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 傅正明 譯
我站在門口,遠遠望去,穿過風卷黃沙的云層,眼光落在一片樹叢中,聽說那里還有未被砍伐的森林。昨天,我驅(qū)車好幾英里,一路經(jīng)過那砍伐后留下的樹樁和林火后的焦土。1956年我見過的一片奇妙的森林,幾乎已被砍伐殆盡,因為人們要吃飯,要燒柴。
轉(zhuǎn)眼到了80年代初期津巴布韋西北部,我在拜訪一位朋友——倫敦一所學校的教師。他在此地“援助非洲”,如我們所說的那樣。他是一位有理想的人,可是,在非洲那所學校發(fā)現(xiàn)的一切都令他震驚,從此以后,他陷入難以自拔的消沉之中。那所學校與津巴布韋獨立后建立的所有學校沒有什么兩樣。它有四間大磚房,一間靠一間,整整齊齊,坐落在蒙蒙灰塵里,一、二、三、四,最后一間以半間房子作圖書館。教室里有黑板,可我的這位朋友經(jīng)常把粉筆放在口袋里,要不就會被偷竊。學校里沒有地圖或地球儀,甚至連教科書都沒有,更沒有練習本或圓珠筆。圖書館的書,不是學生要讀的那種:大多是來自美國各大學的大部頭書,甚至很難捧起來,被白人圖書館棄置的,還有一些偵探故事和《巴黎周末》或《費麗西蒂找到了愛情》之類的書。
一只山羊想在干枯的草叢中尋找可以吃的。校長挪用了學校資金,已經(jīng)停職處理,由此引發(fā)了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問題,但一般在較嚴重的情況中才會提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些人的行徑怎么會如此大膽?
我朋友的錢包已經(jīng)空了,因為不少學生和教師,在他領工資的時候都伸手向他借錢,也許從來沒有人還過錢。學生小的6歲,大到26歲,因為早先沒上過學的青年,也在這里補習。有些學生每天清早要走好幾英里,無論天晴下雨,都得穿越幾條河流趕到學校。他們無法做家庭作業(yè),因為村莊里沒有電,靠柴火照明,不方便學習。女孩子在放學回家后和上學之前,還必須去打水和煮飯。
當我和這位朋友坐在他的房間里,順道而來的人們害羞地走進來,全都向我們討要書本。“你回到倫敦后,請給我們寄書吧?!币幻凶诱f,“他們教我們讀書,可我們沒有書。”我遇見的每個人,都討要書本。
我在那里待了幾天。風卷沙塵掠過黃土,水泵壞了,更缺水了,婦女們來來回回從河里取水。
另一位來自英國懷抱理想的教師,看到這個“學?!钡臉幼雍?,病了一場。
最后一天,即期末結(jié)束的那一天,他們宰了一只羊,剁成肉片放進一個大罐子里煮。這是師生期待很久的期末宴會:清水煮羊肉片和麥片粥?!把鐣边M行時我駕車離開了,經(jīng)由那片焦土和森林留下的樹樁,一路回程。
我不認為這個學校的許多學生會獲什么獎。
次日,我應邀到倫敦北部的一所學校,那是一所非常好的知名學校。它是專為男孩開辦的,有上等樓房和花園。
這些學生每周有一次會見來訪名人的機會。理所當然,應邀的訪客可能是學生們的父母、親戚。英國名人來訪,對于他們已經(jīng)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了。
津巴布韋西北部風沙塵土中那所學校盤旋在我的心里,我盯著(倫敦的)那些溫和的充滿期待的面孔,想把上一周看到的情形告訴他們。那是沒有教科書,沒有地圖集,連貼在墻上的地圖都沒有的幾間教室。一所學校的教師們請求我們給他們寄書,教他們?nèi)绾谓虒W。他們自己只有十八九歲。我告訴倫敦的孩子們,他們每個人都討要圖書,“求求你,請寄書給我們吧?!蔽腋铱隙ǎ谶@里發(fā)表演講的每個人,都難免看到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他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他們心里沒有與你告訴他們的情形相對應的畫面?;覊m中的學校,缺水的土地,一個大罐子里清水煮羊肉片的期末“宴會”,這一切,對于他們都是多么陌生啊。
他們真的無法想象那種赤貧嗎?
我盡力而為。他們畢竟是懂得禮貌的。
我敢肯定,他們中間,將來總會有人會得什么獎的。
演講結(jié)束時,我見到那些教師,總是問起圖書館怎么樣,學生讀不讀書的問題。在這里,在這所得天獨厚的學校,我聽到的是我訪問中學甚至訪問大學時經(jīng)常聽到的事情?!澳闶侵榈?。許多孩子連一本書也沒有讀過,圖書館只有一半的書借閱過?!?/p>
“你是知情的?!笔堑?,我們的確了解真實情況。我們所有的人都有所了解。
我們處在一種斷裂的文化中,在這里,我們所知的確切事實,甚至幾十年前不言自明的事情,現(xiàn)在也成了一個有疑問的話題,在這里,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是,受過多年教育的男女青年,竟然對這個世界近乎一無所知,幾乎沒有讀過什么文學作品,僅僅知道計算機之類極少的幾個專業(yè)。
在我們周圍發(fā)生的,是令人驚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電視、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場革命。這并不是人類遭遇的第一次革命。印刷術(shù)革命,不是發(fā)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而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改變了我們的意識和思維方式。我們糊里糊涂接受了這一切,如我們經(jīng)常所做的那樣,從來不問“隨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我們身邊將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正如我們從來沒有問過的那樣:我們,我們的心靈,正在隨著新的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整個一代人已經(jīng)被誘惑到一種虛擬的生活中,甚至很理性的人也承認,一旦他們上鉤了,就很難擺脫出來,他們可能一整天泡在部落格里,泡在網(wǎng)蟲堆里。
就在最近,任何稍微念過書上過學的人都會尊重知識和教育,對我們偉大的文學寶庫心懷崇敬。當然,大家都知道,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情況下,人們會假裝在讀書,假裝尊重知識。但是,歷史告訴我們,貧苦的勞工和婦女才真正渴望讀書,這是由18世紀和19世紀的工人圖書館、各種學會和學校證明了的事實。
閱讀,書籍,通常是普及教育的一部分。
年長者在和年輕人談話時一定能體會到,讀書對人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教育作用,因為,年輕人懂得的東西太有限了。如果兒童不會讀書,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讀過書。
我們都知道這個辛酸的故事。
可是,我們并不知道故事的結(jié)尾。
我們記得一句名言,“讀書使人充實”——但我們忘記了有關(guān)飽食過量的這句戲言:讀書使得男人和女人脹飽了信息、歷史和各種各樣的知識。
但是,我們并不是這個世界與眾不同的人。不久以前,一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她到過津巴布韋,看到一個村莊,村民們?nèi)鞗]有吃的了,可他們卻談論圖書,談論如何得到圖書和教育問題。
我屬于一個小組織,這個組織發(fā)起的目的在于把圖書送到村莊。有一群人通過別的聯(lián)系渠道去過津巴布韋,深入到草根階層。他們報道說,不像別人報道的那樣,那些村莊,有很多聰明人,有退休的教師,有休假的教師、度假的兒童,以及老人。我自己花錢做了一個小小的,關(guān)于當?shù)厝讼胱x什么書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與我原來不知道的瑞典的一個調(diào)查相同。那里的人們想要讀的書,就是歐洲人想要讀的書——各種各樣的小說,科幻小說,詩歌,偵探小說,戲劇,莎士比亞,和各種實用書籍都需要,例如,教他們?nèi)绾伍_一個銀行賬號的書,列在書目的次要地位。他們都知道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和他的作品。為村
莊找書的一個麻煩是,他們不知道可以得到什么樣的書。像《卡斯特橋市長》這樣的書,有讀者,受歡迎,因為他們知道有這樣一本書。《動物農(nóng)莊》,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是所有長篇小說中最受歡迎的。
我們的小組織想方設法從可能的地方得到圖書,但請記得,從英國來的一本好的平裝書,要花津巴布韋人幾個月的工資:那是在穆加貝的恐怖統(tǒng)治之前的情況。現(xiàn)在隨著通貨膨脹,它得花幾年的工資。因此,在汽油奇缺的情況下,開車把一箱書送到一個村莊,會受到熱淚縱橫的歡迎。那個圖書館也許只是一棵樹下磚頭堆起來的一個支架而已。在一周之內(nèi)就會出現(xiàn)幾個識字班——會讀書的人教不會讀書的人,教普通的公民的學習班。在一個遙遠的村莊,由于沒有湯加語(Tonga)的小說,兩個青年人坐下來開始嘗試以湯加語寫作。在津巴布韋有六種以上主要的語言,每一個語種都有長篇小說,暴力的,亂倫的,連篇累牘的犯罪和謀殺。
我們的小組織開始是由挪威資助的,后來得到瑞典的資助。假如沒有資助,我們的圖書供給就會斷流。我們把津巴布韋出版的長篇小說和實用書籍,郵寄給那些渴望讀書的人們。
有人說,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但我不認為這句話適合于津巴布韋的真實情況。我們應當記得,這種對于圖書的尊重和饑渴,不是來自穆加貝的政權(quán),而是來自在它之前的那個政權(quán),白人的政權(quán)。這是一個令人驚異的現(xiàn)象,對圖書的渴望,從肯尼亞一直到好望角,無處不可以發(fā)現(xiàn)。
這個現(xiàn)象難以置信地與下述事實相關(guān):我是在一間泥墻茅屋里長大的。那樣的房子到處都有,那里有蘆葦和野草,有適宜造墻的泥巴和柱桿,有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風格。我住過的茅屋有四個房間,一間靠一間,不僅是一個房間,重要的是,屋里藏書豐富。我父母常從英國帶書到非洲來,母親還給孩子們郵購英國圖書。一大包一大包牛皮紙包裹里的書,是我青春的歡樂。雖然是茅屋,卻堆滿了書。
有時我接到一些村民的來信,他們村里也許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正如我們的泥墻茅屋的家庭一樣),但有人告訴我:“我也要當作家,因為我有你住過的同樣的茅屋?!?/p>
這就很難說了,幾乎不可能。
寫作有必要的前提,作家不能出自沒有書的房子。
有難以逾越的鴻溝,難以克服的困難。
我讀過你們學院近幾年來的幾位獲獎者的演講詞。拿高貴的帕穆克來說吧。他說,他父親有1500本圖書。他的天才并非憑空而來,他與偉大的傳統(tǒng)密切相聯(lián)。
拿V,S,奈保爾來說,他談到,印度的吠陀經(jīng)在他家里是常備書。他父親鼓勵他寫作。他到英國后,很好地利用了大不列顛圖書館。因此他是貼近偉大傳統(tǒng)的。
讓我們再看看約翰·庫切的情況。他不僅僅貼近偉大傳統(tǒng),他自己就是傳統(tǒng):他在開普敦(capeTown)教文學。遺憾的是,我還從來沒有聽過他的課——那個奇妙的勇敢的天才講授的文學課。
為了寫作,為了創(chuàng)造文學,必須與圖書館,與書籍,與傳統(tǒng)保持密切聯(lián)系。
我有一個從津巴布韋來的朋友,一位黑人作家。黑人——那就成問題了。他告訴我,他靠什么自學呢,靠讀果醬瓶子上的標簽,讀水果罐頭上的標簽。他是在我駕車經(jīng)過的一個地區(qū)長大的。那是一個鄉(xiāng)村黑人區(qū),土地都是粗沙,有矮矮的稀疏的灌木叢。那些茅屋真可憐,一點也不像富裕人家精心筑起好生照管的茅屋。那里也有一所學校,跟我描繪過的那種學校差不多。他從一個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被丟棄的兒童百科全書,然后自學這本書。
1980年津巴布韋獨立時,出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作家,真是一窩歌唱的鳥。他們是在舊稱南羅德西亞。在好得多的白人教會學校里喂養(yǎng)大的。作家并不是在津巴布韋造就的。在穆加貝的統(tǒng)治之下很難造就作家。
所有的作家都有一條困難的提高讀寫能力的道路,要步人創(chuàng)作階段更不容易。我想說的是,靠果醬罐頭的標簽和被丟棄的百科全書來學習,并不是不同尋常的事情。我正在談論的,是那些遠離正規(guī)教育卻渴望得到這種教育的人們。他們擠在茅屋里,有好幾個孩子,一位過度操勞的母親,為衣食奔波,甚至在拼命掙扎。
可是,盡管有這些困難,作家誕生了。還有另一件事情我們應當記得。這是津巴布韋,將近一百年前被征服的土地。這些人的祖父母,也許是為部落講故事的人,有豐富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從一代人、兩代人,從口耳相傳的故事到印成文字,寫成書本,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
書本,好不容易從白人世界的垃圾堆和碎石堆里撿起的書本,多么寶貴。你也許有了一堆紙(不是打印出來的書),必須為它找個出版商,能夠付稿費給你,并且有發(fā)行能力。我收到過好幾個關(guān)于非洲出版業(yè)和圖書行情的評估報告。甚至在北非洲這樣的占優(yōu)勢的地方,有其不同的傳統(tǒng)的地方,談論圖書行情,也只是一種奢侈,一個夢想而已。
我現(xiàn)在談論的,是還沒有寫出來的書,是無法制作一本書的作家,因為出版商不在那里。那是沒有人聽見的聲音。潛在的偉大天才埋沒了,精神損失是無法估價的。他們?nèi)狈Τ霭嫔毯皖A付金,缺乏外來的鼓勵,也缺乏成書之前的許多基本條件。
經(jīng)常有人問作家,你怎樣寫作?有電腦嗎?有電動打字機嗎?一支鵝毛筆?依照普通的書寫方法?但最要緊的問題是,“你找到了一個地方嗎,找到了便于寫作的清靜環(huán)境嗎?”在那仿佛有人在聆聽你注視你的地方,你的人物想說的話、紛紜的思緒,可能一齊涌上來,這就是靈感。
假如這個作家不能找到一個好地方,那么,難產(chǎn)的詩歌和故事也許一生下來就死了。
當作家們交談切磋時,他們詢問的,往往是適合寫作的環(huán)境和時間?!澳阏业搅税?你握緊它了嗎?”
讓我們跳到一個截然不同的情境中吧。我們到了倫敦,大都市之一,遇到一位新作家。我們冷嘲熱諷地問:她的乳房(boobs與books發(fā)音相近)怎么樣?長得漂亮嗎?假如是個男人,就會問:他很有魅力嗎?帥哥?我們開玩笑,可這并不是玩笑。
這樣的文學新星贏得一片喝彩,可能還賺了一大筆錢。追蹤明星的攝影師開始在他們可憐的耳朵邊嘀咕,騷擾他們。他們得到款待、稱贊,似乎攪動了這個世界。我們這些老家伙,見的事情多了,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為這樣的文壇新秀感到遺憾,因為他們對世界上發(fā)生的大事情,什么看法也沒有。
他,她,真會奉承,真高興。
可是,問他或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問了一年之后,我才聽到他們的聲音;“這可能是降臨在我頭上的最糟糕的事情。”
某些出了不少書的新作家不再寫了,或者沒有他們想寫的東西了,沒有什么思考過的東西要寫了。
我們這些老家伙需要對那些天真的耳朵悄悄耳語:“你找到了寫作的地方嗎?你的惟一的,屬于自己的必要的地方,你可以在寂寞
中自言自語的地方,你可以做夢的地方。啊,牢牢把握它吧,別讓它溜走了。”
這肯定會有點教育意義吧。
我心里充滿非洲的美好記憶,我不時回想起那里的情形,一幅幅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夕陽西下,橘色的、金黃的、紫色的晚霞涂抹在黃昏的天邊。蝴蝶、飛蛾和蜜蜂在喀拉哈里沙漠芬芳的灌木叢里飛來飛去?;蛘?,在贊比西河岸,可以看到河水從暗綠色的兩岸之間涌流而過。即使干旱的季節(jié),也不乏綠色的點綴。環(huán)繞兩岸的,有非洲的豐富的鳥類,還有大象、長頸鹿、獅子等各種動物。那時的夜空還沒有受到污染,黝黑而神奇,綴滿躁動的星星。
但也有另外一些記憶。一個18歲上下的青年,含著眼淚站在他的“圖書館”里。一位來訪的美國人看到一個沒有書的圖書館,后來寄來一箱書,但這個青年心懷虔敬地把每一本拿出來,用塑料袋把它們包好?!翱墒?,”我們問道,“這些書寄來肯定是供人閱讀的,對不對?”他回答說:“不,它們會弄臟的。我從哪里再弄得到呢?”
他要我們從英國給他寄書,教他如何教?!拔以诖簖g兒童學校教了四年,”他懇求道,“可他們從來沒有教我怎樣教書?!?/p>
我在一所學校見過一位教師,那個學校沒有教科書,有一塊黑板,可連一只粉筆也沒有,被人偷走了。他用石頭在地上的灰堆里寫寫畫畫,比如“2×2=”之類的算術(shù),他教一個班,學生從6歲到18歲。我見到一個女教師,也許不到20歲,同樣缺乏教科書,練習本、圓珠筆——什么都沒有,她用一根棍子在地上寫字,教ABc,頭上烈日當空,身邊塵土飛揚。
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在非洲,在第三世界的許多地方,或世界的偏遠角落對教育的饑渴。父母渴望孩子們得到好的教育,那種可以引導他們擺脫貧困的教育。
我們的教育,危機重重。
我希望你們設身處地地想象一下,在南非的某個地方,在一家印度人開的店鋪附近,一個窮人區(qū),干旱的季節(jié)。有人在排隊,大多是婦女,帶著盛水的壇壇罐罐。店鋪每天下午從鎮(zhèn)上得到一車廂飲用水,人們在等候這寶貴的水。
那個印度老板站在那里,雙手撐在柜臺上,正在注視一個年輕的黑人婦女,她正躬著身子,盯著一沓紙張,看起來那是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她開始讀《安娜·卡列尼娜》。
她慢慢地讀,輕聲念著??雌饋恚@是一本難讀的書。她身邊有兩個小孩正在扯她的腿,肚子里又懷上了。印度人感到難過,因為她的白色頭巾被灰塵染黃了。灰塵撲滿她的胸脯,蓋滿她的雙手。同時使這個老板感到難過的,是排著長龍的人,口渴得要命,可他沒有足夠的水給他們喝。他感到很傷腦筋,因為有人在黃沙云層的另一邊命在旦夕。他的哥哥,曾經(jīng)在這里幫忙照看,但他不得不去城里休息,因為早災,他又累又病。
出于好奇,印度老板問那個年輕婦女說:“你在讀什么?”
“寫俄羅斯的?!迸哟鸬?。
“你知道俄羅斯在哪里嗎?”他自己也不大知道啊。
年輕婦女徑直地看著他,盡管她的雙眼被灰塵染紅了,卻充滿自尊地說:“我是班上最好的學生。老師說,我是最好的?!蹦贻p婦女繼續(xù)讀書:她要讀完這一個章節(jié)。
印度人看著那兩個小孩,伸手取一瓶芬達(Fanta)飲料給他們,可母親說:“芬達會使得他們更加口渴。”
印度人知道他不應當這樣做,便從身邊柜臺背后的一個大塑料罐里,倒了兩塑料杯子的水,遞給孩子們。他注意到,當這個年輕母親看著她的孩子們喝水時,嘴唇隨之顫動。他給她也倒了一杯水??吹剿人畷r口渴的樣子,不禁感到一陣酸楚。
這時,她把塑料水罐遞給他,他灌進了水。她和孩子們,緊盯著他,他沒有濺落一滴水。
她再次彎身讀書。慢慢讀,那個段落使她人迷了,她重讀了一遍。
“瓦蓮卡的黑發(fā)上包著一條白頭巾,顯得很迷人,身邊環(huán)繞著一群孩子,她正親昵而快活地為他們忙著。顯然,由于她鐘愛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她興奮不已,模樣兒楚楚動人??破潈?nèi)合夫和她并肩走著,不住地向她拋過去愛慕的眼光。望著她,他回憶起她說過的一切動人的話語,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優(yōu)點。他越來越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是非常特殊的,這種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在他的青年時代也只感到過一次??拷a(chǎn)生的愉悅感不斷加強,達到不同尋常的地步。當他發(fā)現(xiàn)一個莖稈并不粗壯傘蓋卻很大的樺樹菌時,他采摘下來放到她的提籃里,望著她的眼睛,看到她滿臉的又驚又喜的紅暈,他自己也感到一陣迷亂,便默默向她微笑,這是無聲勝有聲的語言?!?/p>
這份讀物又擺在柜臺上了,加上一些舊雜志,幾張報紙,印有穿著比基尼的女郎。
時候到了,她要離開印度人開的店鋪這個庇護所了,要走四英里才能走回村莊。是時候了……外面排隊等候的婦女們吵吵嚷嚷,抱怨起來。但印度人仍然在拖延。他知道這個拖著兩個孩子的媽媽在回家路上會多么艱難。他在猶豫,該不該把這本令她著迷的讀物送給她,因為他不知道,這個身子瘦弱卻挺著大肚子的女子,能不能真正讀懂它。
這本讀物,莫非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本書撕下來的三分之一,結(jié)果擺在這偏遠的印度人開的店鋪的柜臺上?是這么一回事。
那是聯(lián)合國的一位高官,啟程跨海旅行的時候,碰巧在書店買了這本小說。坐在飛機頭等艙的座位上,他把這本書撕成三部分。他一邊撕,一邊注意周圍的乘客,他知道會看到驚異的好奇的表情,或逗笑的臉色。坐穩(wěn)之后,他系好安全帶,便高聲叫嚷,唯恐大家聽不見:“我在旅途中經(jīng)常這樣做。你們不要攜帶太重的大書。”小說是平裝本,但的確是一本很厚的書。這名男子習慣于向人們抱怨?!伴L途旅行太難受了。”周圍的乘客坐下來之后,他就打開《安娜·卡列尼娜》的一部分,開始閱讀。當人們或好奇或順便瞟他一眼時,他就向他們傾訴:“難道不是這樣嗎?它的確是惟一可行的旅行方式?!边@部小說他先前讀過,喜歡它,這種獨創(chuàng)的閱讀方式給一本名著增添了一點趣味。
讀完第一部分后,他就叫來空姐,請她把它送給坐在經(jīng)濟艙的他的秘書。每一次,當俄羅斯的這部偉大小說的一部分,雖然撕破了卻可以閱讀的一沓紙張抵達經(jīng)濟艙時,就會引起一陣關(guān)注、非議和好奇。總之,這種聰明的閱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方式造成了一個印象,令人難忘的印象。
另一幅畫面是:在印度人開的店鋪里,那個年輕婦女正靠在柜臺上,她的兩個小孩貼在她的裙子邊。她穿著牛仔褲,是個現(xiàn)代婦女,但牛仔褲上面是厚重的羊毛裙,這是她的傳統(tǒng)民族服裝的一部分。兩個孩子很容易扯住厚厚的裙子的褶邊。
她對印度人報以感謝的一瞥,她知道他喜歡她,為她感到遺憾。她走出店鋪,走進大風呼嘯卷起的黃沙中。
孩子們不再哭了,他們的喉嚨已經(jīng)塞滿灰塵。
多么艱難,是的,的確不容
易。一步一步走去,經(jīng)由腳下土墩上軟綿綿的灰塵。雖然難,但她習慣了這一切,難道不是這樣嗎?她的心還流連在她讀過的故事里。她正在想,“她,正像我一樣,戴著白頭巾,正在照看孩子們。我可以成為她,那個俄羅斯女郎。那個男子在那里,他愛她,要向她求婚(她還沒有讀完那一個章節(jié))。是的,也許會有一個男人為我而來,把我從這里帶走,把我和我的孩子都帶走,是的,他會愛我的,會照顧我的?!?/p>
她走啊走啊。水罐沉重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她繼續(xù)跋涉。孩子們聽見水在罐子里蕩漾。半路上,她停下來,放下水罐。兩個孩子開始哭哭嚷嚷,摸著水罐。但她覺得,現(xiàn)在還不能打開水罐,因為灰塵會撲進來。要一直回到家里才能打開呵。
“等一等,”她告訴孩子,“等一等吧?!?/p>
她打起精神拖著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想,老師說,那里有個圖書館,比超級市場還大昵,一座塞滿了書的大樓房。青年婦女邊走邊笑,灰塵撲到她的臉上。我是聰明的,她想。老師說我聰明。學校里最聰明的——她說,我是最聰明的。我的孩子也會像我一樣聰明。我要帶他們到圖書館去,到堆滿圖書的地方,他們要上學,他們要當教師一我的老師說,我可以當教師。他們要遠離這里,去掙錢。他們要住在靠近大圖書館的地方,過上美好的生活。
你們也許會問,俄羅斯小說的那個片段怎么到了那家印度店鋪的柜臺上?
這是個動人的故事,將來也許會有人來講述這個故事的。
那個可憐的婦女,一路上總是想著水。水,平安回到家里之后,她會給孩子們喝的,她自己要少喝一點。她繼續(xù)走呵,走呵……穿過非洲旱季可怕的沙塵。
我們是遲鈍的人。我們,處在這個面臨威脅的世界。我們長于反諷,甚至長于冷嘲熱諷。某些詞或觀念幾乎不用了,已經(jīng)成為陳詞濫調(diào)了,但我們也許應該恢復某些已經(jīng)失去其力量的詞語。
我們有個寶庫,文學的寶庫,可以一直上溯到埃及人、希臘人、羅馬人。所有的文學財富都在這里,不斷被那些幸運兒發(fā)現(xiàn)和重新發(fā)現(xiàn)。一個寶庫,假如沒有這個寶庫,生活會多么貧乏,我們將多么空虛。
我們擁有語言、詩歌和歷史的遺產(chǎn),取之不盡的遺產(chǎn)。始終在這里。
我們有豐富的故事的遺產(chǎn),古老的講故事的人傳下來的,我們知道他們中的某些人的名字,但有些人的名字已經(jīng)失傳了。講故事的人可以不斷退回到林中的一片空地,那里一對篝火燃燒,古老的薩滿或巫師們載歌載舞,因為我們的故事的遺產(chǎn)始于火,始于魔法,始于精神世界。這就是今天它仍然被保留被承傳的地方。
不管你詢問哪一位現(xiàn)代講故事的人,他都會告訴你這樣的體驗:當火舌貼近身邊的時候,總會在剎那間爆發(fā)出我們稱之為靈感的東西。這要追溯到人類的起源,追溯到造就了我們和人世的火、冰和大風。
講故事的人,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編故事的人,始終伴隨著我們。讓我們展開想象吧,我們的世界正在受到戰(zhàn)爭的蹂躪,處在我們不難想象的恐怖的威脅之下。讓我們展開想象吧,洪水淹沒城鎮(zhèn),海水呼嘯上漲……但是,講故事的人會出現(xiàn)在那里,因為塑造了保存了創(chuàng)造了我們的,正是我們的想象——不管是好是懷,都是我們的想象。在我們被撕裂、被傷害甚至被摧毀的時候,將重塑我們的,是我們的故事,是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是編造夢幻的人,編造神話的人,是我們劫后不死的長生鳥。我們的最佳狀態(tài),就是我們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時候。
那可憐的女子一路穿越黃塵跋涉,夢見給她的孩子提供的教育。我們會覺得:我們比她要好得多嗎——我們這些飽食終日的人,衣柜里塞滿各種服飾的人,窒息在我們的奢侈品中的人們?
我想,那可憐的女子,以及三天沒吃東西卻在談論圖書和教育的那些村民,以他們的言行,比千言萬語更好地說明了:我們這些人是些什么樣的人。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