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風(fēng)

在我看來，爹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而唐小黑的死卻讓我感受到，爹也是可憐的。

一

打記事起，我就沒有娘。

那時候，我常常坐在村口的河岸上。腳下，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沿岸是兩排灰瓦白墻的清朝民宅。年代久遠(yuǎn)，河堤的石墻已經(jīng)風(fēng)化成了褐色，并且爬滿了青苔。

而我的世界也爬滿了青苔。

爹說，娘是受不了窮才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墒牵也恍?，我覺得，總有一天娘會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摟著我喜極而泣?？墒?，我空等了九年。

爹是個泥瓦匠，他沒錢，有錢也全扔在了賭桌上。我不喜歡上學(xué)，每次開學(xué)交學(xué)費(fèi)，我總是拖到最后一個，老師罰我站。那時，我好想找個地縫兒鉆進(jìn)去，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人。

幸好有周一芒和李四胖，半年前，我們同病相憐成了好朋友。

周一芒有口吃，他每說一句話都要費(fèi)很大力氣?？墒?，老師常常要他當(dāng)眾朗讀課文。于是，教室里哄堂大笑。而李四胖天生愚鈍，三歲時還不會說話。老師最喜歡擰他的耳朵，說是肥肥的，很有肉感。

于是，我們結(jié)成了聯(lián)盟。

我們一起上學(xué)，又一起放學(xué)。下雨的時候，我們一起躲在我的油布大傘下。我們赤著腳，一起在泥濘的小路上奔跑。有時候，我們6只小手會一起轉(zhuǎn)動傘柄，將傘面舞成一個漂亮的圓。那時，積聚在傘面上的雨水便如子彈般被發(fā)射出去。

后來，我們在村口發(fā)現(xiàn)了一塊荒地。那是一個小土坡，原本是村里邢嫂子的責(zé)任田，但她卻把它當(dāng)成了全村人的責(zé)任田，從來不耕作。于是，這里便成了我們?nèi)齻€的樂園。周一芒頗有文采地給它起名“好漢坡”，還真有點(diǎn)兒上梁山的意思，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悲壯之感。

那天，李四胖在“好漢坡”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狗。當(dāng)時，它傷痕累累地蜷縮在草叢里，一動也不動。我疼愛地將它抱回家，為它清洗傷口。

半個月后，小狗已經(jīng)活蹦亂跳了，我給它取名“小黑”。

二

爹常常喝醉，然后將我揍得鼻青臉腫。李四胖義憤填膺地對我說：“小唐，哪天我們合力揍他一頓!”但他很快意識到，縱然我們?nèi)齻€也不是爹的對手。李四胖無奈，只好改口說：“小唐，你等著吧，用不了幾年，我一個人就能將他撂倒!”

但是，小黑卻是無畏的。當(dāng)?shù)傧胱嵛业臅r候，小黑就咬住他的褲腿不放。爹氣得飛起一腳，小黑在空中打了個滾，卻仍沒松開。原本，我能趁機(jī)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半路上我又折了回來，我不忍心小黑代我受過。

半年后，小黑已經(jīng)長得很壯實(shí)。

爹仍舊喝酒，但是他再也不敢揍我了。小黑仿佛洞悉他的一切，每次，他稍微對我兇些，小黑便虎視眈眈地望著他。爹幾乎可以想象，也許拳頭還沒觸到我身上，自己就一下子被撲倒了。

爹開始討厭小黑。爹說，自從它來了以后，糧食被吃去不少。這錢要是用來買酒，不知道喝得多暢快呢!爹又說，那狗老害他輸錢，因?yàn)?，他剛跨出門就踩到了一堆狗屎……

爹罵小黑的時候，我便靜靜地蹲在門口，給它梳理毛發(fā)。小黑溫順地趴在地上，兩眼流露出安詳。我抱著它，心里感覺很踏實(shí)。有時候，我覺得是我在保護(hù)它；有時候，又覺得是它在保護(hù)我。

三

秋天來了，漫山遍野的紅高粱，引得成群的山雀流連忘返。村民們煞有其事地扎起了稻草人，很快被狡猾的山雀識破。

小黑為了討好爹，整天領(lǐng)著幾條野狗在田野里捉山雀。

那景象很壯觀：一大片紅紅的高粱地里，幾條野狗暗暗圍成一個圈。圓圈越收越小，等圓圈收縮到一定的程度，野狗們便伏在草叢里不動了。隨著小黑一聲號令，野狗如餓虎撲食，一齊朝停在高粱枝頭的山雀猛攻。很多山雀嚇得掉在了地上，再想逃，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爹因此多了一道下酒菜。他將山雀和野筍燉成了湯，周一芒和李四胖嘗過后贊不絕口。

后來，小黑捉山雀不過癮，又獨(dú)自去捉鄰家的老母雞。

小黑捉老母雞很有一套。夜晚的時候，小黑潛伏在草叢里一動不動。不一會兒，黃鼬便賊頭賊腦地出現(xiàn)了。等黃鼬嫻熟地拖出母雞，小黑突然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嚇得那黃鼬放了一個臭屁，丟下母雞落荒而逃。

小黑這招屢試不爽。于是，我家便天天吃雞了。

二更的時候，爹開始磨刀、燒開水。三更的時候，小黑便叼著母雞凱旋了。那時，爹會在它的頭上撫摩一下。小黑受了疼愛，就心滿意足地爬到我的床上睡覺去了。爹將雞毛和內(nèi)臟埋在屋后的苞谷地里，用腳踏平。天亮的時候，一鍋鮮嫩的老母雞湯便香味四溢了。于是，我經(jīng)常舉著雞腿，驕傲地走在田間小路上，身后跟著小黑，一路搖頭擺尾地啃著雞骨頭。

四

那天，爹輸了個底朝天，越想越氣，回家一個人喝起了悶酒。

我發(fā)現(xiàn)桌上放了盤紅燒肉，忍不住嘗了一塊。那味道很奇怪，有一股莫名的腥味，我捂住胸口，沖到屋后的苞谷地一陣嘔吐。這一吐極具牽引，仿佛五臟六腑挪了位。慢慢地，我才感覺好些了。我迎風(fēng)坐在地上，努力清醒著頭腦。這時，我看到小黑悄無聲息地趴在遠(yuǎn)處的草叢里。

我朝它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這是我們的暗號，每次只需吹一遍，小黑便一路搖著尾巴狂奔而來。李四胖也曾對著它吹口哨，但一次也沒成功過。

這次小黑竟然沒有動。我走了過去，盤算著怎樣懲罰它的不聽話。罰它三天不跟自己睡，但轉(zhuǎn)念一想，也許罰一天就夠了。

走到近處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張血淋淋的狗皮。狗皮被丟棄在凸起的土坡上，從遠(yuǎn)處看仿佛還保持著狗的形狀。它的頭部很不完整，有幾處明顯的傷口。也許一棍子打不死，又補(bǔ)上了幾棍。

我一下子癱軟在地，過了好久，才號啕大哭起來。半小時后，我平靜地站起身來，抱著狗皮走進(jìn)屋子。那時，爹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他幾乎將一大鍋狗肉吃了個精光。我找了塊干凈的白布，將狗骨頭小心地包在狗皮里。那感覺，仿佛在安撫一個沉睡的嬰兒。爹詫異地望著我，我揚(yáng)長而去。

五

傍晚時分，周一芒和李四胖參加了小黑的葬禮。

我們一起在西村的墳地挖了一個坑，將它深埋在里面。李四胖哭著問：“小唐，墓碑上怎么寫?”我平靜地說：“就寫‘唐小黑之墓!我要它跟我姓!”于是，周一芒找了塊厚實(shí)的松木，歪歪斜斜地提筆書寫。當(dāng)墓碑直挺挺地插在墳頭的時候，我知道，小黑真的回不來了。

我說：“我再也不想回家了，我要去找娘!”我的語氣很堅(jiān)定，誰也攔不住。周一芒和李四胖哭著掏空了兜里的錢，一齊放在我手心里?！靶√疲阍琰c(diǎn)回來，我們一起在‘好漢坡等你!”

后來，爹發(fā)了瘋似的找我。

爹先去找周一芒，周一芒白了他一眼，沒搭理他。爹又去找李四胖，李四胖屁顛屁顛，一路將他領(lǐng)到了小黑的墳前。然后，李四胖指了指隆起的墳頭說：“你去問它!”爹低頭站在墳前，望著荒草迎風(fēng)飄擺。

李四胖后來對我說，“小唐，你相信么?當(dāng)時，你爹真的哭了!”

當(dāng)晚，好幾條野狗圍在小黑的墳頭不停地轉(zhuǎn)圈。它們時而嚎叫，時而哀鳴，遲遲不肯離去。此起彼伏的狗吠聲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吵得村民們睡不著覺。

六

三天后，我回來了。

我只是搭車去了趟鄰縣。我覺得，娘應(yīng)該就在那里。但是，我找不到她。

周一芒和李四胖手里舉著狗尾巴草，在“好漢坡”上不停地朝我揮動。我突然有些哽咽。我們四腳朝天躺在松軟的草地上。那時，剛下過一場陣雨，雨絲將田野染得翠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很清爽。

周一芒說：“小唐，其實(shí)你爹很好，他一直在找你!”李四胖附和道：“是的，他說一定會在‘好漢坡找到你，難道你不信么?”我說：“信，他已經(jīng)來了。”爹果然來了，懷里抱著一條黑色的小狗，小狗看起來嬌小乖巧，皮毛跟小黑一樣烏黑發(fā)亮。

周一芒和李四胖同時將頭埋在草叢間，假裝看不到他。爹走上前來，討好地說：“瞧，多可愛的小狗!”我幽幽地說：“這輩子，我再也不養(yǎng)狗了!”周一芒和李四胖覺得這話很解氣，一起抬頭直勾勾地盯著他。爹尷尬地站了好久，悵然若失地抱著小狗走了。我看到他瘦削的背影，仿佛一頭受傷的驢子。我突然覺得爹也是可憐的。

我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跟在爹背后。我想，我和爹已經(jīng)和好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我們壓根兒就沒好過。

?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