當代鉅公另議 像贊題跋銘箴陸拾元 征文啟壽啟貳百元 傳贊行述貳百元序記貳百元 壽聯(lián)挽聯(lián)伍拾元 壽詩挽詩 長古壹百元 短章伍拾元 題詩題詞 每首叁拾元散文駢文作者看題目自由取體惟壽文祭文如指定駢體者每篇叁百元期須一月 經(jīng)手人九五扣酬 先潤后文
畫梅潤格 磨墨加一成 堂幅 整張 三尺三十元 四尺四十元 五尺五十元 立軸半開 三尺十五元 四尺二十元 五尺廿五元 屏
條 四幅為一堂一尺闊為限 每幅仝立軸 炕屏 二尺起每條十四元 每加一尺加四元 橫幅及狹長小軸 三尺十二元 每加一尺加四
元 紈折扇面每件八元 折扇過大者加半 紅梅繪金牋加倍 喜壽裝框用者 三尺以上暫不應 劣紙不畫 先潤后墨 約期取件 外埠繳件郵費概不另取 外埠寄紙不便但寄尺寸由鄙人 奉送亦不取費
收件處 天津 日租界中原公司旁法租界綠牌電車道 靜文齋 日租界下天仙法租界綠牌電車道 利亞書局
北平 琉璃廠 榮寶齋 清秘閣 豹文齋 銘泉閣 萃斌閣 宜外
南柳巷六號福人德廣告公司 東安市場丹桂商場內(nèi)佩文齋
上海拋球場厚記九華堂(注:見《青鶴》第四卷第七期。)
就潤筆的具體收入方面,可以參閱前人的日記等一手資料,找到大量可信的證據(jù)。以鄭孝胥的日記記載為例,當時的潤筆收入之巨,令人咋舌,稍稍摘引其日記中幾條記錄即可了然:
1920年11月29日,“夜,核賣字所入,自正月至今日已及七千一百零九元。”③④⑤⑥⑧⑨
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四冊),中┗書局,1993年,第1850、1870、1938、2110、2211、2110、1776頁。)
1921年6月11日,“至都益處,狄楚青、┏倫友元之約,僅王聘三、曾士元及余三人。曾云:‘今年賣字,至端午節(jié)已得四千五百余元?!雹?/p>
1923年2月15日,“伯平來,為莊得之求書盛宮保墓志,并送潤筆一千元?!雹?/p>
1926年8月6日,“計此月售字已收者千九百余元,未收者猶七百余元。”⑤
1928年12月8日,“徐挈如來,為王春榜求書壽屏,潤八百元。”⑥
其他著名文化人,有關(guān)潤筆的記載也是大量的。黃侃在日記中有關(guān)潤筆的記載比比皆是,甚至有人詢問潤格價碼的記錄:“得藻蓀書,詢作文潤格,告以傳狀、碑志篇二百元,題跋、序記篇百五十元,惟生人諛頌,劣書題跋斷不肯為。”《黃侃日記》(中),中華書局,2007年,第646頁。)須知,這種潤筆的數(shù)額對比當時的生活水準來說,是多么的巨大。沈雁冰初到商務館開始上班的時候月薪才二十四元,平平淡淡一篇墓志就是百元左右,相當于沈雁冰當時┪甯鱸碌莫收入總和。1926年8月鄭孝胥家買了一部
意大利轎車花了一千九百元,而他當月售字的┤部收入為兩千六百元。⑧從以上的摘引中可以┓⒓,這種潤筆的收入是經(jīng)常性、日?;?而且數(shù)額巨大,構(gòu)成舊文化經(jīng)濟轉(zhuǎn)化能力不容忽視的一部分。
五、余論
通過對民國時期新舊文學經(jīng)濟狀況的考察,實際上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即新舊文化在總體趨勢的分途,新文學/文化依托新型書刊業(yè)提供的強大生產(chǎn)力和先進營銷手段,占領(lǐng)了大眾文化市場,從而立于不敗之地,在喧嚷的公共傳媒中壓倒了舊文學/文化,新型書刊業(yè)也成為新文學/文化的經(jīng)濟來源,┏晌大宗的文化生意。另一方面,舊文學/文化雖然相對于強勢的新文學/文化在公共傳媒中處于失語的境地,銷售低迷,得不到書商報館的親睞,但當其退回到自己中上層文化圈之后,在某些小范圍內(nèi),┮廊槐*持著旺盛的經(jīng)濟能力,對于某些特定的個┤死此氮,舊文化的經(jīng)濟轉(zhuǎn)化能力實在達到驚人的地步。
新舊文化的代表人物在思想領(lǐng)域的斗爭,當然會影響到社會上觀念的認同,從某些特例看,大有水火不容之概。如鄭孝胥在1919年3月25日的日記中有如下記載:“子經(jīng)(羅子經(jīng),羅振玉胞弟。筆者注)自言,長女輒婿未定,托為物色讀書人。自言:女孝甚,不愿以嫁新學生也。”⑨
在新舊文化斗爭尖銳的地方,也是難免有人際傾軋的,比如吳宓就抱怨說:“胡適、陳獨秀之倫,盤踞京都,勢焰熏天。專以推鋤異己為事?!薄秴清等沼?1917-1924)》(第2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61頁。)但種種的隔膜和齟齬在一般社會狀態(tài)下都不可能是常態(tài)的,常態(tài)的社會生活是正常交往和交流。很多研究者,將民國時期新舊文化之間的沖突描述為激烈尖銳的過程,其實這種緊張和尖銳只存在于少數(shù)場合下,更為日常的情形是兩者之間的互相包容與共存。
從前人留下的記錄上看,新舊文化人之間有著頻繁的往來,互相包容,和諧共處,甚至互相推重,在個人交往方面,新、舊文人之間實際上是融為一體的。下面從鄭孝胥、胡適、黃侃、張元濟等人的文字里,隨手摘抄幾條新舊文化人之間互相來往、宴聚、論學的記錄:
1924年10月16日,“胡適來訪”。②③④⑤⑦⑧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四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2019、2019、2019、2180、2182、2182、2259、2259頁。)
1924年10月18日,“訪胡適,不遇?!雹?/p>
1928年4月21日,“高夢旦與胡適之同來,胡求書其父墓碣?!雹?/p>
1928年5月4日,“夜,赴沈昆山之約,坐客為陳伯嚴及其子彥通、陳小石、胡適之、徐志摩、夏劍丞、拔可、貽書。”④
1928年5月6日,“徐志摩、胡適之來觀作字。”⑤
1928年12月1號日記:“他老人家(夏劍臣,為上海古體詩詞雅集的核心人物之一,上海的午社、漚社都有他。筆者注)把他的著作拿來,一定要我作序批評”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3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89頁。)
1929年11月27日,“林植齋以酒席來,客至者:周梅泉,袁伯夔,胡適之,李拔可,夏劍丞,黃藹農(nóng),趙叔雍等。”⑦
1929年11月28日,“胡適之贈北京新出土《唐仵君墓志》”。⑧
1932、2、9,“夜赴袞甫招,以予為賓,眾賓有胡適之、黃秋岳、孫子涵、夏蔚如、丁文江、吳□□、□□□,共九人,暢談?!薄饵S侃日記》(下),中華書局,2007年,第775頁。)
1937年3月21日,星期日,“高君珊女士來,托探問胡適之寫撰夢翁墓碑事”。(注:張元濟著,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74頁。)
從這些密切交往中,我們看到新舊文化人生活于共同的歷史時空之下,互相之間有著種種復雜的門生故舊等關(guān)系,其間并沒有必然的鴻溝。新舊文人之間有著共同的舞臺,共同的愛尚,互相推重。無論新文學/文化還是舊文學/文化,作為其代表的精英分子,其實在掌握文化資本這一點來說,是共同的。他們都是文化權(quán)力的擁有者,既有爭斗和不能相容的一面,也有惺惺相惜,互相吸引和推重的一面。白話文作為一種社會事業(yè),胡適等人為之鼓吹奔忙是毫不含糊的,與守舊勢力的公開斗爭中也是勇猛尖銳的,但在私人的交往場合,是并不擺新文學家的架子,例如:1918年,胡適給梁啟超的第一封信也是完全按照梁的行文習慣來寫的:
“任公先生有道:秋初晤徐振飛先生,知拙著《墨家哲學》頗蒙先生嘉許,徐先生并言先生有墨學材料甚多,愿出以見示。適近作《墨辯新詁》,尚未脫稿,極思一見先生所集材料,惟彼時適先生有吐血之恙,故未敢通書左右,近聞貴恙已愈……適后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將來天津南開學校演說,擬留津一日,甚思假此機會趨謁先生,一以慰生平渴思之懷,一以便面承先生關(guān)于墨學之教誨,倘蒙賜觀所集墨學材料,尤所感謝。”(注:見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72-873頁。)
從這封信可以看出,行文完全不脫古白話口吻,文言氣味很濃。可知在上層交往中,胡適等新文化人并不完全以文學革命所倡導的白話文為交游的書面用語的??梢?文學革命之務求普及下層智識的目的,與其倡導者個人迎合上層文人的文筆趣味是并行不悖,而非截然分開的,以此可知歷史真實的復雜性。新舊文學/文化之間關(guān)系方面的研究,可以開拓的空間還很大,是一個非常值得進一步追問和深思的問題。
作者單位: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