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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微笑

2008-12-09 03:32楊小凡
安徽文學(xué) 2008年12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楊小凡

清明前的一個周末,天還沒亮,肖江就開著他的本田車從省城回來了。他知道母親是喜歡他開著車子回到村里的,這似乎已不是她的榮耀,而是整個村子的面子。車子從縣城下路,田野和天空在車窗外飛馳。這天,沒有雨紛紛的陰翳,卻是鋪天蓋地的嫵媚陽光。而肖江的心,卻讓對母親的懷念壓抑著、水淋淋的包裹著,鄉(xiāng)路上的綠樹、麥田、不知名兒的野花,如影似夢,向后疾奔,不能存留。他心中只有要見到母親的急切。

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上墳是不能直接去墳地的,而是先要回到家中。

進(jìn)了村,來到老家的小院前,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依然是院門兩旁的那兩棵樹。一棵是榆樹,另一棵是洋槐樹。兩棵樹都是1961年母親親手栽下的,它們便像兩個聽話的兒子,比著長高長粗。四十多個春夏秋冬的風(fēng)霜雪雨中,都長得水桶一樣粗,舒展著的枝條交織在一起,成為一片綠云,鋪蓋了整個院子的大半。

榆樹已經(jīng)泛青,榆錢兒正嫩,就像碧綠的銅錢,一嘟嚕一串地掛滿樹上的所有小枝條?,F(xiàn)在正是蒸榆錢兒吃的好時節(jié),可今年,母親卻不能再給他做這種已經(jīng)吃了快四十年的美味了。洋槐樹也已長滿了橢圓形的葉,鳥兒羽毛一樣的一根根附在枝條上。槐花也已經(jīng)起了骨朵兒,要不了多日,那紫白相間的花兒就會盛開了。這棵槐樹的花兒,每年都比別的槐樹繁密而熱烈,香氣也霸道濃郁,給肖江的印象那是一種化不開的邪香。每年花開的時候,母親都會用長竹竿打下花串,洗凈了,和上干面,蒸了吃。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鮮物,吃在嘴里香在心里。

肖江下了車,立在樹下。仰頭看著綠云樣的傘狀樹冠,他分明看到綠云上方母親俯視的微笑。母親對這兩棵樹是摯愛的,她說這樹是救命樹,荒春的時候能救十幾條人命。小時候,肖江有些不解,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問過,“娘,這樹啥時候救過命?。俊蹦赣H便笑,“六零年賤年那年,要是有這兩棵樹,咱家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稍大一些,他便知道不會再過那樣的賤年了,有時與母親討論起這樹的時候,她總還是深情而執(zhí)拗地說,“這樹啊,可以救命呢!”

大哥肖海和二哥肖洋已經(jīng)在家里,把要燒的火紙,用一百元的票子印好了。老四肖湖、老五肖河、老六肖水,也都已經(jīng)在家了。肖江給他們遞了煙,點(diǎn)著,哥六個沒有再說什么,就出了院門,向母親的墳地走去。這時,小白狗也跟了過來。

這條白狗是母親從省城出院后喂的。母親每天都把吃剩下的飯菜留給它。它也跟母親形影不離,母親在外面或院子里走它就跟在后面,母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它就伏曲在母親腳旁,母親睡了它就臥在床頭。母親去世時,它與守靈的人一樣守在靈堂前,不吃不喝;母親下葬了,它就蜷臥在母親墳前,整日不離不散。肖江看著小白狗跟在身后,心里就在想:這真是一條講情講義的生靈啊。

母親的墓地是她親自選的,就在離老家院子一百米的正南方。這原是他們祖上的老樹林子,椿樹、槐樹、葛花樹、榆樹、楝樹、荊條樹、楮樹,雜雜繞繞高高低低、或綠或花或果或枯的留在肖江童年的記憶里。由西到南卻是一灣長年碧綠的深水,魚蝦及水中萬物生生息息。這是母親生前心儀的安身之地,肖江弟兄幾個也就依了她。

墳上的黃土中已長出了不少綠草,墳前墳后的芍藥和牡丹也已長到半尺高。牡丹正艷,芍藥剛開,或大或小姹紫嫣紅,次第開放,如他母親諸惡皆無眾德悉備的慈祥微笑。生前最愛花的母親,雖然身在花叢卻不能親睹了。想到這些,淚水突然盈滿了肖江的雙眼?;ㄩ_有期,慈母不再,空落與無助讓他跪在墳前,很長時間無力起身。

燃了鞭炮,燒了火紙,叩了頭,他們六個弟兄便開始拔母親墳上的青草和樹苗。樹枝被砍下還可指望發(fā)芽;青草被拔下根還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氣也還會發(fā)芽;但人死了便氣絕歸天,能復(fù)生的只有影像和精神。肖江想,我們之所以要祭奠先人,就是因?yàn)槲覀兩碾[密處有他們的呼喚,有他們的記憶。隱現(xiàn)如花,飛去如影,風(fēng)聞其聲,永遠(yuǎn)存留。

鞭炮的青煙散盡了,空中還飛動著紙錢的灰片。老二肖洋和老六肖水就先離開了墳地。每次弟兄們在母親家里相聚,都是他倆負(fù)責(zé)做飯的。接著,大家都離開了墳地。肖江走在最后,不時回頭向母親墳上看了又看,他分明看到母親就站在墳旁,向他微笑。

這時,肖江想母親的離去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是自己滿足了母親的心愿,她才走的。他突然明了:對于老人的心愿,你輕易是不能去滿足她的,尤其是近了七十歲的老人。因?yàn)?,她的心愿一旦?shí)現(xiàn)了,她很快就會離你而去,離這個世界而去。

在肖江的記憶里,母親似乎沒有向他說過什么心愿,最起碼沒有像六年前中秋那天,鄭重地提過要求。

那天,肖江與妻兒一道回老家去看她和父親。剛下了柏油路,肖江就看到站在村東頭的母親正在向他們張望。中秋團(tuán)圓在家鄉(xiāng)更被看重,一年一個中秋,中秋月兒圓,肖江是必須回來的。到了母親面前,母親一臉慈愛地叫著妻子的名字,撫著兒子的頭,高興地說,“看我孫子又長高了,真給咱老肖家爭光!”進(jìn)了院門,母親就對著父親喊,“還不快去劈柴呀?都回來了,得動兩口鍋呢!”父親接過肖江遞來的煙,點(diǎn)著,嗔怪地說,“你就眼里不夾閑人,這么多孫男孫女的,我可得看一遍!”

肖江的母親一生生了七個男孩和一個女兒,除了活到七歲就死去的二哥之外,肖江弟兄六個和一個姐姐都成了家,已是一個三十一口的大家庭了。由于肖江和兩個弟弟及幾個侄子在外工作,要想聚齊是有些難度的。那天飯吃得很高興,他們先敬母親喝酒,每次都是這樣先敬她,然后再敬父親。母親得意地對著父親說,“你不是能耐嗎,孩子們咋都是先敬我呢!這規(guī)矩可沒有人定吧?!备赣H就帶著自嘲反擊,“他們上學(xué)時,我說認(rèn)字也得勞動,你卻又打又捶的,現(xiàn)在都出息了,肯定得先謝好你!可你打下的江山,我不也照坐享嗎?”說罷,父親端起酒杯,一仰頭喝了下去。

那天,母親顯得從未有過的高興,她還真的喝了三杯酒。肖江想,可能是告訴她自己將要升職,到省城去出任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吧。天下父母最高興的事,莫過于看著自己的子女有出息了。肖江的母親更是如此。父親那天也有點(diǎn)人來瘋,非要與肖江和三個弟弟猜拳,就是玩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叨蟲、蟲螀杠子的游戲。父親是有些酒量的,雖然當(dāng)時已七十二歲了,仍能喝半斤白酒。

酒足飯飽后,肖江他們都從堂屋里出來,或坐或站地散落在院子里,說著話,吸著煙,喝著茶。秋日的艷陽灑在院子里每一個人臉上,使人都洋溢著溫暖和幸福。院外那棵榆樹和棵洋槐的枝葉,如花一樣的斑駁一地。十幾只或雪白或瓦灰的鴿子,在地上、屋脊上、榆樹和洋槐樹上,咕咕地叫著,似乎也要與人們一道敘話,一起分享這團(tuán)圓的美好。而此時,母親卻在廚房里,給兒子們一袋一袋地裝著燋饃,這是她一大早就起來做的。

在老家,燋饃是只有中秋節(jié)才吃得到的美食。母親在方圓幾個村上的女人中算得上是能人,田里的活計犁耙種收、灶間的手藝煎炸煮炒,樣樣都拿得起數(shù)得著。這跟她要強(qiáng)的性格和艱難的生存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她出生于地主家庭十幾年精細(xì)的生活分不開。小時候家里雖然很窮,但只要一到過節(jié),她總能變戲法一樣,把最普通的吃食做得別有風(fēng)味,讓肖江他們饞涎欲滴。母親特別講究過節(jié),她常說再窮過節(jié)也要吃頓改色的飯,不然,一年要是焦苦到尾,這日子還有個啥盼頭。

母親每年中秋節(jié)都要做這種燋饃。她選好籽粒飽滿的芝麻淘凈曬干,然后再把芝麻放在白面里,當(dāng)然還要加芫茄粉、胡椒粉、細(xì)鹽、小茴香面,和勻了、醒好了,才架上鏊子開始烙。每次都是父親燒火,也只有他能與母親配合得默契。鏊子熱了,母親才揪一團(tuán)面,用手一按,再搟杖一搟一旋,右手中的面搟杖在空中一揚(yáng),薄如黃紙的面皮正好落在鏊子上。再揪一團(tuán)面,用手一按,這時就騰出手來用搟杖翻一下鏊子上的面皮,這面皮就烙熟了。這做出的還只能叫烙饃,等涼了以后,再放到火上去烤,烤得焦黃才叫燋饃??竞玫臒黟x再冷涼,一入口香脆焦酥,滿嘴留香。這是肖江最愛的美食,所以母親每年都要做,有時讓弟弟給肖江送到城里的住處。

肖江知道此時母親正在廚房里分燋饃,他怕烙得不多,想少要幾個,畢竟想讓弟弟們多要幾個。到廚房,母親已經(jīng)分裝好。她見肖江進(jìn)來,嘴張了張想對肖江說什么,可又沒說出來。肖江便笑著問,“娘,你有啥事就給我說吧!”母親遲疑了一會兒,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說,“兒啊,娘有個心愿,想照一張大相片?!毙そ宦犑沁@事,就笑著說,“這有啥啊,明兒我接你到城里,咱到影樓里照最好的!”母親攏了攏額前有些灰白的頭發(fā),滿意地笑了,如釋重負(fù)。肖江有些不解,就問,“娘,你咋突然要照相片了?”她微笑著說,“傻孩子,你娘多大了你不知道嗎,再不照,等我死了再照,殯我的時候我連個好面相都不能給人留下??!”肖江突然想起,去年東院黑貓嬸死的時候,照片是死后照的,母親不止一次地說,一生一世一番云一番水的都過來了,我可不愿意就這樣死喪著臉走;何況你們弟兄這么多,到我走的時候親朋好友的來得一定很多,我要給送葬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肖江的兩個弟弟工作成家后,母親和父親也過上了他們沒有想到的快樂日子。雖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七個子女都成了家,有口飯吃,而且都十分孝順,用母親的話說:這就是夢中的日子了!由于肖江錢掙得多些,也幾次帶母親到北京、上海十幾個大城市去玩過,當(dāng)然也照了不少照片,但母親還是不滿意。她覺得死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隆重的事,應(yīng)該照那種標(biāo)準(zhǔn)照。說真的,肖江心里是不情愿的,而且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所以,雖然答應(yīng)了下來,但一直在拖著。

轉(zhuǎn)眼間,十月長假到了,肖江給母親打電話說要回去看她。她卻說,“你別回來了,我讓老四送我去你那里!”母親是個聰明人,是個不愿意把話說白了的人,肖江知道她這次來就是要照相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為了沖淡這次照相的不祥之感,肖江決定選一家叫“圓夢”的影樓。照片放大沖冼出來后,母親十分高興,一遍一遍地看。照片上,母親微側(cè)著臉,一縷白發(fā)貼在寬闊飽滿的額前,慈祥的微笑和堅毅的目光,親密而高遠(yuǎn),似一直在看著你,又似乎注視很遠(yuǎn)很深的前方。母親看到照片后,滿意地笑了。肖江知道,她的心愿實(shí)現(xiàn)了。

2003年元旦剛過,肖江從省城公司回老家看母親時,她突然提出來:我想到省城去看看。肖江知道母親的言語金貴,尤其是求人的事一般是輕易不開口的,就當(dāng)即答應(yīng)下午去。吃過中飯,肖江發(fā)動了車要母親坐上,可她并沒有坐,而是讓司機(jī)小王先慢慢開到村口等。她在肖江的陪伴下,從院子里出來。她望一眼院門的榆樹和槐樹,聲音很大地對肖江的父親說,“老頭子,在家別老喝酒,把雞喂好了!”然后,她才走上村子的中街。

一路上,母親步履緩慢而穩(wěn)重,顯然是想讓更多的村人看到,她就要坐車去省城了。出了家門,就有幾個人跟她打招呼,這個說,“你真有福氣啊,到大城市享福去了?!蹦莻€說,“你這老太太值了!兒子們都出息了!”她很滿足地看著肖江和前面的轎車,笑著答道,“享啥福,金窩銀窩不如家里的土窩呢。我還舍不得這個家呢。”

上了車,肖江就明顯地感覺到母親有些累了。她靠在墊枕上瞇起了眼,但她并沒有睡著。

從家鄉(xiāng)到省城有三個多小時的路程。肖江為了讓母親高興,便與她嘮起話來。他給母親說著省城的事情。母親并沒有插話,肖江便又選擇了一個話題,說他將要蓋的樓有一百多米高,省城可大了,是你想象不到的大。

這時,母親睜開了眼,“你這孩子,省城有什么了不起,東南風(fēng)吹城市就不吹鄉(xiāng)村了?北京上海你不都帶我去過了嗎?”

肖江聽到母親話里的不以為然,就不知道再從何說起。過了一會,母親直了直身子,很鄭重地對他說,“我可告訴你,你在城里的花花世界,可不能迷了眼,那些錢啊名啊的能叫明眼人變瞎。你可千萬要給娘活出個臉面來!”

肖江知道母親特別要面子,她常說,樹活皮人活臉,人要活個尊嚴(yán),啥都沒有臉重要。他就說,“娘,你放心吧,我不會給你丟人的!”

母親才笑了笑,望了一眼車窗外向后飛去的大地,有些感嘆地說,“嘿,娘就這命,老了,要走的人了。你啊,要給你媳婦和兒子活個臉面,活個安穩(wěn)?!?/p>

“娘,看你說的,你這身體不是好好的嗎?”肖江笑著安慰她。

“嘿,我活七十年了,我自己身上的病我還不知道?明天啊就查查,我看到底可是那??!”母親看著肖江,有些失望和不服氣地擂了兩下胸部。

肖江臉上一寒,就趕快笑了起來,“娘,你就是太聰明了,這還沒檢查,瞎想啥啊!”

母親笑了笑,再沒有說什么。

肖江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母親得的是食道癌,已是晚期了。

劉主任是省立醫(yī)院胸外科一把刀,他對肖江說,“你母親七十歲了,這個年紀(jì),手術(shù)吧,接下來還要化療,對早期病人還是有些用的。但也會有另一種情況,越積極治療,有時反而擴(kuò)散越快,病情發(fā)展得越快?!币娦そ瓫]有說話,他又接著說,“不過,也有例外,手術(shù)后也有活幾年的。你看呢?”

肖江終于冷靜下來。他想,他首先不能讓母親知道病情,手術(shù)他是要做的。哪怕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會放棄。于是,他便對劉主任說,“我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的病情,讓她再回一次老家,緩沖一下,這邊你也好安排病床。你看行嗎?”

劉主任想了想,然后說,“也好,這病反正也不在乎一天兩天,回去一趟也行,我們都準(zhǔn)備準(zhǔn)備?!?/p>

肖江下了樓,便點(diǎn)了一支煙,他幾口就抽完了。然后,再點(diǎn)上一支,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才向停車場走去。母親和司機(jī)小王正站在車旁聊著什么。她一見肖江回來了,仍有些急切地問,“三兒,娘得的啥???”

肖江笑了笑,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我還以為啥大病呢,片子出來了,劉主任說是吃東西剌著了,嗓子里面結(jié)了個疤。沒啥礙事的。”母親臉一沉,兩眼空洞了一會,但她立即又恢復(fù)了過來,然后,嗯了一聲。肖江便看到母親臉色的吃驚和失望,心里刀絞一樣難受。但他又不想讓母親看出來,就連忙拉開車門,對母親說,“娘,沒啥的。走,我們先回家休息會,然后到最高臺酒店吃飯?!蹦赣H有些迷茫地看了一下車窗外,說,“花那個錢干啥呢?!毙そ阏f,“娘,你可得去啊,我?guī)讉€朋友聽說你來了,都要請你呢。你可得給兒面子啊?!?/p>

肖江來到辦公室,開始打電話,他把母親的病和自己的想法告訴好友陳軍。陳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定了餐,挑了幾個人。肖江是要讓母親開心一下,也讓母親感覺一下自己在省城混的不錯。這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也是她感覺最有面子的事情。

“最高臺”是省城最好的酒店。母親被人們擁著坐在主座上。她雖然是第一次到這樣的酒店,但她一點(diǎn)也沒有怵的感覺,穩(wěn)穩(wěn)地坐好,把桌子的人掃了一遍,然后說,“你們都是大忙人,真不好意思?!?/p>

菜端上來了。陳軍問,“老太太喝點(diǎn)什么?”肖江征詢地望著母親,她便說,“你們年輕人隨便,我就一點(diǎn)點(diǎn)紅酒吧。”大家站起身舉杯向她敬酒,她笑了笑端起杯子,依然穩(wěn)穩(wěn)地坐著,“別站了,別站了,喝吧!”

每樣菜端上來,人們總要讓她先嘗。她也不客氣,而是從邊上夾一點(diǎn)點(diǎn),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盤里,然后再夾起來送到嘴里。那種從容和優(yōu)雅,連肖江也沒見過,更沒有想過。大家都很努力地營造著酒桌上的氣氛。陳軍說,“老母親,你這樣的年紀(jì)對我們晚輩的希望是什么呢?”眾人便起哄,都嚷著要她說。

母親想了想,然后笑著說,“下班能回家!”

下班能回家?桌上的人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都想聽她下面的話。母親顯然是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便又說,“每天都能下班回家就好,最起碼沒病沒災(zāi)、不出事不犯法。再說了,要真下班都回家,那就是心里裝著家的好男兒!”

眾人明白了她的意思,紛紛舉起杯子向她敬酒。酒桌的氣氛進(jìn)入高潮——

回到家里,肖江的妻子珍便倒好了水。肖江下午已經(jīng)電話把母親的病情告訴她了。她雖然表面上若無其事的,但心里是沉重的,臉上的笑就像一張皮似的掛著,隨時都會消去。肖江看到妻子的表情,就說,“你看看兒子作業(yè)做啥樣了,我跟娘嘮嘮。”

母親精神很好,端起水呷了一口,然后說,“三兒,你以后別在外面瞎說了,你娘是啥大小姐呀!”肖江想起酒桌上陳軍他們說的話,就笑著說,“誰說你不是大小姐啊,你小的時候不是還有丫環(huán)伺候過你嗎?”

“那是哪年的事了,你娘是個苦命人啊,你姥姥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呢。我只是小時候幫了幾年光。”

姥姥家原是當(dāng)?shù)赜忻拇蟮刂?,姥姥的哥哥曾到日本留過學(xué)。后來,姥姥嫁給了姥爺,姥爺家雖然沒有姥姥娘家富足,但在當(dāng)?shù)匾彩菙?shù)得上的。母親有個姐姐,據(jù)母親說那長得真是又聰明又可愛,花一樣。后來,姥姥的哥哥從日本回來就做了汪精衛(wèi)的一個師長,他娶了三房太太都沒能生出一個孩子來。母親說,那年她才五歲,已經(jīng)蒙蒙影影地記事了。有天晚上,突然有一隊兵,來到她家,她的姐姐就被人抱走了。

母親不止一次地對肖江說,后來他姥爺就參加了解放軍,目的就是一個,要找姥姥那個做漢奸師長的哥哥,然后把女兒要回來。姥爺一去便沒有了蹤影,只到1957年才捎回信來。而那時,他已轉(zhuǎn)業(yè)在福建柘榮縣當(dāng)了郵電局長,而且娶妻生子了。肖江的記憶中沒有姥爺?shù)挠∠?,但他卻被姥爺抱了半年。那是1967年,他剛出生,姥爺從福建回來了,姥姥已經(jīng)過世,他便在肖江的家里住了半年。

母親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她顯然是從回憶中走了出來。便望著肖江說,“三兒,告訴娘實(shí)話,我的病要不要動手術(shù)?”

肖江有些慌亂,他以為母親剛才是回憶什么呢,其實(shí)她在想她的病。忙用點(diǎn)煙來掩飾自己的心慌。他盡量把話說得輕松,“啊,劉主任說是吃東西剌著了,在嗓子下面結(jié)了個疤。動個小手術(shù),拿掉就行了?!?/p>

母親沉默了一會,又問,“真是那病嗎?”

肖江知道母親指的是食道癌,在鄉(xiāng)下這種病被稱為噎食的,是做了壞事的人才得的惡病。母親一定是十分忌諱這個病,以至都不愿提及。想到這里,肖江就說,“真是吃東西剌著了,結(jié)了個疤?!?/p>

母親又沉默了一會,長出一口氣,苦笑著說,“我這命!好吧,你也別作難了,我想好了,該動就動吧。”

肖江知道母親是爽快的,像男人一樣爽快而大氣。但他還是沒有想到,母親會這樣平靜對待這病。他竟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母親看了看他,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你還想做大事呢,看把你愁的。你娘不怕死,不就是吃魚剌著了結(jié)個疤嗎,割掉就割掉吧?!毙そ胝f什么,她又開口了,“記住啊,別一驚一乍的亂嚷嚷,就說是吃魚剌著了結(jié)個疤。”

肖江理解了母親的意思,她壓根就不愿意承認(rèn)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淚水涌了出來。母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看你,我還沒咋樣呢,你就這樣了。睡吧,我明天先回去一趟,再來。”

肖江抹了一把臉,強(qiáng)裝著笑說,“娘,你還回去干啥呢?”

“回去咋了?我得回去跟給爹說說。再說了,我也得準(zhǔn)備一下啊。”

肖江是他們這個家的主心骨。幾天下來竟瘦了一圈。

母親走后,他一邊電話把母親的病情通報給幾個弟兄,一邊安排手術(shù)時間。因?yàn)橛袆⒅魅文菍雨P(guān)系,很快安排妥當(dāng)了,定在臘月十九。肖江便立即回到故鄉(xiāng)去接母親。

到家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見了母親,母親很平靜,張羅著要老二做點(diǎn)吃的。肖江盡量把自己裝得很輕松,仿佛是來接母親去旅游一樣,對父親和其他家人有說有笑的。吃了晚飯,他對母親說,“娘,你先歇著吧,明天一早還要走呢。我也累了,到老四家去睡?!蹦赣H點(diǎn)點(diǎn)頭,對老四說,“四兒,你哥愛干凈,把床收拾好了!”

肖江來到老四家,剛坐下,幾個弟兄也都一個接一個地來了。肖江排行老三,他們弟兄六個的名字都是母親起的,海、洋、江、湖、河、水。到現(xiàn)在肖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這樣給他們起名字,這中間肯定有母親的一些想法。

肖家一直是男人主事的,家里的一些大事,媳婦們從不參加。這也是母親立下的規(guī)矩。弟兄六個聚齊了,都不說話,就這樣沉默了起來。最終,還是肖江先開口了,“娘得的病你們也都知道了,要記住對外和在母親面前,就說是吃魚剌著了結(jié)個疤,不要說其它的?!钡苄謳讉€就都嗯了一下。接著,哥幾個商議是手術(shù)還是保守治療的事。最后一起看著肖江。肖江雖然是老三,但在這個家里,由于他最有出息,大事都是他拍板。

肖江把弟兄幾個看了一遍,果斷地說,“肯定手術(shù)了,錢的事你們都不要管了。明天,老六和老四去就行了,老大老二在家照應(yīng)著爹,老五的事忙走不開,就別去了?!?/p>

那天是臘月十六。三六九往外走,一個很吉利的日子。

一大早,母親就收拾整齊,精神不錯地在堂屋里坐著了。見幾個弟兄都來了,肖江就說,“娘,咱走吧!”母親并沒有動,她看了看屋外,“慌啥呢,別人還都沒出門呢。”弟兄幾個不太明白母親的意思。但肖江知道。

母親還是堅持走到村頭才坐上車的。她在村街上走得很慢,她顯然是試圖把時間拉長,她要讓村里人都看到,她的兒子們多么孝順,她多有福氣,生了病是被兒子們擁著用轎車接到省城去治的。

母親到省立醫(yī)院的第二天,就開始做手術(shù)前的各種檢查。一天后,所有結(jié)果都出來了。明天就要動手術(shù)了。肖江為了不讓母親擔(dān)心,就讓老四和老六離開醫(yī)院,由他一個人陪著。吃了晚飯,護(hù)士進(jìn)來把母親右肋及周圍的汗毛給刮了,這是手術(shù)必須的一道程序——備皮。備皮結(jié)束后,又掛上消炎的吊水。

藥液一滴一滴流進(jìn)母親身體里,肖江的心就一下一下地疼。他給母親安排的是單間病房。晚上他就睡在另一張床上。肖江見母親不說話,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難受,也許是有些害怕,就有意找話兒說。母親先沒有搭話,肖江坐起來的時候,他見母親竟流淚了。他心更加難受,就對她說,“娘,你別怕,沒啥大事,麻醉針一打就像睡著了一樣,一會兒就完了?!蹦赣H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兒啊,別哄娘了,那小護(hù)士走后,我就知道刀口不會小的?!毙そ粫r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停了一下,她又開始安慰他了,“三兒,別擔(dān)心。娘不怕的,死都不怕,我還怕啥呢。”

“娘,讓你受苦了。”肖江安慰道。母親停了很長時間才開口,“娘這罪啊,是為自己受的,也是為恁弟兄幾個受的啊。你們都長大了,又不是揭不開鍋,娘一分錢不花就走了,別人咋看恁呢。挨一刀,值!”

接著,母親又給肖江回憶起過去的往事。她本是不應(yīng)該嫁給肖家的,那時肖家是窮人,肖江的爺爺給地主做長工,奶奶死得早,父親從小就跟著爺爺做活。而母親呢,當(dāng)時得了一種病,人瘦得風(fēng)都能吹倒,大戶人家沒有人愿意娶她,都認(rèn)為她是個說不準(zhǔn)哪天就會死的姑娘。又是兵荒馬亂的年月,十五歲那年,她便嫁給了父親。

母親嫁給父親后,身體便一天天好起來。土改了,爺爺和他的三個弟兄也分到土地,爺爺是肖家的老大,家自然就由他支掌了??蔂敔斒莻€對錢不看重的人,弟兄幾個花錢都是他來出,而每個人都打自己的小九九。肖家沒錢了,爺爺就出面借高利債。后來,分家了,所有的債都落到了爺爺身上。

后來,姥姥去世了,沒有人再接濟(jì)母親。家里的債越滾越多。一些債主三天兩頭到家里來逼債。爺爺老了,父親又不太立事,這個擔(dān)子就落在了母親肩上。母親說,有一個叫毛頭的債主,竟逼著要把家里唯一的堂屋做茅房。母親沒辦法,就找到村里的族長,又借了些錢,擺了兩桌大席,把債主全都請到家里。母親向債主們請求,“求求各位長輩高抬貴手,從今兒起利不要再長了,原來的本息我發(fā)誓一定還清。這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絕不欠一個子兒。”這些人邊吃邊罵,但最終也只能如此了。

母親說到這些時,顯然很心酸也很自豪。她折起身子,對肖江說,“三兒,那時你娘才十八歲。那時是七十裝子麥,一裝子合現(xiàn)在二百斤還多呢?!毙そ滥赣H真的不容易,也不簡單。為了讓母親高興,就笑著說,“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沒有娘過不去的坎兒!”

母親卻苦笑了一下,然后說,“三兒,我那時就發(fā)誓要活出個人樣來。可人啊,抗不過命的?,F(xiàn)在,娘能直起腰堂堂正正的享福了,可又得了這病?!?/p>

“娘,你不是常教我說,人活一口氣,神爭一炷香嗎。你不能泄氣啊?!毙そ参磕赣H。

母親停了停,然后說,“三兒,你說娘不能就這樣不治就走了吧。這樣一走,別人不更說我沒福氣嗎。我知道,你也不想花錢讓娘受罪,可我不動手術(shù),別人咋說你呢?出息了,娘生病了,不舍得花錢。受罪算啥,錢算啥,人活個臉面啊!”

兩瓶水吊完了,護(hù)士讓他們休息。肖江便躺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就扯起不大的鼾聲。其實(shí),他沒有睡著,他只是想讓母親知道他睡著了,也好讓母親入睡。

母親躺在了手術(shù)車上。肖江見母親還算淡定的目光中有些緊張,便走上前去用力握住母親的手,他也感覺到母親在用力攥著他的手。兩只手把母子間的兩顆心連在了一起。肖江握住母親有些瘦硬的手掌,在心里告訴她,“娘,別怕!有我呢?!蹦赣H似乎感覺到了肖江的心,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便盈盈的。

肖江跟著護(hù)士推著的手術(shù)床,向前去。母親瞇上了眼,沒有再睜開。

外科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了,母親被推了進(jìn)去。肖江進(jìn)了第一道門,他心如刀割,強(qiáng)忍著淚水給手術(shù)室里的劉主任打招呼。手術(shù)室的里門被關(guān)上了,接著,外面一道門也被關(guān)上了。肖江覺得,他與母親被隔在了一白一黑的生死兩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漫長。一個小時四十分鐘,護(hù)士端著托盤從手術(shù)室走了出來。肖江急切地問,“我母親怎么樣了?”護(hù)士看不出表情地答道,“手術(shù)很順利,正在做縫合術(shù)。這是病人切下的病灶,家屬看看?!?/p>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母親被從手術(shù)室里推了出來。肖江走過來,見母親已有氣息,便有些放心。這時,劉主任也出來了。他對肖江說,“手術(shù)做得不錯,我把胃上的淋巴也給清除了一下。”肖江感激地點(diǎn)著頭,不停地說著謝謝。

母親被推到監(jiān)護(hù)室里,肖江也破例進(jìn)來了。他攥著母親的手,輕輕地說,“娘,沒事了,沒事了!”母親沒有睜眼,只是很艱難地動了動頭,兩行清淚從兩邊的眼角里淌出。

手術(shù)后的第二天上午,肖江見護(hù)士拿著導(dǎo)流瓶中褐色的液體,有些緊張。接著,劉主任和其它醫(yī)生也都到了母親的床前。一種不祥之感,忽地又籠在了肖江的心頭。當(dāng)時,他不知道又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是母親手術(shù)后出了問題。后來,他才知道手術(shù)后導(dǎo)流瓶里的液體應(yīng)該是鮮紅的,那是手術(shù)后的滲血。而只有胃液與滲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劉主任出來后,便對他說,“肖總,真對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的淋巴時出了點(diǎn)問題,現(xiàn)在需要再做一個小手術(shù)?!毙そ念^轟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幾分鐘,劉主任又說,“這次是從小腸下個導(dǎo)食管,現(xiàn)在這是最好的選擇了!”肖江還能說什么呢,他只能同意。這次簽字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心也抖得厲害。母親再次被手術(shù)車推走時,她不解地望著肖江,但她沒有說什么,也許她心里知道這樣做肯定是一種必然的選擇。

母親被推出手術(shù)室時,肖江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母親身上又多了一個引食管。母親的腹部又被劃了刀口,一根鉛筆粗的膠皮管從小腸中引出?,F(xiàn)在母親被引流管、導(dǎo)尿管、輸食管、輸氧管、吊針管、心博儀管六根管子接在身上。肖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真擔(dān)心母親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但母親卻盡力使自己平靜,盡量不把痛苦表現(xiàn)在臉上。有時,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她就是不叫一聲。接下來的十天里,母親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藥水,口里一滴水都不能進(jìn)。每天,肖江他們就要把米熬成米油,把甲魚、鯰魚熬成乳白色的湯,從導(dǎo)食管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灌進(jìn)小腸里。加上不停地咳痰,母親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入睡,實(shí)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只是眨一眨眼,一會兒又被痛苦折磨醒。

肖江也幾次找劉主任,要求能不能注射止痛或安定的藥,好讓母親能合上眼睡會兒。但劉主任十分為難地拒絕了。因?yàn)槟赣H年齡大了,而且胃臂破了,不斷地向外排著褐色的液體,那是滲血和胃液的混合體,說明創(chuàng)口沒有愈合。如果注射這類藥,創(chuàng)口愈合就更難了。就這樣,母親從臘月十九動手術(shù)一直煎熬著。肖江在母親身邊,有時就說,“娘,你難受就哼出來吧,憋在心里更難受?!蹦赣H總是說,“兒啊,人是哭著生的,娘都到今天了,就要笑著死。我到底要看看,閻王還要讓我受啥樣的罪?!毙そ瓱o話再說,就跑到外面暗自流淚。

除夕這天早上,天開始落雪了。一會兒,窗外的冬青樹上,就銀白一片。母親向窗外看了看,然后說,“跟恁爹打電話嗎,對他說我沒什么,過幾天就出院了?!毙そf,“打了,爹說他做了夢,夢見你現(xiàn)在能走動了??磥頉]有什么大事?!蹦赣H說,“你爹這個死老頭子,倒頭就睡,他能做夢還真稀奇。打電話問問,春聯(lián)貼上嗎?”老六肖水就說,“剛才打電話問,說都貼好了?!蹦赣H嘆了口氣,說,“五十多年了,恁爹沒自個過過年,讓家里的人多陪陪他?!毙そ牶螅劬駶櫫?。

雪雖然停了,但天空卻像蒙了一層灰布。下午五點(diǎn)多,窗外就暗了下來?,F(xiàn)在,母親還是不能進(jìn)食,一口水也不能進(jìn)。肖江和老六老把熬好的米油、菜汁、魚湯,分三次通過輸食管給她灌進(jìn)去。她感覺舒服了些,精神也好多了。今天值班的醫(yī)生比平時少了很多,有些病人也提前出院了,病房的走廊里安靜了許多。母親就說,“你們今晚不要守著我了,我沒事的,你們?nèi)タ创汗?jié)晚會吧?!毙そf,“晚會還重播呢,我們肯定得守著你啊?!蹦赣H沒有再說什么。

這時,肖江說,“娘,今兒過年了,你愛干凈,我給你冼冼腳?!蹦赣H看了看肖江,笑了笑說,“不用的,擦擦臉就好了?!?/p>

熱水端來了。肖江把毛巾放在熱水里,泡了一會兒,然后拿出來,擰了個毛巾把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給母親擦起臉來。擦好臉,再擦手。都擦好了,他搬了個凳子坐在母親頭前,用手小心地試著輕重,學(xué)著按摩師的手法,給母親按頭、按肩。母親臉上的表情告訴肖江,她舒服了很多,安詳了很多。肖江一邊按,一邊指揮著老六再端熱水給母親燙腳,一遍一遍地燙。腳燙好了,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用熱毛巾,給她擦腿。然后,肖江把凳子搬過來,坐在母親的腳前。他掏出指甲剪,一下一下地給母親剪了腳趾甲,剪好,銼好了。就開始給母親按腳。他長了快四十歲了,這是第一次給母親按腳,母親明顯舒服多了。按著按著,肖江就聽到了母親輕微的呼嚕聲。

二月二,龍?zhí)ь^。母親認(rèn)為這是一個吉利的日子。她想趕回老家過二月二。

母親是二月初一到老家的。趕在這個時間到家,是她一直的想法。一周前,她就有些急躁了,不斷地問肖江問醫(yī)生再過多長時間能出院。肖江跟劉主任商量了一下,最終還是在二月初一這天出院了。出了醫(yī)院,就直接回來了。

母親精神很好。一路上不停地向窗外看。大地已經(jīng)回春,萬物業(yè)已復(fù)蘇。綠的田野、樹木,清澈的路邊春水,明媚的陽光,俯沖仰飛的小鳥,充滿生機(jī)的萬物讓母親心情很好。還是在肖江的勸阻下,她才瞇了眼,休息會兒。

到老家的時候,天已向晚。裊裊炊煙正在村子上空慢慢升騰緩緩消散,與天邊火紅的夕陽遙相呼應(yīng),在一片綠樹的襯托下,如詩如畫。到了院門口,車子停下來,母親被扶下車。她沒有直接進(jìn)院門,而是來到院門右首的那塊青石上坐了下來。院門口的榆樹和槐樹正發(fā)新葉,一片片從枝條中嫩綠地冒出來。她抬頭看了看傘樣的樹冠,蒼勁挺拔的樹干,由衷地笑了,“春天真好!”

母親躺了下來,兒孫和媳婦們都過來看,父親就說,“你們都先回去吧,讓她安頓會,坐了半天車。”人們陸續(xù)走了,母親讓老四叫父親過來。父親來到床前,母親有些委屈地說,“我跟閻王爺打了一個多月啊,這才討回命!”父親平時不愛說話,家里都是母親主事,往往他只有聽的份兒。母親見他不搭話,就又說,“我要不是看你不會吃不會做的,我真不想回來了?!备赣H這才笑了笑,“他娘,你才不能走哩,你是咱家的人頭。你的罪還沒受完,閻王爺不收你!”母親笑了笑,說,“收我也不去了,受這么大罪才討回命來,我得好好地活呢!”父親和肖江他們幾個就笑。

母親剛喝了鴿子人參湯,人精神了許多。村里的人陸續(xù)來看母親了。母親很高興,坐起身來,笑著說,“來就來了唄,拎東西干啥。你看我這小病多勞攏人,在省城里也是一撥一撥的人來,都恁忙!”西院二奶看一眼床上的母親,淚就出來了,“你這是啥病啊,這一治就治了一月多?!蹦赣H臉色一沉,然后笑著說,“嬸,能是啥病啊,都是享福享的。去年吃魚剌著嗓子結(jié)了個疤,你以后吃魚可要當(dāng)心點(diǎn)呢。”

這撥人還沒有走,后一撥人又來了。母親由于說話太多,顯然是有些累了。老四肖湖就站在母親床前,有意攔母親的話,他給來人一遍遍解釋母親的病,講述母親在省城醫(yī)院得到的最好治療過程。老四顯然是說出了母親心里想說的話,母親就一臉的笑。

肖江見人一撥撥地來,屋里也擠,就出了院門。他在院門的樹下站了會,迎進(jìn)一撥人,就向村東頭走去。這時,他看見父親就坐在村東頭的爛石碾上。肖江走過去,父親正在那里抽煙。父親今年七十三了,但身體很好,整天煙酒不離口的。肖江遞過一支煙,問,“爹,你坐這弄啥哩?”父親有些擔(dān)心地說,“我在攔人呢。你娘這大病剛活過來,這一撥一撥的人來看她,還不把她累死!我是攔人,讓他們別擠在一齊,細(xì)水長流的來。這樣,你娘也好天天都有個精神兒。”

聽了父親的話,肖江心里一動,一層水彌了眼眶。還是父親想的周到啊。

父親接過煙,用手在爛石碾上抹了抹,見沒有灰了,就說,“三兒,坐會歇歇腳吧,你也瘦了一圈?!毙そ苌倥c父親挨得這么近坐著,加上父親的話,他心里一陣溫暖,一股熱流傳遍全身。

他剛坐下,父親就說,“你娘這病,不輕啊!人都紙糊的一樣了?!毙そ幌敫嬖V父親太多,就笑笑說,“沒啥大不了的,是傷了些元?dú)?,我娘的命硬,沒事的?!?/p>

父親把煙頭丟在地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很埋怨地說,“你娘這病得在心性高上,就是跟命硬抗,一輩子不服輸!”肖江就笑笑,說,“我娘一輩子不容易?。 ?/p>

在肖江的記憶里,母親床頭上掐得如豆的油燈總是亮著的,七八口人的鞋衣,都得她一針一線地縫制。母親右手的拇指捏針都捏扁了。她又特別講究,衣裳再破也都縫補(bǔ)漿冼得清清爽爽的。母親做姑娘時讀過一年私塾,是認(rèn)得幾個字的,她對上學(xué)就特別看重。肖江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識文斷字的人窮一時,瞪眼瞎窮一世”。因此,他們弟兄六個和一個姐姐,老大老二上到高中,文革時不高考了,沒結(jié)啥果;姐和老四都上到初中;肖江和老五老六都考取了大學(xué)和中專。這也是母親一生最驕傲的事。

吃過中飯,父親帶著哥幾個去祖墳拜祭。這是規(guī)矩。家里出了大事,就得到祖墳上燒點(diǎn)火紙,求先人保佑。

出了祖墳地,肖江才感覺到春陽灼灼地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田野里的紫云英已經(jīng)蓬蓬勃勃開放了,活潑而嫵媚。肖江知道母親是愛這些小花小草的。為了讓母親高興,他就彎下腰來,摘起了花。這是他童年的春天都要玩的事兒。他把花一朵一朵穿起來,串成了一個小小的花環(huán),綠的草、花的香氤氳而濃郁。

他想,母親見到花環(huán),一定會露出開心的笑。

母親是用中藥化療的,而且,一年來恢復(fù)得很好。

這是肖江覺得很安慰的地方。藥是他費(fèi)了不少勁,通過朋友到北京一家軍隊醫(yī)院,請周教授開的。對于像母親這樣年齡的病人,放療和西醫(yī)化療都是非常痛苦的。而用中藥,就平和得多,舒服得多,而且效果也不錯。肖江幾乎每天都從省城給母親打一個電話,母親總是心情很好地說,“你安心工作吧,娘還不想死呢!天氣預(yù)報說你那邊又下雨了,留點(diǎn)神。家里還有老大老二老四和你姐呢。”但盡管如此,肖江還是每月都要回來一次。他知道,母親的病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不錯了,但也絕不會活得太久。能再見多少次母親呢?回來一次,就多見一次!

肖江一下車,就嗅到了草藥的香味。母親每天都得煎一服藥,一年了,整個村子都彌漫著藥香。父親和其他人都不在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坐在堂屋門前曬著太陽。幾只鴿子在她前方咕咕地叫著,小花貓扛著尾巴將軍一樣走來走去,那條小白狗卻靜靜地趴在母親腳邊。

母親見肖江回來了,就站起來,笑著說,“不是打電話不讓你回來了嗎?路遠(yuǎn)車多,一趟趟地來回跑啥呢。”肖江也笑,“看娘說的,我能不想你嗎?”

肖江也坐在院子里。他問母親的肋骨處還疼不疼。母親就說,不疼了,一點(diǎn)都不疼了。肖江就笑笑說,“真不疼了?”母親也笑了,“傻孩子,胸殼廊子都打開了,能說不疼就不疼了啊。只是好很多。別擔(dān)心?!?/p>

時令到了春分,太陽的熱力就大了許多。正午時分,在太陽下呆時間長了,肖江額頭上就冒出一層細(xì)密密的汗。母親看得仔細(xì),就說,“咱娘倆到院門口坐會吧?!毙そ饋矸瞿赣H,她卻示意不讓扶,自己起身向院門走去。

母親坐在院門東旁的矮凳上,那條小白狗又走過來,臥在母親的腳旁。肖江坐在門西旁的青石上。槐樹和榆樹的葉子,已經(jīng)長得很密了,太陽照過來,地上就一片花花白白的影子,如夢如幻。肖江點(diǎn)上一支煙,問母親,“娘,這些天又想吃什么嗎?”母親向上瞅了瞅榆樹葉子,然后滿足地說,“吃啥呢,前些天蒸的鮮榆錢嘗了幾口,老四媳婦又給我做了榆錢菜豆腐。這東西吃了一輩子,都沒吃夠!”

肖江知道母親對榆樹的感情很深,她常說榆樹是女人樹,很普通也很怪。人煙不旺的人家是栽不活的。光棍家可以長椿樹、桃樹、梨樹,就是從來不長榆樹。肖江想起母親曾經(jīng)關(guān)于榆樹的話,也是為了讓母親開心,就問,“娘,你說過這榆樹是啥脾性哩?”

母親看了看肖江,又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臉洌χf,“看你這孩子記性,我說過啊,過去姑娘相親時,就要看家里有沒有榆樹。要是男家院子里有片綠綠的榆樹,這門親事就八九不離十了。”肖江就說,“娘,你當(dāng)初栽這樹,怕是想著給俺弟兄幾個說媳婦的吧?”母親想了想說,“那時還沒有你呢,沒想到要給你們說媳婦。當(dāng)時只想,要是再碰到賤年了,有榆樹在就不會挨餓了,她是救命樹?!?/p>

肖江與母親說話的當(dāng)兒,院內(nèi)的幾只鴿子也來到了他們面前。它們抖著翅膀飛起,又落下,落下又抖著翅膀飛起,而且還不停地咕咕地叫著。母親揚(yáng)了揚(yáng)手一邊攆一邊說,“恁爹喂的鴿子就是鬧人,人走到哪它跟到哪,咕咕叫得煩人?!毙そ矓f,鴿子就撲棱棱飛走了。

安靜了下來,母親突然很嚴(yán)肅地問肖江,“三兒,錢都退給人家嗎?”“啥錢?娘?!毙そ粫r竟不知母親的話是從何說起的。

母親看著他的眼睛說,“在省城住院時,有72撥人來看我,只有45撥拿東西來的,那剩下的27撥人肯定是拿了錢的。”肖江這才明白過來,就笑著說,“娘,你放心吧,都退了。兒不是那財迷的人。再說了,我也不缺那些錢啊?!?/p>

肖江的話,母親顯然并沒有全信。她還是盯著肖江的眼睛問,“真的嗎?可不能哄娘!”肖江就說,“真的!我一年掙二十多萬,我還不想欠人家的情呢?!蹦赣H這才舒了口氣,然后又說,“情是最難還的,要是平白無故收了別人的錢,財就迷了你的心竅,你的眼就瞎了!”肖江附和著母親說,“是的,只要不是自己的錢,都扎手?!蹦赣H又說,“苦掙甜萬萬年,拿人的手軟、吃人家的手短。你現(xiàn)在是老總了,可不能被錢禍害了。”

肖江點(diǎn)點(diǎn)頭,掏出一支煙點(diǎn)上。他回想起讓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事。

那年,肖江八歲,老四肖湖六歲。他們倆照例被母親安排一邊放羊,一邊割草。

夏天的田野是美的,各種莊稼和草的葉子千種百樣。哥兩個在玉米地里玩了一會,就到紅芋地里去拔草。拔著拔著,他們發(fā)現(xiàn)紅芋溝壟已經(jīng)裂紋,這就意味著紅芋已經(jīng)長大。那個年代,紅芋就是一年的主食。蒸紅芋、煮紅芋、熘紅芋、烀紅芋片子、蒸紅芋鏌,真是離了紅芋不能活。肖江就用鐮扒了幾個。哥兩個只吃得撐住了才住了手。見地里沒有看莊稼的人,他們又扒了三棵,總共十個大小不一的紅芋,放在草籃子底下,回到了家里。

母親那天因?yàn)楸环峙山o牲口炒料,就回來得早。見到肖江肖湖一嘴紅芋汁時,就厲聲問起來,“你們兩個給我過來!”肖江和老四就怯怯地走過來。母親沉著臉說,“你們偷的紅芋在哪里?”肖江不吭聲,肖湖就說,“沒偷,誰偷了?。 蹦赣H發(fā)火了,上前擰著老四的嘴,咬著牙說,“叫你還說瞎話!看你的嘴上是啥?”

肖江和肖湖最終把紅芋拿了出來。母親氣得發(fā)抖,她擰著肖江的耳朵,生氣地說,“就因?yàn)楦F,沒有人能看得起咱。再窮也得有骨氣有志氣,咱家窮得就剩點(diǎn)骨氣了。現(xiàn)在倒好,幾塊紅芋把咱做人的根本弄沒有了!”

最后,母親要肖江和老四肖湖,吃晚飯的時候頭頂著紅芋,去一家一家承認(rèn)自己偷生產(chǎn)隊里的紅芋了。那晚上的事,肖江一輩子都忘不了。母親就跟在他們后面,走到每家的門前,告訴他們兩個孩子偷了生產(chǎn)隊的紅芋。為了這事,生產(chǎn)隊還扣了母親的工分。

肖江是他們弟兄中,脾氣最不好的,也是最淘氣的。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并不好好的上,整天逃學(xué)。母親知道一次就打一次,打一次就生一次氣。后來,肖江上初中了,懂事了,變了個人一樣??既〈髮W(xué),尤其是工作后,他與母親的感情就更深了,娘倆有說不完的話兒。肖江去年當(dāng)了總經(jīng)理,母親專門把他叫回老家,告訴他,“不要貪財,下班能回家就立即回家,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不要跟別人比,更不要沒骨氣的羨慕人家,說不定別人還羨慕你呢!”

肖江想起往事,感覺到眼前的母親真的很不簡單。對于兒女來說,每個人的母親都是最偉大的。想到這些,肖江起身走到母親跟前,他想把母親額前的頭發(fā)向上攏攏。母親看肖江過來了,也站起身來說,“都快晌午了,恁爹這死老頭子,又到哪山去游逛去了!”

肖江笑了笑。然后,走到母親面前,他伸出右手,把母親額前的白發(fā)向上攏了又?jǐn)n。

手掌觸到母親的額頭,他感覺母親的額頭熱熱的,深溝樣的皺紋像一根根琴弦,通過手臂,顫到心里……

交九的時候,肖江從省城又回來了。他給母親帶了一條青海羊毛被。母親雖然精神不錯,但不停的中藥化療,使她的身子一天單薄一天,輕飄一天。這樣的天氣,對于母親的身體,真就像一把無形的刀,割在她身上,也割在肖江弟兄幾個心上。肖江每次回來,總是要在老家過一夜的,而且就睡在母親旁邊的那張床上。

肖江給母親端來水,洗過腳,見她腳趾甲又長了出來,就說,“娘,我給你剪剪吧。”母親就說,“我真不中用了,這肋骨都硬了,彎不了腰,自己都不能收拾自己了?!毙そ托Γ澳悴皇浅Uf嗎,娘疼兒沒空星,兒疼娘一丁丁?!毙そ贸鲋讣准?,一點(diǎn)一點(diǎn)給母親剪著,銼著。母親的臉上便溢滿了欣慰和笑。

剪好了腳趾甲,母親仰躺在床上,看著肖江,似有話要說,欲言又止。肖江看出來了,就問,“娘,你有啥話就說吧?!蹦赣H又想了想,才說,“三兒,該給我準(zhǔn)備了?!毙そ滥镎f的讓給她準(zhǔn)備棺材。其實(shí),他平時是不愿意想棺材這兩個字的,但母親自己說了,不搭話又不行。就笑笑說,“放心吧,你說你想要啥樣的吧。”

母親停了一會,就說,“人從土里出來,本身就是土,最終還要回到土中。雖說填坑不要好木,但棺材就是人到那一世的臉面?!毙そ缑靼啄赣H的意思,就說,“放心吧,我們商量好了,給你預(yù)備個七寸頭整板桑木的,行了吧?!蹦赣H嘆了口氣,認(rèn)真地說,“埋土里是糟蹋了,但娘生了你們幾個,跟鄉(xiāng)里比,恁又過得光鮮,棺材是娘到那世里的臉面,也是讓你們活著安心?!?/p>

肖江聽到母親的話,眼里就溢了淚。母親真是把啥都想明白了。她說得對,能滿足她的心愿,到她真走了的時候,他們心里就好受點(diǎn)。想到這,他就問,“娘,你還有啥心愿都說吧。兒雖然不是富翁,但手頭也算寬裕?!蹦赣H看著肖江,過好大一會兒,才說,“娘的心愿不多,都讓恁幾個孝順兒子滿足了。但還有一條,娘想在過年的時候置幾桌酒席?!毙そ@時不太明白了,就問,“娘,置酒席干啥呢?”

母親向窗外看了看,然后說,“娘十八歲的時候置過酒席,那是求債主的?,F(xiàn)在該走了,娘要再置酒席,謝好謝好過去拿捏過娘、嫌過咱、也幫過咱的人?!毙そ唤?,他不知道娘為什么要這樣做,就問,“為啥呢?”母親就笑了,“按說你最應(yīng)該知道的?!毙そ苫罅?,看著她。母親笑了笑,才說,“沒有這些人的拿捏,恁能這樣有骨氣,有志氣嗎?能有現(xiàn)在的日子嗎?”

肖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母親的這個決定,讓他很吃驚。

在肖江的記憶里,母親的性格真的很難理解。有時,一分錢都能掰開使,有時可以什么都不計較,就是借錢也是那么爽快。肖江有個干哥,母親出院后他來看望,說起那個賤年的事,五十多歲的人了竟淚流滿面。那年秋天,他與他的父親餓倒在路旁,正好母親從河南拾壞紅芋回來,見他們奄奄一息,硬是掏出兩個大紅芋送給了他們。那時,干哥只有七歲,但他記得很清楚,一塊紅芋啃完,竟能站起來了。賤年過后,他父親硬是領(lǐng)著他來到肖江家,叫肖江的母親干娘。

明天就是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要過小年。今天,肖江家更是熱鬧,廚房里正熱氣騰騰地準(zhǔn)備著三桌酒席。一入臘月,母親就選好了這個日子請客。肖江弟兄六個和一個姐姐都來了,都在忙里忙外地準(zhǔn)備著。母親今天也顯得特別精神,讓女兒給她梳了頭,傍晚就找好了明天要換的紅花衣服,她認(rèn)為這身衣服最喜慶。

第二天,天不亮,肖江的父親就起來了。他凈了手,點(diǎn)著香,把木板彩印的灶王爺貼在廚房的灶臺旁。然后,點(diǎn)燃細(xì)火紙,叩了頭,才喃喃地說,“灶王爺,你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可別生老婆子的氣。她雖然是有點(diǎn)顯擺,看在她這一生不容易的份上,就讓她最后置這一回酒席吧!”

這時,母親就在堂屋里說,“老頭子,灶爺敬好嗎?敬好了,就去叫老二他們過來做菜,時間不早了呢!”父親嗯了聲,就向院門外走去。

這時,幾只白鴿就撲棱棱地飛起來,落到院門前的榆樹和槐樹枝椏上。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了,陽光也顯得豐潤而新鮮。

接著,溝塘里的水活了,小草泛綠了,柳枝上掛滿了鵝黃的芽苞,鴿子翅膀也撲棱得更響。世間萬物一天天生機(jī)勃勃起來。

可在肖江眼里,這樣的日子卻像一雙罪惡的手,一天天在掏空母親的身體。雖然,化療用的中藥劑量不斷加大,而且也一個月吊六天化學(xué)藥品,但母親的病情卻在一步步惡化。按醫(yī)生的要求,三個月要做一次檢查。一個陽光很好的周末,肖江又要接母親到省城做全面檢查。母親卻說,“三兒,不要查了,娘知道,我的病就這樣了。啥時候走我都知道的。放心吧,能過了這個年。”

在鄉(xiāng)下,對食道癌這樣的病有一個普遍的說法,那就是“緊七慢八。”鄉(xiāng)里人發(fā)現(xiàn)這病一般都是晚期,快了七個月、慢了八個月人就會走的。母親心里最明白不過了。所以,她總是說,我活得夠長的了。沒有這么好的藥保著,早走了。但肖江還是把她接到了省城。各種檢查后,劉主任就對母親說,“老人家,你恢復(fù)得不錯。沒事的,我再給你開點(diǎn)藥。”母親就笑,拍了拍自己皮包著瘦骨的手,對劉主任說,“耗不多長時間了,我也不想再受罪了。”距離手術(shù)已經(jīng)兩年零四個月了,能活到今天,已經(jīng)超出了劉主任的預(yù)料。

劉主任給肖江使了個眼色。肖江就讓妻子扶著母親先下去。劉主任就對肖江說,“肖總,老母親受苦了,她要不是精神支撐,恐怕幾個月前就不行了。癌細(xì)胞都擴(kuò)散到鎖骨和腋下了。只能靠藥維持一天算一天,但要開始打痛病定,以減少痛苦?!毙そ恢?,母親已經(jīng)從手術(shù)前的122斤瘦到現(xiàn)在的70多斤,但并沒有看到母親特別痛苦的樣子。這時,他才想起父親說,你娘夜里常出汗,原來是她疼得出冷汗,白天她都在盡力忍著。

母親這次回到老家,變化很快。沒幾天,嗓子開始有些沙啞了,吃東西也明顯開始不暢。脾氣也變得煩躁不安,尤其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家里人,都知道她的病況,就小心地賠著笑臉,啥好聽、她愛聽啥,就挑著啥說。對她吃的東西也格外精心,各種湯和吃食,一樣一樣試著做、試著買,讓她嘗。但她似乎并不領(lǐng)情,而是非要父親親自給她做。父親一生從沒有做過飯,別說下面條、做面湯、熬粥、炒菜、燉魚了,過去鍋里水啥叫開,他都不知道。但母親卻非要他做不行。母親總是說,“他爹,你也得有良心點(diǎn),我給你刷鍋燒灶做一輩子飯了,你一年都不能給我做嗎!”

父親卻為難地說,“他娘,你改腸(重病人脾氣變化)了吧,你這不是強(qiáng)拿公雞下蛋嗎?”

母親笑笑,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說,“就是改腸了,就是要公雞下蛋!”父親沒法子,就說,“那你就搬個凳子坐廚房里,我按你的指教做?!蹦赣H就很開心地笑了,“你別說自己笨,人沒有千年的笨,五百年準(zhǔn)能學(xué)會拾大糞?!?/p>

這時,老大老二媳婦和幾個孫子也都在旁邊,就不住地笑。他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非要父親做飯不行。母親就坐在凳子上,像老師教學(xué)生一樣,教父親做面湯。那天的面湯,母親喝了一大碗,比平時多不少。父親也很開心,不時說,“我做的還真好,看你娘今天胃口多好!”母親看了一眼父親,說,“看你美的!”說罷,就揉了一下眼,“這春天咋就有蟲子了呢!”但父親看得清晰,母親眼前根本沒有蟲子,而是她眼里有淚。這時,他也揉了一下眼,“就是,這春天咋就有蟲子了呢!”說罷,兩人就都笑了。

母親已經(jīng)隔三天就得打一次吊水了,而且每次痛病定的用量也越來越大了。她進(jìn)食也一天天更為不暢,父親知道母親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但母親還是強(qiáng)打著精神,盡量多吃東西。半年過去了,父親在母親的指揮下,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下面條、做面湯、熬粥、炒菜、燉魚。當(dāng)然,父親也沒有少受母親的責(zé)怪。不是鹽放多了,就是湯放少了,不是火候不到就是火候老了。在母親的責(zé)怪聲里,父親的做飯手藝一天天進(jìn)步了。

秋天到了,蟹子黃了。老四肖湖想讓母親嘗口鮮,就買了鮮蟹回來。母親看到蟹子很是高興,就指導(dǎo)著父親鮮蒸。蒸好了,父親端到母親面前,母親又指揮著把蟹蓋扒了,她很費(fèi)勁地吃了一塊蟹黃,就不吃了。父親就有些急地說,“他娘,我拿龍捉虎地才做好,你咋就吃這一點(diǎn)呢!”母親用手指了指嗓子,咳了一下,然后說,“你真迷,我讓你做這做那,你以為非你做的不能吃啊。我是在臨死前教會你做飯?!?/p>

父親迷惑了。他瞅著母親的臉說,“我這么多兒孫,還學(xué)做飯弄啥呀?”

母親看著父親一臉的迷惑,就說,“老頭子,我走了你誰家都不要去長住。住城里,他們上班上學(xué)的走了,你跟坐牢一樣;住鄉(xiāng)里這幾個兒家,他們下地做活,飯點(diǎn)不準(zhǔn),人老,餓了不能等的。現(xiàn)在你啥都會做了,他們給你的有錢,你想吃啥做啥,自做自吃最自在?!闭f罷,她就不停地咳了幾聲。父親拿著紙巾,慢慢地擦著母親兩眼溢出的淚。

一入冬,天氣說變陡然間就變了。西北風(fēng)帶了哨子,吹到人身上也開始入骨了。母親已經(jīng)很少在屋外了。盡管鎮(zhèn)上的醫(yī)院離村子只有兩里多路,由于院長是老五的同學(xué),吊水也改成在家里吊了。每次吊水的時候,母親總是不愿意讓別人在跟前看,而是讓父親在她跟前。她的聲音現(xiàn)在越來越啞了,說話也有些費(fèi)勁,但她總在給父親半天一句地說著。

這天,父親又在看著她吊水。母親先是瞇了一會,然后睜開眼,就對父親說,“老頭子,我要走了,我的衣服被褥你咋處置?”

父親想了想就說,“他娘,你真走了,衣服我不燒。我能背動,我給你背著到那世里?!?/p>

母親就笑了,然后說,“你身體好,還得些年活,我走三年后就給我燒了。你也老了,背不動的?!闭f罷,她就又瞇上了眼。

入臘月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只能吃點(diǎn)軟食、喝點(diǎn)湯??康醯鞍字紊眢w,靠痛病定來麻醉疼痛。肖江每周都要回來看。這天,肖江又回來了,母親見到他,精神顯得比往日好些。她就問肖江,“你喝一肚子墨水,給娘說,為啥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關(guān)口?”肖江知道母親今年七十三了,再過十多天到臘月十六就是七十四歲了。她肯定在忌諱這個日子。他想了想就說,“七十三是孔子的大限、八十四是孟子的大限。所以人們就認(rèn)為這兩個年份是人們的大限。其實(shí)沒根據(jù)的?!?/p>

母親停了好大一會才說,“我也到大限了。三兒,今年給我做個壽吧!”母親過去是從來不讓做壽的,她說活人做壽折陽壽。肖江就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

臘月十五這天,老二和老六就開始做菜了。母親精神很好,臉上漾著笑。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要起床。肖江沒有讓她起這樣早。但到八點(diǎn),她還是起來了。她走出堂屋,看了看東方火紅的太陽,笑著說,“你看今天太陽多好!”母親精神很好,穿上鐵紅緞面壽襖,臉也映得紅撲撲的。

蛋糕上的彩燭點(diǎn)著了。母親有些吃力地從椅子上起身。肖江扶著她的左胳膊說,“娘,我喊一二三,你再吹!”眾兒女心里很擔(dān)心她吹不動了,但還是笑說,“快喊吧,好吃蛋糕呢!”肖江看母親吸了口氣,就喊,“一、二、三!”肖江喊畢,一抿嘴,氣流就與母親的氣流合在一起。八枝彩燭,忽地滅了。眾人叫好。母親也笑了。

生日后的第三天,母親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肖江現(xiàn)在想來,這真是一種宿命。因?yàn)?,這一天是臘月十九,與三年前動手術(shù)是一個日子。

母親躺在床上后,開始幾天,大小便時扶著還能下床。但她就像一盞快要耗干油的燈,就靠一口氣支撐著。聲音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有從喉嚨中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字眼。一點(diǎn)硬食也不能進(jìn)了,只有喝一點(diǎn)面湯。每天都靠吊蛋白維持能量,靠痛病定來減輕痛苦。

親戚鄰居們知道母親著床后,就不時有人來看。先是來了幾個,后來,她就擺擺手。父親在旁邊,就說,“知道了,不讓他們來了?!备赣H讓兒子們在院門外守著,有人來了,就謝絕,不讓再見母親。老四肖湖就有些不解,父親說,“你娘這幾年啥都給我說過了,到她病重,不讓別人再來看她。她不想勞攏人,也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樣子?!?/p>

臘月二十三,肖江從省城回來。他雖然電話一直不斷地與家里聯(lián)系著,但看到母親這個樣子,他還是流了淚。他俯在母親的耳邊跟她商量,他想讓母親到市醫(yī)院去。但母親不住搖頭,她是斷然不肯去的。肖江也理解,現(xiàn)在就是到了市醫(yī)院也是一樣的,醫(yī)生在家里吊的也是同樣的藥。母親見肖江回來了,眼里溢出了淚,用手撫摸自己的胸部。肖江知道母親在床上被病魔控制,先前不見的骨頭都凸現(xiàn)了出來,骨頭深處都在疼痛。肖江就說,“娘,我從省城給你帶來外國進(jìn)口的好藥了,不讓你再受罪了?!?/p>

從這一天起,開始給母親注射杜冷丁。肖江告訴醫(yī)生,以不讓母親痛苦為目的,藥勁一旦沒了,母親開始難受時就再注射。這也是省立醫(yī)院劉主任的安排。

母親注射了杜冷丁,平靜多了,臉上也安詳多了。肖江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精神好的時候就要肖江俯在她的頭部,給他說話。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就是加上她的手勢,肖江也弄不太明白。這時,父親就在旁邊翻譯她的意思。說對了,母親就點(diǎn)點(diǎn)頭,說過了,就動動胳膊,其實(shí)她是想擺手的,但已經(jīng)不是太靈活了。

臘月二十六這天,天亮得比前幾天都晚。天空中陰蒙蒙的,像被一層層絮狀的東西遮擋著。吃過早飯,小米粒子樣的雪粒就飄了起來,接著是高粱粒大小的雪粒,一會兒雪絮就飛了下來,天空也亮了許多。母親知道屋外飄雪了,她讓肖江把她扶起來,躺在床頭,向窗外看了一會。這時,那條小白狗一身雪跑進(jìn)屋,直接到母親的床前。母親看著它,眼里有種責(zé)怪的神色,對它的淘氣顯然是生氣的。肖江就趕緊用掃帚把小白狗身上的雪給弄掉。這時,母親臉上露出了笑意。

雪下了快一天才停下來,村子白皚皚的一片。院子門前的榆樹和槐樹上掛滿了雪和冰凌,一陣風(fēng)過,就撲簌簌地落下來。肖江看著樹上不停地落雪和床上的母親,他就揪心得難受。今天是母親棺材完工的日子,父親一直在老四肖湖家忙著?,F(xiàn)在會打這種“穿簧歸底”棺材的師傅已經(jīng)不多了,請來的兩個老木匠歲數(shù)也大了。雖然也有幾個幫手,但還是打了七天才算完工。這一切都是瞞著母親進(jìn)行的。其實(shí),她一著床就要父親給打棺材。父親搪塞她說,“大臘月里,請不到人,過完年就打!”母親就來回翻了兩次手,她的意思是說,她已經(jīng)沒有幾天熬頭了。其實(shí),從她著床的第二天,父親就把打棺材的老木匠請來了。

臘月二十八這天,雪過天晴,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屋里,明艷艷的。母親吊完水,注射了杜冷丁,精神比前幾天好多了,臉上也泛著紅。她讓人把她扶起來,倚在床頭的墊被上,然后示意父親和肖江到她床前。她呼著氣,含混不清地吐著一些字眼,加上她的手勢,父親便聽明白了。他們把給她準(zhǔn)備的送終衣服一件件拿給她看。她用手撫了撫秋天自己親自選的衣料,滿足而會心的笑意浮現(xiàn)出來。

接著,父親又把準(zhǔn)備的壓歲錢拿出來,母親讓他放在自己的床頭,她準(zhǔn)備除夕給孫子孫女們發(fā)的。最后,父親把一疊嶄新紙幣拿出來,母親也示意放在右邊的床頭。這是她春天就安排的。她說,她大半輩子受窮,死的時候要攥著錢走。父親就把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等各種幣值的錢,都準(zhǔn)備了一張。母親看后,感覺有些累了,就閉著眼,躺了下來。

臘月二十九,按母親的安排,就開始貼春聯(lián)了。可能她心里擔(dān)心說走就走了,怕今年連春聯(lián)都貼不上。除夕這天吊了四瓶藥。晚上,又注射了一支杜冷丁。這是母親的意思,她是不同意明天年初一再吊水的。

天還沒黑透,父親就凈了手,點(diǎn)著香,把兩枝棒槌粗的大紅蠟燭點(diǎn)著,安放在條幾上。然后,把堂屋里的電燈拉滅。一會兒,香霧繚繞彌散,燭光紅彤彤跳動起來。點(diǎn)燃鞭炮后,一家人端起酒杯,圍在母親床前向她祝福。母親眼里濕潤潤的,燭光下每個人眼里都閃著瑩瑩的光。這時,母親抬頭向東屋梁與墻壁交接處瞅。肖江知道母親是在找那只紅蝴碟,就指著那里說,“娘,你看,它又出來了!”母親專注地看了看,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母親對這只蝴蝶是有感情的,她說有二十年了,每年除夕夜,這只紅蝴蝶都會出現(xiàn),這是肖家的福兆。肖江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真的是每年這個時候,那里就會出現(xiàn)蝴蝶。但母親生病后,這只蝴蝶就再沒有出來過。今年,他是特意買的塑料蝴蝶,趁母親睡著的時候,提前掛在那里的。除夕飯很快吃過了,母親讓孫子孫女們來到床前,她微笑著把壓歲錢一一發(fā)了。

中央電視臺的春晚到了高潮,新的一年到了。肖江把煮好的扁食,端到母親的床頭,夾了一片面皮送到她嘴里,她吃力地漱了一會,然后示意要喝一點(diǎn)湯。湯送她嘴里,她吃力地向下咽,但最終還是咽不下去。這時,眼淚就從她臉上滑落。肖江把碗放下,俯身想抱著母親,母親動了動頭,她此刻并不想動。肖江就用手慢慢地擦拭她臉角外的淚水,“娘,兒讓你受苦了……”

過了初一,母親就全靠吊水和杜冷丁維持了。喘息困難的時候,就插上氧氣包,輸一陣子氧??粗赣H這個樣子,家里人都刀割一樣的難受。母親稍好一點(diǎn)的時候,就向屋外指。肖江知道,她要快給她打棺材。他就俯下身子說,“娘,今天是初五,是不能動斧鋸的。明天木匠就來了?!蹦赣H又安靜地躺下來。

現(xiàn)在肖江感覺時間過得特別的慢,一秒都比一天還長。過了初十,母親明顯的煩躁了。杜冷丁已經(jīng)四個小時就得注射一支??吹贸鰜?,她是強(qiáng)撐著,從她痛苦而堅定的眼光里,她是要等棺材打好才走。她說過,她不能死后晾尸的。正月十二這天晚上,老四用湯勺給母親濕嘴,她已經(jīng)不能進(jìn)一滴水了,心里干得肯定是受不了。水在唇邊,她又流淚了。老四實(shí)在看不下去,就說,“娘,你受苦了,棺材年前就打好了,也用桐油油好了,明天我背你去看看!”母親聽完,向外呼了一口氣,閉上了眼,臉上露出了微笑。

到了凌晨三點(diǎn),母親仿佛從大睡中醒來。她用手抓被子,其實(shí)她是想抓衣服的。肖江都明白,她是讓給她穿上路的衣服。肖江向兩個哥哥和弟弟們對望了一下,大家就開始拿出衣服來。母親雖然閉著眼,但她顯然是在盡全力地配合著穿衣服。

用了半個多小時,衣服才換完穿好。母親重新躺在床上安靜了下來。又過了快一個小時,母親又恢復(fù)了一點(diǎn)氣力,睜開了眼,向站在床前的肖江他們望。肖江和老大分別攥著她的兩手,其他四個弟兄都圍在床前。母親一個一個地把他們看一遍,長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然后,臉上就泛出安泰平和的微笑……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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