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似　張白懷

公興路229號

上海鐵路老北站以北的一個偏僻角落，有一條小馬路叫公興路。在今天的上海市區(qū)地圖上，先找到閘北區(qū)域，在寶昌路與會文路之間，就可以看到南北向的“公興路”字樣。如今這里高樓林立，60年前，它只是一條短而狹的小街，路面是沙石鋪成的。沿街看不到一家像樣的店鋪。1947年元旦過后，有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到這里察看新建成的幾幢簡陋的二層樓房，他們對房主說明，要買下門牌229號的兩間房子，打算在這里辦起一座小學校。他們已經(jīng)對周圍的居民作了調(diào)查，附近是個棚戶區(qū)，絕大部分都是外地來上海打工的，生活在貧困線上，許多學齡兒童無法入學。其后，他們在公興路229號掛出了“私立方震小學?！钡呐谱?，開始辦理招生工作。春季開學，一百多名失學兒童免費入學，樓上樓下僅三間教室，只能采用復式教學。四名專職教師，都是不領工資，只供膳宿的，另有兩名在校大學生兼課。在繁華的大上海，可以說這家小學校是最最不起眼的了。

不久，校門口又掛起另一塊牌子“上海市第六十七民眾夜校”。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就在這里開始。

“方震”二字的由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赫赫有名的中國軍事理論家蔣百里，浙江海寧人，名方震，生于1882年，卒于1938年。他曾先后到日本、德國學習軍事。蔣百里是民國初年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他不但精通軍事，還曾大量翻譯有關歐洲文藝復興的著作?！捌咂摺笨箲?zhàn)前夕，他為加強國防奔走呼號，提出許多重要的抗日方略。他對軍、政、學、思想文化界有著非常廣泛的影響，在國內(nèi)外享有很高的聲譽。1938年秋，他被任命為陸軍大學代理校長，赴任途中猝發(fā)心臟病，11月4日逝世。

以這樣一個無黨派歷史名人的字“方震”，來命名一所新辦的小學，是有其時代動因的。

蔣百里有一個侄兒叫蔣復璁，叔侄的年齡相差不大。蔣復璁192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1930年留學德國柏林大學，攻讀哲學及圖書館學，學成回國后即任中央圖書館館長(1949年去臺灣后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的胞兄蔣公轂膝下沒有兒女，兄弟情深，蔣復璁把自己的大女兒蔣麗似過繼給二伯父，麗似離開生父時只有兩歲。方震小學的故事，就是從蔣麗似開始的。

蔣麗似是一個中共地下黨員，她1940年在啟秀中學念書時就參加了黨組織，后來在大夏大學畢業(yè)。蔣百里的遺屬住在上海，三女兒蔣英，五女兒蔣和——她們的年齡與蔣麗似相近，輩分是姑姑。蔣百里有個門生程一中，曾在軍政界任職，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是民革成員，戰(zhàn)前在北京時，與蔣家關系密切。他的女兒程哲宣幼時與蔣和是玩伴，抗戰(zhàn)勝利后在蘇州社會教育學院音樂系肄業(yè)，追隨著名歌唱家高芝蘭和蔣英學習聲樂。蔣英在歐洲接受音樂教育，此時已是上海著名的歌唱家。當時蔣麗似在民眾教育專家俞慶棠主持的市教育局社教處創(chuàng)辦的一所民校工作，正巧缺少一位音樂教師，她對蔣和提起，蔣和便介紹程哲宣去幫忙，蔣麗似跟程哲宣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這個大女孩思想進步，便有意識地加以啟發(fā)引導。蔣麗似在黨的地下組織領導下，長期以教育工作者的合法身份進行秘密活動，并負責市教育局主辦的民眾(工人)夜校的工作。程哲宣覺得呆在學校里念書沒意思，不如自己來辦個學校，蔣麗似表示支持這個想法。經(jīng)過短時間商量，她們提出了辦一所小學的方案。辦學要通過市教育局批準立案，這就要有一個充分的理由：為紀念大軍事家蔣百里——蔣方震先生，定名為“方震小學”，組成一個以蔣先生的女兒蔣和為董事長的學校董事會。這件事由蔣麗似請她的生父蔣復璁派下屬向市教育局申辦，很快就批準了。辦學的資金是個難題，程哲宣賣掉她心愛的進口鋼琴，向父輩的朋友們一家一家展開募捐；她從湖南同來上海的好友楊代琇，在中國新聞?？茖W校讀書，有一批進步同學，特別是印尼華僑子弟莊晴勛(莊辛)和孫毅等，還有陳家的世交、南通紡織工學院的學生顧耀濂，也熱情贊助。蔣麗似也動員了自己的社會關系。多方努力的結(jié)果，終于募集到購置校舍的資金。這里還應該提一下，當時正好蔣英在一家大劇院舉辦獨唱音樂會，她也準備將演出收入提供一些經(jīng)費，可惜場租費開支大，未能如愿(正是這一年暑期，蔣英與留美的錢學森在上海舉行婚禮后赴美)。

有了校舍，要找到志同道合、不領工資的一批教員也是問題。開始只有校長程哲宣、教務主任楊代琇、總務鄒坪三個人，也真是得道多助，中國新專一位地下黨員原在湘湖師范讀書的愛人朱為先，抗戰(zhàn)期間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在杭州做小學教師，她棄職到上海來了；暨南大學經(jīng)濟系的學生董運謀、大同大學姓張的學生也參加教學。在艱苦的生活條件下，年輕人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朱為先當時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叫《小學校和興隆當》，意思是將來要消滅剝削制度。蔣麗似把她管理的一所民眾夜校也搬過來，這樣可以得到市教育局按月發(fā)給的一點費用，補助學校開支。在因陋就簡的條件下，方震小學誕生了。

一個秘密的地下聯(lián)絡點

在籌辦方震小學的過程中，蔣麗似及時向地下黨組織匯報，她的上級是上海地下教委負責人丁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形勢教育和革命理想教育，程哲宣由蔣麗似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而作為方震小學發(fā)起人之一的中國新專學生莊晴勛和他的幾位同學，在此之前就是共產(chǎn)黨員。教務主任楊代琇也被吸收入黨。義務教員董運謀，還有負責總務工作的鄒坪，隨后也加入了中共。1947年暑假，校長程哲宣接待了蔣麗似介紹來的一位教師，程哲宣心里當然明白，這是自己人。這位教師名叫陸兆書，無錫人，他穿一套藍布衣衫，完全像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只知道他有過胃潰瘍，治療后基本好了，還有貧血現(xiàn)象，到上海來是一邊休養(yǎng)，一邊教點書。從1947年9月到1948年2月，這位陸老師在方震小學進進出出，在校時給學生上點課，不在校時別的教師代課，直到1948年春節(jié)前他帶董運謀離開時，非黨員的朱為先老師才知道陸老師的真實姓名和身份。陸老師真名叫卜明，抗戰(zhàn)勝利前后是蘇北根據(jù)地的縣長，1946年12月從解放區(qū)派到白區(qū)搞地下工作。由中共上海地下教委領導人之一的丁瑜，介紹給蔣麗似到方震小學隱蔽，使方震小學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個地下聯(lián)絡點。其實卜明1947年在上海局外縣工委領導下，黨內(nèi)職務是蘇州縣縣委書記，在蘇州的從云小學內(nèi)設立秘密的地下縣委機關。從1947年9月到1948年2月，方震小學是他在上海的歇腳處。丁瑜的丈夫是上海局外縣工委的周克，正是周克通過丁瑜接上的關系。因為卜明政治水平高，活動能力強，對黨的事業(yè)有強烈的責任感，在1948年2月離開“方小”去浙東四明山根據(jù)地接受新任務之前，他根據(jù)上海局外縣工委的指示，凡有社會關系可以充分利用，爭取打進各地國民黨軍政機關、部門去，做好迎接解放的各項準備，也可以跨地區(qū)派進去，并吸收符合條件的青年學生入黨。1947年9月，“方小”來了一個投身民主學生運

動被列入通緝“黑名單”的南京中央政治大學研究生黃建平，他是發(fā)起人地下黨員莊晴勛的中學同鄉(xiāng)好友，暫時到“方小”隱蔽。黃建平是一個有理想的青年知識分子，原來以為抗戰(zhàn)勝利后國家有希望了，但在南京看到國民政府一意孤行，發(fā)動反人民的全面內(nèi)戰(zhàn)，他憤而參加“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5·20”學生運動，決心與國民黨反動派決裂。黃建平到“方小”后，受到卜明的思想教育，希望去解放區(qū)，卜明認為“方小”校長程哲宣的父親程一中與湖南軍政界頭面人物有舊，大可利用此種關系，決定派黃建平去長沙，由程哲宣找到上層關系，共同開展工作。由董運謀介紹，卜明接觸了暨大及其他高校的進步學生，卜明逐個考察，吸收入黨的有陳健藩、李東魯、鐘果行、吳靚云(吳華)、黃梓林等人。在蘇州時，他遇見一位教師周沙塵，了解周是1938年的黨員，在白區(qū)地下斗爭中失去組織聯(lián)系。周沙塵到上海后，通過外縣工委審查，批準重新入黨。卜明到四明山組建第六支隊任政委，在路南武義諸縣山區(qū)開辟工作，方震小學作為地下聯(lián)絡點，上海局外縣工委周克兩次派遣鄒坪攜帶大量西藥進山。

校長程哲宣去湖南后，由蔣麗似任校長。1948年9月蔣麗似根據(jù)地下組織指示，暫時異地隱蔽，方震小學的實際工作由教務主任楊代繡負責。1948年下半年，為適應斗爭形勢的發(fā)展，上海黨的地下組織從原來按行業(yè)系統(tǒng)領導改變?yōu)榘吹貐^(qū)分工，方震小學原屬地下教委，改變?yōu)槭荛l北區(qū)委領導，直接聯(lián)系“方小”的是周紹錚同志。此時“方小”發(fā)起人之一的莊晴勛，已從中國新專畢業(yè)，也直接參與“方小”的工作。1947年冬，領導人王鼎成認為“方小”進出人員多，必須疏散，1948年2月卜明帶董運謀離開時，張白懷這一曾在民眾夜校任課的地下黨員，也應聘去杭州《當代晚報》任總編輯，每月都來上海方震小學，向新領導人周紹錚匯報請示，他在杭州也開創(chuàng)了局面，積蓄力量，以待時機。

綜上所述，可見自1947年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從方震小學走出去或通過它找到革命道路的同志，在迎接解放斗爭中，都在各自的秘密崗位上作出了貢獻。事實上，以方震小學為聯(lián)絡點的來自三個不同的地下組織系統(tǒng)，一是蔣麗似的教委系統(tǒng)，二是周克的外縣工委系統(tǒng)，三是周紹錚的閘北區(qū)委系統(tǒng)。

進入歷史的記憶

卜明到四明山根據(jù)地后，六支隊發(fā)展很快，1948年3月13日、14日，國民黨松陽縣縣長祝更生、麗水縣縣長張慕槎和縣自衛(wèi)總隊隊長胡允孚相繼率部起義，這是卜明的大手筆。解放后，卜明任金華地委副書記、溫州市市長、浙江省計委副主任，1972年上調(diào)北京，1975年至1984年任中國銀行副行長、行長、董事長，兼國家外匯管理總局局長、國家進出口管理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金融學會會長等職。1999年2月5日因肝癌不治逝世，終年83歲。

解放前夕，卜明把他在方震小學時發(fā)展的關系交給上海局外縣工委的周克領導。1947年下半年，上海江灣軍火庫大爆炸，是周克布置周沙塵策動其外甥趙聚能實施的。

陳健藩由卜明吸收入黨后，在外縣工委周克領導下，批準他利用福建同鄉(xiāng)關系打入國民黨海軍，任務是策動軍艦起義。他先在“昆侖號”任書記官，經(jīng)過細致的工作，已團結(jié)一批力量。但當一切準備就緒，準備在“昆侖號”駛出吳淞口時動手，啟航前兩天突然有一個排的警衛(wèi)部隊上艦，帶有家屬的艦長和官員動搖而改變主意，起義計劃失敗，陳健藩帶同準備起義的骨干士兵11人到福州登陸后，與我游擊隊取得聯(lián)系，上山打游擊，福州解放后才回到上海。之前由他教育感化的“長治號”中士陳仁珊，1949年9月19日成功發(fā)動了“長治號”起義。

肩負策反任務到湖南長沙的黃建平，與程哲宣結(jié)成伉儷。以程潛為首的湖南軍政要人，決心脫離反動陣營，響應和平解放的號召，在這個過程中，黃建平為了做國民黨上層人物的工作，以“民革”的面目出現(xiàn)，他曾親赴東安會見唐生智將軍，聯(lián)絡并建立民革湖南省的第一個組織“民革長沙工作委員會”，對省參議會議長唐伯球，省府秘書長劉公武等人做思想工作，組成“湖南人民和平自救委員會”，使湖南各方各派人士從各自為政走向團結(jié)一致，謀求和平起義，共同抵御“華中剿總”白崇禧從武漢進入湖南頑抗的計劃，促成全省和平起義的實現(xiàn)。湖南和平解放后，他任湖南省民革秘書長，后為湖南醫(yī)學院馬列教研室主任，又在中醫(yī)研究上有所建樹。

由地下教委王鼎成批準，1948年2月離開上海去杭州的張白懷，組織關系一直留在“方小”，每月到上海匯報工作。1948年夏，王鼎成進入解放區(qū)后，莊晴勛和張白懷的組織關系都交給閘北區(qū)委周紹錚。1948年下半年，張白懷在杭州站穩(wěn)腳跟，團結(jié)一批進步分子，由他主持編務的《當代晚報》有了一定影響。在解放戰(zhàn)爭進入決定性階段時，他派專人秘密收抄陜北廣播，然后改頭換面，以“本報南京專電”、“本報收聽舊金山廣播”的電頭發(fā)表，使消息不脛而走。張白懷還秘密搞武裝策反。1948年夏，卜明六支隊教導員董運謀從游擊區(qū)來，說那邊非常需要會打仗的和醫(yī)務人員，希望輸送過去。1948年秋，張白懷通過一個復員青年軍士兵在余杭黃湖地方掌握了三個聯(lián)防隊。直到1949年1月。張的組織關系轉(zhuǎn)給杭州后，這項杭州外縣的策反行動，由市委書記林楓直接領導，派老黨員祝歧耕前往工作。這支地下秘密武裝一百余人，在迎接渡江大軍沿京杭國道解放杭州時，發(fā)揮了積極作用。與此同時，張白懷還參與杭州地下市委組織的海寧、平湖地方策反。

上海解放前夕，國民黨軍隊潰逃，我軍進入市區(qū)之前，根據(jù)中共閘北區(qū)委指示，動員廣大群眾迎接解放，公興路地區(qū)周圍居民群眾以勞動貧民階層為多，兩年多來方震小學招收貧民子弟入學，又辦工人夜校，與周圍群眾已經(jīng)建立了良好的關系。為確保上海解放前夕的社會治安，周紹錚指示莊晴勛、楊代琇動員群眾組織人民保安隊，約有一千余人參加，組織為若干小分隊，在全區(qū)范圍內(nèi)巡邏，維護地方治安。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這個方震小學是紅色的。

周紹錚是解放前方震小學聯(lián)絡點的直接領導人，解放后任中共上海滬北區(qū)委委員，上海北站區(qū)軍事接管委員會副專員。后任中共北站區(qū)委委員、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常委，上海北站區(qū)人民政府副區(qū)長、閘北區(qū)人民政府區(qū)長等職?！拔母铩焙螅瑩螄鴦赵焊泵貢L，第六、七屆全國政協(xié)秘書長。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