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 壬
我時常對自己滿意。六年來,我在南方漂泊,我的明天永遠下落不明。對我來說,明天的魅力遠遠要小于昨天的魅力,我總是眺望我的過去,希望找到關(guān)于夢想的種種暗示。慣于遭遇同質(zhì)的生活,我被獲準有機會修整上一輪經(jīng)歷中的種種過失。一個固執(zhí)的人,她總是相信奇跡,相信——傳說中的意外,她總是會在下決定之前把事件披上一種靈異的色彩。一次一次的過失似乎是無法避免的,真相如此醒目。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一種徒勞的暗自發(fā)笑。我用“務(wù)虛”二字給自己定性,似乎有為自己的失敗開脫的嫌疑。呵,我對自己是滿意的。我是說,我把事情搞砸了,我把很多事情搞砸了,我是一個務(wù)虛者,務(wù)虛者是不能算失敗的,你知道嗎?我是一個務(wù)虛者……
2004年的深圳一直在記憶深處反復(fù)折磨著我,它在我心里形成郁結(jié)的腫塊。當我決定斂聲靜氣地敘說那個事件時,我突然就有了一種站在一生的命運長河中的背景感,我似乎可以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以至于整個敘述不像是一場冗長的辯白。記憶像畫卷般慢慢打開,悲傷在慢慢地向我圍攏。深圳的水貝,中國珠寶制造中心。網(wǎng)一樣的線路圖通電般地清晰起來,三年過去了,當我再一次踏進水貝,它們就從記憶里一一復(fù)活,可怕的是,我竟還能準確地說出,哪家珠寶企業(yè)在什么路,哪棟大廈,幾樓,老板姓甚名誰;沿途的各類建筑、銀行、超市、報亭、飯館、公交車站,行人和車……它們被擦亮,開始在我面前晃蕩,那些氣味、光、聲音、顏色開始在空間里晃蕩,我還看見了我自己,一個瘦小的身體,錐子一樣,在晃蕩的影像中慢慢銳利起來——它讓我的眼睛發(fā)痛了。我相信,當我以我的肉身再次去觸摸這條線路,一寸一寸地,這條曾被我踩過無數(shù)次的線路一定會發(fā)出痙攣般地顫栗,是的,它們一定會感受到我,并迅速認出我,這樣的打量,這樣的注視是我難以面對的,啊,我還沒有完全學會在瞬間調(diào)整好自己的脆弱。水貝,這個全國珠寶加工總量占70%名詞,這個曾讓我夢想折翅的地方,它帶給我的悲傷從來都不會緣于失敗,我是說,一個悲傷者是不能以失敗來命名的。這不是辯解。
2004年初,我受聘于一家珠寶雜志社,任市場總監(jiān),帶領(lǐng)一個團隊。我們住在深圳翠北小學后面的翠珠小區(qū)里,六個人,老板租下了兩套房子。我的工作是負責這本雜志的廣告業(yè)務(wù),誠然,這本雜志的命脈就捏在我手里,編輯部的意圖得服從于廣告市場,包括新聞策劃。那個時候,我躊躇滿志,渾身凝聚著力量,充滿著激情,應(yīng)該說,賺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想成功地運作好一個媒體,運作成同行業(yè)中最棒的媒體。我了解媒體運作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也了解我自己,我喜歡在商業(yè)操作中賦予感性的因素,并自信通過個人性格魅力,會有許多讓自己驚訝不已的體驗,我相信深圳這個地方,它能夠迅速捕捉到我傳達出的,具有個人特質(zhì)的商業(yè)操作氣味,并能快速作出反應(yīng)。我已經(jīng)感受到她與廣州的不同,在深圳很多的報刊亭里,我可以買到《讀書》、《詩刊》、《人民文學》、《收獲》以及各類視覺、影像藝術(shù)類的雜志,可以猜度它們的普及度。可以說,在廣州買本《讀書》和《詩刊》都是非常困難的。我驚異于深圳居然有閱讀這類雜志的一個大群體,它應(yīng)和著我內(nèi)心深處的文學情節(jié),我像患了天花的孩子那樣興奮不已。當然,那時珠寶行業(yè)的廣告詞已經(jīng)是相當張揚了,不再是軟綿綿的風花雪月和平穩(wěn)的實用主義,而是具有挑戰(zhàn)人們內(nèi)心欲望的創(chuàng)意,珠寶產(chǎn)品的命名及內(nèi)涵闡釋出現(xiàn)了諸如:惹火,七宗罪、原罪、嫉妒等關(guān)鍵詞,我相信深圳廣告市場對于人性本源深處探尋的那類創(chuàng)意的準確判斷,以及它們被接納的速度。我相信這個城市在尊重商業(yè)規(guī)則的同時,更對發(fā)現(xiàn)個性有著太強烈的傾向和熱情。那種靠走美女路線、走關(guān)系路線的低劣手法早就成為深圳廣告界的笑柄,深圳的客戶理性同時感性,對廣告的要求除了要達到專業(yè)制作水準外,還得要求有一種能抓住人心的東西,哪怕講出的是人的弱點和陰暗面,這種人性的弱點和陰暗面以其普遍意義反而會有一種意想不到的親和力,諸如某鉆石品牌的廣告詞是:我就是好色。我實在不太喜歡什么“打文化牌”的說法,這一過時且代表一種集體話語的說法,讓我感受到虛無和空泛。它被太多一知半解的人掛在嘴里當成附麗,當成招牌,僅以示自己不再是一個珠寶文化盲。但是我,始終傾向于表達出個人對珠寶的理解,因為我相信每一件珠寶都是一個生靈,她們每一個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名字。在深圳珠寶圈,當你跟總監(jiān)一級的人物交流時而沒有獨特的主張,那將是非常被動的。
翠珠小區(qū)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從后門出就是田貝四路,迎面是水貝國際珠寶交易中心及萬山珠寶工業(yè)園,往里,就是貝麗北路,水貝工業(yè)區(qū),珠寶企業(yè)都匯集在這一塊。珠寶加工廠、珠寶公司都在這里。去拜訪客戶、采訪幾乎不用坐公交車。如果坐公交車的話,要去的也只有八卦路、沙頭角、布心、車公廟這幾個有珠寶企業(yè)的地方,啊,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清楚地看見它們,就看見了自己。我當然記得對面的翠竹公園里有很涼的石凳,一叢叢修挺的竹子綠蔭婆娑,那兒的空氣像是被純凈水洗過了一樣。我還會記得田貝三路的砂鍋粥,翠竹大道的味千拉面及三個一野菌湯,這些地方曾頻繁地出現(xiàn)過我的身影,兩年了,它們的生意依然很好,進進出出的人,此時的陽光,門楣,吹過門口的風還跟過去一模一樣。
我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研究了我的四個竟爭對手,即四家珠寶媒體,并很快跟它們的負責人熟識起來,我了解了相關(guān)的潛規(guī)則,包括客戶吃回扣的點數(shù),大的客戶一年的投放量,當然同行更多的是相互的戒備心理,發(fā)行量、新聞策劃主題、內(nèi)部的某些操作手法都是不拿出來交流的,我分明感受到,他們沒把我這新媒體放在眼里,坦白說,我目前還沒法跟他們競選爭,在他們面前保持低姿態(tài),安全渡過市場培育期是至關(guān)重要的,顯然,他們根本無視于我采取什么態(tài)度。但我骨子里的自信讓我有著更高的眼界,我不跟誰比,更不會去逞嘴皮子的強。團隊五個人,是我親自招的,我要的不是那種純粹的拉廣告的人,我招的是有采訪經(jīng)驗、有為客戶做各類策劃意識的記者,他們出去是帶著我的新聞策劃專題及媒體策略方案去做采訪的,廣告,在我這里是一種采訪之中的伴隨行為,它不被暴露為目的,我認為在深圳做平面媒體的從業(yè)者必須要具備這樣的素質(zhì)。但實際上,由于某種偏見,真正有著高學歷,有著非凡創(chuàng)意的人是不愿意去拉廣告的,太多從事平面媒體廣告業(yè)務(wù)的人是那種頭腦靈活、能言善辯、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中低學歷者,他們有著可疑的職業(yè)道德,骨子里的共性是城府深,皆有著不為人知的狡黠的一面。在飯局上可以把胸脯拍得咚咚響,可以許下任何承諾,然后就開始講一堆又一堆的黃段子。雖然他們并不像保險業(yè)務(wù)員那樣那么讓人討厭,老是纏著人家,讓客戶有一種甩不掉的牛皮癬的感覺,但還是因為新聞水平不高的緣故,使他們的廣告目的暴露得相當明顯,在跟客戶的對話中,處于唯唯諾諾的境況。行業(yè)內(nèi)屢屢聽說業(yè)務(wù)員攜廣告款潛逃、業(yè)務(wù)員之間搶單、不正當競爭、個人私自炒單的劣行。這一類人遍布在我的四大竟爭對手中,應(yīng)該說這個行業(yè)是相當混亂的,它需要規(guī)范。也許有人會感覺到我的性格里有某種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和可笑的浪漫主義溫情,以及某種程度的自戀而導致的自負。當我2005年初選擇離開水貝的那一刻,我仍然不認為這些是致命的,相反,這是我至死都不愿意改掉的性格特質(zhì),到現(xiàn)在依然是。這不是出于狹隘的固執(zhí),而是出于對某種良好品格的認定和堅持,我至今還認為,無視于文學的準則而倡導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
做的最好的珠寶平面媒體的那位負責人姓宋,她是一個中年婦女,在珠寶圈內(nèi)有著不小的聲望。(真不知憑什么?)我至今記得她向我扔過來一張擰歪的臉,左臉頰眼瞼下方的位置突然橫出一塊肉來,由于生氣在那兒顫跳個不停。我和她同時去拜訪一個大客戶,宋女士從進門起基本不讓我說話,她滿臉堆笑,奉承話說個不停,顯然她想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他們之間是如何熱乎的。我暗暗納悶,你的媒體做得那么好,怎么你的手法還這么惡俗和老套,沒有看到一個大報所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驕矜和風范,我隱隱地覺著失望!我沉默著,一下子感受到了我和她的距離,啊,我跟太多東西何嘗沒有這種距離感呢?客戶在翻看我的雜志,他問道,《三月的態(tài)度》這個卷首語是你寫的嗎,我說是的,他把眼光專注地看著我,說,我很喜歡你的文字,上次你們雜志登的那個關(guān)于翡翠的文章也是你寫的,我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他瞟了一眼宋女士說,我接受過幾家媒體的個人專訪,那些記者寫我的文字,沒有一篇我滿意的,太實、太板,要不就是露骨的矯情。你能給我寫一篇嗎?他的態(tài)度是居高臨下的,把話輕飄飄地扔到我這里,那厚重的鼻音,漫不經(jīng)心但又讓人無從抗拒。話一說出,宋女士的臉都白了,客戶是上帝,這是她慣有的思維模式。他說起來話毫不客氣,竟當著另一家媒體的面損她,并讓我直接感受到他們之間并不熱乎。他看著我,跟我說,你說翡翠的毛料在緬甸歷經(jīng)賭石這一環(huán)節(jié),這是它妖媚氣質(zhì)的緣起,啊,妖媚,你用來說翡翠的氣質(zhì),我記得你還談到黃金的氣質(zhì),說它散發(fā)著王權(quán)的腥氣以及關(guān)于海盜的聯(lián)想,非常好。下個星期你能交出這篇專訪嗎?
我們同時離開了那個客戶,在電梯口,宋女士就向我展示了我先前講過的那個表情,把一張歪臉扔給了我,我明白,時間成就了她,但無法讓她成為經(jīng)典。我想起客戶的話,他說,你一定會做出最好的媒體。是的,從那一刻起,我暗暗地下定決心,我要做最好的珠寶媒體,用我的經(jīng)驗我的準則來作為這個行業(yè)媒體的標準,做出最好的范本,時間,我現(xiàn)在需要時間,它成為這個夢想的必要條件。最終我拿出了他滿意的專訪,同時,簽下了半年的廣告合約,總價是15萬元。
幾個月時間,這本新雜志慢慢讓人矚目,憑著我對深圳珠寶廣告市場的理解,我的新聞策劃,概念制造都表現(xiàn)出耳目一新的效果。我想,它一定向其它四家媒體露出了它鋒利的小爪子,我已經(jīng)隱約感受到了,某些人跟我說話,態(tài)度、措辭方面已有所不同。我感覺到兩脅要生出雙翼來,想要飛的樣子,啊,這樣的時刻是適合抒情的,因為美好。我的骨子里有著多么令人心碎的浪漫情懷,是的,心碎。當我現(xiàn)在在回望這段往事,想像著當時自己想要飛的樣子,眼淚就流出來。我需要的不僅僅是時間,應(yīng)該說,我更需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認識自己。我的老板總在埋怨我,說是錢賺得不夠快,運作成本偏高。我的運作成本確實比很多的同行媒體要高,我聘的是記者,底薪都不低,此外,我配備的設(shè)計師及編輯部主任都是專業(yè)人才。他突然跟我說,有三個人想來深圳做雜志的廣告業(yè)務(wù),他們不要底薪,只拿提成,讓我管理一下。從老板的角度上看,這三個人不要底薪,他們能不能做好,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損失。我雖然覺得老板用人的心態(tài)有問題,但不好說什么。三個都是男的,在珠三角一帶做了多年的紙媒廣告業(yè)務(wù)。為首的那個,年齡比我大,姓鄭,第一次見面,他表現(xiàn)出一種虛偽的熱情,口口聲聲請我多關(guān)照,說自己沒讀什么書,不會寫文章等語,它反復(fù)地強調(diào)這一點。同時他卻又滔滔不絕地講自己這幾年在廣東做紙媒如何風光,如何如魚得水,賺了多少錢,見識過多少身家過億的老板。我還是隱隱聽出,這個人的話音里有著灼人的挑釁成分。
按照規(guī)則,我們六個人正在跟的客戶他們?nèi)齻€是不許碰的,大的客戶都在我們幾個手上。我完全沒有必要去戒備他們。一個星期之后,我的記者告訴我,鄭先生已經(jīng)搶簽了他手中的單,一年,總額是25萬,這是惡意搶單,是絕對不允許的。當著姓鄭的面,我要求他把單歸于那個記者名下,否則按違規(guī)處置。那姓鄭的輕蔑地哼了一聲,當我的面給老板打了電話,電話那端傳來老板懶洋洋的聲音:小黃,管它是誰簽的呢,能簽下來不就行了,再說了,人家小鄭有本事簽下來,你要鼓勵人家才對啊!掛斷電話,猶如一瓢冷水從頭潑到腳,我的心剎那間就涼透了,在利益面前,我的老板已經(jīng)不辯是非了。
我還是不太明白,這姓鄭的是如何簽下這個單的,他果真神通廣大?我苦苦冥思著。一樣的價格,為什么我的記者沒能簽下?我叫來記者仔細問他跟這個單的所有細節(jié),原來記者許諾對方15個點的回扣,對方遲遲未簽。我和我的記者只有20個點的提成,許諾對方15個點,他本人也只能拿到5個點,這已經(jīng)無法再讓步,客戶的那位市場總監(jiān)胃口太大了,顯然他不滿足于15個點的回扣,姓鄭的簽下了這個單,他一定是給了對方高于15個點的回扣。這三個人是不要底薪的,他們的提成是30個點。這件事情已經(jīng)變得可怕了,我開始慌了。這樣下去,我沒法跟這個姓鄭的斗,并非他們神通廣大,有三頭六臂,而是因為他們手中的籌碼比我要高。他只要許諾給客戶20個點的回扣,他和他的團隊將會搶走我們手上所有的客戶。在這里,我想談一談回扣,關(guān)于回扣,深圳的廣告市場已經(jīng)非常明朗化了,甚至非常透明,多年來,媒體業(yè)務(wù)員慣壞了這些企業(yè)的廣告負責人。它由來已久,盡管我從骨子里抗拒著這種讓人難受的作法,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人能扭轉(zhuǎn)這一切了。這個低劣的游戲我如何能陪這個姓鄭的繼續(xù)玩下去?老板已經(jīng)不再講道理了,此時的我,當然不會相信深圳的客戶會遵循文學倡導的法則,遵守信義、相信他們因為欣賞我的新聞策劃、我的廣告創(chuàng)意,我對珠寶獨特的個人理解以及我感性、陰辣準狠的文字風格而放棄豐厚的回扣。一個事件,讓我面對了所有的真相。而這一切,我其實是多么清楚,我從來都不是蒙在鼓里。然后在后來的幾年里,我遭遇到同樣的事件,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相信我所認定的那些美好,我依然相信…….會有意外,會有奇跡。一個人攤晾著她清澈如水的經(jīng)歷,一覽無余的命運。單薄,仿佛肉身隱退,只剩下一個干凈的瘦的魂靈。
我如何能扭轉(zhuǎn)這一切?如何能拯救我苦苦經(jīng)營的這一切?我深深地知道,這個姓鄭的目的是赤裸裸的,他對做什么最棒的媒體完全沒有興趣,不,他沒有這個能耐!他們?nèi)齻€人就是廣告市場上典型的短、平、快圈錢高手,他才不擔心雜志的命運呢!手機響了,是宋女士打來了,電話那邊,她氣急敗壞地告訴我,說我雜志的記者竟然打破價格底線,以6萬元的價格簽下半年的廣告,這引起了同行媒體的集體聲討。又是姓鄭的他們干的,這是個極危險的信號,它將會把我的雜志推向死亡的邊緣。緊接著,那三個人中的一個居然簽下了一家服裝品牌的廣告,一本珠寶媒體去刊登服裝廣告那將是天大的笑話,它會把我苦心經(jīng)營的專業(yè)化程度的美譽毀于一旦。我當然清楚,這種單之所以能簽下來,當然是他們給予了可觀的回扣給對方。我一定得制止他們。
我覺得我應(yīng)該跟我的老板好好談?wù)?。我想告訴他,鄭先生的操作方式完全像是一頭野獸。我還想告訴他,這本雜志將會毀在這頭野獸手上。老板高興地接見了我,不到一個月,他已進賬不少,這種賺錢的速度讓他興奮不已,坐在他對面,這個長著肥胖腦袋的男人,過于興奮讓他顯得更蠢了。我要求老板解聘那三個人,這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頭野獸了。事情從來都不會有意外,從來不會,我在內(nèi)心已經(jīng)感覺到了,可是我堅決要面對那致命的一擊,用肉身去承受。我想起我的記者在我出門時反復(fù)地叮囑:一定要保住雜志,有了雜志,我們可以重頭來過。他們一定都知道,我是一定會失去雜志的,一定會。老板跟我說,你們可以跟他們一樣啊,全部不要底薪,拿三十個點的提成,以同樣的籌碼跟那三個人公平競爭,用你的實力趕走他們?。?/p>
我說不出話,悲傷被哽在喉管里,我什么也說不出。仿佛很長時間后,我聽見自己說,我要辭職。他沒有挽留。我走出辦公室,那時正是初秋,大院里停著一排小車,安靜得很,幾個老人在芒果樹下打牌,高大的細葉榕也是靜靜地立在那里,舒展它細密的枝葉,一動不動。陽光打在我臉上,一股強烈的酸楚涌向胸口,我還沒來得及學會堅強就首先學會了放棄,我覺得我的激情我的想飛的感覺還沒有完全退去,它們就被懸置了,被冰封了。所有的這一切我都來不及銜接,太突然了,突然到我對自己所做的決定都感到驚訝。長長的空白之后,我才開始真正地傷心起來,越來越傷心,越來越,我蜷縮成一團,這傷心的氛圍一下子將我圍攏,很快將我淹沒。啊,我如何能做到放棄底薪,拿30個點的提成,然后以相同的籌碼去跟那個姓鄭的斗下去?然后重新拿回我所有的客戶,然后把他趕出我的雜志社?我做不到,實在做不到,把自己變成一頭野獸,去趕走另一頭野獸,最后再去回歸成一個人?還可能回歸成人嗎?我不想說,我是一個多么清高的人,不屑參與這種低劣的競爭。事實的根源在于,在這種低劣的競爭中,我得首先要變成一個違規(guī)者,去變成一只比他更瘋狂的野獸,這是我做不到的。在這場商業(yè)競技中,一個務(wù)虛者,以她骨子里的所謂古典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以及可笑的自戀情結(jié),還有,還有,以文學的法則倡導的精神,諸如此類,諸如此類而徹底失敗告終。我從來不認為,這樣的失敗歸結(jié)于一個無知且目光短淺的老板,歸結(jié)于一個特殊的事件。在后來三年的經(jīng)歷里,事實證明,一個務(wù)虛者的失敗是無法避免的,也是必然的。啊,這些失敗都是可知的,但也都是無悔的。半年之后,我在東莞聽說我的雜志徹底死掉了。當時,只覺得心里有一種很細很細的東西一下子折斷了,非常地干凈利落。
我在很多次作家、詩人的聚會場合見到這樣一類人,他們非常地落迫,房租交不起,飯都吃不飽,沒有工作,四處廝混,我經(jīng)常從朋友那里聽到關(guān)于他們的種種劣跡,小偷小摸,借錢不還,喝酒鬧事,背后捅朋友刀子……他們滿嘴惡語,內(nèi)心充滿仇恨,抱怨命運,說自己是最偉大的作家和詩人。最后,他們還會說,他們是徹頭徹尾的務(wù)虛者,之所以有如此下場全是因為他們是務(wù)虛者。啊,沒什么可糾正的。我跟他們一樣,需要辯白,需要掩蓋內(nèi)心的脆弱。盡管本質(zhì)上,我與他們?nèi)绱瞬煌?/p>
塞壬,原名黃紅艷,湖北人,現(xiàn)居東莞,業(yè)余寫散文,發(fā)表若干,有作品入選各類選本。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即將出版。
責任編輯 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