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輝
一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出生于新澤西州魯瑟福鎮(zhèn)的一個商人家庭。1906年畢業(yè)于賓夕法尼亞大學醫(yī)學院。作為一名業(yè)余詩人,他經(jīng)常利用病人就診的間隙進行創(chuàng)作。對威廉斯的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是他的母親,她在結婚前曾赴法國巴黎學習繪畫三年。耳濡目染之下,威廉斯從小就迷戀上了繪畫藝術,特別是自然景觀和動植物的素描,對自然的熱愛無形中已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20世紀初,為了一戰(zhàn)后經(jīng)濟的快速恢復,歐美各國都致力于對工業(yè)技術的發(fā)明和利用,對自然的開發(fā)和破壞也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一些有識之士開始反思人類的行徑是否將把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送上絕路。而這種憂慮在威廉斯的詩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威廉斯的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惠特曼的影響,他們共同的特點不僅僅是新式詩體的自由與解放,更有價值的是借用自然萬物的主題,向世人展現(xiàn)“自然與人類社會是同一”這一概念,兩者應當體現(xiàn)為一種“雙向的、相互的滲透”的關系。例如威廉斯主張“詩歌應該向讀者展現(xiàn)大自然純真的一面”,并且認為“作者思想的自然流露,將會使自己置身于永恒的大自然當中。自然不是承載記錄人類行為的‘油紙,自然是不以這個前提而存在的,這也恰恰是自然的價值所在?!?/p>
二
在威廉斯眾多的詩作中,《春天和一切》(Spring and All)是具有代表性的一首。作品這樣開始:
去傳染病院的路上
冷風——從東北方向
趕來藍斑點點的洶涌層云。
遠處,
一片泥濘的荒野
野草枯黃,有立有伏
一潭潭的死水
偶見幾叢大樹
沿路盡是灌木
小樹,半紫半紅
枝椏叢叢糾結
下面是枯黃的葉子
無葉的藤——
作者把該詩的背景放置于自己“去傳染病醫(yī)院的路上”。接著“冷風”“泥濘的荒野”“枯黃的野草”等意象迎面而來。繼續(xù)前行,詩人看到的是水潭、樹木,還有“枯黃的樹葉”和“脫盡的藤蔓,一切如冬天一樣荒涼靜僻。醫(yī)院里人們正在經(jīng)受病魔的煎熬,醫(yī)院外又是毫無生機的嚴冬。一個是現(xiàn)實的人類世界,一個是非人類的自然世界,這正是威廉斯想向人們展現(xiàn)的“同一”:人類和自然一樣都處于“最蕭條”的狀態(tài)。這里的“傳染病院”只是人類世界的一個縮影,同樣蕭條的景觀也是整個生態(tài)的縮影。自第一次科技革命以來,工業(yè)化的生產方式逐漸成為社會生產活動的主導,這股“革命的力量”給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也無情地撕裂了人類關于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夢想。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正如威廉斯詩歌當中的嚴冬下的“荒野”“枯草”一樣奄奄一息,了無生機。正如庫柏(William Cowper)的《工作》(The Task)中的詩句:“God made the country,and man made the town.(上帝造了鄉(xiāng)村,人類造了城市)”人類在建造城市的同時毀壞了自然,破壞了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的根基。而威廉斯的詩歌代表了一種“前現(xiàn)代”意識的自我覺醒。他向人們展現(xiàn)的是關懷自然、崇尚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思想,并認為補救為時不晚,正如這首詩后三節(jié)寫到的一樣:
看來毫無生命,倦怠不堪
而莽撞的春天來臨——
他們赤裸地進入新世界
全身冰涼,什么都不明白
只知道他們在進入春天。
而周圍依然是熟悉的寒風——
瞧這些草,明天
野胡蘿卜那堅挺的卷葉
一件一件清清楚楚——
越來越快:明晰,這葉子的輪廓
可是在此刻進入春天
依然那么艱難——然而深沉的變化
已經(jīng)來到:它們扎住的根
往下緊攫,開始醒來
(趙毅衡譯)
冬天的背后就是生機盎然的春天。作者只用“野胡蘿卜那堅挺的卷葉”就把春天的生機盈盈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接著,他從想象中的春色重現(xiàn)進入對眼前景色的觀察:“它們扎住的根往下緊攫,開始醒來?!弊詈笠还?jié)既是強烈的感受,也是自然界的真實再現(xiàn)。在人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野胡蘿卜根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春天的生命之旅。這里的“春天”不僅僅指自然界的季節(jié),而且是承載著整個生態(tài)和人類“復蘇”的更深層意義的象征。其實人類與自然的矛盾自古有之。“自‘二希文化合流的文藝復興以后,人類普遍盲目自大地認為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形成了突出的人類中心觀念,進而把古希臘開始的對自然的窮究發(fā)展為征服自然、主宰自然。在笛卡爾及其以后的西方哲學中,主客二分的關系模式,不僅僅是一般地指人與物的關系,而且是以‘我為‘主,以‘物為對象、為‘客的關系模式。在這一關系中,主客雙方并非一種平等關系,而是一種‘主動—被動的關系,是一種‘征服—被征服的關系?!睆耐沟脑娮髦形覀儾浑y看出,他主張人類要生存就必須遵循自然法則。雖然人類憑借科技力量的強大,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樣恐懼、敬畏自然,但人如果要達到內在宇宙、精神、心靈的平衡,就要與自然建立和諧、默契的關系。在《春天和一切》中的三對意象:“傳染病醫(yī)院”和“嚴冬局部特寫”;“死氣沉沉的冬天”和“生機盎然的春天”;題目“春天”和“一切”,都是威廉斯表現(xiàn)他自然觀念的載體。第一對意象分別代表著生存環(huán)境惡化中的人類和正在遭受破壞的自然界;第二對意象中的“冬天”暗指人類和自然同時所處的消極狀態(tài)——人類自身行徑的后果使得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懷疑與迷惑甚至絕望,而“春天”則象征著兩者還有希望;第三對意象中的“春天”代表著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而“一切”蘊含著世界萬物,生態(tài)系統(tǒng)和世界萬物同處于這個精密復雜的生命網(wǎng)之中。這三對意象正是威廉斯“同一”概念的寫照??磥砣绻吧鷳B(tài)批評”要追根溯源的話,威廉斯可以說是先驅者之一。
三
20世紀中后期開始,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工業(yè)的發(fā)展對環(huán)境的影響。正如生態(tài)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所謂自然生態(tài)危機是相對人而言的,是人用生產方式從外部參與了自然的生態(tài),造成了整體或類似整體的破壞,并反過來直接威脅到人的生存?!薄拔膶W的生態(tài)批評”也隨著環(huán)境運動的興起而蓬勃地發(fā)展起來。生物中心主義更是提出:“人是地球生物共同體中的一個成員,人類生存依賴于其他生物,這是人的存在的最基本特點;人與自然是各種相互依賴的整體;所有有機體是生命目的的中心?!币陨鷳B(tài)批評主義的視角重新細讀威廉斯的詩作,追溯詩人探索“人與自然和諧”的心路歷程,辨識其自然象征主義手法與多元表現(xiàn)方式的藝術特質,便能感悟到作者潛在的生態(tài)關懷意識。威廉斯這種“深綠色的意識”與當下的“綠色浪潮”即作為人類生存新主題的“環(huán)境與發(fā)展”不謀而合。威廉斯心中向往的“人詩意地棲居”意味著:“總由一死者棲居,是因為他們接納本然的天。讓太陽、月亮趕自己的路;讓星星在自己軌道上運行;讓季節(jié)自得其樂;不將黑夜變成白天或將白天變得躁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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