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鳳
陳偉初到機關時,是惟一一個大學生,他精通文史,而且愛好文學,據(jù)說還能將“十三經(jīng)”倒背如流,因而常常作“鶴立雞群”狀,惹得工農干部們紛紛看他不順眼。時間久了,知道他品性的人更加鄙視他,說他裝了一肚皮書,只曉得兩個字:做官。
那時陳偉年輕氣盛,聽后昂首答道:“想做官何罪之有?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眾人都撇嘴冷笑。惟有行武出身的局長大加贊賞:“好,有志氣!俺當初不也是區(qū)區(qū)伙夫?要沒上進思想,還能從班長熬到連長,再熬到營、團長再轉業(yè)下來又干這個?好好干,有志者事竟成嘛,哈哈!”
陳偉自然感恩不盡,于是將局長引為至交,時時奉上耿耿忠心。在同事中引來一片讒言,他也沒有察覺。
然而,命運偏偏與陳偉作對,他始終不能“加官進爵”。五七年剛要被提拔為科長那會兒,一夜間突然開始“反右”,他差點兒就被公推為“右派先生”,幸虧局長最后關頭出來說了一句話,才幸免于難。幾年過去,陳偉在局長的鞭策下發(fā)奮圖強欲東山再起,剛要如愿時不料又來了一場“文革”,二人同被劃為“牛鬼蛇神”被驅入棚。局長念他的忠心,便推薦他當“棚長”,領導學習文件之類,以滿足他的心愿。不料此事竟也萬難,眾“牛鬼”揭出他“漏網(wǎng)右派”的老底,他的“官”夢又一次沒有圓成。
在牛棚一泡幾年后,陳偉終于悟出了“鋒剛易折”的道理:獨有大學文憑,又與局長私交過密,再加上“將軍意識”,自己豈能不成為“眾矢之的”?于是決定斂起以往的鋒芒,忍辱負重,靜待時來運轉。
終于熬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轉機。局長升任廳長,當初鄙視陳偉“官迷心竊”的有識之士們,一個個也都做了大大小小的官,最不濟的也是股長,只有陳偉仍在當他的“好士兵”。一天,他攜帶禮物去廳長府上拜訪,不禁流淚,默默不語。廳長感到驚訝,追問再三才知道他是壯志未酬,不禁大怒,抓起電話打到組織處,吩咐無論如何也要給也該給陳偉一個副處級了……很快,組織處就將提拔報告及鑒定之類材料送與陳偉過目,辭藻華麗,極盡贊揚。前車之鑒,陳偉口中自然謙虛了幾句,等回家后才敢心花怒放,痛飲數(shù)杯后,乘興揮筆寫下了“大器晚成”四個字,并高高掛在書室,以表達喜慶之心。
可惜,仍高興得太早。該提拔報告本是應付廳長差事的,根本沒往上送。數(shù)月后人家才委婉轉告陳偉:您已年過五十三,現(xiàn)在提拔干部講年輕化,因此所以等等。陳偉希望再成泡影,遂想就此死心罷了。不料這次廳長主動找上門了,發(fā)怒說:“知識分子越老越好用嘛,哼,簡直教條兒!”回頭看見“大器晚成”的中堂,又轉怒為喜:“好,干革命就是要有這種鍥而不舍的壯志。有志者事竟成,我說了話也一定要兌現(xiàn),明年,我一定要親自過問!”
到了明年,果然,在老廳長的親自干預下,提拔陳偉為副處級的報告終于送到部里待批。然而命運在這最后關頭又一次與他過不去了:老廳長突然病危住院,隨即查出是肝癌晚期,命在旦夕!陳偉深知組織處的人五十年代就跟他作對。直到今天,老上司這一去,那報告是永遠批不下來了。這時,陳偉早已心涼,只悲嘆了一句“天亡我也”,然后匆匆趕到醫(yī)院。
廳長果然己到彌留之際,機關所有領導也都到齊了。當陳偉得知老廳長在病榻上還曾親自打電話到部里催批他的提撥報告時,不禁感動得痛哭流涕,“噗”地跪倒床前,大放悲聲。
哭聲驚醒了瀕死的老廳長。他掙扎著用盡最后力氣說:“不讓你如愿……以償,我,我死了也心中有……有愧呀!現(xiàn)在,我,我是還有這個能力的……”
陳偉早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廳長不再理他,對組織處下達了生前最后一道命令:他死后,必須讓陳偉進入治喪委員會,按級別套,即使是委員,也該享受副處級待遇……說完,溘然長逝。
訃告貼出,陳偉名前平生首次有了頭銜,而且具體事宜均由他操辦。盡管有小人惡作劇地在他的名字后添上“(享受副處級待遇一星期)”字樣,但治喪期間,陳偉能夠下令調動小車,簽字批出一筆筆喪葬費,終于還是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大約為了盡量延長“任職期”,也為了感激老廳長知遇之恩吧,他要求年輕干事征集廳長遺物,以備今后辦“局史、廳史陳列”的用處。
遺物中包括老廳長批過的文件、信函之類。當組織處送來一份紙頁已黃朽的報告時,陳偉雙眼頓時發(fā)直了:那是五十年代準備提他當科長的請示報告,上有“年輕有為,有理想有抱負”的句子。令陳偉差點昏厥的,卻是報告上方一行字跡歪歪扭扭的批示,字字句句觸目驚心:
“提拔干部應著重考慮工農干部。此人有野心,一般可用,但不可重用!”
陳偉雙眼發(fā)黑,再不敢看批示下那熟悉的簽名了。
【責任編輯 劉春先 gudaohuangcheng@126.com】
小說月刊2008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