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在一所中學,做過一年的老師,此時剛剛大學畢業(yè),滿懷了一腔的熱情,幾乎將全部的精力,都投給了那些青春年少的學生。那時一直認定,只要自己有一顆足夠溫暖柔軟的心,再怎么劣跡斑斑的學生,都會被自己感化,并在此后漫長的人生中,記住曾有這樣一位老師,在迷惘的十字路口,給過他無私的指引和扶助,
我記得那時幾乎耗盡了平生的氣力,備課時從來不會偷懶,去直接從教參上拷貝,而是像采擷繽紛花朵一樣,在鮮亮的校園生活中,將60個孩子最美的瞬間,融入每一個英文例句,單詞,幽默小品。每一次上課,我都像一個導演,領(lǐng)著這一群優(yōu)秀的演員,盡享45分鐘的舞臺光芒。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記起那些孩子可愛的伎倆,他們故意在我巡查晚自習的時候,小聲說笑,以此換來我在涼風習習的走廊上,給他們開的思想小灶;他們還會拿刁鉆古怪的題目難為我,并用錯誤的答案誤導我,以便看我上當后的窘迫;有時候他們站起來造句,會狡猾地問我最近有沒有收到男友的情書。而后在哄堂大笑中,看我滿面羞澀的桃花。
那年的秋天,為了加深對一篇課文的印象,我突破重重阻礙,終于成功申請到帶他們出游的機會。行前許多老教師叮囑,說,如果有了矛盾,一定記得,板起面孔,不要吝惜任何力氣教訓他們,否則,你不讓他們流淚,他們會讓你流。我當時只是笑笑,想,哪有那么嚴重,平時上課,也未見他們放肆到哪里去,一次出游,又能有多少造次?頂多,是在我給他們拍照的時候,擁擠著要搶占最佳地理位置罷了。
可惜,在剛剛抵達車站的時候,我便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因為一輛巴士坐不下那么多學生,勢必要有一些人,需要站一個小時,或者,坐在巴士準備好的矮小凳子上。于是許多有“主見”的學生,便自作主張,要等半個小時后的下一輛巴士。我立刻著急,說:那怎么行,我們是一個集體,不能有任何人單獨活動。一個高個子男生便在后面嚷:老師,你們是大部隊,我們是小分隊,我們很快會與你們“井岡山勝利會師”的!
我最終軟硬兼施,“威脅”他們說,如果誰不服從命令,我們這次出行,立刻取消。這一句,終于讓那些學生,一臉不情愿地上了車。但上車后并沒有安靜,許久都沒有出游的他們,像是飛出籠子的鳥兒,欣喜若狂,忽而高歌,忽而大吼,忽而吵嚷,忽而將頭伸出窗外去,朝路過的車輛揮手。
其實那時我也不過是個20歲敏感脆弱的女孩,對于這群十六七歲的孩子,并沒有多么強的掌控力。但出于一個老師的職責,我還是將自己扮成一個力大無窮的水手,載著這些興奮到忘記危險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駛過險灘、急流、漩渦、暗礁,沖向那險境叢生的彼岸。
那真是一場心智的較量。60個孩子。60顆古靈精怪、損招頻出的心,當他們一起發(fā)射過來的時候,我?guī)缀跏菬o力可擋,任憑他們嗖嗖地,穿越密林,擊中我最致命的胸口。
那次出行之后的很長時間,我都不愿意回憶種種讓我感傷的細節(jié)。我不知道為何課堂上相處融洽的我們,到了山野,那股聚合的繩索,便節(jié)節(jié)脫落。女孩子們?nèi)宄扇旱佤[小團體主義,不過是一個轉(zhuǎn)身,愛冒險的男生們便不知跑入哪一個巖洞;我行前設(shè)計好的路線,到了目的地,偏偏有那么幾個人,吵鬧著說不好玩,要另行修改。我絞盡腦汁。低聲下氣,循循善誘,聲嘶力竭,差一點,就在一個女孩子的抱怨里,落下眼淚來。但即便是如此,卻并沒有多少人領(lǐng)情,或者,說句安慰的話,那一群沒心沒肺起來,幾乎是無情的孩子,他們盡情撒歡的時候,并不知道,我在背后,已經(jīng)心神俱疲。但我卻因此,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生動的面容。我明白,不管他們?nèi)绾稳桥^我,我依然會將他們,深深銘記在心中。
幾年后我在街上,偶然遇到一個曾經(jīng)冒險開辟新路,被我狠批一頓的學生,我一開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他,卻是迷惑注視了我許久,才在提醒下,想起我這個只教過他們一年的英語老師。當然是沒有多少的話說,尷尬之下,我們都沒有索要彼此的手機號碼。
我?guī)缀鯚o法接受,當年如蠟燭一樣,無悔燃燒的自己,怎么就被他們給忘記了呢?我為他們做的十年夢想卡,還認真地收藏著,卻不想,時間只過了一半,那卡上的人卻是完全不記得我當年熾烈的情感。
有一天,我去海邊,在沙灘上,看到一雙雙年輕朝氣的腳,跑過岸邊,他們所過之處,總是會濺起許多沙子,在沙灘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那些奔跑的腳很快便忘記了那承載過他們的沙子。時光的海水沖刷過來,掩蓋了行過的足印,但那些溫柔的沙子,卻依然會記得,曾經(jīng)踩著他們飛過的,雙腳的溫度。
而一個老師,原也不過是承載千千萬萬個學生,奔赴遠方的一粒沙子,會不會被記得,原本,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心,不會忘記年輕時候,那份曾經(jīng)澎湃不息的熱情。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