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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語

2008-12-29 00:00:00儲福金
上海文學 2008年9期


  枷
  
  王林新來到仁義里巷,在巷口就看到了約他的朱承志。朱承志正掃眼看著兩邊馬路上的來人。
  仁義里巷子口很小,臨近當?shù)氐纳虡I(yè)街,巷口左邊是一家鹵菜店,右邊是一家小雜貨店。巷口之上通連著過街房,過街房的木板墻上懸掛了一條這個年代常見的標語。
  兩人寒暄著,朱承志拍拍王林新的肩說:“你總是很準時的?!闭f著,眼還朝兩邊望著。王林新便想到,朱承志約的不只是他一個人,就說:“你還約了誰?想找一個高手來砍我?”
  朱承志說:“沒誰,也就是方小秀……你也認識的。”
  王林新和朱承志是棋友,約著下棋是常事。王林新知道朱承志很有組織才能,也很喜歡張羅事。但朱承志約了方小秀下棋,倒是出乎王林新意料。朱承志拿出一把鑰匙來:“你認識我家的。你先去吧?!?br/>  王林新本來想說:我和你一起等吧。想了想,沒說,就拿著鑰匙去朱承志的家了。
  朱承志的家在仁義里的巷子中間。巷子不長,里面寬開來,巷子一邊是連成一條直線的房屋,巷子的另一邊寬開去,當中還有著一口井,圍著井,巷子串開了,岔著另一條巷子。王林新的家在岔開的巷子頭上,一間屋子,很小,有七八個平方吧,放著床與桌子。朱承志一個人住在這里。他有工作有房子也有妻子,妻子是他插隊時認識的插友。朱承志是獨苗,插隊兩年后落實政策回城了,妻子還留在鄉(xiāng)下。熟悉朱承志的人都感到他聰明能干,覺得奇怪的是,他怎么一下鄉(xiāng)就急著找女朋友了。
  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有這么一間平房,已經(jīng)很不錯了。朱承志約來的朋友不少,他是個好交友的人。
  房子小,對空間的利用往往是最充分的??繅︶斄艘粭l木板,如舊時的案臺,板上放了一排書,堆著一些舊報紙。報紙上有著墨汁寫的字,看來朱承志對書法也有興趣,利用廢報紙來練字。最上面的一張寫著魏體“魔由心生”四個毛筆字,個個四平八穩(wěn)的。好像是剛寫不久,墨跡顯得新鮮帶亮。王林新發(fā)現(xiàn)朱承志還是有些文化功底的。
  王林新在一張小竹椅上坐了,等了好大一會。等人會心焦,又不是自己約的人,也不知約了什么時間,但王林新卻只是靜靜地坐著,想著這個方小秀。
  應該說,他是與朱承志同時認識這個方小秀的。社會歷經(jīng)了九年的運動,開始談恢復秩序,聽說棋類比賽也要恢復了。一個原來國家隊里的專業(yè)棋手來到市里。接待者找了十幾個棋手去與他車輪戰(zhàn),也就是讓這位專業(yè)棋手同時與十幾個棋手下棋。這一天去的棋手很多,都想看一看這位知名的專業(yè)棋手。
  就在這次棋會上,他們認識了方小秀。這是全場唯一的一個女棋手,且對陣專業(yè)棋手李大師,她只先自擺了兩顆黑棋。也就是說由李大師下讓兩子棋。一般車輪戰(zhàn),上場的業(yè)余棋手自估棋力擺上幾子,各人的棋力不同,先擺的棋子多少也不同。其他棋手有擺三子的,有擺四子、五子的,還有擺上六個子的。李大師專業(yè)棋手的名頭,就讓他們眩暈。全場也就方小秀擺得最少,一聲不響地下著那盤棋。知名專業(yè)棋手的棋力自然了得,一開局幾處定式就讓方小秀陷入勢薄難下的境地。方小秀并不屈服,放開手來與對方搏殺。方小秀下棋的時候,頭伸在前面,像懸在棋盤上。每次都認真地看好大一會,才落子。按照車輪戰(zhàn)規(guī)定,每一步棋,到專業(yè)棋手走到面前的時候,就必須落子。也就是思考的時間不能太長。但是方小秀似乎忘了時間的規(guī)定,往往李大師走到她面前三次了,她才落子。所以這盤棋她一直下到了大家的棋都下完了,依然頭懸在棋盤上,繼續(xù)下著?,F(xiàn)在李大師就下她這一盤棋了,直直地站在她的對面。在場所有的人都圍過來看她這盤棋,圍著一圈又一圈。李大師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并擺手讓大家不要催她。李大師和旁邊的朱承志說著話,一旦她落子,李大師就跟著落子。朱承志一到場,就協(xié)助做接待工作,他沒有上場下棋。
  方小秀堅持地一直走下去。后來,朱承志靠到方小秀的耳邊說,大概差十五目以上呢。方小秀朝朱承志看看,隨后盯著盤上看了一會,終于投了子。
  這次的活動,只有王林新一個人勝了,他自放了四子,和方小秀相差了兩子。要知道,圍棋讓兩子就相當于象棋讓了一匹馬,距離很大的。李大師事后做了一個復盤,他沒有去講王林新被讓四子而勝的棋,也沒有講方小秀被讓兩子而輸?shù)钠?,李大師給一盤讓三子棋復了盤。王林新在旁插了兩句嘴,談棋勢的話都是對的,李大師只是沒有搭口。
  那邊方小秀還在朝盤上看著,后來王林新過去幫著她復盤。
  方小秀依然一步一步地復得很認真。
  兩人復盤復到一步棋上停下了。那是一步李大師走出來的“枷”。
  棋語:枷。是于對手想出頭的棋前跳關一步,如木枷之形,卻留有兩個“孔”。一般來說,不管對方的棋從哪個“孔”探頭出來,都會被封壓住,如頭頸伸在了枷中。王林新很欣賞這步枷,認為到底是大師,一步妙著定了局勢。
  方小秀說,她當時想到會被枷的,但以為枷不住,能被沖破了的。
  王林新說,雖然沒有把這塊黑棋枷死,白棋卻借著這步“枷”形成了一片外勢。
  方小秀沒再復下去,抬頭看著王林新,說:“你真聰明!你的棋力強,你要是被讓兩子,也是有希望的?!?br/>  王林新自然想謙虛一下,卻看到方小秀盯著他的眼光。方小秀的眼光直直的定定的又仿佛是深深的,年輕的王林新還從沒見過女性如此的眼神,他一時都忘了表示什么,把眼低下去了。后來有一兩天,王林新總在回憶那眼光,覺得自己那一刻心理緊張得有點莫名其妙。
  
  朱承志和方小秀說笑著從巷口走過來,方小秀推著一輛自行車,朱承志就靠在她的身邊。王林新心里想,他們什么時候繼續(xù)交往的?已顯得這么熟悉。
  三人在小房間里坐下來,王林新還坐在小竹椅上,方小秀一扭身坐到了桌邊的床沿上,朱承志也就在她對面的木凳上坐下來。
  方小秀坐下后,眼還看著朱承志,似乎剛才兩人的話還沒說完。朱承志手輕拍兩下桌子,說:“是這樣的啊,文體口的劉主任找我去,談到棋賽恢復的事,多少年不搞了,摸一下底。談到棋手,我把兩位都報了一下,棋賽嘛,少不了你們是主力軍?!?br/>  朱承志說話的時候,臉微仰著,有著一種嚴肅的語言氣勢。方小秀移眼看了王林新一下,這一瞥雖然時間不長,卻依然有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感覺,王林新想低眼的時候,她眼光已瞥到朱承志臉上了。
  方小秀說:“聽你電話里說棋賽,我就到書店里去買棋書,想早點準備一下,可怎么也沒有找到一本有關圍棋的書。”
  朱承志說:“哪能這么快出書?是你自找事做?!闭f話間帶點微諷,顯得熟悉的口吻。
  方小秀說:“是啊,是我自找的。我老是自找事做。一般女人也不會學下棋?!?br/>  方小秀一副自貶的口氣。王林新覺得女人是個謎,有的女人什么事都不認輸,就是明明錯了,也決不在男人面前承認。而有的女人,什么事情都認為是自己的錯,特別在男人面前軟得不得了。
  朱承志說:“當然,我以為,自找事的人有著一種精神?!?br/>  王林新笑了笑,心里想著,還有著精神呢。哪來那么多的精神?
  方小秀說:“林新,你說不對嗎?”
  王林新趕忙說:“不不不,精神精神?!?br/>  朱承志拍了王林新一下肩,說:“他就是這樣子的。什么都不管的。只管下棋?!?br/>  王林新說:“對,下棋,還是下棋吧?!?br/>  朱承志顯出主人身份,招呼王林新,讓他與方小秀下棋。王林新笑笑搖搖頭。方小秀對朱承志說:“我就和你下吧,上次你沒有下。我正想看看你的棋?!?br/>  朱承志沒再推辭,坐下來與方小秀對子猜先,沒忘與王林新說一句:“你做裁判,給我們復復盤,上次也就只有你勝了的?!?br/>  兩個人開始下棋,王林新在一旁靜靜地觀戰(zhàn)。朱承志身子直直地坐著,捏子的姿態(tài)也是正規(guī)架式。方小秀咬著一點下嘴唇,頭朝前沖著盤面,有時下完一步棋,頭會不自然地往后縮 一點。
  
  棋如其人。常與棋人交往的王林新,常會懷疑這句話。看方小秀細長苗條,挺文氣的,總是像笑不笑的樣子,但下的棋著著有勁,開始便貼身上去。而朱承志擺的棋著眼大局觀,也許意識到對手是女人,往往從纏打中解脫出來,投子 它處。
  王林新覺得朱承志確實顯有風度,以前與他下棋時還沒覺得,觀棋的時候,少了爭心,也就能清楚地看出他的棋風。
  纏打的棋便顯搏殺,棋局緊張起來,方小秀的頭向盤上伸遠些,伸手向?qū)巧下渥拥臅r候,就觸到了朱承志給她倒的一杯水,桌上潑了一片水,好在當時的圍棋盤是塑料布,棋子是玻璃子。朱承志起身去拿抹布來擦,一邊說:“桌子太小了?!?br/>  方小秀說:“是我太激動了,一下到棋,我心里就會激動,別的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朱承志擦著盤上的水,說:“下棋嘛,靠的是心智,能激動起來才好?!?br/>  方小秀說:“我這個人啊,就是不下棋也會激動,我爸爸說要磨我心性,讓我學下棋,使我的心能安穩(wěn)一些??晌疫€是變不了,社會上的一點小事,別人的一個舉動,都常會讓我感動。我就是容易感動,特別是人家對我好一點,我有時感動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好?!?br/>  方小秀說著,見棋盤上有被抹布碰偏移的棋子,她伸手放正了,再抬頭的時候,眼光在王林新和朱承志臉上游移了一下。
  朱承志開口說:“能感動的心靈是美好的。”
  “你說的是真的?”方小秀眼盯著朱承志,王林新又看到她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眼光。
  王林新起身說,他要先走了,家里還有 點事。
  沒讓朱承志和方小秀送,王林新就自個兒出了門,出了巷子,他心里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松了一口氣,卻又似乎有另外的感覺。
  王林新想,朱承志現(xiàn)在會怎樣對著方小秀呢?
  
  在屋里的朱承志與方小秀對看一眼,都低下頭去看著盤上,朱承志頓了頓說:“該我走吧。你角上這一子很厲害的?!?br/>  方小秀說:“該你走。我走那一子,把水弄翻了的?!闭f著,笑了一聲,短短的。
  兩人便繼續(xù)走下去,似乎沒有剛才的停頓,也沒有王林新的離開,只是屋里顯得特別靜,能聽到外面遠遠的有著悠緩的吆喝聲“冰棒、冰棒,馬頭牌冰棒”。
  但棋局不再緊張了。下棋時有一種棋感,對局者會完全旋進這種棋感中,每一步都牽著這種棋感,或進或退,或戰(zhàn)或放,看似簡單的一著,中間有多少盤算多少計較,不是對局者實在難以估量。
  然而,方小秀剛才還在緊張搏殺的棋感中,再下時凝不起來了,棋依然是棋,一步步還在路子上,她依然認真地看著盤,想著落子,但棋感失去了,走的棋路恍如一條直線了。
  其實朱承志也凝不起棋感來,棋感往往是相對的,很少是單方面的。但朱承志素來能把握自己,所以一步步棋仍有著思考。
  在一塊棋的爭戰(zhàn)中,方小秀的棋努力想出頭,朱承志下出了一步“枷”,基本就把方小秀的棋封在了里面。
  像是朱承志借用了那天專業(yè)棋手李大師的招數(shù),也像是方小秀棋上有天生的盲點,總是會被“枷”住。方小秀在那天復盤時,便清楚自己難以應付這步“枷”,她只能鉆在這步“枷”里無法脫身。
  朱承志在棋盤上輕輕下了這一步“枷”,抬起頭來,看她怎么走。一旦棋被“枷”,而棋又只能外沖的話,兩步之外,會有五六個變化,而每個變化中又會衍生出一個又一個的變化,圍棋的復雜是從簡單開始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就是國手也有算不清楚之處。算還是要算,往復雜處算,有時算到算不清楚時,再回過頭來,按能算清楚的簡單穩(wěn)妥的辦法走。
  方小秀停在了那里,朱承志看她只是呆呆地看著棋盤,似乎感覺已不在棋上,卻又似乎是一種典型的女棋手模樣,嫻靜而入神。
  朱承志心里一下子像壓了一塊什么,他使勁地動了動,笑了一笑說:“這一步是我學的上次李大師的棋?!?br/>  方小秀放下手里捏著的棋子,看著朱承志:“你看到我上次下的那盤棋了?”
  “你下那盤棋時,我一直在身后看的,只是你心在棋上,不會注意到……要不是接待上的事,我會和你復一下盤的?!?br/>  “你真有風度。大人物的風度?!狈叫⌒阌昧四莻€年代很少用的“風度”這個詞。朱承志感覺到她說得真誠,四目相對,她亮亮的眼光中有著一種動靜,那動靜如潮般涌著。
  “不下了嗎?不下了吧……”朱承志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放。“下棋還是要有棋感。王林新這家伙突然一走……情緒就弄亂了?!?br/>  “我的心就會亂,常常會亂七八糟的。我爸爸說過,我要是……一輩子都會吃苦頭?!?br/>  “有的時候只能不去想?!?br/>  “怎么能不想呢?……”方小秀的聲音輕而清晰地說:“魔由心生?!?br/>  朱承志沒有接口,臉上笑著,心里亂亂的,像是不知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又像有一種從上壓下來的感覺,那感覺在四周轉(zhuǎn)了一個圈。窗外有個年長的女性身影飄過,木板門上糊的報紙翹起的邊角,細細顫動了一下,掉下一點細細的灰……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感覺中。
  他想他應該說點什么,應該做點什么,但他的身子動彈不了。無數(shù)的感覺互相干擾著,在內(nèi)心里搖動。一瞬間過后,再想說再想做,又似乎時機已經(jīng)遠去了。他只一動不動地穩(wěn)穩(wěn)坐著,帶著一點笑看著她。
  后來,方小秀說她要走了。朱承志突然有點惱怒她,沒有留她,起身去送她。方小秀只顧低著頭,推著自行車往巷子外去。
  朱承志也推出自己的自行車伴送,卻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右邊踏腳脫落,只剩了一根桿子,一踩上去腳就滑脫了,被轉(zhuǎn)回頭的不銹鋼桿子打到腳背,生疼的。他也顧不上風度,一只腳蹬自行車左邊踏板,一只腳只是虛掛著。左踏一下,再勾蹬一下。方小秀只顧在前面騎著,見他落后了,便放慢速度。他怕落后,使勁一腳實一腳虛地蹬踩著。
  最后方小秀停下來,說她到家了。朱承志不好意思地指著自行車右邊的腳踏桿子說:“它專門打我的腳,我只有用腳背勾著它。”
  方小秀笑了,一下子笑得那么開朗。朱承志也跟著笑,覺得心里的一種壓力散開了。
  方小秀說,走了。就推著自行車進自家巷子里去了。
  
  多年以后,也是一個夏天,王林新接到一個請柬。棋類協(xié)會的朱承志,總會發(fā)來活動的通知。他是協(xié)會的一個領導了,還像以前一樣善于張羅。王林新打開請柬看,是邀他去參加少兒圍棋學校的開班儀式,下面卻是方小秀歪歪扭扭的簽名。
  王林新一般不參與社會活動。他喜歡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但這次活動他還是去了,他愛好圍棋,他認為圍棋本質(zhì)是瀟灑的,呈現(xiàn)著心智的飄逸。
  王林新來到少兒圍棋學校所在的園區(qū),便有點后悔來這一趟了。這里聚集了好多來學圍棋的孩子,小的還只有四五歲吧,都有家長帶著,一邊走一邊由家長哄著,還不時地傳來幾句圍棋的棋語,想是在家里由家長陪著下過幾盤圍棋。這些年,隨著中國國家圍棋隊征戰(zhàn)得利的影響,社會上有著一種圍棋熱,而這種熱正趨向高潮。王林新覺得熱到眼下這種狀況,有點莫名其妙。真的是這些孩子喜歡圍棋?還是孩子的家長想從圍棋上獲得榮耀?
  正站停著,身后開來了一輛上海牌小車,從車中下來的是朱承志,過來與王林新握手招呼。
  王林新說:“哦,朱主任大駕光臨?!吹侥泖庀聺撛诘年犖樵絹碓綌U大,你覺得很得意吧?!?br/>  朱承志笑笑,他習慣了這位老棋友帶點嘲諷的說話方式。在他的位置上,他接觸各式各樣的人多了,養(yǎng)成了他的寬容風度。
  離儀式還有一點時間,兩人在路邊談了一會兒話,話題自然是方小秀。
  王林新提到那次三人在朱承志小屋相聚的事,王林新笑著說:“當時看到你倆對看的眼光都不對了,不想再做‘燈泡’,就趕緊走了?,F(xiàn)在坦白坦白吧,那天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朱承志認真地辯解說:“我說你這家伙 嘛……我怎么可能……你也不想想,我是個有家室的人,在那個年代敢有那種事?我還要不要前程了?”
  
  王林新只是笑著搖頭,但他心里是相信從來都很理智的朱承志,要不,他不可能走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
  朱承志說:“都說方小秀是個……情感豐富的人。其實應該說,方小秀是個想做事的人。和她在一起,往往會覺得有種壓力?!?br/>  王林新說:“我相信。她和你都是想做事的人。她想做事,現(xiàn)在為了錢吧。你也想做事,為了帽子?!?br/>  “什么錢啊帽子的……還是你灑脫。不過聽說她對你也有意思的。”
  “豬八戒倒打一耙?!?br/>  兩個男人說著男人式的話語。眼下這個時代確實已經(jīng)開放多了。
  一刻間,王林新腦中浮起方小秀那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眼光。聽好幾位棋界的人說過方小秀對他們有點意思的話,王林新不由得想到那直直的眼光也許只是她的一種習慣,也或許只是一時感動的表現(xiàn),男人認為的也只是自作多情罷了,如此想想,不免又覺得有點兒空落。
  就見方小秀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少兒圍棋學校的門口,一邊與熟悉的學生家長寒暄著,一邊移頭兩邊望著,她看到了這邊的朱承志與王林新,忙迎了過來。
  方小秀還是年輕時的打扮,梳著長長的辮子,陽光下一時倒也看不出歲月流逝在她臉上的痕跡,但近了看,她眼角的皺紋顯得深了。朱承志伸手過去與她握手,她握住了。于是她又過來與王林新握手。
  她的手有點粗糙了。她看人的眼光還是直直的,只是王林新覺得沒有了那種深深的感覺。
  朱承志說:“你忙啊。”
  王林新也跟著說:“你忙啊。”
  方小秀說:“是忙啊。我就是這個命。人由 命定?!?br/>  這些年方小秀在生活中很負累,她嫁的男人也是下棋認識的,那個男人下棋水平很一般,前妻去世了,男人帶著兩個孩子,其中的一個孩子還有著殘疾。方小秀擔起了這個家庭的重擔,一直在做事賺錢。她做過很多的事,擺過攤,開過店。少兒圍棋學校是她貸款辦的,她總算回到了有圍棋的環(huán)境,能賺錢,又做著圍棋的事,她算是得其所哉。
  棋童與家長都集中在一個教室里,人數(shù)還不少,方小秀校長向大家介紹:朱承志是圍棋協(xié)會的領導,王林新曾經(jīng)在車輪戰(zhàn)中,是唯一勝過高段職業(yè)棋手李大師的。
  朱承志的發(fā)言顯有一種領導鼓動式的氣度,他談到了少兒圍棋學校對圍棋普及工作的意義,最后他期望圍棋學校會出享譽世界的圍棋國手。他的發(fā)言贏得一片掌聲。
  王林新也被拉著,要他說兩句,既來了又被許多的眼光對著,無可推托,只有說話。他也就說了兩句,弄不清說了什么,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就坐下了。也有一片掌聲。
  
  王林新回到家。他還沒有從熱騰騰的感覺中脫出來。他的心總像是壓著什么,這種感覺怎么也排遣不掉。
  他打開電腦,上了網(wǎng),到圍棋網(wǎng)站去下棋。網(wǎng)上下棋的好處是隨時都可以找到對手。一進入網(wǎng)上的棋局,他就覺得輕松了,他覺得棋是他超脫的天地,網(wǎng)上的棋局,對面不見人,就是大輸,也沒有丟臉的感覺,可以瀟瀟灑灑。
  這天王林新有心想排遣一下心中的感覺,棋上不由得顯著一點兇狠,剛?cè)胫斜P就搏殺起來,在搏殺中他走出一步“枷”,眼見著就把對方的一塊棋給“枷”死了。王林新在網(wǎng)上下棋喜歡走“枷”,有時對方的棋根本“枷”不住,他也枷一手,還會得意地在旁邊聊天欄里打出一行字來問人家:“枷的滋味不好受吧。”然而對手一沖一突,破枷沖了出去,他的棋就顯得殘了,像留了一堆碎枷片。
  然而,網(wǎng)上對局的棋手品質(zhì)是良莠不分的,也許正因為是隱形的,有時會充分地暴露出人的天性來。電腦那邊的對手,突然提出來要悔棋。王林新很討厭悔棋,在與人面對面的實戰(zhàn)當中,絕對沒有悔棋一說的。王林新自然不會答應,打出了一個人戴著黑墨鏡的圖釋,意思是沒有看見對方的請求。對手卻打出了一個惡意大笑模樣的圖釋。于是,接下來對方開始了網(wǎng)上特有的賴皮,虛擬的形象暗黑了,好像斷了線,是逃跑了。然而等了不到規(guī)定認輸?shù)娜昼姡摂M的形象突然又亮了,來了以后久久不下子。網(wǎng)上的設置出了問題,控制時間的鐘一時像是停住了。王林新與他耗上了,只管等下去。這以后,對方用盡了各種手段,來與王林新攪局。王林新這才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的棋局會有那么多的盤外手段。其實他完全可以認輸走人,或者斷開棋局算是逃跑,結(jié)果也只是少了網(wǎng)上虛擬的幾分。不過忙了半天,等于向?qū)Ψ角?,他無法忍住這口氣。王林新對自己說,他有的就是時間,他也開始與對方斗起來,只要對方的形象變亮,他就打出一些文字來嘲笑對方,激怒對方。他說他有的就是時間,他就是要整一整網(wǎng)上的這種賴皮。他們已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斗氣了,看誰的耐心熬得更長。終于,對手的形象又一次變成暗黑,再沒變亮。網(wǎng)絡裁判判對方斷線逃跑,判王林新獲勝。王林新仰起頭笑了一笑。墻上的掛鐘指針已指在凌晨三點上。這盤棋斗了五六個小時。他終于沒有低頭,他總算是勝了。王林新一時還不想離開坐位,對著電腦屏幕,他感覺原先壓著的感覺變得重了,而又有在哪兒失去了一塊的感覺。圍棋需圍空,他向來都是視圍棋是空的學問。偏偏在虛擬空落的網(wǎng)絡上,他卻顯認真。在虛空的網(wǎng)絡那邊,坐著的也是實實在在的人,剛才那個耍賴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也許現(xiàn)實中是另一種老實的面孔吧。而他自己呢,現(xiàn)實中他顯現(xiàn)在別人面前的又是哪一種面孔?應該是不計較很超脫的形象吧?網(wǎng)上的對手又會怎么認為呢?他自己的內(nèi)心又會怎么認為呢?不管這一切,所有的認為也只是認為,時間流動著,就是不虛耗,依然也是流動過去,就是不負擔著什么,也依然是流動過去,呈現(xiàn)著一層層的空來,那空也呈現(xiàn)著空的86K4wdbrXnvfhM84exH3nznPXuhdbehfcg2DYmS0Dlg=虛幻。是不是為賺實物去忙一忙,是不是為博浮名去爭一爭,把某些的東西往肩上扛一扛,反倒不再意識到被空封住了頭?
  
  
  小尖
  
  
  陶西民頭一次去林之賢的小樓,是去尋找答案的。那時有件事讓他困惑難解。聽朋友介紹說,那里有個神神道道的人,很靈。陶西民從根子上對算命占卜都是不信的。但傳說中的林之賢并非是那種江湖術(shù)士,他只接待朋友介紹去的人。當然這能理解,他是不想流傳開去,那時候從事算命,都會引來不必要的結(jié)果,說不定哪一天就有套著紅袖套的一群人上門來。聽說他的話只能對有層次的人說,也只是有層次的人才聽得懂他的意思。這也更使他添出一點神秘感來。
  林之賢住的是一幢帶閣樓的房子,小樓在長長窄窄的巷子里面,樓外圍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墻舊了,剝落的墻縫里生出細細的草來,墻根的磚上長著青苔。
  院墻上貼著一排舊標語,穿巷風吹著紙角噗噗地響,標語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內(nèi)容,打倒封資修的     。
  小樓舊了,溢著一點舊木氣息,不比那些方塊的水泥公房里面,到處是油煙味。
  閣樓上坐著清瘦的林之賢,身后是一個很奇特的木柜子,木柜面上高低不平,像是一個個圖案,又像是散點式的排列,盡是不規(guī)則的圓與方。柜子在舊閣樓與舊家具中還顯得新,不知哪個木匠竟在那個年代中,把柜子打得如此創(chuàng)意。
  他的面前放著一個與柜子同樣木質(zhì)的木棋盤,厚厚的木棋盤也給人有突兀的感覺。
  棋盤旁一張硬紙上草書著兩行字:命無算事可決。
  陶西民點點頭,就在林之賢對面坐下來。
  
  人生總有一時無法決斷的事,思來迷糊一團,想去線條萬千。其實思想明白時,也就面臨兩種選擇,只是變化開去,將來誰又能說得定?
  兩人相對而坐,四眼相望。陶西民想說一句話,林之賢用眼光阻止了他。似乎很長時間,似乎也就一刻兒。林之賢身子又動了一動,拈起一顆棋子,面向著棋盤,棋盤上面刻著暗綠色的十九格經(jīng)緯線條。
  陶西民業(yè)余的愛好不少,下棋也是其一種,雖然下得不怎么樣。
  拈著的一顆白子落在盤上。盤上本來就有著一些棋子,粗看像是對局而來,黑白糾纏著;細看又不像是對局能形成的,棋形很怪,仿佛是擺就的一些簡單的圖案,黑白間隔著,飄飄忽忽地散落著一點人生意味。
  
  那顆棋落在了中間一處棋上,本是黑棋圍著白棋。白棋肯定要想出頭,可以飛,可以跳,可以挺,也可以拐,但林之賢落下的白子,是向右尖了一手。
  棋語:小尖。陶西民自是熟悉棋語的,首先想到這步棋有點意思,不是跳和飛那樣追求行棋速度,小尖出去,既脫黑勢也有與下邊黑棋回旋之意。隨即想著他是來求解問題的,心中帶著疑惑,抬頭與林之賢對了一眼。林之賢眼皮微耷,顯得里面眼光很深很深,什么也看不清楚。陶西民又垂頭下去,看那棋盤。那步小尖的白棋,仿佛預示著什么。原來陶西民所求的答案,要么前行,要么后退,這一步小尖,說后退,它是向上;說前行,它是偏向。陶西民恍惚覺得它在說明什么,內(nèi)心中自有一層呼應著它的解釋,只是還需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再抬起頭來,此時看到林之賢的眼光已如常人,而且細瞇著的眼中有點混濁。
  陶西民咕了一句:“小尖無惡手。”
  “小尖無惡手?!绷种t應了一句。他一開口說話,陶西民便失去了那神秘的感覺。
  “明白了。謝謝?!碧瘴髅裼X得不應該再問什么了。他伸手去掏口袋,雖然朋友說了不需要任何費用的,但他還是想要表示一下。
  林之賢伸手攔住了他:“我以后有事也會去找你?!?br/>  樓梯上有腳步聲,木樓梯舊了,踩上去有吱吱呀呀的叫聲。接著就聽樓門輕輕地敲響,門開時,顯出一個姑娘的身影來,清秀的臉上一雙倩目,流動著的眼珠顯得特別的黑,滿帶虔敬的 笑意。
  “是林大師么?”
  她的眼光首先投在了陶西民臉上。
  陶西民趕忙伸手向林之賢說:“這位是林 大師?!?br/>  林之賢正了正身子,說:“不能稱大師啊。”
  眼光移動得輕盈,剛才神秘的氣氛流向婉轉(zhuǎn)。
  陶西民起身告辭。林之賢沒表示什么。尚未入座的姑娘說:“你先來,你先來?!?br/>  陶西民說:“我來過了?!背隽碎T以后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話有語病。
  從姑娘身邊走過的時候,她低眉一笑,眼角流轉(zhuǎn)著顫動的眼光,陶西民的心也不由得顫動了一下。當時的陶西民還年輕,很多時間都沉在能搜羅到的古典書籍中,姑娘的低眉嫵媚給了他一種那個時代難得一見的古典感覺。
  有時感覺會隨著氛圍變化著人。
  
  在院里,陶西民繞小樓轉(zhuǎn)了一圈。
  來時匆匆,且心里存著事,沒有仔細看樓院情景。下得樓來,求問之念已松開了,再加上剛才所感覺的神秘氣氛與古典情懷,不由對這座樓院生出了些許莫名其妙的好奇。這么一轉(zhuǎn)來,就發(fā)現(xiàn)這座舊樓的建筑不同一般,不像是幾十年前的民國風格,墻與樓檐顯得古色古香,有許多處有修補的痕跡,應該是有年頭的。過去官宦人家又如何單單留下這一座小樓到現(xiàn)今?
  在院角的白玉蘭樹下,陶西民找到了一塊碑,那碑有半截埋在土里,四周長著hZNL9t1vPwQaUDuPnluWww==綠綠的雜草。陶西民拍去了碑上的土,才看清楊將軍的字樣,看來這確實是一處古跡,這調(diào)動起陶西民的記憶,在這座中等城市的歷史中,曾有過一個還是幾個姓楊的將軍,想來楊將軍府第肯定是高樓寬宅,又如何砌了這么一幢小樓,是給誰住的?如此想去,牽著絲絲旖旎的思緒。
  古樓之上,林之賢便守得一點古氣,合著陶西民的內(nèi)心世界。現(xiàn)實社會人喧旗舞的運動,總讓陶西民難以適應,覺得自己生活在別處,而小樓給他的感覺,似乎連著故土無盡的根氣。
  陶西民心里就有了一個決定。
  陶西民在澳大利亞的姑媽,想方設法為陶西民辦了簽證。姑媽知道他在運動中喪父失母,吃了很多苦,時值運動結(jié)束前一年,出外多少有點松動,便想他移民到澳大利亞去。
  陶西民本來是答應了的,答應的同時就含著疑慮。年輕的他承受過難以言說的心靈痛苦,在孤獨中與書為伴,他喜歡的古典書籍,與這個國家與這塊土地緊緊相連。他想離開,是因為眼前的社會隔絕了那些根系;他猶豫不決是因為一旦離開,他就永遠隔絕了那些根系。
  離開小樓回到家中,陶西民就接到了傳呼電話,姑媽在電話里告訴他,已經(jīng)為他買好了機票。陶西民向姑媽談到自己的決定:他不去澳大利亞了。
  姑媽說:“你的苦還沒吃夠?。俊?br/>  陶西民說:“我現(xiàn)在不吃苦,就覺得生活沒有味道了?!?br/>  姑媽生活在海外,對幽默還是能欣賞的,以為他能幽默,表示一切還不算壞,于是也只有由著他了。
  其實,陶西民說的是實話。在父母生他養(yǎng)他的這塊土地上,他有過太多的痛苦,他曾被打成過反動小集團,他曾流浪過,他曾餓過肚子,他曾整天勞累。然而,一想到他要去一個生疏語音異族面孔風平浪靜的社會,去過那種白天賺大把的錢,晚上在酒吧中消磨閑時的日子,從現(xiàn)在的人生跳到那樣的人生,他能適應么?
  人有時為著痛苦的生活而存在,要不,過去的痛苦不就白吃了?
  
  他看過很多書,從歷史看到現(xiàn)實,他意識到社會必將面臨一個大變化,他要不要和社會一起經(jīng)歷這個變化?
  此時林之賢的一著小尖之棋,助他做了最后的決定。其實,小尖能說明什么?就能表示留在國內(nèi)?那也只是陶西民心中本來有的格局。
  這一年里,他生活的環(huán)境風雨飄搖,社會經(jīng)歷著更大的顛簸。他躲進深山老林,夜晚,躺在林間的一片草地上,看著星空,想到了姑媽與澳大利亞,他現(xiàn)在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小尖這一步,他是不是走錯了?或者是他理解錯了?又或者是他注定會走成這一步?
  終于,運動結(jié)束了,一切都過去了。
  社會一下子變化了,后來的變化之大,是誰也料想不到的。
  社會雖然變化了,物質(zhì)生活還是貧乏的,姑媽一次次來信來電,依然不停地動員他出國。直至接到陶西民寄去的一張照片后,姑媽才停止勸說。那是一張姑娘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姑娘的眼珠特別的黑,與黑睫毛連在了一起,像兩顆黑葡萄。
  恢復高考的第一年,陶西民考入了沿海大城市的一所大學,進了政法系。姑娘是同一所大學的同學。黃昏,他在校園圖書館的一幢舊樓前徘徊的時候,見到了這位黑眼珠的姑娘,此刻他只是怔怔地望著她。這對黑葡萄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可他實在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姑娘朝他低眉一笑,黑眼珠就流轉(zhuǎn)在眼角。在陶西民年輕的人生中,還是初次遇到見面就朝他笑的女人,偏偏又有著如此熟悉的感覺。于是陶西民放開膽來與她對話,這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表現(xiàn)。
  “我在哪里見過你。”他說。
  “我也是。”她說。
  似乎這就是前生緣定。那兩顆黑葡萄顫動之間漾出來的笑意,牽動著深深幽幽的感覺。這第一次見面,他們圍著圖書館古典式的舊樓轉(zhuǎn)了好幾圈。
  她學在中文系,自有文學情調(diào),不免會對月感嘆人生。第一次見她流淚,是在一個月后,陶西民來到圖書館樓下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看到她獨自仰面,腮邊流著兩行清淚。陶西民以為是自己來晚了,連聲道歉。她只是搖著頭。
  “站在這兒,看這樹,看這草,看這樓,看這月色星光……再有輕風吹過來……”后來她說。
  “不是因為我……的原因?!?br/>  “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中……等著你來……”
  她流得滿面是淚了,陶西民被這情調(diào)弄得心中都漲滿了,他忍不住把她抱在懷里,完成了他們的第一次吻。
  畢業(yè)的時候,他們就結(jié)了婚。這以后,陶西民不時地會看到她的淚,經(jīng)受著她的“文學”情調(diào)。
  然而他的政法所學連著的是社會與大世界,與小情小調(diào)的在一起生活后,慢慢地感受自然被磨平了,在社會的大變化下,那格局就顯得太小了。
  
  一直到陶西民與這位黑葡萄妻子離婚的時候,他對已經(jīng)是中年婦女的她說,當初林大師就點出我的婚姻不是直線。陶西民才想到這位生活了十來年的妻子,便是那日在小樓見著的姑娘,難怪一開始就有眼熟的感覺。
  很想問她一下,林之賢當時是怎樣提示她的,不是一直線,那么也是一個小尖嗎?陶西民知道她不會下棋,林之賢倘用圍棋的棋語,她能弄得懂嗎?不過現(xiàn)在很難再問什么,他們生活了這許多年,喜歡文學朦朧意味的她,總是問著他很多的話,并且每次發(fā)問都要他明明白白地回答,他卻想保留一點個人的東西。于是,她便躲到一邊,黑葡萄似的眼中流出一顆一顆淚珠來。開始他發(fā)現(xiàn)了,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柔情,會去哄著她,用很多的語言去回答她的問話。然而長長的時間,磨硬了他的感覺,他不再在意她的流淚,更不再在意她的問話。到后來,她不再問他什么話了,當然他也難得問她什么。
  
  拿了離婚證出來,他們沒有分開走,她還是走在他的身邊,陶西民和她去了一家他們早先常去的飯店,在早先常坐的窗邊位置上,他們對飲著紅酒,誰也沒有說話。隨后他忍不住開口問她,那天在林之賢小樓上她得到了什么預示?
  她說,現(xiàn)在再來說這個還有什么意思嘛?
  陶西民想想也是,還是放在心里,留下一點感覺為好。但他心里還是有著那個小尖的形象。
  但還有一個疑問在心里,她是不是知道他就是那天在小樓見著的他?在大學的圖書館樓下的見面,她是不是就認出了他?婚后許多的日子里,他熟悉了她。她思維行事是一條直線的,有時又會突然偏開來。比如她鼓動他去當官,好多年都為他當好家中后勤,但到他當上官后,她突然會說他是個官老爺,有官架子,有官氣,有一腦門子的官心思。
  
  陶西民有大學學歷,又有著復雜的社會生活經(jīng)歷,在機關工作了沒幾年,就當了官,他認為自己是最沒有官樣的。他發(fā)覺,許多當官的享受著周圍投來的恭敬眼光,享受著支配人的榮耀。而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做工作,不擺出官的架子,不做官場那討厭的出格事。也許他不真正像一個官,但當了官,便會習慣地形成對下屬支配的口氣,有時他也感受到這一點,但你不用這種口氣,有時下屬會根本不把你的話當回事,這樣你的工作就無法開展了。他的工作扎口的一塊,有經(jīng)濟來往很大的,特別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那些商人恨不得把錢成堆往家里送,他清楚他走在大得失的邊緣,拒絕是他的必須,他最多做做常態(tài)收點煙酒等小禮品,他也清楚他若顯得太清廉,會被現(xiàn)實形成的慣性排斥。他雖然累但也有樂。勞累與快樂他都掌握在一個度上,他很明白,無論什么巨大的快樂都只是暫時的,有時偶一為之,帶來的卻會是巨大的無可忍受的痛苦。
  他的胸中確實裝著事業(yè),那是城市的開拓。幾年中,他與城市建設連著,他需要的是新城市新氣象。只是一回到家,他總是會牽念到她,不知她生活得怎么樣,會不會正在流淚?離開她后,他有過女人,特別是經(jīng)濟場上的女人聽說實權(quán)在握的他,居然還是獨身,恨不得立時投懷送抱。然而陶西民卻依然想著黑葡萄女人。他并不后悔與她分手,她那么多愁善感,仿佛與時代脫了節(jié),在一起時他滿足不了她小情小調(diào)的需求。倒是離了婚以后,他們的交談反而多了,經(jīng)常是陶西民請她到早先常去的飯店一起吃飯。她是每請必到。依然對坐在窗邊的位置?,F(xiàn)在她會聽他講城市的規(guī)劃,還會提些意見做做參謀。而他也有耐心聽她念她寫的詩句。這期間,她成了詩人,已出版了三本詩集。
  陶西民認為她詩的格局還是小,然而他不知道也不會想到,她在文壇已經(jīng)較有名氣,不少的詩評家評過她的詩,有評論家談到她的詩從褊狹之處達到了人性與人心的深度,只是這種深度很難為平庸的讀者感受。
  有一次陶西民去省城開會,會后與省文化部門的一位官員一起吃飯聊天,談到省里的文化名人時,那位文化官員報了幾位他欣賞的當紅作家,陶西民突然聽到了黑葡萄女人的名字。
  見到陶西民一臉驚愕,文化官員“哦哦”大笑地說:“總以為你很有學問,見多識廣,可你連本城大名鼎鼎的女詩人都不知道?”
  旁邊的秘書推推這位文化官員,并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文化官員才知道女詩人便是陶西民原來的妻子。
  “我見過她。真?zhèn)€是有才有貌,并且女人味十足。這樣有情調(diào)的女人你怎么會放過?”文化官員湊近身子,說著朋友間的知心話。
  “人走近了與在遠處看不是一回事。”
  “走近了看,會是怎么個樣子?”
  官場中講究說場面上的話,但同級干部私底下說的話卻不拘禮數(shù),玩笑也不乏粗俗。
  陶西民在官場呆久了,有了涵養(yǎng),要不早起身走了。
  回城的時候,陶西民坐在車上,滿腦子都是黑葡萄女人的形象,想著曾是他妻子的她與知名女詩人的她,似乎不是一回事。
  恍若一個小小的偏移,形如什么?小尖?
  
  城市的發(fā)展呈滾動式,一旦啟動就收不住了。規(guī)劃的圖紙上,幾大塊版區(qū),一片片樓盤,顯著將來的城市規(guī)模與氣派。陶西民很早便意識到城市交通的重要性,大大小小的路,都必須能行得暢通。
  這天,陶西民來到多年前來過的小樓下。這是一個即將改造的地塊。陶西民有實地勘察的習慣,動工之前,總會去看一看具體地段。在巷子外,站在幾家洗頭房前的路邊,陶西民想到了這座小樓,便走進窄窄的小巷。小樓的院門破歪著,關不上了,陶西民進院圍著小樓轉(zhuǎn)了一圈。小樓越發(fā)顯出滄桑感。有多少年了?物是人非,那時他是那么認真地來求人決事,在那個長長的年代里,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以致心境是多么拘狹啊,去一個澳大利亞就讓他難以決斷。而現(xiàn)在城市的發(fā)展許多大事都由他的決策而拍板,多少人的命運由他的決定而改變。從那時到此時,中間有著多少世事變故與人生變化。一步小尖,又如何能說得清是也非也?
  那時站在這兒便覺心中安靜,而現(xiàn)在他卻有著一種荒蕪之感,荒蕪之中依然有著絲絲靜氣。
  陶西民回頭而去,他不想讓自己徒然添出懷舊的感覺。他不應該有這種感覺,他是城市的改造者,該有的是大氣魄。
  他也不想驚動這里的人,拆遷戶都會有一種故地難移的感覺,這一點他經(jīng)歷多了。他不想提前給他們帶來這種煩惱,也不想給自己的工作提前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拆遷的事還是流傳開了。這天晚上有人敲響陶西民家的門。找到陶西民家里來的多是老板開發(fā)商。陶西民起身一看,被保姆攔在門外是一個穿著對襟中裝的中年人,陶西民立刻認出那是林之賢,忙讓進了門。
  林之賢看來幾乎沒有變化。早先見他的時候,他只是三十來歲青年人,樣子卻顯四十開外了,但眼下看來,他似乎也只有四十來歲的樣子。有的人便是這樣,年輕時看著不年輕,年紀大時也顯不出老,似乎模樣一直停止在某個年齡段上。
  在沙發(fā)上對坐下來。陶西民面前的茶幾上擺著一盤圍棋,他正在打譜。此時韓國的石佛正出,一時如日中天。中國棋手漸次超趕上日本棋手水平,不料韓國的棋又上來了。
  林之賢說:“你喜歡下棋?!?br/>  陶西民說:“我知道你會下棋。我們下一盤。”
  林之賢凝神看著陶西民。陶西民不知他認出自己來了沒有。當年陶西民去小樓的時候,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F(xiàn)在發(fā)福了,臉顯方寬了。不知道為什么,當官的大都是方形國字臉。不知是當了官會變化成這般臉型,還是本來這個臉型的人就適合當官。
  拿起棋子,兩人對下起來。林之賢仿佛忘了為什么而來,像是兩個久未見面的棋友,約好了來下棋的。也許林之賢想從棋上認定陶西民是不是過去曾經(jīng)下過棋的一個棋友。
  陶西民的棋下得平衡。他在棋上還是求穩(wěn)的,與他大刀闊斧的城市建設思路不一樣。
  林之賢的棋反而下得執(zhí)著用強,封住蓋住對方的棋。陶西民想了一會,抬頭看了一看林之賢。林之賢的眼光沒有注視棋盤,只是在看 著他。
  手談之中見真性情。見到的確是真性情?
  陶西民走了一步:小尖。
  又抬起頭笑看著林之賢。
  林之賢說:“你去過小樓。”
  “去過,不止一次?!?br/>  “你應該知道小樓有歷史價值?!?br/>  “我知道。”陶西民說。“現(xiàn)在一切還在規(guī)劃中。你會算,你算一下,結(jié)果會是如何?”
  林之賢說:“倘能算定結(jié)果,小樓必須拆了,我便不用來;如小樓不拆,我也不用來。”
  “這里面有變化不清的地方么?”
  他們像是探討著決事的奧秘。
  林之賢嘆了一聲:“盡人事吧。”接下去,林之賢就談開了:“小樓是一處古跡,類似的古跡在城市很少了,一旦毀掉就再也沒有了,后悔也來不及。我不是為我的現(xiàn)實生活考慮的,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住在那里了?!?br/>  陶西民說:“在城市的規(guī)劃中,一條直道與一條彎路,要相差多少資金?我們?nèi)辟Y金,只能大力引進外資,這多么不容易,要知道外資是要來錢生錢的。在一個新興城市的大發(fā)展中,舍棄多少,獲得多少……比如這塊棋,是尖還是挺,其中的取舍,也只有對局者知道?!?br/>  “古文化是歷史精神的延續(xù),是無可取舍 的?!绷种t說。
  陶西民說:“小樓你過去住過,是有體會的,在那個少房缺住的年代,能住上那樣的小樓,是很不錯的。但這樣的舊樓沒有衛(wèi)生設備,不時會漏雨,在現(xiàn)今的城市中,誰還愿意長期在那樣的小樓里住下去?不住人的房子更易腐朽,又需要花多少資金來維護。”
  陶西民難得地和人這么細細算著賬。
  “還是錢……”
  “這經(jīng)濟賬,在我的位置,不能不算??伤闫饋碛诛@得有點俗了?”
  林之賢不再說什么了,神情中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味道。
  他們默默坐著,眼光相對。棋也不用下了,只定位在最后那步小尖上。
  
  距那段時間又過去多少年了,中間又有著多少人事的變故,又有著多少世道的變故,又有著多少社會的變故。歲月的流逝無法逆轉(zhuǎn),像很多的事物一樣,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毀滅了就是毀滅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就是后悔也無法再回轉(zhuǎn)了。
  插圖/張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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