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彤

我從第一天上班起就討厭朱迪，她開著一輛銀灰色的三菱跑車，霸道地停在我們寫字樓前最顯眼的位置上，然后雄赳赳氣昂昂地拎著包下來。我們這個樓里每一個見到她的人必須率先跟她打招呼，無論男女，都要恭恭敬敬地停下腳步彬彬有禮地跟她說：“早上好，總裁?！庇幸惶?，我們部門的小武就因為看見她的時候沒來得及吐掉口香糖，結(jié)果當(dāng)天被炒掉。朱迪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原則：“沒有下不為例”。

我就是她手下的主管。身為一個有尊嚴(yán)的男人肯做朱迪的手下，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我的原因是因為彭芳芳，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愛她，而愛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只有在朱迪手下，我才能掙到一份讓彭芳芳滿意的薪水，這樣我才能在周末的時候像個有希望有前途的城市白領(lǐng)一樣，領(lǐng)著我妖嬈的女朋友到澳拜客吃三成熟的牛排。彭芳芳唇紅齒白，指若蔥根，她熟練地使用刀叉將切成小塊的牛肉送到嘴里的樣子好看極了，每當(dāng)我受不了朱迪的時候，只要一想到彭芳芳，就“渾身是膽雄赳赳”。

但是，今天朱迪竟然當(dāng)眾把我的計劃書扔回來，她言簡意賅地指示：“如果你沒有腦子或者不想動腦子，至少你可以做到不浪費紙張。你打印這些垃圾做什么？”我面紅耳赤，壯著膽子對朱迪說：“總裁，如果你不滿意我的計劃書我可以重新做，但是我不認(rèn)為你有資格羞辱我。”“我沒有羞辱你，是你在羞辱自己。沒有人逼著你給我寫計劃書，你隨時可以有尊嚴(yán)地辭職，我接受。但是在你沒有提出辭呈以前，你就得接受我的管理，而我就是這個管理風(fēng)格。我沒有時間哄你，說你這個計劃書不錯，但是你看是不是還能更好一點？在我這里只有‘行和‘不行，你的計劃書是‘不行。如果你覺得這是羞辱，你可以做得好一點，讓我說‘行，我在說‘行的時候，還會給你加薪。”朱迪一面說，一面身子向后靠，順勢將一雙腳搭到桌面上來。要知道這是在開公司主管會議耶！鴉雀無聲，所有的主管們都筆直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視。

這就是朱迪，在朱迪之前我們公司的業(yè)績一直在滑坡，但是她到了之后，雖然議論紛紛，但是銷售業(yè)績直線上升。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朱迪并不是永遠(yuǎn)繃著臉公事公辦，她只是在我們面前這樣，我可是見到她在客戶面前的樣子，那張臉流光溢彩，嘴里說出的話字字珠圓玉潤。我還見過她在老公面前的樣子，嬌滴滴鶯聲燕語像用最柔順的絲綢洗滌劑調(diào)理過的毛巾。當(dāng)然，我們既不是她的重要客戶也不是她的老公，所以我們活該受她的氣。她在我們面前可不是一只依人的小鳥！

我下班之后沒有走，不止是我，所有的人都沒有走，因為那份該死的計劃書。這么枯坐了幾個小時，有人提出吃夜宵，于是就下樓到馬路對面的一家面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知道誰提起頭來談下午的計劃書。周潔克第一個說：“朱迪要是敢這么跟我說話，我肯定當(dāng)場辭職。是可忍，孰不可忍？”馬上旁邊就有女孩笑話他：“你算了吧，你們這些男人也就敢在背后議論女上司，人家朱迪可是當(dāng)面鑼對面鼓！”

彭芳芳打電話來，她正好在附近轉(zhuǎn)悠，立刻跑了過來。她知道了我們下午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溫柔地說：朱迪怎么這樣呀！咱們也不是沒有本事找一份其他的工作。我血往上涌，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說：“我就是當(dāng)個叫花子，也不端她朱迪這碗飯了！”

晚上，我和彭芳芳并肩躺在床上，她問我：“明天還上班嗎？”我說：“不去。”她忽然就哭了起來?！拔覀兊姆孔觿倓偨涣祟^期，這個時候辭職，萬一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月供誰交呢？”我最受不了漂亮的女孩子嗚嗚咽咽地哭。我拍著彭芳芳的背對她說：“別急，我先去上班，等有合適的位置立刻跳槽?！?/p>

我知道當(dāng)我第二天出現(xiàn)在辦公室的時候，我那光輝形象在同事們的心中又暗淡了許多。但是，那一切比彭芳芳對我更重要嗎？不過我開始著手找其他的工作。有一家公司我挺喜歡的，他們的薪水雖然低，但是他們承諾年終獎金高。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老總一看就是一個禮賢下士的主兒?？墒腔丶腋矸挤家簧塘?，她立刻干脆地說：“不行。什么禮賢下士？那都是假招子。他給你錢少，用好態(tài)度彌補。你這個人怎么連這點兒花招都看不出來？什么年終獎金？到11月把你開掉，不就全結(jié)清了？”

于是我繼續(xù)留在朱迪手下茍延殘喘。我知道她對我并不是很滿意，但她總需要一個人給她干活，再說用我的價錢找一個比我更好用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彭芳芳去了一家裝修設(shè)計公司，據(jù)說這個公司的老總是她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老公，現(xiàn)在彭芳芳忙得要死要活，她每天奔波于這個城市的各座豪宅，為別人的家貢獻自己的時間和智慧。有的時候看見她回來得那么晚，我心疼地給她煮面勸她悠著點，她往往不知好歹地柳眉倒豎，有幾回還添上些不耐煩的神情——“我倒是想悠著點呢，像我們同學(xué)似的，每天學(xué)學(xué)鋼琴畫點油畫，天氣不好的時候就飛到天氣好的地方度假?？墒?，你能像人家的老公似的嗎？我們杜總做那么大的生意，他送給丈母娘的禮物都是一套精裝修的復(fù)式，光是廚房就用了二十幾萬！”我默默地聽了幾回，終于忍不住問她總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既然杜總事事都好，她只能埋怨自己當(dāng)年瞎了眼，讓她的同學(xué)先下了手！我這么一說，彭芳芳就要熱淚盈眶，她一熱淚盈眶我就會“心太軟”。唉，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怎么飛也飛不到彭芳芳要求的高度！

彭芳芳的主要業(yè)務(wù)都在晚上開展。她跟我說：“白天人家都上班，沒有時間聽你的裝修設(shè)計呀，只好約在晚上啦?？蛻羰巧系勐?！”現(xiàn)在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她的上帝在一起，我只好和我的老板在公司加班了。

有一次我在電梯里碰到朱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了，我對她說：“晚上好，總裁?！彼届o地看著我，對我說：“下班時間，叫我朱迪好了?！焙髞砦覀兙鸵黄鹕狭怂呐苘?，那天她帶我去了她常去的一個私人俱樂部，據(jù)說那塊地皮以前屬于一個王爺。我們坐在王爺?shù)暮蠡▓@里，喝著加了湯力水的伏特加，她點了愛爾蘭小牛肉，我要了意大利面條。夜風(fēng)習(xí)習(xí)，能聽到一點音樂，開始是《船歌》，后來是《紅莓花兒開》。“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心中熱烈的愛情，使我多痛苦，滿懷的心腹話沒法講出來……”

王爺?shù)暮蠡▓@里，花木掩映。我能看見月光下朱迪的眼睛蕩漾著秋波，我知道在這座后花園里有無數(shù)這樣的秋波在花木掩映下閃爍著。朱迪說現(xiàn)在沒有幾個地方能聽到《紅莓花兒開》了。

我好像聽見一種不真切的笑聲，是那種“巧笑倩兮”的笑，吃吃的。彭芳芳就會這么笑，她每次這么笑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把她攬到懷里來。

朱迪的頭歪了過去，她也在找“笑源”。隔著一道蜿蜒的女墻，能隱隱約約聽見里面的聲音。朱迪說：“年輕真好呀，年輕的時候，可以這么開心地笑，而且不讓人覺得放蕩?！闭f完，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囟⒅覇枺骸澳阍谖沂窒伦鍪虏婚_心，為什么不離開？”我如實相告。她鼻子哼了一聲：“是這樣呀。那么我告訴你，你留不住你的女朋友。你無論怎么努力，離她的要求還是差得很遠(yuǎn)。而且如果說掙錢的話，我相信你的女朋友會比你更有機會。我見過她，她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孩子，和我年輕時有點兒像?！蔽也环猓骸拔业呐笥熏F(xiàn)在已經(jīng)比我賺得多了，但她還是跟著我。”“那是因為她沒有找到更好的落腳點。不過，如果她足夠聰明的話，她應(yīng)該自始至終地保留你，因為你給了她一個良家婦女的形象。男人們其實并不喜歡太隨便的女孩，好像古龍在他的武俠小說里說過這么一個道理：越是名門閨秀越要有點兒風(fēng)塵女子的任性才讓人覺得可愛；而越是人皆可夫的風(fēng)塵女子則越要有點兒名門閨秀的端莊才讓人覺得值錢?！?/p>

“少女的思戀天天在增長，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對他講，沒有勇氣訴說對他來表白，讓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紅莓花兒開》真是很長的一首歌呀。” 我岔開話題。朱迪接著我的話說：“看來你覺得和我在一起讓你難堪了。”我沉默。她說得對，我的確感到難堪。為我自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怎么飛也飛不高，這，難道還不令人難堪嗎？

朱迪用會員卡結(jié)過帳，我們上了車。因為前面有一輛寶馬正在倒車，我們只好等著。我忽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個車上有“吃吃”的笑聲，而且這個笑聲很熟。朱迪問我想什么呢，我說我在聽笑聲。朱迪笑了，她說你耳朵真尖。

我們一路回家，奇怪的是那輛寶馬一直在我們前面，朱迪的車寸步不讓咬著它。我跟朱迪說你喜歡和人家飆車，朱迪說我喜歡帶著一個小男孩去追一個帶著小姑娘的男人。

那輛寶馬停在我家樓下，我看見彭芳芳從車上下來。那一瞬間我熱淚盈眶。朱迪拍著我的肩膀?qū)ξ艺f：“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和我給你的工作，別勉強自己?！?/p>

我邁進家門的時候，彭芳芳已經(jīng)洗過澡，她快樂地哼著“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我悶著頭坐下，她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貼在我的身邊：“老公，我今天可開心了。我們可以買車了，我做了很大的一筆單子。”

我能說什么？她又做錯了什么？她是那么可愛，吃吃地笑著，剛剛洗浴過的身體像絲綢一樣光潔細(xì)膩。她問我為什么不高興，我忍著忍著，強顏歡笑，歷史終于輪到男人強顏歡笑了！我掩面而泣，對彭芳芳說：你就不能不唱《紅莓花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