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咿呀學(xué)語我就沒叫過她姐姐，因為我覺得她傻。我總是模仿媽媽的口氣，拉長了尾音倨傲直呼她的名字。六歲開始起，我捉弄她上癮，比如偷吃了家里的罐頭把空瓶放進(jìn)她書包，比如把咀嚼完的口香糖悄悄放在她即將坐下的板凳上，最樂此不疲的就是在她飯碗里偷偷埋上鹽，看她在媽媽嚴(yán)厲的目光下悶聲扒拉進(jìn)嘴里。
　　她大我五歲，是爸爸前妻的女兒，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當(dāng)著爸爸的面。媽媽對她還算好，等爸爸一轉(zhuǎn)身就有些分彼此了。她從十歲起就學(xué)會了燒飯洗衣做家務(wù)，除了和我在一起嬉鬧時。她一直內(nèi)斂沉默，少有笑容。很多次，我們玩剪刀石頭布，或者玩捉迷藏，事先規(guī)定她輸了我就刮她鼻子，我輸了就得叫她聲姐姐。結(jié)果每次無論輸贏，我都耍賴把她鼻子刮得通紅，卻從不叫她姐姐。她就罵著小壞蛋張牙舞爪地?fù)溥^來撓我癢癢，我們咯咯笑著纏成一團(tuán)。
　　她中考那年，考了全市第三名。爸爸激動不已，說這孩子絕不能在我手上給荒廢了，否則對不起她九泉之下的媽媽。但家里實在太窮。那一晚，父母在隔壁房間里爭吵到半夜。我煩躁地捂住耳朵，迷迷糊糊睡了。凌晨三四點醒來，一個黑黑的影子嚇我一跳，是她落寞地伏在窗臺上，肩膀因隱忍的低泣而顫抖。第一次看見她的淚，我心里著實地震了震，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天亮?xí)r爸爸推門進(jìn)來告訴我們，媽媽同意了，讓她繼續(xù)念高中上大學(xué)。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咬咬嘴唇堅定地說：“我考慮過了。我輟學(xué)出去打工，妹妹還小，以后念書的路還長著呢。”
　　最后，她選擇了市里一所中專院校，說是至少可以早些參加工作。留校住讀后，她很少回來，也幾乎不向家里要錢。后來我讀到初一下學(xué)期時，爸爸因意外提前退休了，而她還沒畢業(yè)，家里一下子就變得捉襟見肘。
　　想不到的是，她卻在這“柳暗”時刻給了我們意外的“花明”。差不多每一個月左右，她都會匆匆回來一次，每次總?cè)o我百八十元，并一再囑咐我和媽媽，不要讓爸爸知道。媽媽是不問來路的，就算她不交代，媽媽也會守口如瓶。而我少不經(jīng)事懶得深究，好像是心血來潮問過一次，可還沒等她回答就被電視劇情吸引了。
　　冬日里一個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的星期天，我想念起中山路的一家燒烤店。那里的新疆燒烤又香又辣，真正是如一句廣告詞里所說，好吃的不得了。這樣一想口水就流了出來，我邀了兩個同學(xué)，直奔那里而去。
　　起初也只想每人吃兩串作罷，但摸摸口袋里姐姐前天給的100元，為了顯示自己豪爽，便索性放開來，反正用完了姐姐會有辦法嘛。那一頓我們吃得酣暢淋漓，全身上下熱騰騰。出店門我就模糊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驚疑地揉揉眼睛，真是她。她肩上挎了個舊帆布包，懷里抱著一大摞報紙疾步如飛。我從來不知道她可以走得這樣快，像武打片里有輕功的俠客一般。
　　她突然在街邊的石礅上坐下了。我撇下同學(xué)快步走到她跟前，她先是愕然，馬上做了個鬼臉說：“我課余時就跑居民區(qū)送這個，五樓以上的三分錢一張，剛開始跑不快，現(xiàn)在鍛煉出來了，嘿，一天能送五百多張呢!”那一刻我的鼻子很酸。手指就有股沖動想把剛吃進(jìn)肚子里的美味狠狠摳出來。五百多張啊!我再也忍不了，叫出蘊(yùn)藏了十一年的兩個字：“姐姐……”
　　那一天，我終于明白嘲笑對方傻的那個人，只是因為他(她)自己沒有真的明白什么是愛罷了，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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