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br/>
雨從天上飄下來,晶晶亮亮地穿過大樓之間的縫隙,落到地面和他的車窗玻璃上。透過雨刮器不停閃動的間隙,他看見一個體態(tài)婀娜的年輕女子,用手遮住頭,踏著碎步急匆匆斜穿馬路,閃進(jìn)了一扇玻璃轉(zhuǎn)門。她的裙子是黑色的,濕淋淋地裹著臀部和大腿,看上去格外性感。李小楷承認(rèn)自己如今對愛沒什么興趣,只對性有興趣,或者簡單地說,對女人心里怎么想沒興趣,只對女人的身體有興趣??粗稚洗鞑幌⒌娜巳?,他會留意年輕女人的臀部,留意那些翹翹的臀部,有時留意久了,會覺得跟它們有一種隱秘的交流,似乎那些起伏的曲線后面,藏著一個個等待敘述的故事。
看見有的男士拉著女人的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在明晃晃的櫥窗前慢慢走,李小楷真的感到納悶。那些女人要么太胖,要么太瘦,或者很黑,他是不會喜歡她們的,豈止是不喜歡,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他覺得女人就是要漂亮,不漂亮的話,在他眼里就不算女人了。在這一點上,他跟別的男人似乎有些隔,不懂得他們?yōu)槭裁磿矚g她們,喜歡不漂亮的她們,喜歡她們的什么。太胖或者太瘦或者太黑的女人,在他看來是中性的,可是他們照樣喜歡她們,那有什么辦法,只能說人與人不一樣,男人與男人,更不一樣吧。
李小楷喜歡性,不喜歡中性,依照這樣的喜歡,他看中了許雯雯。有的人總抱怨,說自己找不到意中人,他可不這樣認(rèn)為,他覺得自己喜歡什么樣的人,世上就會有什么樣的人,自己的喜歡是可以因不同的對象而變化的。性感跟漂亮是兩回事,許雯雯說不上有多漂亮,甚至談不上勻稱,但是五官特別,細(xì)長的眼睛與小巧的嘴巴合在一起,有一種狐媚,當(dāng)然了,重要的還是后臀,如小天鵝一般微微上翹,說不出的奇妙,格外刺激他的情欲。跟雯在一塊,他做的多,說的少,沉浸在無言的滿足中,可能雯對他也是同樣的感覺吧。不過他近來發(fā)現(xiàn),雯這兩年也漸漸胖了。原來一個人對愛沒興趣,會漸漸胖起來。
李小楷也不是生下來就對愛沒興趣,只對性有興趣的,就像沒有哪個女人生下來,就有惡婆婆的脾氣,還不都是歲月熬出來的。本來他的經(jīng)歷中,有一些故事,要是雯愿意聽,他也樂意慢慢說,可是雯壓根兒就沒興趣,他要是說起過去,她就會打岔,要么議論鄰居——鄰居其實很普通,一對小夫婦養(yǎng)著一個孩子,要說有什么奇特,是那小男孩有點奇特,經(jīng)常拿根笛子自個兒對窗外吹,吹各種電視劇插曲,吹完“神雕俠侶”,接著吹“雪山飛狐”,吹累了,就吹口哨。雯喜歡那小男孩,見到他就笑。那小男孩不太喜歡她,見她笑,就躲開。
雯曾經(jīng)問李小楷,這是為什么。李小楷說你化的妝太濃,嚇著小朋友了。雯聽了倒也不氣餒,笑笑說看來我哄不住小男生,只能哄老男人。李小楷說你不是說我吧?
他要是說起過去,她就會把話題岔開,要么議論鄰居的小男孩,要么就說說小白臉——那是她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時就愛慕她,現(xiàn)在依然愛慕,時不時“嘟”的一聲給她發(fā)封短信,噓寒問暖,或者發(fā)個粉色笑話,逗她一樂。她說小白臉這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整天在社會上閑逛,沒點根基,要是有份體面的工作,沒準(zhǔn)她真愿意跟他呢。李小楷說整天向你獻(xiàn)殷勤,你當(dāng)然覺得他不錯,不過他要真發(fā)達(dá)了,就不知道眼里還有沒有你了。他很純情,對我是真心的,我知道。雯很有把握地說。
她似乎有一種天賦,能夠穿越時光看到過去,李小楷雖然沒說什么,可他以往的生活,她總能猜到幾分。這比他的敘述更可怕,如果別人要通過你的敘述,才了解你的過去,那么你說了什么,沒說什么,心里是有數(shù)的,可如果不是這樣,你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別人就都知道了,那種感覺不太好,好像自己沒穿衣服,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化妝太濃會嚇著別人,不過人總要有一點偽裝的,一點偽裝都沒有,也會嚇著人。
許雯雯終于出來了,拎著大包小包,一路小跑穿過停車場時,長發(fā)上沾了細(xì)密的雨珠。她一頭鉆進(jìn)車?yán)?,邊抖頭發(fā)邊說:
——碰上打折,你猜這款LV包多少錢?A貨哦。
如今的商場,學(xué)美國的做派,商場正面辟了開闊的停車場,車子進(jìn)去如果沒找到好的車位,進(jìn)出就得走一段距離,當(dāng)然也有地下停車場,可里面黑乎乎的,空氣也不好,要不是萬不得已,李小楷一般不到下面停車。他喜歡停在露天,曬曬太陽,淋淋雨,都不錯,還可以看來往的年輕女人,平時要是面對面相遇,他是不好意思正面注視對方的,但在車?yán)锞筒灰粯恿耍糁钌能嚧安A?,你可以看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你,你可以注視漂亮女人,卻不會嚇著她,所以說汽車也是一種偽裝。他甚至見過有人在旁邊的汽車?yán)镒鰫郏鰫鄣娜舜蟾乓詾榕赃叺膴W迪里沒人,發(fā)出一陣陣喘息,腳板都頂?shù)搅塑嚧吧稀?br/> 他沒吭聲。他和雯也喜歡在汽車?yán)镒?,?dāng)然是在郊外,在淅瀝的雨中,在夕陽照耀的樹林里,絕不會在城市中央的停車場,這樣太過分了,只有小青年才會那樣做。他是成年人,不想冒這種廉價的風(fēng)險。不過看見旁邊汽車?yán)镞@種事,他也理解。誰都年輕過,況且他年輕時比別人還叛逆呢,所以他不吭聲,直到那輛標(biāo)致307走開。許雯雯買些什么,他不太關(guān)心,只是等在汽車?yán)铮疵琅?,聽音樂,有時也聽收音機,聽收音機也是聽里面的音樂。她買的通常都是她自己的東西,香水、口紅、面霜、高跟鞋、長統(tǒng)襪、耳環(huán)、發(fā)卡、胸罩、三角褲等等,都是他用不上,只有她才能用上的東西。本來也可以說都是男人用不上,只有女人才能用上的東西,可是略加思索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說不準(zhǔn)確,她買的有些東西,節(jié)儉的居家婦女是不會買的,比如超薄杜蕾絲。
——這包才四百,劃算吧?平時要賣一千二呢。對了,我的洗面奶還沒買到,我們?nèi)ブ行拇髲B看看吧。
她的手機“嘟”的響了一聲。她趕緊掏出來瞧上一眼,一邊偷笑,一邊開始查看大包里的小包,像凱旋的將軍檢閱自己的戰(zhàn)利品。這時雨忽然下得更大了。
這樣的日子,他和她已經(jīng)過了快三年。早上他開車去一家公司,同時捎她去另一家公司。三年里她已經(jīng)換了三家公司了,不過換來換去都是公司,她也都是做一個公司里的小職員。到了晚上,兩人就去逛商場,這座城市的大商場,不管在哪個角落,他們幾乎都去過,大商場里的每個角落,他們也不會放過。這是前兩年的事了,大概從半年前開始,李小楷忽然對商場感到厭膩,不再陪她進(jìn)里面逛,只在車?yán)锏群蛩?。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厭膩,不明白是厭膩商場呢,還是厭膩自己眼下的狀態(tài)。他只是覺得隨著一幢幢大廈立起來,自己變得渺小了,跟馬路邊豎著的垃圾桶,也沒什么兩樣。
他很熟悉這座城市,記得這些大樓蓋起來前,城市是什么樣子。城市以前的樣子,在停車場做愛的小青年,是不會知道的。當(dāng)然他們也不想知道。這些年人在變化,城市也在變化,變化的速度,有時人快一點,有時城市快一點,我們都希望變化快的是城市,似乎這樣時間拖長了,我們的生命也得到了延長??墒怯袝r變化快了,也會出現(xiàn)爛攤子。前一陣子城市忽然失去了耐性,加快了拆遷的速度,不但拆倒了古城墻,就連他那住宅小區(qū)門口的小巷子,也推倒了不少房子,可是推倒后又不收拾,像一堆堆巨獸的骨骸倒伏在地上,長出的小草如發(fā)霉的綠毛。
這里的住宅是庭院式的,外墻貼上了仿古的方磚,還挖來大樹,做出很風(fēng)雅的樣子,號稱高尚住宅區(qū),似乎只要住進(jìn)來,就可以成為一個高尚的人。自從推倒了那些房子,他每次出門,都得駕車從倒伏的骨骸間小心穿過,開始還不習(xí)慣,忍不住會罵幾句粗話,罵貪婪的開發(fā)商,先把地占了,不修路,也不蓋樓,真想把臨時搭建的工地圍墻給砸了,后來開著開著,發(fā)現(xiàn)在縫隙中慢行,也有慢行的樂趣,那砸的念頭也就漸漸消失。
人就是這樣一種慣性動物,剛開始失去某種慣性,會覺得不自在,不安全,待到新的慣性形成,又有了新的安全感,這時候要是沒了門前的圍墻,反而覺得別扭。跟許雯雯過日子,也是一樣,開始真的緊張,面對她微笑的雙眼,微翹的后臀,總擔(dān)心自己力不從心。后來經(jīng)過磨合,倒也其樂融融,一時間誰也離不開誰。
所謂中心大廈,本來有別的名字,學(xué)香港人的叫法,叫什么昌大廈或者什么茂大廈,但因為豎立在市中心的繁華地帶,大家都習(xí)慣叫中心大廈。大廈也真夠大的,里面有一條精品街,精品街上全是各種名牌的專賣店,比如什么阿迪達(dá)斯、耐克、柯達(dá)、索尼、西門子、諾基亞等,當(dāng)然也混了不少假名牌。名牌是真是假,只對生產(chǎn)廠家有意義,對顧客是沒區(qū)別的,尤其是新一代年輕人,穿得舒服就好,管他真真假假,假名牌還便宜呢,反正也沒幾個人認(rèn)得出來,所以這條精品街上,總是擠滿了年輕男女。李小楷不算年輕了,但他覺得自己的心還是挺年輕的,一個人只要年輕時擁有過浪漫時光,心就老不起來。陪許雯雯從精品街走過時,他忽然想到干嗎不為自己買點什么呢?他想到了鞋。
一個體面的男人,穿著可以不講究,但一雙腳上的鞋,是不可以不講究的。這是他固守的原則。說起來有點奢侈,這些年來他只穿耐克鞋,倒不是耐克這兩個字有什么特別,也不是那一勾有多漂亮,只是覺得腳舒服,穿著穿著就有了依賴性,不想再試別的品牌。這也是一種慣性。他在網(wǎng)上查過耐克的今春新款,并復(fù)制打印下來隨身帶著。網(wǎng)友的評論是很有意思的,一邊說耐克鞋好,一邊罵耐克鞋貴,真是愛恨交加。如今的新一代,確實不把錢放在眼里,不像他年輕時,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兒花。他們只要喜歡上什么,就會不惜代價買下來,這種氣派還真讓他有些害怕,也不知道他們的錢,是自己掙來的,還是從父母口袋掏來的。
他原來一直穿一種白鞋面加氣墊的籃球款式,是傳奇后衛(wèi)約翰遜做過廣告的那種,都穿習(xí)慣了,可那該死的耐克公司,每年都大批大批地?fù)Q式樣,原來的老款不再生產(chǎn),所以穿慣了也沒用,該換鞋時就得換新款。新款如同新歡,該換時還得換,根本不許你戀舊。好在他對耐克的這種做派,也蠻能適應(yīng)的,換就換唄,不就一雙鞋嗎。問題是網(wǎng)上推出的新款,專賣店不見得馬上就有賣。這座城市畢竟不是廣州、上海,有的鞋得去訂,店家才進(jìn)貨。
李小楷這段時間看中的一款新運動鞋,跟麥蒂有點關(guān)系。麥蒂是誰?世上總有一些這樣的人,因為跟巨人沾邊,所以被人記得,麥蒂就是其中一位,要不是因為姚明在火箭隊與他搭檔,有幾個中國人會記得那個黑小子?這種沾巨人光的老外,說起來還不少呢,美國人麥蒂沾姚明的光,有一個叫藤野的日本人,沾魯迅的光。
麥蒂是這款鞋的代言人。李小楷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收集了不少圖片,喜歡得不得了,早就想去耐克專賣店碰碰運氣了,現(xiàn)在碰巧路過精品街,趁著許雯雯在化妝品店里選洗面奶,他走了進(jìn)去。店內(nèi)人不多,一個女孩在試一只粉色背包。她先在鏡子前左右端詳一番,然后喊道:
——哎,拉丁,你看這包怎么樣?
李小楷徑直走向擺放運動鞋的那面墻,開始沒在意,心想天下的女孩都一樣,都喜歡買包,也不知道買來那么多包有什么用。許雯雯的包不下十個了,鞋更多,堆滿了柜子,跟伊梅爾達(dá)·馬科斯也差不多了。后來他忽然一愣。
拉?。坷??
——挺好的啊。
這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角落里應(yīng)了一聲。那少年長得清清秀秀,下巴上有一顆痣,坐在一把椅子里專心玩游戲機,椅子周圍是一堆裝鞋的紙盒,摞到腰那么高,李小楷進(jìn)來時沒看見他。
——好是好,就是貴了點。女孩說。
——沒事,錢不是問題,只要你喜歡。
——真的啊,我還想試試那頂遮陽帽呢。
女孩指了指掛在高處的一頂寬邊白色帽子。她夠不著。那少年放下游戲機,站了起來。他個頭高挑,一伸手就把帽子摘到了,遞到女孩手里。李小楷看著少年側(cè)面的輪廓,心頭一陣 疑惑。
——還記得上次在三亞嗎?把我曬蔫了。女孩戴上白帽子,又在鏡子前扭來扭去。
——記得。白天蔫,晚上可不蔫,好來勁。
——你說話小聲點!這帽子不錯。哎,拉丁,那胖子老盯著你看。
兩人都朝李小楷看過來。他以為他們說的是別人,看看身旁沒人,才知道說的是自己。胖子?我胖嗎?他有點吃驚。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來耐克專賣店的,哪個沒有一副好身材,相比之下自己顯得胖,倒也不算冤枉。他滿臉和氣地走上去,指指少年身上的T恤說:
——這是湖人隊的球衣,科比的。
——你也喜歡NBA?我還以為只有年輕人才喜歡呢。
李小楷又愣了一下,不過也只是轉(zhuǎn)念的瞬間。
——我喜歡大鯊魚,也是個胖子。
這回輪到那兩個年輕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女孩裝做換帽子,躲到一邊去了。李小楷見狀,又說:
——我來看看有沒有新鞋,麥蒂穿的那種。
少年一下變得好熱心,放下手中的游戲機,撇下那姑娘,陪他一起走向那面鞋墻。
——其實吧,看來看去,我還是喜歡喬丹,喬丹才是最偉大的球星。人是因為喜歡球星,才喜歡他代理的產(chǎn)品的,不管他穿什么,我們都喜歡,對吧?你喜歡麥蒂?
李小楷說談不上,只是覺得那款鞋還不錯。
——那你跟我們年輕人不一樣,嘿嘿,可能這就是年輕人和中年人的區(qū)別吧。我可是沖著偶像買東西的,偶像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哎,找你半天,你怎么在這里?這時許雯雯出現(xiàn)了。
——我隨便看看。
——他想要麥蒂的鞋。少年插話說。
——賣什么地?你沒跟我說起過呀?許雯雯一臉納悶。
——你看NBA嗎?少年問她。
——我只知道DHC,護(hù)膚的。許雯雯說。
——那跟你說也沒用的。是個球星。
李小楷和少年交換了QQ號,答應(yīng)在網(wǎng)上繼續(xù)談?wù)摶鸺牭姆朗貑栴}。他和雯剛出店門,那女孩就轉(zhuǎn)出來對少年說:
——拉丁,那胖子的老婆還挺性感。
?。ǘ?br/>
李小楷跟屠佩認(rèn)識,完全是件偶然的事。那時她已經(jīng)結(jié)婚,嫁了一個什么人。那男人究竟是個什么人,李小楷至今也不太清楚。人對自己沒興趣的東西,是記不得的,沒興趣的人,也記不得,放著屠佩這么有意思的女人,卻攏不住,不是腦子有病,就是性功能有問題。她解釋過好幾次,好像說老公是教員,又好像是文員,反正是個什么員,做抄抄寫寫的事。他僅見過那男人一次,那天天空藍(lán)得發(fā)紫,一朵云也沒有。他記得那天,不是因為那男人,而是因為那天天上一朵云也沒有。
前面說了他和佩認(rèn)識很偶然,確實很偶然。他去醫(yī)院,她也去醫(yī)院。他去牙科,她去的也是牙科,只不過他去鑲牙,她去做牙齒矯正。后來他對她說,幸虧他去看的,是她也有的東西,不然怎么能相遇?屠佩說那倒也未必,人是有命的,不在這里相遇,就在那里相遇,不在此時,就在彼時。她本來并不打算去口腔醫(yī)院,只是偶然從那里路過,想到自己有顆牙有點翹,就進(jìn)去了,不想在里面遇見一雙純潔的眼睛。她說平日看她的眼睛多了,她早就習(xí)以為常,不會在意,但是在醫(yī)院里遇見的這雙眼睛,還算純潔。
她說你那時就那樣看著我,也不避諱。
他說避諱?避諱什么?
——你不怕別人笑你?
——沒想過。笑什么呢,我也沒做什么。再說去看牙科的人,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疼,誰還有心情笑?等到真想笑,嘴巴已經(jīng)被醫(yī)生撐 住了。
她嘿嘿一笑,側(cè)過臉。她不知道她側(cè)臉的樣子最迷人。
在口腔醫(yī)院見過后,他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當(dāng)時只是出于禮貌,兩人交換了號碼,他也不知道她留下的號碼,是不是真實的。他一直沒試過那號碼,總覺得那是一串符咒,要么沒什么用,可一旦起作用,就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個多月后他從影院門口走過,看見一張電影海報,那是一部叫《亂》的日本影片,海報上的女演員,有一張清秀的臉,從側(cè)面看尤其漂亮。他想到了她。
她從正面看,不怎么顯眼,只是端莊,但從側(cè)面看,就能看出女人的媚惑,不知道她身邊的男人,懂不懂得這樣欣賞她。有的女人,只有從側(cè)面才能看見她的內(nèi)心。沒想到那個日本女演員的側(cè)面剪影,把她從他的記憶中勾了出來。他翻出那串號碼,望著面前川流不息的路人,發(fā)了一陣愣,還是鼓不起勇氣給她打電話。他害怕被拒絕,哪怕是婉轉(zhuǎn)的拒絕也害怕。我們都害怕被拒絕,越有身份越害怕,年紀(jì)越大越害怕。他沒什么地位,年紀(jì)也不大,但也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失去。只要沒有被明確拒絕的東西,總還有得到的可能,一旦真被拒絕了,就什么也沒了,連夢也沒了。
李小楷想到了短信。短信真是個好東西,不管對方收到或者沒收到,回復(fù)或者不回復(fù),發(fā)信人都不會丟面子。他打了一條短信,真夠短的,只有三個字:“亂,看嗎?”也沒署名,然后按了發(fā)送。他想要是她還記得,也不用署名,記不得就算了,署名也沒用。他也懶得在亂字前后打書引號,她要夠聰明,怎么寫都能讀懂,要是不夠聰明呢,那不懂也罷。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想像這條短信在空中飛舞,滿世界去尋找那個側(cè)面姣好的女人。
才過了幾秒鐘,回復(fù)就過來了。只有一個字:“看”。
真的只有幾秒鐘。他抬頭看看天空,似乎她一直在冥冥中注視他,只待他稍有表示,她就會迫不及待地?zé)崃一貞?yīng)。他還在回味,又一條短信“刷”的一下過來了:“現(xiàn)在嗎?在哪里?”
電影是什么內(nèi)容,記不清楚了,那個日本女演員,也不像海報上那么好看。他只記得佩從出租車下來時的那分驚艷。那是四月一個周末的下午,她穿了一件粉色高領(lǐng)毛衣,下面是一條黑色呢裙,像一朵華貴的牡丹,朝他裊裊走來時,吸引了周圍所有男人的目光,包括一個擦皮鞋的小男孩。
在電影院里,他端坐著,她也端坐著。出來走在街燈下,他走得很直,她也走得很直,兩人都沒碰一下。后來他邀她上他的小屋子喝茶,發(fā)出這個邀請時很緊張,害怕被拒絕。她看著遠(yuǎn)處閃爍的霓虹燈,臉上露出微笑。
——放心吧,我不會因為看了《亂》,就亂來的。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以為自己還算 幽默。
——就怕你不做我喜歡做的事。她掉過頭來看他,眼神幽亮。
她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但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戴紫色胸罩的女人。只要你愿意,你總能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找到第一次。乳房的形狀有多種,他以前喜歡碗狀的,自從認(rèn)識了佩,他覺得梨狀的也好看。佩的就是梨狀的。輕撫梨狀的乳房,對他也是第一次。
李小楷從來不問她丈夫是什么人,有幾次她想說,他把話題岔開了,寧可相信她是一個單身女子。他與那個男人素不相識,發(fā)生這樣的事,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的錯,只能說他的運氣好些,那男人的運氣不好。他們約好要么周二見面,要么周五相聚,周末她通常是出不來的。這樣交往了大半年,一個炎熱的周五下午,他去車站接她,忽然看見一批下崗工人涌上街頭,阻塞了交通,公交車全都停開了。他正想著怎么接她過來,她的短信就過來了:
“他發(fā)覺了,我不能過去了。”
“我能做什么?”他發(fā)。
“想著我?!彼l(fā)。
“想著你?!彼l(fā)。
李小楷茫然地跟著那群工人往前走。工人走到了中心大廈,他也走到了中心大廈。那時中心大廈還沒蓋起來,只是一片空地。工人們的要求是很明確的,他們在空地上盤腿而坐,要求工頭兌現(xiàn)拖欠的工資。他也坐了下來,但不知道想要什么。后來天色暗下來,工人們陸續(xù)散去,他在暮色中給她發(fā)了一個問號,意思是沒事吧?她沒有回復(fù)。
跟屠佩分手,自然有點傷心,但他的生意卻出奇的好起來,做買賣的人都知道,錢是想不來的,等你不想錢時,錢才會滾滾而來。大概過了一年,一天他正在銀行的VIP窗口辦貸款,準(zhǔn)備開一家家居裝飾公司,忽然接到她的短信:
“我想讓孩子跟我姓?!?br/> “好主意。男孩?”他發(fā)。
“是。叫什么名字好?”她發(fā)。
他想都沒想,回了兩個字:“拉丁?!?br/> 李小楷曾經(jīng)設(shè)想,要是他先有一個女兒,就取名叫拉丁,接下來再拉一個壯丁弟弟出來的意思,跟招弟差不多。拉丁跟拉丁語沒關(guān)系,跟拉丁舞也沒關(guān)系,只跟壯丁有關(guān)系,是女孩子的名字,不過這名字用在男孩身上,也挺浪漫的,似乎跟格瓦拉沾點邊。
別小看名字,名字跟命運是息息相關(guān)的哦,比方有個人生下來后取名叫冕,就是皇帝加冕的冕,多氣派呀,可人家派出所的同志不識這個字,報戶口時把冕寫成了晃,結(jié)果那個人后來果然晃蕩了一生,一事無成。李小楷本來只是隨口說的,沒想到佩還挺當(dāng)真,用上了那兩個字,真叫兒子拉丁。拉丁會是什么命運呢?是不是真的有個小弟弟?他忽然覺得那少年的命運與自己有關(guān),心里有些隱隱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少年的生父,佩始終沒說,也沒有任何暗示。他覺得不是,但也只是覺得。不管是還是不是,那少年過得好,或者過得不好,他都得關(guān)心,尤其是在那個無云的下午送走她之后。
女人一旦見過一點世面,就很難再滿足于過居家的日子。什么叫世面?世面就是世上別的男人。如果碰上一個男人,思考的方式,做愛的方式,都比家里的那個強,她無法不出墻,要是再加上掙錢的能力也厲害,那就沒哪個女人能抵擋,更何況還有一點叫做……愛的東西呢。愛這個東西,其實是最重要的,但一般人在講述時,寧可放在最后面,因為最難講述,講得好,還好聽,講得不好,是一個笑話,笑掉好多人的大牙。
一個悶熱的黃昏,汽車從窗外的立交橋上呼嘯而過。立交橋越蓋越猖狂了,欺負(fù)他沒錢,居然蓋到了他的窗戶外邊,每天都是隆隆的響聲,陽光明媚的日子,也會以為外邊在打雷。佩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感覺她有些陌生,膚色比以前黑,眼神比以前亮,十足一個黑亮的少婦,那黑亮中藏著渴望。他看見一對梨狀的乳房在顫抖,仿佛聽見她在暗夜發(fā)出靈魂的呼號。他以為她來,是為了告訴他一些煩悶的故事,可是沒有。她看著穿梭的汽車,說:
——什么時候,你也能有一輛車?什么時候,你不再住這樣的屋子?聽這樣的噪音?
李小楷有些意外。他想起有一次她躺在他懷抱里說:
——你樣樣都好,就是……
他當(dāng)時馬上截住她的話,說:
——別指望我有錢!
她問為什么,為什么他不能有錢?
——我至少不會太有錢,因為我懶得理財,人不理財,財不理我,就這么簡單。他說。
——你為什么不可以理財呢?
——一個人整天想掙錢,哪來時間陪你?真到了哪一天,你又會覺得我沒情趣了。女人就是這樣,有了浪漫,還想有錢。
——可是我多么希望你有錢呀,那樣我們可以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遙遠(yuǎn)的地方,坐大輪船走。不過,你要是很有錢,還會這么……愛我嗎?
——你說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你有錢。
那是一年前的事?,F(xiàn)在她說出了同樣的意思。
見他不回答,她又說: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前面說過了,如果一個女人在外面遇上一個男人,思考的方式,做愛的方式,都比家里的那個強,她無法不出墻,要是再加上掙錢的能力也厲害,那就沒哪個女人能抵擋。這里說的男人,當(dāng)然不是李小楷。李小楷沒錢,并不代表所有的男人都沒錢。這世上男人多著呢,況且佩那么漂亮。
——我下個禮拜去新加坡,別問為什么。她又說。
他知道她找了一個腆著肚子走路的新加坡老男人。
他以為從此與佩天涯兩隔,再也見不上面了,不想只過了一個禮拜,他又見到了她。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醫(yī)院里,那次她是為了看牙齒,最后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醫(yī)院里,這次什么都不用看了。她依然美麗,躺在雪白的床上,沒有一點聲音。頭發(fā)梳理過了,但還是可以看見額頭上的傷痕。換了在他的房間里,她總是不住地說話不住地笑。她只有一次沒笑,就是最后見面那一次。
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男人,她的合法男人。那是一個瘦高個,戴副寬邊眼鏡,坐在搶救室的角落里,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他想那孩子一定就是拉丁了。那男人大概察覺到了什么,看他的眼光有些怨恨。李小楷想,她既不忠于你,也不忠于我,你怨恨我干什么?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什么也沒說,也不可能說。在這個男人面前,他無話可說。
那個小男孩要輕松多了,睜著晶亮的眼睛在吮大拇指,對他的到來毫不在乎,大概以為他是一個叔叔。如果佩還活著,會告訴這孩子,這是一個叔叔,但不是家里的叔叔,是外面的叔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叔叔很和藹。他聽說肇事的司機因為主動投案,獲得了寬大處理,況且佩也有責(zé)任,她急于趕往機場,居然在紅燈閃爍時穿越十字路口。她是那么喜歡汽車,卻對汽車一無所知,以為汽車也像所有的男人,看見她都會禮讓。
那天下午天空藍(lán)得發(fā)紫,一朵云也沒有。他從醫(yī)院出來后,沿著鐵軌一直往前走。這座城市沒有地鐵,也沒有輕軌,有一條貫穿南北的鐵路,為了避開城市中央的繁華地段,鐵軌環(huán)城繞了一道弧,設(shè)了兩個車站,南邊的叫南站,北邊的叫北站,他從北站走到南站,再從南站走回自己的小屋。
(三)
李小楷跟那少年的第一次QQ網(wǎng)聊,開始聊的全是火箭隊的比賽。火箭隊的季后賽打得很糟糕,球迷對主教練范甘迪不滿,對姚明和麥蒂也有怨言。李小楷覺得問題主要出在教練用人上。那少年卻有自己的看法,他打過來一行字:
——關(guān)鍵誰是火箭的核心?姚還是麥?
他說當(dāng)然是姚。
——不見得。核心是要有組織能力的,姚只是個大,呵呵。
李小楷承認(rèn)這話有點道理。聊著聊著,話題就變了。
——那天你女朋友叫你……拉???
——是啊。
——好古怪的名字。是你父母起的嗎?
——不知道,我生下來就這樣叫。
——我來猜猜你吧,有一個弟弟?
——是,這不算什么,碰巧猜到而已。還能猜到什么?
——你今年16歲?
——這也叫猜嗎?算了,我怎么稱呼你?叫你……胖叔叔,你不生氣吧?(笑臉符)
——好啊,叫老胖也行。我真那么胖嗎?
——第一眼看挺胖的。
——跟同齡人比,我不算胖吧?
——可能。胖叔叔喜歡玩游戲嗎?
——玩一些。
——玩什么?
——連連看,打坦克,超級瑪麗。
——太老土了,呵呵,也不怪你。知道我玩什么嗎?
——?
——魔獸Sky,十二星戰(zhàn),熊貓祖瑪,會玩嗎?(得意狀)
——不會,也沒聽說過。
——你肯定不會玩,跟我的同齡人比,我吧,算骨灰級玩家。
少年的口氣里,明顯有一種年齡優(yōu)越感。
——我小時候有別的玩法。李小楷飛快打過去。
——玩蟋蟀?
——不。知道什么叫“走資派”嗎?
——不知道。我只吃過蘋果派。
——“走資派”不是拿來吃的,是看著玩的。聽說過“三自一包”嗎?
——三種口味的包子?
——知道江青是誰嗎?
——好像是唱《青藏高原》的那個胖歌手。
——問問你父母就知道了。
——他們也不知道,我媽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不跟父母住,只跟女朋友住。
李小楷感覺頭有點暈,手?jǐn)R在鍵盤上動彈不得。
——知道我女朋友怎么說你嗎?就是我身邊那女孩。
——叫我胖子唄。
——呵呵,還有更重要的評論。
——??
——他說你的眼神跟別人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她說,她用了一個什么詞,對了,她說你的眼神很特別。
——我覺得你女朋友很特別。
——呵呵,她比我大,父母離婚了。
——哦?
——這沒什么。見得多了。我父母倒是沒離婚,到昨天為止還沒離。呵呵。(齜牙狀)
——你說你媽……
——我媽是后媽。
——你真叫拉?。?br/> ——真無聊,還要我怎么解釋?
李小楷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那個無云的下午,完成了對佩的追念,可是在耐克專賣店聽到的那聲低呼讓他明白,追念并沒有結(jié)束,至少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已經(jīng)成為過去。佩像一個幽靈,依然在冥冥中注視他,在他的頭頂往來穿梭,穿梭于他與少年的對話中。她總是來得那么頑強,那么突然,一如她活著時,經(jīng)常不期而至,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樣。他趕緊打字:
——我是說,我能猜到你媽媽喜歡什么顏色?我說的是你親媽。
——我都不知道我媽喜歡什么顏色。
——她喜歡紫色。
——哦,可能吧,她留下來的一件毛衣,是紫色的。你怎么知道?
——瞎蒙的。你媽媽還喜歡蘭花。
——我們家以前有蘭花,現(xiàn)在沒了。沒人澆水,死掉了。你怎么知道?
——也是瞎蒙的。
——我越跟你聊,越覺得我女朋友厲害。
——???
——你是有點特別,胖叔叔。我女朋友很挑剔的,她說她不討厭你,你身上有男人的溫情,從她嘴里說出這樣的話,不容易了。
——我也不討厭你……們。
——我女朋友說我沒什么溫情,什么叫溫情???我覺得我對她不錯呀,她要什么,我就給她買什么。
——可能她想要的什么東西,沒賣吧?
——你做什么的呢,胖叔叔?
——我什么也不做。
——哦,那就是做生意的,一定是做大生意吧?(大拇指)做大生意的人,才會這樣說話的。我爸說我整天玩游戲,以后沒工作,沒飯吃。我觀察過的,有工作的都是窮人,不工作的才有錢。我最崇拜你這種不工作的人了,你還這么有意思,呵呵。
——我喜歡火箭隊,像你一樣。
——我爸說我的命不好,從小就不好,如果不努力,以后會成為社會渣滓,我才不信呢,我有好多夢想。你說人真有命嗎?
——有啊,我們都有自己的命,只是我們看不懂。別人能看懂,但不會告訴我們。命是這樣一種東西,人常??吹枚畡e人的,看不懂自 己的。
——我連你說什么,都看不懂,呵呵。(暈狀)對了,我女朋友還有評價呢,她說你老婆真性感。
——跟誰網(wǎng)戀呢?
這時許雯雯走了過來。見他在電腦前折騰半天,她問了一句。
雯的臉上貼了白色面膜,跟印第安人的骷髏面具似的,每次都會嚇著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還以為他那放大的眼睛,表達(dá)的是驚羨。
——勾搭人家小女生吧?雯又說。
——什么啊,在跟小男生聊球。
——我才不信呢,我還不了解你,只對女人感興趣。
恰巧這時雯的手機“嘟”了一聲,來了短信。
——又是那小白臉傾訴衷腸吧?他反唇相譏。
李小楷承認(rèn)自己確實胖了,肚子開始發(fā)福,不像以往那樣隨時可以看見腳尖。他穿上那款新買的運動鞋,彎腰系鞋帶居然有點吃力。都是開車惹的禍,成天坐駕駛室,屁股都坐大了一圈。如今他也開始像新加坡老男人那樣,腆著肚子走路了。
有一次他又見到了那男孩。他坐在車?yán)锏仍S雯雯。她去買幾盒抹臉的油,叫他等她。他看見那男孩從一扇玻璃門里出來,身旁走著一個卷發(fā)少女,那少女不是在耐克專賣店叫他胖子的那個,換了一個,更高挑一些,也更時髦一些。他看著他倆。他知道隔著深色車膜,他倆看不見他。就在他倆從車旁走過后沒多久,雯回來了,手里拎著紙袋。
雯一頭鉆進(jìn)車?yán)铮瑢λf:那女孩漂亮吧?他說是的。她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注意她。他無聲地把車開上了馬路,轉(zhuǎn)進(jìn)一條樹陰蔽日的巷子里,穿過巷子可以直接開到河邊。他沒有告訴她,他更注意的是那個男孩。他知道告訴她,她也不信,還會以為他虛偽??墒窃谀撬查g,他注意的確實是那個男孩,那個叫拉丁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