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朱穆說我們見過面。我還知道你管著這條甬道的衛(wèi)生,似乎你還兼管酒店會場的清潔。老人細細端詳朱穆的臉,說,好像是有你這個人。又扭過臉去看香格,你呢?香格說我剛從二戰(zhàn)戰(zhàn)場上撤回來,我叫香格尼科娃。老人說你好像不是來開會的人吧?至少我沒見過你。香格說可是我至少見過你三次,克萊斯特元帥。
老人問你叫我什么?香格撇撇嘴,懶得再去理他。老人再狐疑地看他們一眼,說你們真是一起的?朱穆和香格一起說,沒錯,克萊斯特元帥。
老人怏怏地走了,臨走前狠狠地瞪了香格兩眼。香格莫名其妙地說他好像特別忽視我又好像特別仇恨我……他真是治安協(xié)管?朱穆說他這把年紀就算追上壞人又能干什么呢?這時手機響起短信提示,打開看,是西雙發(fā)來的,卻只有一句話:保守秘密是做人的美德。
朱穆就嘿嘿地笑起來。香格問你傻笑什么?朱穆說西雙賓德投降了。香格說斯大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了?朱穆再嘿嘿笑,又說,桂林和北黛失蹤了。
桂林和北黛失蹤了?香格吃了一驚。
總之都不在他們的房間里。朱穆說。
他們會去哪里呢?香格有了不安,這不過是一個小島??!
也許潛到湖里去了吧?朱穆說,在湖水里喝茶打牌喝酒聊天打情罵俏勾肩搭背及其它。
別亂說,香格正色道,他們可真的老實得像農(nóng)民。
朱穆掏出香煙,彈一根給香格,香格接了,沒深沒淺地吸一口,嗆得連連咳嗽。朱穆為自己也點上一根,打火機熄滅的一剎那,他喊起來,竹子上有字!
竹子上有字。幾乎每一棵竹子上都有字。字是游客用刀子刻上去的。這一片竹子長得格外粗壯,竹桿便成為游人們刻字留念的最佳選擇。朱穆再把打火機打著,輕聲念起來:腰以上是靈魂之愛,腰以下是肉體之歡?!孟袷歉?思{說的吧?
香格說我哪知道?再看看旁邊這棵。
就看旁邊那棵:今年真粗,明年更粗,你說是嗎?
朱穆哈哈大笑。
香格說他說得好像不對。竹筍有多粗,竹子就有多粗,是這樣吧?
朱穆壞笑著說也許留言者指的并非竹子。
香格慍惱地掐朱穆一下,說再看再看。
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呵,老母豬打哈欠——好大的口氣!香格說,再看再看。
人民罪犯人民愛,人們罪犯愛人民。朱穆看一眼香格,怎么這么別扭?
香格說也許這個小島以前真的是一座監(jiān)獄,再看看這棵。
笑一笑,少一少;惱一惱,老一老。——原話好像不是這么說的吧?
要不怎么說詩在民間?香格說,再瞅瞅這棵。
有些理想就像“操你媽”,就算天天掛在嘴邊不厭其煩地說,也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阏f留言者是哲學家還是流氓?
哲學家還是流氓關你屁事?香格推朱穆一把,一看這些你就眼睛發(fā)亮。這棵呢?
早晨喝你豆?jié){,中午啃你豆包,晚上吃你豆腐?!也铝粞哉呖隙ㄟ^著神仙般的日子。朱穆終于笑出聲來。
他只是給嘴巴過癮吧?香格說,也許早晨中午和晚上,頓頓扒拉豆腐渣!
朱穆笑岔了氣。
笑什么笑?香格將朱穆往旁邊擠,再看看這棵吧!
我是孫小玲的情人。——什么意思?
不好理解嗎?香格扔掉煙蒂,就是說他是孫小玲的情人。
為什么要刻在竹子上面?
賣弄招搖唄!香格說,男人不都這樣?
也許他是孫小玲的仇人,朱穆說,用這句話來造謠誹謗。
也許他是孫小玲的老公,香格說,用這句話來試探底細。
也許他是孫小玲的朋友,朱穆說,這句話只是一個惡作劇。
也許她就是孫小玲本人,香格說,這句話只是女人自以為是的虛榮。
咱們還是看看下面署了誰的名子?朱穆再一次將打火機打著,松贊干布!
香格說,好家伙,人鬼情未了。
我們再去那片竹林看看吧。朱穆建議道。他的興致越來越高。
香格卻沒有動。突然她問朱穆,桂林和北黛這兩個農(nóng)民真不在酒店?
朱穆說真不在,起碼我在酒店沒有找到他們。我說咱們再去那片竹林瞅兩眼去?
可是他們能去哪里呢?香格的目光里露出擔憂。
你管他們去哪里?朱穆說,就算他們真是農(nóng)民,也不是三歲農(nóng)民。
我們應該去找找他們。香格輕輕拽拽朱穆,這么晚了,這兩個農(nóng)民要是出什么意外就麻煩了。
兩個人就提著酒瓶子滿島尋找桂林和北黛。他們找遍每一個涼亭每一片竹林每一條岔路每一窩草叢,就是不見兩個農(nóng)民的影子。撥兩個人的電話,全部關機。夜已經(jīng)很深,月亮時時隱進灰藍色云層,一座島忽明忽暗。
起了風,每一片竹葉都在嘩啦啦抖動,似乎連小島都開始抖動起來。經(jīng)過酒店的時候,朱穆和香格一起去走廊詢問那個“眼睛都沒眨一下”的樓層服務員,對方說他們肯定沒回來……蚊子都別想從我眼前溜過去。打桂林的房間電話,果然無人接聽。把門敲變了形,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再問樓層服務員島上還有沒有其它可以逗留的地方,比如第二家酒店第二家酒吧等等,對方說肯定沒有,白菜窖都沒有一個。她這樣說,朱穆也焦急起來,他說這兩個農(nóng)民該不是真的潛到湖水里去了吧!
一語驚醒兩位夢中人?,F(xiàn)在他們決定去湖邊好好找一找。其實甬道就在湖邊,走在甬道上就可以看見泊靠在湖邊的旅游船和漁船。這里夏天雨水很大,大多數(shù)船都搭起篷子。很多船篷更像一個船倉,只在船尾留一個敞口。如果把船調過去,即使你就站在岸邊,也根本不可能看到篷子里的人。問題就出在這里,朱穆和香格注意到船,卻忽略了船上風景。
果然,他們在繞島半周以后,終于聽到從一條漁船的船篷里傳來陣陣放肆并且悠長的鼾聲。兩個人的鼾聲。配合默契的男女二重唱。
岸邊并排擺放著兩雙皮鞋。一男,一女。
男鞋是桂林的,女鞋是北黛的。北黛的鞋面上沾著一小團淤泥。
朱穆沖香格擠擠眼睛,輕嘆一聲說,農(nóng)民的智慧是無窮的。他示意香格提起北黛的皮鞋,自己又提了桂林的皮鞋,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返回甬道,返回剛才他們欣賞留言的那片竹林。格香問你想干什么呢?朱穆壞笑著說你想想,當他們醒來,調轉船頭,卻找不到鞋子,會是怎樣的一種表情?
香格說這樣不好吧?從湖邊光著腳回到酒店,人會被凍壞的。朱穆說你放心凍不壞,也許他們現(xiàn)在就光著身子……香格說不會吧?聽兩個人睡得那樣香。朱穆說干完那種事,躺在南極也會睡得像頭豬。香格說你可不要胡亂猜測別人,也許他們只是聊著天,就睡過去了。
朱穆說你要是掃黃辦的話,肯定會放走所有小姐和嫖客……不管怎么著,咱們先把他們的鞋子藏起來再說。香格怔了幾秒鐘,問他,藏到哪里呢?朱穆說就藏到“晚上吃你豆腐”那棵竹子下面吧!我看挺貼題……還可以再加上一句,晚上去船上吃你豆腐。
找到桂林和北黛,朱穆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人卻感覺有些困了,問香格,她說她也有些累。兩個人一起往酒店走,途中朱穆第五次把手搭上香格的肩膀。香格的肩膀瘦削單薄,朱穆不像在摟著她倒像在捏著她或者握著她。他們在酒店門前停下腳步,朱穆松開緊摟著她的胳膊,做了總結性發(fā)言。我們的勾肩搭背應該到此為止了。他說。
突然香格就哭了。
也許香格早就哭了,只是朱穆沒有注意。她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淚水,那些淚水絕不可能是在瞬間噴濺而出的??墒窍愀裢蝗恢g哭出了聲,拖了京戲旦角一樣經(jīng)過裝飾的華麗尾音,聽起來委屈無比悲愴無比。她緊抓著朱穆的手背,長長的指甲深深地嵌進朱穆的皮肉。
朱穆被嚇壞了。他說你怎么了香格?你哭什么?你舍不得帥哥我嗎?要不我們繼續(xù)勾肩搭背繞島一周?
香格抬起頭,淚珠噼哩啪啦往下掉。桂林他傷害了我,她說。
桂林他傷害了你?朱穆莫名其妙。
我是桂林的情人。
你是桂林的情人?朱穆幾乎栽倒,你是不是在說醉話?
我是桂林的情人,香格說,我和桂林不是你們認為的七天前才認識的,我們很早就認識……你知道,你和桂林的那個公司,與我們公司,很早就有業(yè)務關系……我是桂林的情人,或者說桂林是我的情人,一回事……不過我們說好了,我們只是精神戀愛,永遠的精神戀愛……多美好的事情啊……我們發(fā)誓一輩子只談戀愛不做愛……我們都說好了……可是桂林他欺騙了我……
桂林他沒有欺騙你,朱穆遞給香格一包紙巾,他的確沒有和你做愛。
但是他和北黛做了!
也許他們真的是聊天聊累了……
不,香格沖朱穆狂嗥,他們做了!
朱穆聳聳肩膀,無話可說。桂林是香格的情人,香格是桂林的情人,兩個人曾經(jīng)在虛空的精神世界里相依為命,這樣的事情想起來的確非常美好。
可是這又怎么可能?他們在所有的場合都表現(xiàn)得如同陌生人一樣冷淡。當男人們背地里夸香格漂亮時,桂林是絕不會參入進去說上一個好字的;而當有人開起桂林的玩笑,香格甚至會跟著嘲笑他幾句或者干脆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他們絕對沒有任何疑似情人的跡象?;蛟S全世界的情人都這樣吧?不露聲色,不留痕跡。
或許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每個人的情人。過去的,現(xiàn)在的,將來的,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正在發(fā)生的,即將發(fā)生的……只要他們守口如瓶,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朱穆只好陪著香格傻站,直到她稍稍恢復平靜。他晃晃手里的酒瓶說,去我房間把這點酒喝光吧?香格點點頭。他解釋說外面實在太冷啦。香格又點點頭。他說喝完了你就回房間休息。香格再點點頭。他拍拍香格的后背,說,堅強些,香格尼科娃同志。
兩個人各自占據(jù)一張大床,中間的床頭柜上,放著只剩了瓶底的兩瓶葡萄酒。朱穆問哪瓶是你的?香格說我也記不清了,隨便喝吧。朱穆就隨便抓起一瓶,咕咚就是一口。香格臉上仍然掛著可憐兮兮的小淚珠兒,她不喝酒,也不說話,只是目光癡呆地盯著手里的酒瓶。
朱穆掏出手機調鬧鐘,怎么也調不好,只好給總臺打電話。他知道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睡過去將很難醒來,他得讓總臺在早晨五點準時催他起床。電話占線,掛斷,喝一口酒,再撥,仍然占線。他低罵一句,讓香格稍等,一個人出了房間。
大廳里朱穆看到總臺的兩個小姑娘每人抓一部話機瘋打不止。她們說警察要來查房了警察要來查房了。朱穆跑過去問大堂經(jīng)理警察要來查房了?大堂經(jīng)理說是啊是啊就沖進了電梯。朱穆神情恍惚了幾秒鐘,然后撒腿就往樓梯上飛奔。
那個“蚊子都別想從眼前溜過去”的樓層服務員早已不知去向,朱穆只好親自敲起508房的房門。
他低著聲音說西雙快開門警察要來查房啦!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加大力氣敲,里面仍然死一般靜。朱穆返身躥回自己的房間,見另一張床上的香格已經(jīng)睡著。她是穿著朱穆的外套睡著的,她的手里緊攥著酒瓶,身體彎得如一條炸過的大蝦。似乎她還說起了夢話,她說,摟著,我們都暖和一些。
朱穆無暇理她,只顧啪啪啪地撥著508房的電話,電話里傳來滴滴滴滴滴的聲音,不急不躁。朱穆正考慮要不要去把508房間的門踹開,他的房門卻被人別人打開——是那個“蚊子都別想從眼前溜過去”的臉上落滿麻點的樓層服務員,身后還跟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
那顯然是兩位警察,目光里閃爍著只有警察才洞察一切目空一切的威嚴并且蠻不講理的光芒。朱穆沖他們笑笑說,過來,喝點。
兩位警察表情嚴肅地出示了證件。朱穆說我們是開會的。一位警察說我知道你們是開會的,但是得請你們出示一下身份證。朱穆說住店的時候不是出示過嗎?警察說那是出示給酒店看的,現(xiàn)在是我們要看。朱穆指指香格說可是她睡著了。警察說正是因為她睡著了所以才可能有問題……得麻煩你把她叫醒。
香格在睜開眼睛的同時說我們接著喝。香格在看到朱穆的同時說摟著我摟起來暖和一些。香格在看到警察的同時說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是來打擾我和帥哥喝酒的嗎?朱穆急忙說這兩位就是和我們魚水深情的人民警察,你別怕他們只是過來查一下房……警察和老百姓啊嘿嘿咱們一家人,咱們是一家人啊才能夠靠得緊啊嘿嘿……
兩位警察并不理睬朱穆的自娛自樂或者裝瘋賣傻,他們在仔細看過香格的身份證以后輕聲跟香格和朱穆說了聲對不起就轉身往外走。待走到門口,一位警察又突然回頭,問香格,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他房間里?
香格說,喝酒。聊天。
警察說可是我剛才看見你在睡覺。
香格說,我喝醉了。
警察說是這樣的,有人舉報說有個男游客可能在島上招雞,所以我們不得不過來看一下——你以為我們喜歡深更半夜出警?他指指朱穆,舉報人懷疑的當然就是你,他說你在島上摟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的。
他又指指香格,那女的指的可能就是你。沒有辦法啊,他接著說,咱們這個小島所倡導的,就是綠色旅游。綠色旅游你們懂不懂?你們應該懂吧。不過恕我直言,這種事你們還是少干,盡量別干。雖然這事不犯法,可是畢竟為道德規(guī)范所不允許,是不是?這位女士說你們剛才在聊天,聊天她還用女扮男裝?是不是?聊天還能聊到睡過去?等你們回到家,見到自己的愛人,難道心不虛?……開會也不能開到一張床上去啊,是不是?不說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打擾了。
說完扭身就走,門也忘記了關上。
朱穆把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光,對香格說,那個冒充猛男窮追不舍的老頭,肯定還兼了綠色旅游的形象大使。
香格說那個混蛋剛才什么意思?什么“為道德規(guī)范所不允許”?什么“見了愛人心會虛”?什么“開會開到一張床上”?他什么意思?
朱穆說隨他怎么去想。這點酒喝光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香格說他怎么可以這樣說話?他有資格跟我這樣說話嗎?在家里,在平時,我他娘的連夜都不敢熬,可是今天我就是不想睡覺就是想瘋個通宵,不可以嗎?平時我他娘酒不沾唇今天我就是想把自己徹底灌醉,不可以嗎?平時我總是裝成賢妻良母今天我就是想讓老公以外的男人摟摟我,這過份嗎?我穿著男人的衣服怎么了?越劇里不都穿么?我露了肚臍眼兒怎么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不都露了嗎?我長得像個小姐怎么了?這他娘的說明我性感!這也值得他娘的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口里大呼小叫,臉上眼淚婆娑。一番發(fā)泄之后,才發(fā)現(xiàn)西雙他們全都擠在門口往里看。四個人都穿著睡衣,四個人都睡眼朦朧。
你們倆沒事吧?西雙關切地問。
朱穆擺擺手說,沒事。
西雙和羅衫走進來勸了香格幾句,說警察只是例行公事,犯不著跟他們生氣,就各自先回了自己的房間。
真沒事?北黛問。
真沒事。朱穆說,你什么時間回來的?
早回來了??!北黛的聲音里露出得意,喝酒喝得頭暈,和桂林在涼亭里坐了一會兒,就回來睡了。聽見警察在窮吼,以為你們出了什么事,赤著腳就往外跑,跑到走廊里才發(fā)現(xiàn)忘記了穿鞋,就又跑回去套上了皮鞋。你看,穿著呢。她從睡袍里露出皮鞋一角,朱穆正好看到那一小團黑色的淤泥。
你們放心,回去后我們什么也不會說的,權當今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北黛看著桂林,你說是嗎?
桂林連連點頭。
北黛就上前拉起眼淚汪汪的香格,又連哄帶騙往門口拽。香格輕輕掙扎了一下,舉起酒瓶,將瓶子里的殘酒一飲而盡。
一番折騰讓朱穆睡意全無。他躺在床上抽煙,眼睛直盯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其實他并不認為西雙和羅衫或者桂林和北黛所做那件事情的本身有多骯臟,他甚至認為,這或許也是一種美好,一種清純??墒窃诮褚梗幌肱c他們混為一談或者相提并論。為什么要相提并論呢?他只是攬了攬香格的肩膀。
可是現(xiàn)在,他想,他和香格,又似乎難逃一種虛構的卻是鐵定的事實。西雙,羅衫,桂林,北黛,老人,兩位警察,樓層服務員,大堂經(jīng)理,所有生活里的精英,所有熱情、敏感、善良并且無恥之人。他們必須把虛構變成事實,心里才能痛快,情緒才能高昂,生活才有安全感,人生才有奔頭。虛構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必須,一種行走姿勢,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處事態(tài)度,甚至一種做人的美德。
所有人都躲在堅不可摧,密不透風的戰(zhàn)壕或者暗堡里暗自發(fā)笑,只剩下他和香格扛起燒火棍英勇無畏呆傻萬分。當然朱穆不怕,他和香格都不怕,山雨欲來或者滿城風雨,什么都不用怕。有什么可怕的呢?說到底,不過勾肩搭背而已。
不是怕,只是這般不甘心。
手機響起,將朱穆嚇了一跳。竟是香格打來的,聲音很是疲憊。她說北黛已經(jīng)睡著,自己是躲在洗手間給朱穆打這個電話的。我想好了,她顫抖著聲音說,我今晚打算去你房間里過夜,也算為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落個罪有應得——你肯要我嗎?朱穆點起一根煙,說,求之不得。香格說那我們先洗個澡,十分鐘以后你給我開門。朱穆把煙掐滅,說OK,同意高見。
朱穆把冷水開得很大。夜很靜,似乎他不是站在蓬頭下面而是站在瀑布下面。他不停地打著冷顫,牙關得得得地顫。雞皮疙瘩爬上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的小腹他的胸大肌,他使足力氣搓著它們,直到身體紫紅如一只煮熟的螃蟹。突然他停下動作,他認為應該給香格打一個電話。真的不是他怕什么,他真的什么也不怕??墒乾F(xiàn)在,他想,他得為他們一整夜的勾肩搭背負責。
真的不是怕,只是這般不甘心。
電話只響了一下,香格就接起來。我后悔了,那邊的香格似乎正用牙齒使勁捋著嘴唇,現(xiàn)在我不想去了,你生氣嗎?
不。朱穆笑笑說,我不生氣——笑一笑,少一少;惱一惱,老一老。
明天我不能送你登船了,以后有機會我們再見。香格說。
明天我不能跟你告別了,以后有機會我們再見。朱穆說。
到時我們繼續(xù)勾肩搭背。
到時我們肯定勾肩搭背。
睡覺吧。
睡覺。
晚安。
晚安。
晚安,香格。晚安,朱穆。晚安,香格尼科娃。晚安,朱穆妥耶夫斯基。晚安,朦朧溫婉的竹葉島。晚安,竹葉島上的每一根青竹。晚安,青竹上的每一片竹葉。晚安,竹葉上的每一滴露珠。晚安,露珠上的每一縷月光。晚安,月光里的香格與朱穆,你與我,他與她,你們與我們,他們與她們……
晚安,所有在異鄉(xiāng)的夜里,勾肩搭背的人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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