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維的爸爸剛死兩月,維維的媽媽又死了。維維的舅舅說,維維,你家新買的房子有問題,邪性。誰住誰倒霉,要不你爸媽死的這么不明不白的?你還是搬出來跟到姥姥住吧。維維不信。
上個月,“華夏”職校給學生注射乙肝疫苗,體檢時,維維查出三項指標不合格,是“小三陽”。舅舅又說,瞧我說的準不,你家房子是兇宅,買房子前說不定里邊吊死過人,要不就發(fā)生過兇殺案,冤魂不散,勾人哪。當初你爸爸買這房子時,我就覺著不對勁兒。五十多平米的單元房,怎么才十六萬元,肯定有問題。你爸爸跟你一樣,擰。結果把命搭里頭了吧?還捎上你媽媽一條命。你瞧你,憑白無辜得上乙肝,說不準鬼魂又盯上了你,麻煩哪。維維,聽舅舅的沒錯,趕緊搬出來吧。
舅舅的話,讓維維想起《午夜兇鈴》。
爸爸的死確實蹊蹺。維維他家原先住城里的大雜院,去年趕上市政府改造舊城區(qū),拆遷了大批破爛不堪的大雜院,維維家十多平米的小平房攤成一堆磚頭瓦礫,爸爸拿到七萬塊錢,是國家發(fā)給的拆遷款。爸爸沒見過那么厚的一沓子錢,數(shù)了又數(shù),數(shù)了又數(shù),說,夠我喝一輩子大酒的。媽媽一把奪過錢,說,見錢就琢磨灌貓尿,一家人住車站去。不行,買房,買套又新又大的商品房,像他大舅住的那種帶陽臺的。維維也支持媽媽:知道為嘛我不讓同學來咱家嗎?咱家的房子太破,我丟不起面子。買新房沒商量!本來爸爸在家就沒什么話語權,兒子和老婆一致同意買新房,他只好放棄自行揮霍的欲望。
七萬塊錢買商品房純屬癡人說夢。媽媽又拿出全部家底三萬元,湊一起也只能買個商品房的衛(wèi)生間。一家人并不氣餒,又轉向二手房,走遍全市的房屋信息公司,終于相中一套獨單元房,三十多平米,頂層,一室一廳帶廁所,標價十六萬。維維記得當時舅舅很夸獎那套后來充滿邪氣的房子,說:姐,姐夫,甭猶豫,過這村可沒這店了。這套房子將來準升值。交了十萬元,又貸款六萬元,房子歸于維維名下。
裝修房子是舅舅帶他的施工隊干的,一連干了一個多月。八月末的最后一天,裝修工程收尾,爸爸在家擺下一桌酒席招待舅舅和干活的農民工。那天很熱,電視臺預報氣溫高達攝氏40度,爸爸和那些人脫光了膀子拼酒。爸爸好喝酒,再加上新裝修了房子高興,挨個跟舅舅的民工們較勁,九個人干下十瓶白酒。舅舅喝得東倒西歪,被民工攙扶著離開新房子。爸爸坐在破紙箱子上打盹,媽媽過去拽他,說,灌美了貓尿就裝大爺,快起來,一塊拾掇屋子,怎么也得騰個窩兒,叫我們娘倆水泥地呀。爸爸嘟嘟囔囔站起身,撐著把條埽掃地,掃幾下,又支在那里站著瞇覺。媽媽一急,拿腳踢他,罵他:瞧你懶得屁股眼生蛆,剛掃幾下又耍呆。不想,媽媽一踢,爸爸順勢倒在地上。媽媽不解氣,還往爸爸身上踢,罵他裝蒜。不管媽媽怎么嚷怎么鬧,爸爸躺冰冷的水泥地上紋絲不動。媽媽忽然覺著不對勁兒,湊近前一看,爸爸口吐白沫,眼睛睜得很大,像死人一樣。媽媽連連呼喊爸爸的名字:洪文,洪文,你別裝死,嚇唬我,洪文??????媽媽“哇”地大哭起來,她突然明白爸爸并不是嚇唬她,確實死過去了。
十分鐘后,舅舅接到媽媽電話趕過來,他翻翻爸爸的眼皮,說:人夠嗆!還不趕緊叫救護車!舅舅招呼來救護車,拉走了爸爸,去醫(yī)院途中,維維的爸爸就咽了氣。媽媽不相信爸爸會死,而且死得這么突然,這么不明不白。爸爸變成一小撮骨灰,裝進個木匣子里邊,存到殯儀館的方格格之后,媽媽依然固執(zhí)的認為爸爸還活著,魂兒活著,就在新家的空氣里。她每天上午不再去礦主家做飯,呆呆地坐炕沿邊,跟空氣中爸爸的魂兒說話,說一些維維聽不懂的話。晚晌飯,媽媽照例給爸爸放好碗筷,斟好酒,照例像往常那樣叨叨不停:快灌你的貓尿吧,哪天灌死你,我們娘倆就省心啦。天剛擦黑,媽媽鋪好床,悄聲叮囑維維:你輕點兒,讓你爸爸早睡,明早上他得上街賣《晨報》。
媽媽亦真亦幻的樣子,倒叫維維相信爸爸還跟他們在一起,天天在新房子里面晃來晃去,他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媽媽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媽媽把維維叫到身旁,鄭重其事地說,維維,昨晚上你爸爸托夢給我,讓我趕緊過那邊去。他沒人照顧不行啊。維維聽了毛骨悚然,“那邊”是哪邊呢?轉天早晨,媽媽真的“過那邊”了。媽媽死的時候很安祥,跟睡熟了似的。舅舅幫他料理媽媽的后事,隨后說了那么一番話,說新房子是兇宅,要維維趕緊搬到姥姥家去住。
其實,維維很樂意搬到姥姥家住,因為他的職校同學媛媛一家租的房子和姥姥住一個胡同,他可以天天看到媛媛。
“不是我說你,你真老土。土得掉渣吧,還不知覺?!?/p>
說這話的時候,媛媛坐在講臺邊沿,兩條小肥腿來回晃蕩著,旅游鞋的后跟敲打講臺壁,發(fā)出“咚咚咚”沉悶的聲響。
陣陣喧鬧聲被風從操場那邊吹過來,風一般地往教室窗戶里面灌。本來課間鈴一響,黃毛拽維維打籃球的。維維答應要去,計算機二班的那幫小子忒狂了,維維早就想滅了他們??墒牵骆聫谋澈髬陕晪蓺獾亟凶∷?,說有事。維維就猶豫了,黃毛罵他一句“重色輕友”,抱起球跑出教室。
媛媛耳朵眼堵著耳機子,聽著“城市男孩”的歌,所以聽不到操場的喧囂。
你不是找我說事兒嗎?快說呀?再不說,我可打球去。他真想一把奪過媛媛的脖子掛的WP3,摔地上,用腳碾碎。
不知是故意,還是真沒聽清,媛媛專心擺弄手腕上的玉鐲。很好的一只玉鐲,碧綠剔透,很配她渾圓白皙的小臂。一股嫉妒在肚子里滾動,維維氣狠狠地問:這??????他給你買的?
這次,媛媛聽清了,眨眨她那長睫毛眼睛反問道:不是他,會是誰。我倒想叫你買,你買得起嗎?
一句話堵得維維像充滿氣的氣球,小賤人,看我怎么把你撬到手!他表面上裝出低聲下氣的樣子哄她說:媛媛,放學以后,我請你到“休閑港”吃冷食。去不去?媛媛撇撇嘴說:虧你想得出來。不就是花18塊錢隨便吃的那種?我不去,怕把肚子吃壞。
要不去吃砂鍋、烤羊肉串。媛媛,過去你可特愛吃。
媛媛明顯在猶豫。
維維趕忙乘勝追擊:算我求你行不,給我個面子。
這時,上課鈴拉響,黃毛他們大汗淋淋地跑進教室,沖斷了職校學生張維維和林媛媛的約定。維維轉身問黃毛:怎么樣?贏二班那幫傻小子多少分?黃毛很不滿意地咧他一眼,狠狠地踢籃球一腳,籃球彈得很高,都撞上了教室的屋頂。
“華夏”職業(yè)??茖W校放學早,大約下午三點鐘,學生們就被放了羊。天白光光的,那么充足的時間夠他們揮霍。所以職校學生不忙著回家,或扎到網巴打游戲,或鉆進臺球房打臺球。交上女朋友的就躲著其他同學找地方幽會,一般去的地方是公園、迪廳和“上島”咖啡屋,反正都是爹娘的錢,不花白不花。
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樹叢中的知了煩人地叫個不停。維維遠遠地坐在他那輛單車后座上,眼睛不時瞟向學校大門,媛媛怎么還不露面?他的一只手掐掐褲兜里的鈔票,50元。剛管黃毛借的。黃毛他爸爸開出租車,比他家有錢。一遇到困難的時候,維維就向他張嘴。這次黃毛沒有過去那么痛快,可能因為維維沒參加課間休息時的籃球賽,造成一班輸?shù)煤軕K,丟盡了面子。黃毛說:“大維,媛媛是個無底洞,你填不滿她?!本S維低下頭,咕噥說:“等我從我媽那兒拿到錢,連上回的一塊兒還你?!秉S毛堅持說:“不是錢的問題。媛媛心野,你架不住,還是聽哥們兒一句勸,盡早撒手吧。鬧不好,得把你折進去?!本S維不吭聲,如果沒管黃毛借錢的話,他準橫眉立目地罵他,你他媽滾一邊去,少在我面前跟臭鴿子似的瞎嘟嘟。
黃毛騎車轉眼沒了影兒。媛媛終于在學校大門口露了頭,她打著手機,慢吞吞朝他這邊走過來。走到維維跟前,才關掉手機,對他說:維維,我臨時有個約會,就不跟你去了。
又是他約的你?維維兇巴巴地問道。維維想:如果“他”這會兒出現(xiàn)他面前的話,自己會撲上去,把“他”揍個滿地找牙。
媛媛不知道他惡毒的念頭,有些炫耀:他一會兒拿車接我來,說去一個地方吃飯。
去哪兒?
你問這么細干嗎?反正你沒去過,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能去,憑什么我不能去?你說,那兒是哪兒?維維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門。
媛媛注意到維維的惱怒,她忽然“格格”地笑起來,聲音很動聽,卻又有些刻薄。
有本事你說,你說呀!別唬我。維維幾乎喊叫起來,粗壯的脖頸暴露出幾條蚯蚓般的血管。
“反正那地方挺高級的,????”這時,媛媛的手機響了,她一邊接聽,一邊用眼光瞟維維?!昂冒桑犇愕?,我十分鐘以后到?!辨骆鹿郧傻臉幼恿罹S維更加生氣。她拋下維維,揚手攔住一輛出租車,也招呼都沒跟他打,就鉆進去。維維緊跑幾步,追著出租車,沖坐里面的媛媛喊道:“你等著,我也要帶你去省城最高級的地方。”
維維在臺球廳找到的黃毛。他不喜歡打臺球,想喝酒,硬拉黃毛到馬路邊一個烤羊肉串攤。要了四瓶啤酒,一個接一個地吹。黃毛一旁嚼著羊肉串,守著他看,很心不在焉。喝到第四瓶的時候,維維臉色煞白,他揪住黃毛的衣領,氣咻咻問道:你說,全省城哪家飯館最高級?
黃毛嚇懵了,忙掙脫開他鉗子一般堅硬的手,說:你這是干嗎?
我?guī)ф骆氯ナ〕亲钭罡呒壍牡胤?,?zhèn)傻了她。別叫她老嫌我土。
黃毛跳出老遠,嘻嘻地笑:就瞧你那個“嘔像”,為她值得嗎?我一見到媛媛那一身肥肉,連汗毛都豎起老高。你又懷疑她在外邊有個老男人,何必哪?
你甭管,我就喜歡媛媛??旄艺f,省城哪家飯店最高級?
黃毛嚴肅起來,好象在認真思索。聽我老爸說,他總送客人去一個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送一回飯店服務生就給他20元。維維,你聽聽,20元的回扣哇,那飯店能不算高級嗎?
維維好象找尋到他夢寐以求的地方,緊張地催促說:香格里拉在哪條馬路上?黃毛搖搖頭,我不知道。維維又問:那里吃東西貴不貴。黃毛不吭聲,光“嗤嗤”地笑。
你媽的少沖我傻笑。維維對于黃毛莫名其妙的笑很惱火,多貴我也得去。
這種邪火一直堵在維維心里很別扭,跨進家門時,他把邪火全都發(fā)泄到姥姥身上。
媽媽一死,姥姥一宿之間就雪白了頭發(fā),佝僂了腰。維維沖進小院那陣兒,姥姥拎菜籃子,哆嗦著矮小的身影出院買菜。維維險些撞著她,她轉過頭來,數(shù)落維維:“維維,十五、六的大小子整天不著家,光跟一幫壞學生玩。我是管不了你,要是你爸爸還活著,得拿大皮帶狠狠抽你,抽得你三天爬不起炕????”
維維早已跑進小屋,氣咻咻朝外面喊:“你少在我跟前嘮叨,我跟同學玩,你管得著嗎?實話跟你講,我死膩歪回你這個破爛家,到處全是臭報紙味兒?!?/p>
一間二十平米大的舊平房,堆滿半間屋的卻是賣不出去的報紙。
維維所說的臭報紙味兒,就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維維爸爸45歲那年所在皮鞋廠倒閉了。一生只會做皮鞋、沒有其他手藝的爸爸下崗后,什么也干不成,就靠躉報紙賣。是那種游走式的賣報,手托厚厚一疊報紙,傻子一樣等候在十字路口,紅燈一亮,所有汽車都停下來時,維維爸爸游魚般地鉆進擁擠的車縫中間,把報紙塞入一個個敞開的車窗。并不是所有人都樂意接收他的強賣方式,常常連報紙帶咒罵一起被推送出來。這種賣報方式是危險的,真實的危險就發(fā)生過,有一天維維爸爸剛賣出一張報紙,準備接收對方的五毛錢時,綠燈突然亮了,汽車像甲殼蟲一樣蠕動起來,他匆忙往后退,企圖脫離危險地帶。幾乎快要接近便道的瞬間,一輛黑色轎車斜刺里沖過來,把維維爸爸撞出十幾米遠,他掙扎了兩下,站起來,撞他的轎車早已逃得無蹤無影。爸爸死后,沒人賣報,原先存新房子屋里,現(xiàn)在搬到姥姥家,報紙越存越多,儲存出一股腐味兒。
姥姥帶著那股臭報紙味兒走出家,去了菜市場。
維維心煩,沖爛報紙堆踢了兩腳,一屁股坐床沿看電視,二十幾個頻道轉一遍,沒有節(jié)目能讓渾身的燥熱冷下來。維維眼前晃來晃去都是媛媛的影子,還有那個沒見過的“他”。維維躍起身,撥通媛媛的手機,“嘟——嘟——”響一會兒,就斷了。再撥,聽筒里有個阿姨在說話:對方已關機。維維燥熱的心躥出火苗,沖著墻破口大罵,罵媛媛,罵“他”,把他們罵個狗血噴頭,罵得自己眼窩迸出淚星子。
暮色染深了窗簾,維維恍惚間瞇噔了一覺,心情沉寂許多。他忽然想起件事,當初沒介意,現(xiàn)在顯得越來越重要。那天上午,家里來了兩位陌生人,一男一女兩口子,說找舅舅,來看房子的。姥姥很納悶,問看什么房子?那男的說,新華口那套單元房,你們不是要賣嗎?姥姥忽然發(fā)起火,劈頭蓋臉地沖那夫妻二人吼:瞎說八道,那么好的房子我們不賣,不賣!然后氣哼哼地把人家趕出家門。晚上,舅舅過來蹭飯,姥姥關上里屋門跟他吵起來,吵得很兇。姥姥罵舅舅:“狼心狗肺”,“貪心不足蛇吞象”,“一門心思光往錢眼兒里鉆”??????維維覺得是姥姥不對,舅舅往錢眼兒里鉆有什么錯?網上有個帖子說的好:“錢不是萬能的,但人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泵髅餍氯A路那套他和父母住過的房子是兇宅,誰住進去誰倒霉,姥姥偏說“那么好”,怎么好啦?到現(xiàn)在自己都不敢在里面住,房子空著,不如換成錢,舅舅用它換套新的商品房,自己拿它約媛媛去香格里拉。
自從舅舅和姥姥吵過一架,舅舅很少來蹭飯,偶爾過來轉一圈,屁股連凳子都不沾一沾,臉色陰沉著,悶頭不語。姥姥也不搭理他,等舅舅訕訕地離開后,姥姥朝他的背影啐口吐沫,罵聲“白眼狼”。維維很替舅舅打抱不平,姥姥何必這樣對待舅舅呢?他沒坑誰,沒害誰,不就是想把那套鬼魂出沒的破房子賣出去,想買的人也是心甘情愿。
舅舅今天來得格外早,飯菜剛端上桌,舅舅像影子一樣閃進來,坐到角落的沙發(fā)里抽煙。姥姥并不招呼他一塊兒吃飯,忙著把菜往維維碗里撥。維維看不過眼,就說:舅舅,來吃飯。素燒茄子,你最愛吃的。姥姥就用筷子敲他碗邊:你吃你的,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舅舅悶聲說道:我吃過了,你們吃吧。媽,我把我那套偏單元賣了三十萬?,F(xiàn)在二手房的價碼正高,一出手就能賺。姥姥不陰不陽地答腔說:賣就賣唄,你自個的房子你自個作主。舅舅討個沒趣,沉吟片刻,又說:媽,我租間小平房在勝利路,離您這兒遠,我就不天天來看您。姥姥收拾碗筷去洗,頭也不回地說:我身子挺硬朗,能吃,能動,用不著老來看我,你心里惦著我就行。話再往下說下去也沒意思,舅舅起身往外走。維維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追了出去。
舅舅,舅舅。維維從背后喚住他。
干嗎?舅舅依然無精打采的樣子。
舅舅,我支持你,把那鬼房子賣掉。
舅舅的的眼睛猝然一亮,趕緊拉外甥坐在便道芽子上,說:咱爺倆算想到一塊兒,房本落的是你的名字,你同意賣最好。
舅舅又叮囑,可不許跟姥姥說。
當然,維維說:我保證絕不跟任何人講。
舅舅狡黠地望著維維,問:房子賣了大價錢,你打算怎么辦?
維維表現(xiàn)出很聰明的樣子,說:事情明擺著。你一直想換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嗎。賣了你原來那套偏單元房,加上這些錢,你可以換帶躍層的房子。維維的話說到舅舅心坎上,喜形于色地摟住外甥的搖晃肩膀,說:對對,我買了新房子,有你一間。你也搬過來一起住。維維不以為然:住不住的沒關系。舅舅,我有件難事想求你。舅舅已經忘乎所以,拍得胸脯“劈劈啪啪”振響:咱爺倆兒誰跟誰,你敢要天上的星星,舅舅爬大樹給你夠下來。維維嫌舅舅言過其實,說,我不要星星,要一萬塊錢。
舅舅眨動小眼睛,試探地問:一萬塊?你一個學生,要這么多錢干嗎?
你甭管,給不給吧?
舅舅還是不放心,猶疑著:等賣了房子給你。
不行!維維很堅決地說:明天你就得交到我手里。
舅舅說:那咱們倆明天去賣房子。
維維有點煩,煩舅舅很小氣。
維維騎自行車東奔西走,滿省城地轉,尋找那個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
早上,他和爸媽住過的“兇宅”賣了,舅舅將一萬元塞進維維書包里,拉嚴拉鎖,摁了又摁,說:別丟啦。一萬塊呀!舅舅做事夠意思吧?可就這一回,你省著花,再要可沒了。其實,那房子賣了二十多萬。
書包里藏著一萬元,沉甸甸的,仿佛維維的雄心壯志。
老城區(qū)正在拆遷建設,亂得像墳地,到處都是破磚爛瓦,到處都是腳手架,這邊是運土車呼嘯而過,那邊是卷揚機震耳欲聾。暴土揚塵,喧囂嘈雜,仿佛人們不斷膨脹的欲望。維維站在他出生的那條小街盡頭,小街沒了,變成一片廢墟。一位躬腰鋪地轉的外地人說這里將建個廣場,省城最大的娛樂廣場,有草坪,有噴泉,有購物中心,有數(shù)碼電影院。那外地人操著“洋徑邦”式本地話,罵了句:他娘的,城里人真能造。維維想這里不會有他要找的“香格里拉”,那么去新城區(qū)找吧。
維維騎車趕到新城區(qū),正值晌午時分。新城區(qū)是商業(yè)餐飲中心區(qū),高樓林立。飯店、酒樓、賓館、商廈、專賣店一家挨一家。維維走進這五彩繽紛的大森林,迷路的孩子一樣東尋西找,真找著了“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大飯店。十五層高樓,通體玻璃墻,很洋氣很壯觀。門前停泊各式各樣的轎車,旋轉門旁筆直站立兩位穿紅禮服的侍應生。維維懷著探險者的激動朝里走,侍應生替他開門。飯廳猶如足球場那么大,鋪著花地毯,正中央的海鮮池是用玻璃鋼打造的,里面養(yǎng)著各式各樣的魚,還有龍蝦、螃蟹和鱷魚。原來兇巴巴的鱷魚也能吃?。∫晃黄恋呐諉T笑咪咪向他走過來,維維有些怯,趕緊抽身溜出來。
他給媛媛打手機:媛媛,晚上我請你。
媛媛哼哼唧唧地不痛快:又是涮羊肉吧,我吃膩了。
維維胸有成竹:不是。我請你吃香格里拉。
那邊的媛媛小鳥似地叫起來:呀,一聽這名字我就喜歡,多洋氣!
維維心想,小賤人,終于鎮(zhèn)住你啦。
媛媛又在那邊問:香格里拉是什么呀?好吃嗎?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完,維維關了手機。他故意埋個懸念,到時候就是個驚喜。頓時,維維心中膨脹起一個夢,吹氣球那樣地越來越大。
維維餓著肚子趕回家,剛踏進小院就遭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從未見過姥姥生這么大的火,她摔碟子打碗,一陣哭一陣罵。罵到興頭上,竟沖過來給維維一耳刮子:“你這敗家子、傻狍子,你大舅做夢都琢磨你家那套房子,你到好,瞞著我跟他過戶。房子歸了他,將來你連個窩都沒有,拿什么娶媳婦?你爸你媽作孽呀,留下你這個倒霉蛋,拉上我跟著受罪?!?/p>
維維捂住火辣辣的臉不吭聲,任憑姥姥連哭帶罵。
真正倒霉蛋的是舅舅,他忽然闖進門,一見眼前的陣勢,掉頭就跑。姥姥像對待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樣,舉著臉盆追出去?!斑劾镞郛敗币魂噥y響,維維知道姥姥的臉盆沒砍到舅舅,那是摔落胡同地上的聲響。
維維心中的“氣球”也一下子泄了氣。
黃昏,街燈剛燃亮的時候,維維約出媛媛一起打的去他們向往的香格里拉。一路上,媛媛沉悶不語,好像憂心忡忡。維維抿住嘴暗笑:少來這套,哼,滿心樂意,一臉皺巴,糊弄誰。
出租車停在香格里拉大飯店門前,維維挽起媛媛小手,一溜小跑進大廳。媛媛東張西望,覺著哪兒都新鮮,原先暗淡的眸子驀地光閃閃的。維維拉她在一張餐桌旁坐下來,女服務員遞上菜譜,然后站一邊恭候。維維叫媛媛點菜,媛媛哪會點菜,反正揀最貴的要:龍蝦、鮑魚、魚翅、還特別要了一份她愛吃的炒肝尖。她沒點鱷魚肉,說看著就惡心。維維問要酒不,咱要瓶洋酒?媛媛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要洋酒,要白酒?!拔寮Z液”,他說這種酒好喝,我要喝。維維知道媛媛所說的“他”是誰,可“他”肯定沒給媛媛喝過。維維扭臉對女服務員說,就要“五糧液”,高度的!
香格里拉的那個夜晚,華夏職專的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吃光了所有的菜,喝光了一瓶52度“五糧液”。媛媛喝得酩酊大醉,趴餐桌上“哇哇”哭,說她爸爸昨晚上打她了,用燒紅的火筷子燙她。罵她偷偷摸摸去歌廳坐臺丟盡全家的臉。她爸爸還要她跟那個老男人斷了關系。她爸爸最狠的一招兒是替她退了學,逼她下星期就回老家。媛媛越說哭得越慘:我不能上學了,又回老家種地。我再也不能來城市,沒錢花,沒好衣裳買,再也見不著你和同學們了。嗚――嗚――
維維也醉了,好像聽不懂媛媛的話。他說問媛媛,你還嫌我土嗎?還膩味我嗎?媛媛說,你不土,當我就要離開城市的時候,你請我吃到了香格里拉,我會記一輩子的。維維說,這不算什么,我還要給你買個鐲子,真的翡翠鐲子。不像那人送你的是假的。媛媛又哭,是感動的哭:大維,你對我真好,將來我回老家,你要常去看我。維維只說了一句話:一定。
結完帳,花了五千多。維維帶著媛媛走進一家珠寶店,選了一個翡翠鐲子,三千多。他給媛媛戴到手腕上,隨后摘下那男人的假鐲子摔地上。媛媛用腳狠狠地踩,踩成七八段。
在胡同口兩人依依不舍地分手。維維掏出口袋所有的錢塞進媛媛手心,說,拜拜,忘了香格里拉吧。媛媛點點頭,捂住臉跑進她家的小院。
媛媛跟她的父母回了老家,姥姥對門的小院沒空多久,又搬進了新住戶,也是外地人,同樣父母帶著一個女孩。
媛媛一走,維維感覺自己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戒了煙戒了酒,每天從職專放學后,他不再去泡網吧,也不跟黃毛他們鬼混。騎車趕回家,就爬上平房頂朝遠方眺望。大多時間里他眺望的是媛媛家鄉(xiāng)的方向,偶而會瞟一眼高樓森林中的香格里拉大飯店。他恨香格里拉,好像阿拉丁神燈放出來的魔鬼,越變越大越猙獰。他少年時的奢望憋在那里,長不成個兒了。
舅舅買了新房,地點就在香格里拉大飯店那條大街,據說花了八十萬。喬遷那天,舅媽過來請他和姥姥過去看新房,姥姥理都沒理她。舅媽恬著臉訴苦,說,媽,你管管你那兒子。買房子貸款三十萬,每月得還銀行兩千多,我們一家三口掐著脖梗過日子啦。姥姥氣兇兇地說:活該!貪心不足蛇吞象,一旦蛇吞了象,能有好嗎,準得噎死。
舅媽悻悻而去,姥姥愣怔好一會兒,隨后對維維說,大維,麻利點兒,抓工夫幫姥姥寫份遺囑,要寫清楚將來姥姥走了以后,這間平房歸你繼承。趕明你向學校請個假,帶姥姥去公證處公證。辦完這檔事,姥姥心才踏實。
維維乍聽還一怔,過會兒才恍悟:姥姥比他想的遠。
作者簡介:呂舒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曾發(fā)表過4部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的被選刊選用,有的改編成影視作品,并多次獲獎。現(xiàn)為天津市作協(xié)文學院作家、《青春閱讀》(<<天津文學>)雜志社副主編。
責任編輯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