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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窟冰事

2008-12-09 03:32潘振愷
安徽文學 2008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三冷水老爸

潘振愷

阿三

別的都可能忘記,阿三我不會忘記,他伴我走過整個孩提時代。

阿三從哪兒來,什么時候來到冷水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三總像太陽底下貼著腳跟的人影,不緊不慢不慍不火地跟著我。我家插房子那陣子,阿三就屎殼郎似的呆在一旁,整天價裂著張扁平的嘴巴干哈哈地笑。我家老屋旁有塊宅基地,原本是老爺留著插房的,可他老人家在我老爸九歲那年被一場山洪裹挾而去,老爸一路嚎哭著找到山外老遠的河邊,才扛回我那倒霉的老爺。插房的使命也自然落到我老爸肩上了。

插房是我們那一帶的說法,就是擴建房子。在那個年代是件很難的事兒,絕不是說插就插得了的。眼瞅著我們兄弟幾個像春筍似的往上躥,老爸放著生產(chǎn)隊工分不掙,消失了一陣子,回來后臉上掛著勝利者的笑容,一個勁的吆喝著插房。老爸干了些啥,我不得而知,但插房卻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崳茹~鐵還硬扎得多。這一插,可把東頭大老爺一家急得螞蟻遭燙狗急跳墻似的,大阿婆操起把大掃帚,將滿地的雞屎粉塵朝我家直刷過來。大老爺就是我老爺?shù)男珠L,他有三個兒子卻只兩間老屋,我老爺一死,他就嚷嚷著說這塊宅基地是他家的,沒料老爸不退讓半步,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土和主權(quán)。阿三是來湊熱鬧的,不見得會刻意了解這層底細,但他古道熱腸,拿起掃帚將地掃了又掃,隨后將穢物歸攏到一只畚箕里,看著地上一塵不染了,他才裂開扁平的嘴巴干哈哈地笑起來。老爸自然給派飯,阿三就這么呆著了。

造房的木料被木匠刨呀鋸的,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我覺得木匠這活蠻好玩,一邊嘴里念著斧頭尺子一邊擺弄起來,冷不防腦門上挨了幾記栗鑿,抬頭一看是阿三。阿三緊繃著臉,說,屋子沒造就火頭火頭(斧頭)的,往后叫快口。我這才知道新房忌諱火頭,總不能引火上房呀,便臉上訕訕的。阿三還說那尺叫魯班尺,是魯班祖師爺傳下來的尺子。隨后,阿三又從墨斗里拿過一支禿了又禿的毛筆,在我家門板上寫起來:

平地一聲雷,

戶門三擊浪;

旌旗飄揚過,

英雄三百軍。

阿三的字遒勁有力,方方正正,在灰暗門板的襯托下像會從門板上走下來。這字后來就嵌在門板上,也成了我永遠的記憶。我在往后的學業(yè)中也練過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但字依然寫得蒼蠅腳似的,真弄不明白阿三怎會有這番功夫。十多年前春節(jié)我回了老家一趟,老屋早已瓦裂椽斷,門板飽經(jīng)風霜,朽爛的孔眼里長著青苔野蕈。但阿三那字隱隱約約的,依然透露著遒勁的風骨。

我能走出冷水窟,跟阿三這字有些瓜葛,總覺得能寫這樣的詩文,比當木匠要好。我后來很是用功乃至走出大山,多少應(yīng)該感謝阿三。但有時睡夢中,想著自己有一天變成阿三第二,結(jié)果驚出了滿身冷汗,醒來久久地捂著胸口不放。我的驚懼不是沒有道理,阿三一生的遭遇,實在可用“凄慘”兩字來概括,只是他自己體悟不到罷了。

據(jù)說阿三出身在地主家庭,讀過的書摞著有齊腰高,往好里說是書香門弟少承庭訓,屬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種人。這點我信,他那一手字就是有力的證明。變成如今的阿三,據(jù)說是在一個深更半夜突叫三聲后被迷了心竅,這驚叫是因為一個女人。如果屬實,想必是心儀者被更有力者搶奪去了,那又定是個林黛玉般的女子,不然阿三不會如此癡迷。阿三的神經(jīng)錯亂了,落得個在一村一寨地四方閑逛,走到哪吃到哪,田頭屋角都是家,一人肚飽全家不餓。阿三跟我們冷水窟好些人談得攏,比如跟我老爸就很有共同的話語,這就在我們這呆著了,有時到別的地方走走,但很快又轉(zhuǎn)回來了。我們這些碎鮮兒(注:方言,意指小孩子)總是跟在他后面“阿三阿三”地叫。他從來不惱,有時還搭著我們肩膀兄弟一樣說說笑笑,一同玩各種游戲。我們多了個碎鮮兒。

阿三個子不高,穿一身褪了色的對襟粗布衫,腰間系條寬寬的粗布帶子,長出的部分垂掛至膝蓋,腳穿一雙蒲鞋,怎么看都有點滑稽。人看上去很良善,黃褐色的臉肉嘟嘟的,只是后腦勺扁平扁平,活像家家掌飯的飯槍。我們那一帶吃的是番薯飯,吃番薯飯須用扁扁的飯槍,篦得粘乎乎的,凹進去的鋼質(zhì)飯勺是不行的。瞧著阿三這生動的頭,我們就叫“飯槍頭”,叫著叫著就開心地格格笑。這笑灑在石板路上,灑在田塍上,也灑在我們屋前彎彎的小溪畔。

自從阿三在我家門板上題了詩,許多人家都擦亮門板,請他去題詩。阿三有求必應(yīng),而且每家的都不重復(fù),寫完就呆呆地站著,好久好久才收回目光。這些詩雖然冷水窟沒幾個人能認得,更不知講啥道道,但這么著,原本僅有籮筐鋤頭的屋里添了些文化的意思,誰個都稱好。好些人家待阿三放下筆,便從酒缸里舀出碗冷酒犒勞他,更熱情些的人家還把酒燉滾了再烹上兩只雞蛋,這在當時是最上等的招待了。阿三經(jīng)常將臉喝得紅撲撲的,一副陶醉的樣子。

那時候,我就拉著阿三到一家家門前,讓他教我讀詩。阿三讀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阿三不但會寫詩,還會讀,還說詩是“吟”的。少年功夫才是真功夫,我到現(xiàn)在還能背得出阿三教我的這些詩。

阿三屬白天沒屌事晚上屌沒事那種人,人家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他是跟著出去跟著回來,人家干活他在邊上愣愣地看,歇工了拐進哪家算哪家,反正是一碗番薯飯,雖然糧食金貴,可阿三飯量不大,打發(fā)得起也樂意打發(fā)。人家干粗活的可不行,特別是下午時間長,干久了就餓得慌,中間得吃點心墊墊肚濟濟力。阿三瞧著各家都得送點心,耗了人力又麻煩,于是在生產(chǎn)隊倉庫前架起一口臨時灶,燒熱油鍋炸油條烙油餅,送到地里去。想不到阿三還有這手藝,大伙兒接過油條油餅,都拍拍他的肩膀。這時候,阿三臉上就有著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般的神情。

有人問阿三干嘛不吃?阿三笑而不答,見還頂著問他,便反問說,你說這油條油餅像什么?大伙兒還真猜不出像什么。阿三說,這是不是男人女人的陽物陰物?一語末了,人群爆出“呀”的驚叫,好些人惡心地吐油條油餅,那些女人拿起土坷垃朝阿三扔過來,阿三遠遠地躲開,嘴里卻山羊似的笑個不止。阿三這就帶葷了,可見心底還潛藏著男女那些事。阿三不是閹過的公牛,也不是草雞。

我家新房最終插成了,但大阿婆就是不甘心,幾次上公社告我老爸搞投機倒把,賺了錢蓋新房。公社起先沒理這茬,沒料想幾年后,一場運動鋪開了。大阿婆這一告,公社就來抓人,將老爸關(guān)在公社里那個灰暗的樓梯間里。我和小弟去送飯,但被民兵擋住了。阿三看著我們兄弟倆哭得鼻涕眼淚的,端過飯盒就去了,自然也送不進。阿三也不惱,就在公社門前的操場上寫大字,寫得滿地花花綠綠。干部們出來一看,寫的都是標語和口號,個個被逗笑了,破例讓阿三進去。阿三讓老爸蹲在樓梯間里不挨餓,這是救我家于危難了。

也就那回,阿三從公社回冷水窟后,鄭重其事地攤開一張舊報紙,蘸墨揮毫抑揚頓挫地寫著:

浙海江深波浪流,

殷勤思想欲悲愁,

客官守定寓窗宿,

達道逍遙近遠游。

那字自然是一樣見骨力。末了,阿三問,曉得是誰的詩?我當然搖搖頭。阿三說,南宋大狀元王十朋早年落泊時的詩呀,當年一老僧刁難夜來投宿的王十朋,讓他面向寺前的江水,當即作一首同偏旁的詩,不然回頭走人。王十朋眉頭一皺吟出這詩,老僧一瞧驚得差點倒仰在地,連忙請到凈室待為上賓。阿三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阿三高興了,到我家來要了碗冷酒,咕咚咕咚喝下去,末了摸摸我的頭,說,童子癆(方言,罵小孩子的話,意為癆病似的小孩),讀點書吧,往后會管用。

阿三也有倒霉的時候。那年正月頭,發(fā)生了件駭人聽聞又很覺晦氣的事,一個媛主兒(注:方言,浙江南部一帶稱黃花閨女為“媛主兒”)跳入屋前小溪流一處叫肉獅潭的地方死了。媛主兒是縣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演著阿慶嫂,頭些天駐扎在冷水窟,死前在鄰近的貓兒窩唱戲。不知咋的,偏偏回過頭來死在冷水窟,又偏偏發(fā)生在正月頭,大家都說太不吉利,壞了本村風水,氣得將牙咬得格格響。尸體撈上岸后,好幾天了沒人愿意裹裝入殮,任憑寒風瑟瑟地刮著。阿三看不過,不知從哪弄了件花格子女裝,將尸體穿戴好后放入棺材,讓宣傳隊拉回縣里去了。為這,好些人揪著阿三質(zhì)問,瞧阿三吞吞吐吐的,就朝他胸脯狠狠地杵了好幾下。

阿三病了,誰家也不去,蜷縮在牛棚的稻秸窩里高燒了好幾天。后來可以行走了,拄根柴棍子,頭上纏著寬寬的布條,顫顫抖抖地在村路上行走??梢补郑娭轷r兒們在玩溜坡兒,他就站在一旁裂開扁平的嘴巴干哈哈地笑,又是一副快樂的樣子。

后來,我去山外讀書了,再也不知阿三還經(jīng)歷些什么,只知他依然一村一莊地走著,但住在冷水窟的時間總是最長。他不是道士,不是和尚,卻總在云游。十多年前,我回了趟冷水窟,只見阿三還在村頭巷尾轉(zhuǎn)悠著,依然是原先的妝扮,人看上去也沒老掉多少。他似乎已不認識我,兩人打一照面,愣了好久。

張立秋

秋天的小溪流最可親。靜靜的溪水不肥也不瘦,不夏也不冬,從大山里擠出來,匯集著從冷水窟門前流過,那般地無憂又無慮。

許多年前的這時候,村前的七條石上總站著個人,目光越拉越遠,看樣子想望到溪流盡頭,再望到江望到海去,成了七條石上的一道風景。這人姓張名立秋,我們都“張立秋,張立秋”的叫。

張立秋一身奇裝怪服,個性得鶴立雞群。鐵桿球迷羅西知道不?張立秋極像羅西了,戴帽時特別像。張立秋戴著頂不知哪兒弄來的漂亮的華爾帽,衣服褲子苦菜干般皺巴巴的,前襟和褲襠的紐扣永遠沒有扣緊,好像總想把秘密掏出來似的,唯有帽子既平整又鮮亮,怎么看都跟衣褲不相搭配。除了穿戴,張立秋另一個特點就是頭頂寸草不生,兩鬢和下巴卻茂密得可以,長長的胡須直掛到前胸和肩膀上。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這叫酷,可那個年月張立秋是人見人厭。曾經(jīng)有人勸過他要像個人樣,張立秋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全然不管。誰也奈何不了,只有恨恨地說,腦子塌了,愛怎著就怎著吧。我們沒見過華爾帽,遮太陽擋風雨的都叫箬笠,起先還以為他戴的是牛皮箬笠??粗菢邮胶唾|(zhì)地比竹編的好得多,我真想搶過來往頭上扣扣,但又覺得晦氣。

張立秋是一個孩子王,冷水窟小學的教師。這所小學到三年級為止,四五六年級要到山外的公社小學上。冷水窟到底是個山旮旯,每年保持在十幾二十來個學生,擠在間柴倉改作的教室里,由張立秋胡子眉毛一把抓,誰提問就教誰,余者或做作業(yè)或拿鉛筆刀刨課桌,想干什么都行。我哈叭楞登混過三年,連拼音字母也分不清前后鼻音,以至于現(xiàn)在普通話說得狗啃番薯飯似的。提起這,我就對張立秋有股子無名火。

我們叫他“張立秋,張立秋”,他似乎是樂意的,胡須掩映的那張嘴有時還裂出笑容。他有一根細竹削的教鞭,但不常用。他粉筆字寫得潦草,總是左斜著,但張立秋是有水平的,甚至還可稱得上是天才,他擺在書桌前的那張自畫像就是明證。這畫了得,比活人還生動傳神。

當這孩子王,是倒霉的結(jié)果。張立秋原在公社中學當老師,書也教得好,吹拉彈唱樣樣行,特別是畫畫,隨便抓張紙,就會把眼前的人和景絲毫不差畫下來。這哪是一般的人?簡直不是人了。據(jù)說他年紀輕輕就蓄起胡須,想必胡須是空心的,用來裝他的智慧。又據(jù)說那張自畫像,就是他剛來公社中學不久,一天拿面鏡子端詳片刻后甩開,展開白紙畫起來,那手像在刈草,幾乎鏡子落在地上還在嘣嘣響,自畫像已展現(xiàn)在手底了。這么著,名氣也就傳出十里八鄉(xiāng)的,誰都說他腦子里長滿著學問。

聽說張立秋有過女朋友。那個水蔥兒似的女人每個星期天都從遙遠的山外前來相會,滿眼的傾慕,他倆是師范同學,很有感情基礎(chǔ)。但我們這里的人不喜歡這樣的女人,都說那是十足的狐貍精。女人一來,就拉著張立秋往山腳下的溪灘邊走,走起路來總是蹦跶蹦跶著,還跟張立秋親親口,還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什么的。這就招罵了,跳呀唱的還行,光天化日之下親親口太傷風敗俗??上鞘顷惸瓯?,我們很想見但無緣見到,只能一邊想像一邊流饞水。

要是順風順水,張立秋怕早是中學校長或縣教育局長了,也抱得美人歸了。那時候,他從城里帶來一輛鳳凰六九腳踏車,比現(xiàn)在的寶馬還寶馬,一下課就到處騎著玩,興趣來了還帶個畫夾畫風景,頭上那頂牛皮箬笠一顫一抖的,車鈴一響,滿路都是羨慕的目光。福兮禍所依。這不,風頭霉頭兩隔壁,吃豬內(nèi)臟吃出屎來,有一天他一頭栽下龍吼橋了。那年頭,公社是通公路的,進村莊就是有也只是羊腸似的機耕路了。偏偏進冷水窟可以騎車,半路上又偏偏有座窄窄的龍吼橋。這橋冷清得厲害,都說是橋頭守著個烏水鬼,高興了發(fā)怒了都會逮個人打牙祭,聽得人毛骨悚然。張立秋當然不信邪,可烏水鬼偏偏拿他開涮,連人帶車被拽下橋去,自行車稀里嘩啦了,人倒沒有外傷,只是青蛙似的趴在橋下。膽大的人下去扳過來一看,臉上沒了人色,探探已沒鼻息,就說已去見馬克思了。有人撿過牛皮箬笠遮了他的眼,剛一遮,里面就有呻吟聲。后來大伙兒抬著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又用救護車送上城去。

狐貍精后來又來過一次,眼圈紅紅的走了,之后再也沒見著那身影。張立秋當然還當老師,只是不在中學了,就來冷水窟,替換原先那個說《國際歌》的詞作者歐仁·鮑狄埃是兩個人物的代課老師,當了冷水窟的孩子王。

大家為張立秋嘆惜,也大罵烏水鬼太缺德,你拽誰也不要拽張立秋,不然我們也會見著那狐貍精。不是罵狐貍精嗎?但罵歸罵,見還是想見的。像我們這樣年齡的人,沒見著總是很遺憾,后來見著電影畫報上的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絕對相信那狐貍精就是這模樣。張立秋會不會描畫過狐貍精?我一激靈跟同學們一說,大家都將頭點得像雞啄米。

到頭來這事還得我問。張立秋上課時,總是一字一頓地念書,一邊輕輕地朝前放腳,貓步一樣,但教室很逼仄,沒幾步鼻頭就快觸著墻壁了,只得折回來,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走。我惦記著狐貍精的事,我叫了聲:“張老師。”張立秋從臉上移開書,連胡須也在微笑。我說:“張老師,你畫過那個狐……那個女朋友嗎?”張立秋先是一怔,接著揚起手中的教鞭朝我頭上狠劈了一下。頭皮立即腫起了一道壟子,眼前冒起閃閃星光。大伙兒哄然大笑,我眼眶里早已是水汪汪的。

我很長時間里都恨著張立秋,滿肚子的恨。可張立秋仍然很悠哉游哉,每天一放學,挺直個腰板,扶扶牛皮箬笠,依然敞著衣褲的前襟和褲襠,輕輕地走在村路上。他總是披著些許晚霞,卻從來不帶走一絲兒云彩。

如果是秋天,他就會來到溪畔,長久地站著,望過亂石嶙峋的溪面,望過龍吼橋,目光越拉越遠……

我剛讀完小學三年,冷水窟小學就撤了。主要是山外已恢復(fù)高考,廣播里一次次播放通知,誰都摩掌擦拳的,想鯉魚躍龍門。學生都要住到公社小學或中學讀書。張立秋也扛著鋪蓋去了公社中學。他或許也是因禍得福,不然早些年也會被打成牛鬼蛇神,哪里會當校長局長?我們原先的那想法,幼稚得就像夢中吃蛋。

中學在公社的后山腰上,偌大的幾座舊校舍,周圍被一叢叢鳳尾龍吟的水竹掩映著,后坡還有一棵大楓樹,一到秋天總是唉聲嘆氣地飄零著紅葉。張立秋的新住處就在那棵楓樹虬枝掩映著的矮屋里。我從小學升到中學后,才知他已不再教書,而是個勤雜工,打打鈴、印印試卷什么的。不過,上課鈴打得特準,時間一到馬上干干脆脆,不緊也不慢的就那么八九下,戛然而止。至于考卷,要想在他這里泄題,那是用錐子也撬不開一絲兒縫的,他總是從老師那里接過來,反鎖上門刷刷地印,完了卷成一捆捆,再用舊報紙封好,再將廢卷跟蠟紙拎到楓樹下點火燒去,直至灰燼滅盡了才轉(zhuǎn)身。時間一久,楓樹下便是一小塊焦土。

張立秋的桌上仍然擺著那張年輕時的自畫像。很多同學們都看到過,有一次我也將頭探進門去,果然看到了,一塵不染的,正對著我微笑。

有時候,老師們傍晚時會在那個滿地泥巴的操場上舉辦籃球友誼賽,打得生龍活虎,打得很開心。張立秋這時嘴里叼只哨子,在操場邊上款款地走,每投進一個球,就“噓”地吹一聲,表現(xiàn)得比哪個都高興。他那另類的裝束再配上這場景,會烙在人的記憶深處,我至今仍然不忘。

偶然也有教課的時候。比如,教政治的那位民辦老師上師范學院轉(zhuǎn)正培訓去了,學校將張立秋補上來。這下我們再也不用背那些晦澀的名詞解釋和長長的問答題了。他實在不嚴厲,課堂亂哄哄的,只是筆挺地站在黑板前,待同學們唧唧喳喳夠了才重新開講,講幾句算幾句。政治課里有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內(nèi)因和外內(nèi),還有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諸如此類,張立秋便說破壞分子、反革命分子之類都是敵我矛盾,那么凡是帶“分子”的都是敵我矛盾。這下有人舉手了:“張老師,那知識分子呢?”張立秋先一愣,后來搖搖頭,毫無尷尬的神色。他無所謂,同學中卻爆出了笑聲。

提這問題的是另一個“英國人”。我的頭發(fā)軟綿綿的,長了會鬈,可班上還有比我更鬈的,我倆像書本畫像中的牛頓、伽利略和愛因斯坦,同學們都說英國人頭發(fā)就是這樣的,便“英國人、英國人”的叫。直至后來才知道,自然鬈的何止英國人?我那個“英國人”同學腦子牛頓得狠,幾年后成了走出大山的第一個大學生,而且還是省城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徑直去美國加利福尼亞讀博士。人家會提問“知識分子”,看來很在行,哪像我,興奮點僅停留在狐貍精上頭。

到了秋天,張立秋依然在溪畔挑個高高的巖石站上去,目光朝遠方的山外望去,望著望著還踮起腳尖……

初中高中那幾年,白駒過隙似的。我快畢業(yè)那陣,張立秋身體很差,臥病在床,但上課鈴依然分秒不差。要是能下地,也印印考卷,不過不是很多。那年暑假,他又一步一顫地來到冷水窟,看到小學已改作牛欄,臉色黯淡,長長的胡須一抖一抖的,鼻子也一翕一翕的。很難猜想,他是什么感觸。

張立秋去世了。他沒什么遺物,除了那頂磨破了邊的華爾帽,就是那幅自畫像,畫面依舊如故。大家傳看著自畫像,畫框散開了,從后面飄出另一張畫紙來。一看也是張畫像,畫的是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姑娘,正對著大家含情脈脈地微笑。

大家嘖嘖嘖的,都說比山口百惠還美。我摸了摸頭頂,當年那道腫壟仿佛仍然沒有消弭。少年留下的傷痕總是難以痊愈的。

責任編輯陳曉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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