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波蘭的鹽礦
波蘭的維利奇卡鹽礦真是一個人間的奇跡。
我們從捷克的布拉格出發(fā),坐一夜火車,直接到了波蘭的克拉克夫,第一站就是參觀維利奇卡鹽礦博物館。在國內,我到很多礦井看過:煤礦、銅礦、鉛鋅礦、錫礦、鎢礦、銀礦。每看一次,心里都會蒙上一層陰影。所以,我對這個安排有點不以為然,興致不大。
我們順著之字形階梯往下走,一直下到了離地面137米的深處。鹽礦從1044年開始開采,歷經900多年,巷道已經深入到地下327米。我們所處的位置,不到直徑的一半??磥磉@里的換氣設備是很好的,在這樣深的地球深處,一點不憋悶,反而感覺十分清新、通爽。巷道寬有三米,一人多高,是在鹽巖上直接開掘進去的,兩旁和頂部都沒有使用枕木。鹽礦迄今已開采了9層,方圓6公里的地底下差不多都掏空了,如果把巷道連結起來,竟有300多公里長。當然這不足為奇。奇的是在離地面130多米深的鹽道上建起了世界上罕見的供旅游者參觀的游覽勝地。
鹽礦的景觀,主要為兩部分:一是雕塑,二是保留的礦工們勞動生活的原貌。
在歐洲旅游,雕塑作品隨處可見,無不構思奇特,精妙絕倫,令人嘆止。但在地底下看到這么多雕塑,我還是第一次。雕塑皆依巖而鑿,內容大多與鹽礦的歷史有關。發(fā)現(xiàn)鹽礦的傳說就很傳奇,很浪漫。傳說當年的圣金嘉公主到這一帶游玩,返回時發(fā)現(xiàn)戒指不見了,遂派士兵四處尋找。士兵們沒有找到戒指,卻發(fā)現(xiàn)了鹽礦。這無疑是神祗的旨意。這當然是很有紀念意義的。一組礦工向圣金嘉公主敬獻神戒的雕塑就記述了這個遙遠的傳說故事。雕塑家把圣金嘉公主和旁邊侍衛(wèi)們的驚喜之狀刻畫得栩栩傳神,我們都不禁受到感染??ㄆ婷兹諊踉?368年頒布了布維利奇卡和寶赫尼雅鹽礦管理法,保證了鹽礦在國民生產中重要的支柱作用,這位國王的半身雕像,也像里碑式地供奉在巷道中間。這位國王,突出的是一雙深邃的眼睛和一部蓬松卷曲的大胡子。這應該是位正直的、有作為的國王。我在旅途中很少留影,但這次忍不住挨在國王旁邊照了相。然后,沿途的雕塑一一展現(xiàn)出礦工們的勞動和生活場景:礦工們背負沉甸甸的鹽包,弓腰曲背在棧道上行走;礦工們往大桶里灌注鹽水;礦工們身體前傾雙手搖著手動抽水機;礦工們舉著高高的竹竿燒除沼氣,礦工們坐在地上嚼咽面包。這里礦工的勞作也是艱辛的、繁重的,暗無天日。
從17世紀開始,隨著采礦業(yè)的發(fā)展,礦井下開始使用馬拉運輸車。據(jù)說,300年來,先后有300多匹馬運送到井下工作,這些馬下來后,再沒有上去過。它們在礦井里工作,在礦井里休息,一年復一年,最后終老于斯。最后一匹馬,是在前年才死掉的。我們還能看到的,只是雕塑家的作品了。雕塑家巧奪天工,復原了馬的形態(tài)。歐洲的馬,真是優(yōu)良,高大剽武,勁道十足。棗紅色的皮膚,漆黑的鬃毛,灰褐色的四蹄。但是,馬的眼睛是瞎的。長年待在井下,不見天日,馬的眼睛不再有用,它只能瞎了。
礦工的待遇比馬略好。每天下井得在里面待上十天,才能輪換上來。十天時間,待在井下無日無夜,無晴無雨,漆黑一片,那日子是很難熬的。但又不能像馬一樣,做了吃,吃了睡,睡了又做。生而為人,即使是在暗無天日的地層深處,也應該有人的生活。沿途的參觀給我們展示了礦工們的另一種生活。
這種生活的場所主要有兩種:一是舞廳,二是教堂。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礦井深處還有一座舞廳。舞廳是個半圓形不規(guī)則的深窟,有半個籃球場大小,擠一擠,也可容納下好幾十人;鋪了木地板,進口處擋了屏風;有上了光漆的木桌木椅,有華麗吊燈,壁上還掛了畫。想必當年都沒有這些裝飾的。那時的舞廳應該非常簡陋粗礪,當然也不會有舞女,但會有酒有飲料有火腿腸。歐洲人最講究紳士風度。可是在這黑沉沉觸目皆是男人的世界里,他們還能守住那份斯文么?只怕很難。音樂也不會是悠揚的、曼妙的,而應該粗獷、狂暴。我想礦工們都不會穿鞋,赤腳,甚至赤裸上身。當音樂轟然響起的時候,他們隨之起舞。他們的動作一定是極其狂放、極其夸張的。揚臂,扭腰,抖胯,跺腳。嘴里還會一聲追一聲不間斷地嘶聲大吼。在黑暗深處憋久了的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宣泄。
我在舞廳的一角呆坐良久。浮想聯(lián)翩,熱淚漣漣。
與喧攘的舞場形成對比的是寂靜的教堂。據(jù)說鹽礦井下早先有過三座教堂。舊教堂的原址上還保存著17世紀的木雕:圣母以及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每個禮拜日,礦工們都會到教堂去做禮拜。
我們留連很久的地方是建于19世紀的圣金嘉公主禮拜堂。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這樣獨特的教堂。教堂高有10米,很大,比一個足球場還大,地上依鹽巖刻鑿成連片的菱形方磚。教堂中間垂吊著一只碩大的水晶吊燈。四壁皆鹽制浮雕,浮雕都是一組一組的,自成格局,各有主題。12歲的耶穌在圣殿,表現(xiàn)的是元老們在拜見耶穌時的神圣場面。加利利婚宴,表現(xiàn)的是婚宴時分的喜慶氣氛。而根據(jù)達·芬奇名畫創(chuàng)作的浮雕《最后的晚餐》,則給人一種悲愴之感。鹽巖真是一種特殊的雕刻材料,用它們雕制出來的塑像,色澤黝黑,格外沉著,格外有力度,富于表現(xiàn)力。這些雕塑分布在教堂的四處,端莊渾厚,大氣凜然,跟寬敞沉靜的教堂大廳渾然一體,自然生發(fā)出一種莊嚴肅穆的神圣氣息。
這種深沉凝重的神圣氣息,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游覽到最后,排隊坐升降機回到地面,我忍不住又回頭多看了兩眼剛剛走過的礦井。我在國內也看過一些礦井,無不簡陋、原始、破敗,滿目蒼涼,飽含苦難。而維利奇卡鹽礦,向我們展示的卻是人生。
唯人生,才是有生機,有力量的。
給荷蘭人挑毛病
荷蘭主人安排我們在阿姆斯特丹住的是一家四星級賓館。賓館緊挨鬧市區(qū)。往東行不過百米,便是達姆廣場,兩側是舊時的王宮,高大巍峨,莊嚴肅穆。賓館背后,過一條橫街是達姆街,街兩旁店鋪林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賓館卻是寧靜的。門前一條運河(阿姆斯特丹有很多運河),河邊種了樹,擺了供人休息的長條椅。一張小門進去,里邊有服務臺,有沙發(fā),還有一幅很大的現(xiàn)代派油畫。房間都不大,但是設備齊全。明亮,整潔,得體,舒適安靜,服務周到。我轉上轉下探訪一番,無處不佳?;氐椒张_,我在沙發(fā)上坐了坐。沙發(fā)靠著窗戶,旁邊就挨著門。那門真是太小了,跟我們概念中的賓館真是太不相稱了。在我們國內,凡賓館無不有寬大的臺階、寬大的門、寬敞的廳、寬長的服務臺,還有大吊燈,氣派、堂皇。出國之前,有朋友告訴我,荷蘭人的行事風格是低調、內斂、不張揚。這使我很有認同感。我立刻覺得賓館的門面這樣子就很好,給人一種歸家的感覺。
荷蘭的時間比我們國內晚6個小時。第二天早早起床,叫上翻譯一起,出門沿了運河散步。
荷蘭早晨的空氣真好。吸一口,沁透肺腑。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一個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輕輕地從身邊滑過,轉眼即逝。房屋都不高,都只有三層四層,排列整齊,造型各異,但風格相近。尖頂,窗子很大,門很窄,形狀像中國字的“介”。我忽然注意到每棟房子的屋頂都伸出一根鐵枝,長約一尺,上懸一個粗粗的吊鉤。我覺得這吊鉤有點奇怪,有點殺風景。翻譯就告訴我,荷蘭政府在房屋建筑的稅收上規(guī)定,征稅多少,是按門的寬窄決定的。所以荷蘭建筑的門都不大。但是有些粗大的家具怎么搬進去呢?窗戶。所以,房屋的窗戶都比門要寬大。屋頂伸出的吊鉤,就是為從窗戶里吊運大家具準備的。我沒有想到荷蘭房屋門小窗大的來由是這樣的。我想起國內的那句流行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覺低首竊笑。
我們這次是受荷蘭政府文學創(chuàng)作與出版基金會邀請,到荷蘭洽談出版事務的,5天時間,要跑12家出版社,還要會見10余位荷蘭作家,行程很滿。荷蘭人工作的精神實在令人佩服。不坐車,他們的文化官員就陪著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的街上來回穿梭。事情辦完,已是下午6點鐘,主人請我們在就近的酒吧喝一杯。荷蘭多雨,但我們待在那里的幾天,卻難得地碰上了晴天。艷陽斜照,萬里晴空,空氣好極了。每個酒吧門前都坐滿了人。我們找個位置坐下來,要一杯飲料,慢慢喝著,看著街上的行人和天上的晴云,感覺非常舒服。大約坐了一個多鐘頭,主人起身,帶我們穿街過巷,到了另一家餐館。原來荷蘭人的習慣,下班后“喝一杯”是一個地方,吃飯又在另一個地方。跟荷蘭人吃飯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和放松過程。坐下先喝飲料。橙汁、啤酒、紅酒、礦泉水,任選。約一小時,菜上來了。菜是一小盆一小盆上的,吃完一盆,再等下一盆。荷蘭人健談,也能喝能吃。一個人能吃掉好幾盆菜,能喝進好多杯水。一邊吃喝,一邊不停地爭搶著說話。我們吃的是地道的荷蘭菜,那些生魚片,那些生菜,甚至那些佐料,都很名貴。可是我味同嚼蠟,吃不出一點味道來。我覺得遠不如家鄉(xiāng)的辣椒炒魚子或上湯紅莧菜好吃。而最讓我痛苦不堪的是時間拖得太長,一頓飯竟從8點吃到轉鐘1點。我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大聲地說著什么或爭論什么,雖然基本不懂,但開始還作聆聽狀,作微笑狀,到后來終于無法忍受,往椅背上一靠,閉目養(yǎng)神,不再理會。第二天翻譯告訴我,荷蘭人的習慣就是如此,下班無事,都是在酒吧里消磨到半夜才回去。這使我立即感到一種恐懼。我覺得晚上那么長時間,做點什么不好呢,為什么要在飯桌上消磨掉?于是向主人請求,此后不再跟他們共進晚餐。我寧原隨便自己吃份餡餅,買個面包,喝杯白水,不愿受那個磨。
后來我們又去了荷蘭的另一座城市萊頓。萊頓是座大學城,很小,比阿姆斯特丹更悠閑寧靜。那天陽光極其燦爛,大風車在城邊上靜靜佇立。還不到傍晚,酒吧門前就坐滿了人,一排一排,把高大肥碩的身軀斜壓在靠椅上。他們的臉都曬得紅紅的,身上的肉也曬得紅紅的(有的男子赤裸著上身,女人也大多穿得很少)。他們安閑地坐著,偶爾端杯啜一口飲料。他們的身心都是極其放松的,他們的目光都有神而漫無目的。一條運河邊上都是酒吧,運河兩岸坐滿了人。放眼望去,一堆一簇,綿綿延延,蔚為壯觀。燈光亮起來了,誰也沒動。他們要一直坐到深夜才散。
生命就在安寧舒適的靜坐中流淌。
我真是不解,富足以后的荷蘭人就該是這樣享受生命的么?
荷蘭人出錢費力把我們請了去,我卻這樣挑他們的毛病,是不是有點不厚道?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