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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人間的香巴拉國

2008-10-13 03:53
作家 2008年4期
關(guān)鍵詞:天葬玉樹寺院

唐 韻

七步蓮花與玉樹

這個夏天,我只身到青海玉樹做了一次旅行。

之前,我來過青海六次,玉樹是青海六州一區(qū)里找惟一沒有到過的州。

玉樹位于青南高原腹地。所謂“腹地”,就是從哪里走都不容易到達。如果把整個藏區(qū)比做一個人形,西藏無疑是這個人的頭腦和軀干,拉薩是他的心臟;青海安多藏區(qū)、甘南藏區(qū)、川西北藏區(qū)和滇西南藏區(qū),分別是這個人的四肢;而玉樹呢,就是他肚臍的地方,正兒八經(jīng)的“腹”地。

然而,腹地并不就是低洼之地。玉樹是青海地勢最高的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州內(nèi)超過5000米的山峰有2000多座,可謂“群山綿延、終年雪冠”。玉樹境內(nèi)有兩座著名的山脈:巴顏喀拉山和唐古拉山。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和父親河長江,就分別發(fā)源自這兩座山脈。

中國最大的國際河流瀾滄江也源出玉樹,玉樹地區(qū)因此又被稱為“三江源”。

玉樹雖然地處高原腹地,歷史上卻曾是出入西藏的交通要道,著名的唐蕃古道即穿行其中。藏語里,州府結(jié)古鎮(zhèn)就是“族眾興旺”和“物資集散地”的意思。

公元7世紀初,一代藏王松贊干布統(tǒng)一了西藏高原,建立起強大的吐蕃王朝。634年,松贊干布遣使入唐,首開“唐蕃古道”。之后的二百多年里,唐蓍古道成了連接青藏高原和中原內(nèi)地的一條“天路”。

盛唐年間,松贊干布渴慕大唐繁榮,向唐朝請求聯(lián)姻。公元641年,唐皇李世民以宗室女文成公主許嫁松贊干布。文成公主率龐大的和親隊伍沿唐蕃古道進藏,一路留下眾多美麗傳說。藏傳佛教歷史上,人們通常把松贊干布的兩位王妃尼泊爾尺尊公主和漢唐文成公主進藏時分別帶來的兩尊釋迦牟尼等身像,作為佛教正式傳^藏地的標志,唐蕃古道因而又被藏族人恭敬地稱作“迎佛路”。

因為歷史和地理的原因,玉樹是整個藏區(qū)佛教最有傳統(tǒng),也最興盛的地區(qū)之一,甚至比西藏的很多地方都保留有更純正完整的宗教體系。

藏傳佛教目前主要有四大教派,分別是寧瑪派、噶舉派、薩迦派、和由噶當派衍生而來的格魯派。不少人以為藏地的藏傳佛教就只是宗喀巴大師創(chuàng)立的格魯派,即以達賴和班禪為領(lǐng)袖的“黃教”。這其實是—個誤解。青?,F(xiàn)有藏傳佛教寺院670余座,玉樹一個州就占了三分之一,且較多的是更有歷史傳承的古老的派別。

寧瑪派是藏傳佛教最古老的一個教派,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印度密宗大師蓮花生。藏地第一座佛教寺院桑耶寺即屬于寧瑪派,它的建立標志著佛教正式植根雪域高原。寧瑪派在青海的全部寺院只集中在玉樹州和與其毗鄰的果洛州境內(nèi),且都建在山林深處交通不容易到達的地方。

藏傳佛教最為神秘和玄妙的部分,是它獨有的“活佛轉(zhuǎn)世”傳統(tǒng)?;罘疝D(zhuǎn)世最早起源于藏傳佛教噶舉派,后為其他教派仿效,在藏地普遍實行。噶舉派是藏傳佛教中分支最多的一個教派,體系龐大,曾經(jīng)長時間在藏地掌握統(tǒng)治政權(quán)。噶舉派在青海共有寺院105座,其中103座在玉樹。

“政教合一”曾經(jīng)是藏地一種特殊的社會結(jié)構(gòu)體制,起始于藏傳佛教薩迦派。公元13世紀,薩迦派在西藏建立“政教合一”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使之前分裂了數(shù)百年的青藏高原重新走向統(tǒng)一,并最終歸人中國版圖。薩迦派在青?,F(xiàn)共有28座寺院,全部都在玉樹地區(qū)。

在玉樹,寺院星羅棋布。它們像一部濃縮奇幻的藏傳佛教史,讓你只在山水之間步換身移,便能將藏傳佛教千年的歷史重溯,仿佛時光倒流,輪回從前。

這也是我之前一直沒有來玉樹,和今夏啟程去玉樹的原因。朝佛和拜謁勝地是需要深厚緣分的,我之前自覺福德不夠,一直“不敢”來。這個夏天,心思忽然動了。而這一“動”,竟像一桶打翻的牛乳灑在草地上,滿心滿意蕩漾起熱切的向往與沖動。

是時候我上路了。當初,佛陀降生時行走七步,步步蓮花;后來,圣者在菩提樹下冥想,七日成佛。

如此,我這第七次的青海之旅,應該交給玉樹。

清晨遇到拾牛糞的

因為奇妙的緣分,我在玉樹的旅行一直走到囊謙。這是我之前沒有預想的。玉樹是青海最遠的一個州,而囊謙又是玉樹最遠的—個縣,那里山高路遠,要去倒是要有一些特別的機緣。

結(jié)古鎮(zhèn)到囊謙縣城19l公里,沿214國道(即過去的唐蕃古道)路很好走。離開結(jié)古鎮(zhèn)往南,路兩邊的植被越發(fā)好起來,山體上也更多了摩崖彩繪佛像和石刻經(jīng)文,還有一些僧侶閉關(guān)修行用的小房子。

行程過了一半,公路開始與瀾滄江伴行。瀾滄江發(fā)源于玉樹州雜多縣雜青鄉(xiāng)的果宗木查雪山,源頭海拔5388米,從西北向東南經(jīng)雜多縣城、囊謙縣城,在囊謙娘拉鄉(xiāng)附近流人西藏,從云南離開中國,進入越南改稱“湄公河”。

囊謙縣的縣城在香達,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來囊謙前,朋友將我托付給縣武裝部的董政委,請他照顧我的行程。我還在州上時,董政委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的住處,是武裝部辦公樓上的一間客房。到了香達后,董政委一再抱歉條件簡陋,因為武裝部一向都只有男官兵,樓里沒女廁所,我需要和男生共用。

這一點對我不構(gòu)成不便,我經(jīng)常在西部旅行,遇到類似的情況很多。部隊有他們接待人的誠意,房間打掃得很干凈,被褥都是新洗的,茶幾上也擺好了瓜果。

晚飯后,董政委親自駕車帶我感受香達。我們出了鎮(zhèn)子往山里走,瀾滄江在山路下面的河川里平緩地鋪陳開,黃色的沙洲在清澈的江水中凸現(xiàn),河邊、洲上是翠綠成林的樹木,遠處是藏地的藍天。因為夕陽,那藍色中有一層粉紅。一些牦牛從山里回來打算過河,它們自覺排成隊,一個跟著一個,從容不迫。我被這幅情景吸引,想起藏地的寺院都以“洲”字命名,取意佛法乃不盡輪回茫??嗪V猩龆傻木G洲,心里不覺感動。

在青海省,玉樹是宗教氛圍最濃厚的一個州;而在玉樹,囊謙又是藏傳佛教最有傳統(tǒng)的一個縣。囊謙縣人口僅6萬多,卻有著寺院近70座,人均比例是包括西藏在內(nèi)藏區(qū)中最高的,且各個教派并存,很有歷史感。我們在山里走著,碰巧遇到藏民在路口搭松柏門。搭松柏門又叫“搭龍門”,是一種古老的宗教儀式。相傳文成公主進藏時路過玉樹,當?shù)厣缴颀埻跫娂姮F(xiàn)形,親自搭松柏門歡迎公主,后來成為傳統(tǒng)。

我下車問藏民為什么搭龍門,他們說準備迎接一位從印度來的活佛。我問活佛什么時候到,藏民們虔誠地說:“大概就這兩天吧,這要看活佛的旨意。”

在出來和回去的路上,我兩次注意到遠處山坳里聳立的—座寺院。我問了兩次,以為它們是不同的寺院。寺院十分宏偉,背對著山體和夕陽,金頂和法輪仍然熠熠生輝,光彩奪目。我問路邊的藏民,得知那是一位去印度朝圣回來的信徒新近剛修建成的寺院,為的是供養(yǎng)他敬奉的高僧活佛。

董政委看我流露向往之情,問我是不是想去看看。我本意是想的,但顧慮董政委一天工作勞頓,晚上還喝了酒,那寺院看著只隔—道川,走起來可能還不近,便遲疑地說:“改天吧,以后還有機會。”

后來我又數(shù)次從這條路上走,每每都看到那座寺院,卻始終沒有機會去。現(xiàn)在想起來,眼前還是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情景,在夕陽和山梁的背景下十分莊嚴、壯觀,就覺得沒有去,可能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

走了那么遠的路來,最后卻只隔了一道山川。

來玉樹前,我就聽說過嘎爾寺的名字。

朋友告訴我,在玉樹囊謙原始森林深處有一座寺院,那里有許多珍貴的野生動物,它們和人生活在一起,朝夕相處,相伴為生。我問我可以多近看到它們,朋友說:“你看得到它們的睫毛,你可以摸到它們。”他還神往地說:“到了那里,你就真正能體會什么是‘世外桃源、人間天堂,什么是真正的‘香巴拉國了!”

到了玉樹,在州旅游局印制的旅游手冊上,我看到一幅奇妙的山景,上面有一群漂亮的巖羚,迷人之極。我問旅游局的人圖片是哪里拍的,阿寶局長說出了嘎爾寺的名字。我這時才把嘎爾寺和之前朋友說的那個“世外桃源”聯(lián)系到一起。

——你知道,剛到藏地,要一下記住這許多寺院的名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到囊謙的第三天,董政委帶車陪我去了嘎爾寺。永登擔任司機,武裝部楊科長陪同。永登是一個藏族小伙子,我在結(jié)古鎮(zhèn)時就認識了他。永登長得烏黑精壯,像極了美國新奧爾良州的非裔,人非常好,細心、周到、善良、忠誠,是我在玉樹的“藏地版”保鏢。

囊謙近來雨水較多,聽說山里路不好走,董政委怕武裝部的桑塔納出問題,特地找到縣委朱學義書記換了他的切諾基。朱書記是青海省文聯(lián)馬有義主席的學生,馬主席之前聽說我要來囊謙,給了我朱書記的電話,要我有事找他。董政委跟朱書記又恰晗是好朋友,幾方說起來,大家都很親切。

一早從武裝部出來,天還沒怎么亮透。嘎爾寺在香達南邊85公里,中間要經(jīng)過白扎鄉(xiāng)和白扎林場。去嘎爾寺先走一段214國道,過了白扎鄉(xiāng)之后有一個不起眼的岔路口,214國道往西南上到一個坡上,去白扎林場的路往東南下去,兩相分開。

不久,拐向白扎林場的路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永登沒走過這條路,董政委要他打聽一下。路邊山坡上有一個佛塔和一座經(jīng)幡塔,晨霧中,有兩位老人在轉(zhuǎn)經(jīng)。永登蠻有把握地說不用,他說他從來沒有走錯過路。

汽車又開了一會兒,永登挫敗地發(fā)現(xiàn):他也許真的走錯了。

不得已,永登把車停到路邊,下去向一位藏民打聽,得到的回答果然是說我們應該在剛才那個岔路口往另一個方向走。重新上車后,永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奚落。永登只嘿嘿地笑,也沒話說。董政委用了一句諺語教育永登,大致是說人嘴上勤快點兒,腿上就會省力,但我忘了他原話是怎么說的,總之挺精彩。

在往回折返的路上,我們遇到兩位背背簍拾牛糞的藏族婦女,董政委和楊科長一起叫起來,興奮地連連說:“啊,拾牛糞的!拾牛糞的!”我不明白他們?yōu)楹稳绱烁吲d,問了才知道,原來在藏地,清晨起來遇到拾牛糞的人是特別吉祥的事,預示著一天都會有好運。

永登這時又得意起來,說他剛才繞了一段彎路,就是為了帶我們來看這兩個拾牛糞的。大家因為見到吉祥之兆,也就不追究永登的牽強,還幫他附會,一時間汽車里歡聲笑語。

永登跟拾牛糞的藏族女人說話時,我給她們拍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zhí)貏e像米勒的名畫《拾穗者》,是我這次玉樹之旅中最喜歡的圖片之一。但后來我對沒有把剛才那兩位轉(zhuǎn)經(jīng)的藏族老人攝進鏡頭而遺感不已。

很奇怪,我對拍了的照片沒有多少細致的影像記憶,反而對沒拍下的畫面印象深刻,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它們的圖像,栩栩如生,異常清晰。

白扎林場風景超級美麗,路卻極難。從白扎林場到嘎爾寺進深40公里,我們走了4個小時。林中的道路異常崎嶇不平,差不多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個角度,永登開著切諾基扭來扭去,像一個豐乳肥臀的非洲婦人綁了雙腳在做“兔跳”。我在車里像一粒骰子被顛得東倒西歪,就不免感慨,說寺院選址也很重要啊,建在這樣的山里面,除非像我這樣特別想去的人,一般的香客和游客找不到車,肯定也就不容易去。

——后來,我歷經(jīng)辛苦到了嘎爾寺,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是多么的淺薄和愚蠢。

中間,天又下起了大雨,路面變得非常泥濘,我們數(shù)度需要下車以卸載。在一條小溪上,一群民工正在搶修一處坍塌的澗橋。永登和董政委下車察看,發(fā)現(xiàn)我們的車難以通過。我一下很失望,不知該怎么辦,以為會無功而返。

董政委與筑路的民工商量,請他們抓緊給搶修一下。民工很配合,幾個人跳到泥濘的澗底,揮動鐵锨鎬頭大干起來。他們搬來兩塊大石,堵在最狹窄的一個缺口上,用身體抵住石頭,要永登將車開過去。我們自然都已經(jīng)下車,但看到車輪幾乎從民工的肩頭壓過去,還是讓人十分揪心。永登的車技確實了得,他不知怎樣搞的,經(jīng)過那最薄弱的地方時,竟能將車傾斜起來,重心偏到一邊,而不致對民工造成太大壓力。

汽車安全渡過難關(guān),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掌歡呼。董政委重重感謝了修路的民工,把車上一瓶還有多半的口子窖酒慷慨送給民工,要他們暖暖身子。民工們沒有見過這么高級的酒,自然很高興。

繼續(xù)上路后,董政委依然為剛才的情景感慨不已,贊嘆民工們的樸實和樂于助人,說得很動情,眼睛都閃閃的。董政委特別叮囑永登,要他還車時告訴朱書記的司機,就說那酒叫他給喝了,免得朱書記找司機麻煩。董政委開玩笑說:“朱學義這家伙可能會心疼!”

晚上,我們原路回來時,董政委又將車上所帶的五香肉、燒雞、火腿腸都給了棲息在路邊窩棚里的民工。

之前過澗橋時,民工說要是我們昨天來肯定過不去,那時路壞得很厲害,他們修了一天都沒修好。董政委聽民工這樣講,反過來得意地對我說:“你看我說的吧,凡事要隨遇而安,不能太性急,欲速則不達。”

我不吭聲,只是笑。我到囊謙的第二天就想來嘎爾寺,董政委因為武裝部有一些事需要處理,便婉轉(zhuǎn)建議我可以先在香達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進入一下情況。我是客人,知道不能因為自己影響人家的工作,但心里的愿望沒有達成,大約臉上多少帶出些失望,現(xiàn)在想來很不應該。

林場越走越深,感覺快到嘎爾寺了。永登除了開車,還充當起導游的角色。永登提醒我們注意,說不久我們將路過一座山峰,山峰頂上有一個圓洞,據(jù)說是一個魔鬼為害百姓,當?shù)刈o法與之較量,將其打敗,惡魔企圖逃跑,被護法用矛釘在了山峰上。惡魔死后形體消融,就留下了這個矛洞。

永登說完沒幾分鐘,我們便在汽車前行的左側(cè)山上看到了那個洞。

過了一會兒,永登又說,前面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上面有一些小的腳印,傳說是仙女在上面跳舞留下的。果然,我們也在路邊看到了永登說的巨石,上面有一些淺坑的印記,最底下還比較像腳印,越往上腳印越小,感覺先是整個腳踩在

石頭上,后來是半個腳掌,再后來只是腳尖,最后飛升起來飄走了似的。石頭上,每個腳印都被藏民抹了酥油,表示敬奉和供養(yǎng)。

我這會兒又疑惑了,問永登說:“你不是說你沒來過嘎爾寺嗎?”永登說是的。我說那怎么這些東西你都知道?永登羞澀地笑,說“我聽別人說的?!蔽艺f:“可是,你怎么能把地點說得這么具體呢,好像你親自走過一趟似的?!庇赖蔷陀中?,謙虛而含糊地說:“大概就在這附近吧,我也是猜的?!?/p>

藏族人有特別的獲取信息的途徑,你看他們不怎么說話,但這世界上發(fā)生的與他們相關(guān)的重要事情他們都知道。

前面又是一個岔路口,一條往左一條往右。永登減慢車速,猶豫著往哪邊開才是正途。董政委、楊科長和我各有說法,莫衷一是。這時,右邊那條道路林子里傳來一陣清越的鳥叫,永登當即向右打輪,說:“是這條道!”

董政委謹慎,說還是找個人問問吧,不要又像早晨那樣繞彎路。永登卻有十足的信心,確切說:“沒錯的,就是這條路!”

我問永登為什么這么有把握,永登神秘地說:“天上的鳥告訴我的。”

藏族先民和其他民族的祖先一樣,在長期的生活中逐漸發(fā)現(xiàn)積累了一些認識事物的經(jīng)驗和知識。由于受當時認識水平的局限,許多現(xiàn)象人們一時無法解釋,而這些現(xiàn)象又往往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藏地先民于是向神靈求助,企望得到啟示,以求遇善則進,遇惡則退,祈福趨吉,禳災祓禍。這種活動經(jīng)過發(fā)展、演變,就成為藏地行之久遠的占卜儀式。

鳥卜是藏地最早的占卜術(shù)之一,后來,用于占卜的鳥比較集中于烏鴉身上。藏族習俗中,烏鴉被認為是一種信使鳥,能夠傳遞上天和人間的消息。藏族人相信,出門行路時,烏鴉若在人的背后叫,說明此行一定諸事順遂、馬到成功:烏鴉若在右前方,或堤坎、河岸、樹林、峽谷及十字路口嗚叫,說明此行能夠旅途平安,烏鴉若在正前方阻路大叫,則說明前面將有意外,烏鴉若喙啄出行者的頭發(fā),行者會有生命危險。

寺院里的希望小學

嘎爾寺坐落在嘎日念慶山上。上山的路上,最先來“歡迎”我的小動物不是我向往已久的巖羚或者麇鹿,而是一只胖乎乎憨態(tài)可掬的旱獺。

我們的車正在山路上慢慢行駛,一只肥碩的旱獺身手矯健地蹦到路邊一塊巖石上。旱獺見到我們不害怕,也不躲避,而是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番,然后轉(zhuǎn)頭左顧右盼,繼續(xù)它原先的嘹望。

盡管我預先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知道會在嘎爾寺遇到許多野生動物,然而在路邊巖石和樹下看見第一只巖羚時,我還是禁不住驚叫起來。我叫永登停車,永登說還沒到地方,前面有許多。永登加大油門又往前開了百十來米,然后熄火停下,沖外面努努嘴,說:

“你下去吧,它們都在那兒呢?!?/p>

山路對面是一片開闊的緩坡,坡的上方豎著一桿經(jīng)幢,經(jīng)幢下面有大約二三十只巖羚。它們?nèi)齼蓛?,或啃食青草,或悠然散步,或臥在地上享受陽光和母子親情。我環(huán)顧四周,遠處層林翠綠的山峰云煙繚繞,近旁有蒼然屹立的青巖和恣意雜生的松柏,眼前的草地上是這些神圣、美麗的動物,真的有置身天堂的幻覺。

我慢慢朝小動物們走去——我怕太陜了嚇著它們;還有,這里是海拔4500米的高山,要快也不行。巖羚們很友好,它們先是盡量允許我的靠近,假設我是善良的和沒有危害的。等我走到距它們不足七八米拘地方,小家伙們終于有些繃不住了。但它們還是照顧我的面子,沒有一哄而散地逃掉,而是克制著,從容地、若無其事地慢慢走開。我跟過去,它們又慢慢地走開,使我們之間的距離基本保持在8—10米之間。永登說,若是嘎爾寺的喇嘛或是當?shù)氐牟孛?,巖羚熟悉他們的衣服和體味,就會允許他們靠得很近,和它們零距離親密接觸;但它們不熟悉來自都市的氣味,所以有些緊張。

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很感激了,不敢奢求更多。我不再追逐美麗的巖羚,而是坐在草地上,和它們待在一個視野里,和周圍的山景自然待著一個視野里。

我覺得很幸福,心像泡在糖水里一樣。

永登說這里有很多野生動物,他扳著手指歷數(shù):巖羚、黃羊、麋鹿、狍子、梅花鹿、錦雞、獐子、猞猁等等,此外還有20多種禽鳥。永登說它們現(xiàn)在都進山里去了,晚上就會回來。

傍晚的時候,我們果然見到了大部分種類的動物。它們把嘎爾寺當成了家,而它們是游子。游子白天出去浪跡天涯,晚上回家。

我沒想到嘎爾寺還有一所“希望小學”。

永登說他之前跟我說過,我想我那時可能一心惦記著來看動物,沒有注意永登的話吧。董政委和我都有些遺憾,說要是事先知道,應該在鎮(zhèn)上買一些鉛筆本子之類的文具帶來。

希望小學位于嘎爾寺最下面的一個院子里。院子正中央豎著一根旗桿,頂端是一面紅色國旗。離開北京以后,我還是頭一次在戶外見到國旗,忽然間有些感動,對著它看了半天。

學校是一座“L”型的兩層樓房,有很響亮的讀書聲從二樓教室里傳出來。我想這會兒該是暑假,怎么還有學生上課,后來得知這邊的孩子春天要去挖蟲草,冬天要躲避雪災,夏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所以用來上學。

我循著聲音上二樓,來到一個開著房門的教室。教室是一間4柱的房子,顯得很陳舊。里面有大約二十多名學生,年齡都在七八歲上下,正在—位女老師的帶領(lǐng)下朗讀課文。課本可能不夠,也不像是簇新的,孩子們兩兩共用,小腦袋湊在一起,非常用力地大聲喊著。女老師很年輕,瘦瘦小小的樣子,猛一看跟電影《一個都不能少》中的魏敏芝差不多。

我將相機調(diào)到限制閃光檔,從取景框中尋找著畫面。坐在最靠近門口的男孩子最早注意到我,他看我端起相機,便很努力地沖我做出微笑。男孩同桌的女孩沒有他活潑,小小的眼神里有一絲憂郁。她明顯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和她年齡不相符地稀疏著,露出大大的額頭。

我怕打擾學生們上課,離開教室門口到樓梯旁一間辦公室樣子的房子里。辦公室里有兩三個人,其中一個男人像是一級領(lǐng)導,但又不一定太大,我跟他說話時,他一直把手插在褲兜里,一副只視察不工作的“職業(yè)習慣”,直到我拿這個揶揄他,他才不好意思地把手從褲兜里拔出來,然后就不知道該放哪兒了。

男子介紹說,希望小學是嘎爾寺出全資修建的,費用包括建房、日常維持和給教師的工資。嘎爾寺山下有一個藏族村莊叫巴麥村,巴麥村有三個自然村,96戶人家,980多口人,有的集中居住,有的就很分散,在很遠的山里。我問這山里的孩子是否都能上學,男子說起初有的人家窮,或者路遠,不愿意送孩子來上學,是活佛一家一家地去勸說。村里人都聽活佛的,活佛叫他們讓孩子讀書,他們就把孩子送到學校來了。學校給家庭困難的孩子減免了學費,實在交不起學費的,學校還管他們吃住。我忽然想起,說:

“啊,這位活佛是不是春天去雜多縣制止‘蟲草事件的那一位?”

男子很驚奇,說:“是啊,是啊,就是他。你怎么知道?”

玉樹雜多縣瀾滄江源頭流域的大山里出產(chǎn)藏地最好的蟲草,當?shù)馗骷壵块T各自撈錢,常常不符合規(guī)定亂開“準挖證”。我來玉樹這一年春天,過多的外來人涌入雜多挖蟲草,當?shù)夭孛衽c他們發(fā)生沖突,死傷多人。當?shù)攸h政部門出面無效,動用了武裝警察也沒有用,眼看局勢難以控制。據(jù)說政府迫不得已,請來地方最有威望的活佛,才勸服了憤怒的民眾,平息掉一場后果嚴重的騷亂。

我也不知自己怎樣將這兩者聯(lián)系到一起的,就是腦海中瞬間出現(xiàn)了這個想法。我立即對這位傳說中的活佛心生敬意,轉(zhuǎn)身問永登我們一會兒是否可以見到活佛。永登點頭,說:“可以?!?/p>

永登說可以我就放心了。藏族人對活佛的行蹤總是十分了解,至于他們怎樣做到這一點,我絲毫不操心。

這時,課間時間到了,教室里的孩子都跑出來玩。我過去跟剛才那位女教師說話,女教師告訴我她叫代吉桑毛,意思是“幸福美好的女孩”。代吉桑毛21歲,玉樹州師范學院畢業(yè),來嘎爾寺希望小學才一年,帶著一年級一個班,教他們漢語、藏語、數(shù)學、歷史、地理等,好像還有英語。我提出給代吉桑毛拍照,她很羞怯,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說:“我可不可以跟我的學生們一起照?”

我說當然可以,我應該想到的。代吉桑毛很高興,轉(zhuǎn)身招呼她的學生們到走廊上來。孩子們更是興奮,嘰嘰喳喳地圍在老師身邊,擠作一團。我注意把每一個孩子都包括進來,也要力求捕捉他們每人最好的笑容。

拍照完,我給孩子們回看相機里的圖片,用放大鍵讓他們都看清楚自己。我問代吉桑毛要了她的通信地址,許諾將來把照片洗出來寄給他們。嘎爾寺沒有直接投遞點,代吉桑毛給了我縣上農(nóng)牧局一個朋友的地址。

來的路上,我的相機就提示電力不足,這會兒更是發(fā)出了警告。董政委自責事先沒有考慮周到,應該在香達準備好。董政委說他這方面一向是細心的,這次居然有這么多紕漏一后來拜見活佛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忘了帶哈達,出來看山景時又發(fā)現(xiàn)忘了帶高倍望遠鏡。前一天,董政委光顧著吩咐準備野餐的東西了,帶了一車吃的,夠我們在山里住一個星期。

代吉桑毛說寺院有小賣部,那個坐在第一排有著一雙大眼睛的男孩子自告奮勇愿意跑腿,我給了他一些錢,要他把小賣部所有的5號電池都買來。寺院地處偏僻,電池即使不是假的也很可能過期,能不能用還難說。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

我在走廊的欄桿前跟代吉桑毛聊天,問她一些個人的事:家在哪里,有沒有男朋友,將來的打算怎樣。代吉桑毛說她還沒有男朋友,我說你們同來的教師里面有合適的嗎?之前代吉桑毛說過,他們一共六位教師,只有她一個女生。代吉桑毛臉一紅,說其他男老師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了。我替她著急,說:“那怎么辦吶,你在這里不容易找吧?”代吉桑毛說只能等幾年再說了。我問:“等幾年?”代吉桑毛說:“五年吧?!?/p>

代吉桑毛的學生剛剛上完一年級,她想把他們帶到小學畢業(yè)再離開這里。這大概是當初代吉桑毛和教育部門及希望小學之間的一個約定,也是代吉桑毛來到學校,接觸了孩子們以后的愿望。我問代吉桑毛喜不喜歡她教的孩子們,她說她非常喜歡,她希望能夠陪伴他們六年,把他們送上中學。

我在心里替代吉桑毛計算:到那時她將27歲了,再找對象會不會有些晚呢?

離開學校時,董政委給代吉桑毛留下了200塊錢,請她給她的學生們買一些文具。我把背包里裝的預備路上吃的零食點心和多半瓶益達口香糖也留給了代吉桑毛,要她分給孩子們。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緣分再來嘎爾寺,再見到代吉桑毛和她的學生們。我希望以后能去到那里的朋友們,記得給“希望小學”的孩子們帶一些小禮物,比如文具或是書什么的。

逆光中的活佛

嘎爾寺又叫“嘎日寺”,藏語全稱為“嘎日念慶松卻求楞”,意思是“嘎日念慶菩提法洲”。寺院據(jù)說有1150多年歷史,在吐蕃時代就已存在,明朝時成為一座周巴噶舉派寺院。

寺院分上下兩寺,最初修建下寺,稱為“母寺”,坐落在嘎日念慶山腰下的平地E,原建有稱為“文頂頗章”的大經(jīng)堂,是一座48柱的宏偉建筑物,有上下兩層。上寺有一座6柱的經(jīng)堂,坐落在嘎日念慶山山頂石崖間,稱為“僧格囊宗”,意思是“獅子天寨”。

寺院1958年關(guān)閉,“文革”中被毀,80年代重建。

嘎爾寺有嘎日念慶、嘎門吉、囊繞三個活佛系統(tǒng)。最大的活佛嘎日念慶仁波切常駐美國,現(xiàn)寺院主持是嘎門吉系統(tǒng)的明久活佛,他出生于1940年。

寺院管家桑丁朋措先陪我們參觀了下寺。在大經(jīng)堂后面的佛堂里,我意外地看到香港影星邱淑貞的照片。桑丁朋措說邱淑貞是寺院的供養(yǎng)人,曾布施修繕了佛堂。朋措管家還介紹了其他一些供養(yǎng)人,他們都有照片或是手跡在佛堂里。這些供養(yǎng)人大多來自港臺東南亞地區(qū),都是行業(yè)里的知名人物,同時對佛十分虔誠。

在朋措管家的陪同下,我們到大經(jīng)堂上面活佛的禪房里拜見了令人敬仰的明久活佛。朋措管家為我準備了哈達,使我能夠按照藏族人的儀式對活佛表達敬意。

明久活佛非常慈祥、和善,讓人感到親切。明久活佛是我在玉樹拜見過的年齡最大的活佛,他蒼老、蒼白,身材瘦弱,卻是春天雜多縣的那起“蟲草事件”中最起關(guān)鍵作用的角色。明久活佛當時正生著病,池不顧自己的身體,連夜從嘎爾寺出發(fā),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雜多,及時制止了事件的惡化。

我看著活佛現(xiàn)在安詳?shù)刈诙U座上的樣子,想象著這樣一個單薄消瘦的身軀,是怎樣抵擋了眾多失去理智的藏民的憤怒,將他們像迷失的羊群一樣帶回家鄉(xiāng)的?我跟活佛談起這件事,活佛并沒有多言,只說了一句:

“百姓的日子很苦,政府應該愛護他們?!?/p>

明久活佛是解放前認證的活佛,建國后他受到極不公正的對待,1958年后坐了20年的牢。但我在明久活佛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仇恨和怨尤,有的只是慈悲與智慧。

我提出為活佛拍照,活佛同意了。我趁活佛同管家說話的空檔拍了一張,等我想跟活佛拍合影時,相機卻顯示“更換電池!”的字樣,拒絕工作。我趕忙從包里取出新買的電池換上,但才一啟動,機器又讓更換電池。如此反復數(shù)次,所有的電池都不能帶動相機。偏巧楊科長拿著的武裝部的相機又沒有帶來閃光燈,屋里光線不足,那部相機死活按不下快門。

正在大家手忙腳亂時,我忽然像得到神示,幡然酲晤:這也許是天意,要教導我人生沒有完滿,愿望也不可能事事實現(xiàn),我必須學會珍惜,然后接受遺憾。我請董政委他們停止忙碌,說我不拍了。我不想讓明久活佛等候太久,那樣對他不敬。我已經(jīng)拜見了活佛,對他表

達了敬意,也接受了他的祝福,這就足夠了。

——況且,我還拍了一張活佛的照片。

我們拜別活佛出來,上到二樓房頂突出的陽臺上。站在這里,嘎爾寺的山色美景盡收眼底。這些年,我走的藏區(qū)算不少了,拜訪過的寺院也很多,嘎爾寺卻是我所到之處景色最美的一座寺院,讓人有身處世外、置身天堂的感覺。來的途中,我還因為道路艱難而認為寺院選址不好,太過閉塞呢,現(xiàn)在倒是體會嘎爾寺所以美妙神幻,恰恰因為它藏在深山,路途遙遠啊。

此刻能獲得這樣的美感,這一路的艱難非但值得,簡直是必須的了。

遠處的山坡上有一些動物在行走,因為遠,看不清它們的眉目。董政委又遺憾起沒帶望遠鏡,并為之前電池的事再次向我道歉。我誠心要他不必介意,完美不一定是圓滿,這趟旅行我覺得很完美,這就足夠了,能不能留下“物證”不重要。

說著,我習慣性地拿起照相機——它居然又可以工作了。我呵呵地笑起來,更加相信了這一切波折與順遂都是神明給我的賜予,是神刻意送我的禮物。

這時,明久活佛也從屋里來到平臺上,他很客氣地要我們?nèi)ソ哟以傧碛眯┎椟c。董政委見狀,示意我再提出跟活佛合影,他指著楊科長胸前的照相機,意思是那家伙也能拍了。

我搖搖頭,謝絕了政委的提醒,禮貌地“放走”了明久活佛,請他不必操心我們?;罘痣x開后,董政委問我為啥不跟活佛合影,我笑著說了一句挺迷信的話,我說:

“這是天意,我必須尊重?!?/p>

沒有和活佛合影的缺憾,也許正像這一路旅行中我錯過的其他許多精彩畫面,反而更讓我記憶深刻,想起來心里還有種隱隱的疼。佛教講“合棄即是獲得”,以前死活不懂,覺得獲得才是獲得,攥在手里的才叫做有。此刻,我卻悟到:怎么樣都是獲得,包括合棄和缺憾,它以“空”的形式成為你的所得。

沒有“空”,怎么盛得下“有”和“情”呢。

我調(diào)出相機里之前給明久活佛拍的照片,發(fā)現(xiàn)它非常好?;罘鸨硨Υ皯糇柟鈴耐饷嬲盏交罘鸬纳砩?,使他像一個發(fā)光體?;罘疬€笑著,整個人發(fā)散出仁慈、神性的光芒。

那張照片也是我玉樹之行中最喜愛的畫面之一。

我們離開下寺,沿山路往上寺方向走。

途中,在一處向外生長的山崖前,依山建有一排非常簡樸的房子。說起來,房子只能算“半排”,因為一半的墻壁就用的是山體,只在靠外面的一側(cè)用木石壘砌起一面帶窗戶的房屋。我好奇,從山根兒底下一個不及一人高的洞口鉆進去,卻發(fā)現(xiàn)這是寺院的一個“養(yǎng)老院”。

藏地寺院大多都建有類似養(yǎng)老院的地方,把從普通信眾那里得來的供養(yǎng)和布施進行重新分配,讓民眾老有所養(yǎng)、有病能醫(yī),承擔了內(nèi)地政府救助部門和社會保險業(yè)的雙重職能。

這個養(yǎng)老院被隔成許多低矮的小間,每一間只有兩三張床那么大,也差不多擺了這么多,床很破敗,上面堆著骯臟破敗的看不出眉目的被褥,里面蜷縮著一些面目極老極丑的人。他們瞪著奇怪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魔鬼,或是一塊羊肉。我心里驚悚,硬著頭皮走了兩三間房子,還是撐不住,轉(zhuǎn)身“逃”了出來。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對太殘酷的事情缺乏勇氣面對。我想叫來永登,陪我再進養(yǎng)老院里一趟,跟住在里面的人聊聊天,問問他們的生活,終究沒有足夠的沖動,還是放棄了。

從外面看,嘎爾寺的養(yǎng)老院是我見過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處,沿山崖一溜過去,上下兩層,光窗戶就有四五十扇。照這樣推算,里面差不多容納了近二百人。盡管我不怎么愿意深入進去,但知道這里是那些年老者或無家可歸者可以得到的最好住所,心里還是感到安慰和感動。我坐在天葬臺中央

上山的路還遠,我們坐了一段車。桑丁朋措管家很胖,有氣喘的毛病。他原是在路上走,我們請他上車來,他坐在我旁邊,抱歉地說擠到了我。我跟他說沒有,我很好。

距離上寺大約600米的時候,我們必須要步行了。這段路是上到山頂?shù)淖詈箅A段,坡度比較陡,有些地方還很險,只是用小截原木搭起的棧道,底下是半空的。但一路的風景超好,的確無限風光。

嘎爾寺上寺里供奉著一對鎮(zhèn)寺之寶:相傳文成公主進藏時帶來的兩只轉(zhuǎn)經(jīng)筒,據(jù)說,1300年來它們一直旋轉(zhuǎn)著沒有停息。

轉(zhuǎn)經(jīng)筒被供在經(jīng)堂的二樓上。經(jīng)堂狹小而顯高聳,有許多錦緞的經(jīng)I瞳筒從房頂垂下來,風格與文成公主廟類似。挑空的二樓上面,有一圈玻璃鑲成窗戶,從下面可以看到一排轉(zhuǎn)經(jīng)筒在不停轉(zhuǎn)動。

經(jīng)朋措管家的指點,我們得知靠近左邊的兩只轉(zhuǎn)經(jīng)筒是那一對歷史悠久的寶物。轉(zhuǎn)經(jīng)筒已經(jīng)很老舊了,顏色模糊,上面纏裹著哈達一類的東西。轉(zhuǎn)經(jīng)筒很奇怪,轉(zhuǎn)得并不是勻速的,一會兒快一下,接著慢慢下來,到幾乎就要停滯的時候,又忽地加快轉(zhuǎn)起來。我心里疑惑,想它怎么會這樣。

我問朋措管家從哪里可以上到二樓去。永登把我的話翻譯過去,朋措管家面露難色,跟永登咕咕噥噥一通,還同時輔以手勢。永登轉(zhuǎn)身把朋措管家的話翻譯給我,說寺院有規(guī)定,不允許女性上樓。

我聽了惱火,說:“怎么搞性別歧視!文成公主不是女性嗎,要是文成公主的轉(zhuǎn)世來看她自己的轉(zhuǎn)經(jīng)筒,你們能不讓嗎?”永登又把我的話翻譯給朋措管家,他和朋措管家都對我表示抱歉。

我雖然不悅,也還要尊重寺院的規(guī)矩,沒有再對朋措管家說什么。

我站在經(jīng)堂底下,朝上面仔細觀察,想搞清楚轉(zhuǎn)經(jīng)筒為什么一會兒轉(zhuǎn)得快一會兒轉(zhuǎn)得慢。我用數(shù)碼相機上的鏡頭把轉(zhuǎn)經(jīng)筒拉過來,還是沒看出名堂,只好就我的問題向朋措管家求教,我說:“請問那轉(zhuǎn)經(jīng)筒是怎么轉(zhuǎn)的?”

朋措管家被我問糊涂了,回答道:“是人轉(zhuǎn)的呀?!?/p>

我說:“是人在上面轉(zhuǎn)的嗎?”朋措管家說:“哦呀——!”

我說:“那我怎么看不見他?”朋措管家說:“他坐在后面的?!?/p>

“他坐在后面?”我驚訝地說,接著就自己笑起來。董政委和永登問我笑什么,我搖頭不肯告訴他們。之前,我聽說這兩只轉(zhuǎn)經(jīng)筒,都講它們自文成公主進藏時起就沒有停止過轉(zhuǎn)動,傳得神乎其神。我就想當然地把它們神格化了,以為它們是一對自動的裝置,像永動儀一樣自己能轉(zhuǎn)。因為有之前這個錯誤的思維定式,我剛才看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得時快時慢,反而更覺神奇,不可思議。

——所以啊,你看,連我這樣受現(xiàn)代教育和有科學思維的人,面對藏地的種種傳說都難免迷惑,何況土生土長,世代生活在這里的藏民們呢。我把照相機調(diào)好交給永登,要他到二樓去把上面的情形幫我拍下來。我指著相機開玩笑地對朋措管家說:“它是我的‘慧眼,我派我的‘慧眼上去看一下總可以吧?!?/p>

朋措管家也笑了。他很和善,待人體貼,我后來知道他是一名天葬師。

我又問朋措管家,“文革”期間這兩個轉(zhuǎn)經(jīng)筒是怎么保持轉(zhuǎn)動的。朋措管家說當時有人將轉(zhuǎn)經(jīng)筒偷偷運出寺院,藏到了深山里。他們在

一個隱蔽山洞中引來一股溪水,用溪水的流動推動轉(zhuǎn)經(jīng)筒,使它一直保持轉(zhuǎn)動。

我一聽又笑了,這回笑得更開心——我之前的揣想終究沒有全錯啊,這一對轉(zhuǎn)經(jīng)筒果然曾經(jīng)被制成過“永動儀”。藏族人很聰明、智慧,他們?yōu)榱税莘鹣氡M了一切辦法,動足了腦筋。在藏地一些有水的地方,你會看到他們把轉(zhuǎn)經(jīng)筒安在河里或是溪流里,讓水流替他們轉(zhuǎn)動經(jīng)筒,永不停息。這就像把經(jīng)幡掛在風口,讓風替人們誦經(jīng)一樣。風不止,誦經(jīng)不止。

我們從上寺出來往山下走。路上,永登和桑丁朋措管家用藏語在交談。過了一會兒,永登到我跟前來問我愿不愿意去看天葬臺。

“哦!當然愿意!”我欣喜地叫道。我才知道,桑丁朋措原來是一位天葬師。

在藏地,我特別喜歡去天葬臺。青藏高原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它同時也離死亡最近。在這塊高原凍土上,生命是那樣的脆弱,隨時可能被死亡置換。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藏族人特有的生命觀,那就是“和死亡在一起”,向死而生。正是藏族人這種對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和對來生的熱切期待,造就了他們特有的宗教情結(jié)和民族品格。

我最早去天葬臺是十幾年前,那時藏族人對天葬這種喪俗還很保密,不讓外人接近。當時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外族人看天葬會惹禿鷲不高興,妨礙死者靈魂升天。我揣想,大概因為禿鷲不熟悉外族人的氣味,—開始不敢下到天葬臺來,令天葬進行得不順利,藏族人才有這種附會。

后來,到藏地的旅游者多了,藏族人的觀念有所開放,禿鷲怕也習慣了這些不穿藏袍的人身上的味道,天葬臺才逐漸不那么森嚴和神秘。一些地方的天葬臺還開放成了景點,普通人都可以去了。

經(jīng)過—道山梁,我們隨朋措管家來到一座山峰的頂上。山頂是一塊空曠平整的草地,四周間隔插著一些經(jīng)桿,經(jīng)桿上面綁著經(jīng)幡,經(jīng)桿之間也扯著經(jīng)幡繩,將山頂圍繞成一個圓圈。經(jīng)幡有的很舊了,顏色被陽光吸走,纖維也被風撕開;有的還很新鮮,色彩艷麗,迎風飄揚,像過節(jié)一樣。

嘎爾寺的天葬臺是我見過的天葬臺中最高拔、奇絕的一座,像天堂里的一座祭臺。山頂周圍,隔著深淵的是其他的山峰,云霧始終繚繞,亦幻亦仙,讓人想起香港83版《射雕英雄傳》里,梅超風練九陰白骨爪的那座孤絕雪山。

朋措管家?guī)覀兊狡适_前。剖尸臺是一處石板鋪成的洼地,上面有固定尸體的石頭和木樁,散放著用來分解尸體的長刀、斧頭和錘子。石板的一些地方,被鮮血洇成暗紅的顏色,像瑪瑙一樣閃著寶石的光芒。董政委和楊科長不習慣這么近距離地接觸死亡,他們大概看了一眼就走到遠處,留我和朋措管家單獨在剖尸臺前。

我問朋措管家:“您敢坐在天葬臺上嗎?”

朋措管家說:“敢啊。”

我指著剖尸臺說:“那您坐給我看。”

朋措管家便走去到剖尸臺中央,盤腿坐下,合掌念了一段《超度經(jīng)》。朋措管家起來,說坐在這里念經(jīng)會得到幸運和祝福。我說:“那我能坐一下嗎?”朋措管家說:“可以啊。”

這是我由來已久的愿望。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去拉薩玫瑰嶺天葬臺時,帶我去的藏族朋友加措就坐在天葬臺上念了一段經(jīng)。我當時很想嘗試,又有些怕,終于沒有。后來很后悔,遺憾失去了一次感受生死,接受亡靈祝福的機會。

再后來,我去到其他地方的天葬臺,總覺得多了些煙塵氣,沒有拉薩天葬臺那樣的莊嚴感和儀式感。而此刻站在嘎爾寺的天葬臺上,那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

我小心地坐到剖尸臺的中央,合掌閉上眼睛。剖尸臺有一個弧形的洼度,像藏地常見的太陽能接收器,而我恰巧就在這接收裝置的焦點上。

意念中,我將自己身體里的血液和精氣l曼慢從尾骶觸地的地方放掉。幾分鐘以后,我變成了一個透明的軀殼。我默默祈禱,請?zhí)斓厣衩髯⑷脒M我的靈識,叫我獲得智慧祝愿三界亡靈妥善寧靜,眾生平安順遂。

我然后靜靜地等待。不一會兒,我感覺有許多光像磁針一樣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我心臟的位置,由那里進入到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慢慢變熱、膨脹,具有形態(tài)。

當身體已經(jīng)充盈完整,我放開骶尾椎骨處的穴門,之前流走的血液和精髓猛地又回到我的身體里。它們像噴泉一樣沖上頭頂時,我全身為之一震,身心仿佛被重新歸置、重新秩序。

我長長地吸納了一口氣,慢隉吐出,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輕松的、干凈的、獲得了新生的生命。新生的感覺真好。它又疲倦又清爽,又飽滿又透明,安泰、舒適、寧靜、空靈,我都有了長眠不醒的沖動。

但我克制了這一欲望,靜處了片刻,又做了一次深長的呼吸,將自己喚醒。

我睜開眼睛,眼前一片光明。太陽無分別地將它的光芒普照下來,天空如洗般蔚藍,不著一絲云彩,群峰也褪去了所有云霧,像蓮花瓣一樣護立,周圍草地上鮮花盛開,而我如在蕊中。

我從剖尸臺上站起身,朋措管家滿面詫異地看著我。朋措管家告訴我,我在剖尸臺上靜坐了半個小時,我卻感覺只有五分鐘而已。朋措管家由此對我十分恭敬,以為我是一位修法有道的高人。我笑說我不是,我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連皈依都還沒有呢。

“不過,我的感覺很敏銳?!蔽艺\懇地承認。

離剖尸臺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石塊和石片壘起的祭臺,上面居然有三顆人顱骨骷髏。我驚奇地跑過去,切近地觀察它們。我問朋措管家這里怎么會有骷髏,它們是敬神的嗎?朋措管家說不是,是預備作法器的,密宗修法時需要人顱骨做的碗盛放圣水。我問做法器的人是否需要選擇,比如生前沒有做過錯事什么的?

朋措管家說是的,不同的法器有不同的來源,每一種都有講究。例如脛骨號的用材一般取自因難產(chǎn)而死亡的婦女的脛骨,它由死者的親屬捐獻給寺院。藏地流傳的說法:一個婦女之所以難產(chǎn)而死,是因為她前世的罪孽太重。把她遺體上的脛骨獻出來做成法號,就能洗清她前世的罪孽,以求得來世轉(zhuǎn)生為善趣。

我又湊到近前去看。骷髏還沒有風干太好,有的地方還有殘存的骨膜和膠原質(zhì)。我注意到骷髏前面的供臺上放著一塊白石,乳酪一樣凝純、圓潤。我輕輕用手指觸摸了一下,上面果然敷了酥油,想必是獻給這幾顆骷髏的,感念他們?yōu)榉鸱ㄗ鞒鲐暙I。

我和朋措管家來到天葬臺的邊緣,背靠經(jīng)幢面臨懸崖席地而坐。藏族人習慣了坐在草地上和卡墊上,身體的柔韌性比內(nèi)地人好很多,朋措管家身軀很胖,卻也盤得了腿。我跟朋措管家講我一個內(nèi)地朋友還沒有他這么胖,坐在椅子上都不能翹二郎腿。我的話讓朋措管家感覺受恭維,惹得他開心地笑。

我問朋措管家的經(jīng)歷:他怎樣當上的天葬師和天葬師都是怎樣工作的。朋措管家說他的父親和父親的上兩輩都是天葬師,按照藏地的風俗,朋措也應該是一個“背尸體的”。

但是,朋措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做一名誦經(jīng)的喇嘛。

15歲那年,朋措違背父親的意愿,到寺院出家做了一名喇嘛。朋

措在寺院里待了四年,他很刻苦,已經(jīng)學了許多經(jīng)。接著,“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寺院被拆毀,僧人一律攆回家里?!拔母铩睍r期,天葬在藏地是不被允許的,藏族人為了讓親人的亡靈得到安寧順利轉(zhuǎn)世,偷偷請朋措來為親人做超度法事。朋措因為父親是天葬師,他自己又曾是一名喇嘛,會念《超度經(jīng)》,所以深得鄉(xiāng)親們的信賴。

命運就是這樣,要改變很不容易。

上世紀80年代,藏地恢復宗教政策,朋措正式做起了一名天葬師。因為這時的朋措已經(jīng)不能再做一名誦經(jīng)喇嘛了,他已經(jīng)娶妻生子,破了戒。

我問朋措是不是感到沮喪,原本想做一名誦經(jīng)喇嘛,最終還是做了一個“背尸體的人”。朋措搖搖頭,說沒有,他說他現(xiàn)在很愿意做天葬師,這是一個功德無量的職業(yè)。我問他的兒子是否愿意做天葬師,朋措管家搖頭,說:“他不愿意?!蔽覇査敢庾鍪裁?朋措說:“他愿意做一名誦經(jīng)的喇嘛。”

我就笑,說:“那不跟您年輕時一樣嗎?”

朋措也笑,臉上露出歷經(jīng)世事的溫存與憂慮。

我問朋措管家有沒有遇到過亡靈。朋措說有,遇到過很多。我說您跟亡靈有交流嗎?朋措說有。我說:“您跟他們都說些什么?”朋措說:“很多。生前的事,放心不下的事,轉(zhuǎn)世以后的事,都有?!蔽液芎闷?,說您都什么時候遇到,做夢的時候嗎?朋措說不是的,他說有時為死者做祈愿回向時會遇到;有時自己在天葬臺獨坐也會遇到,還有時,隔了很久,亡靈一直沒有轉(zhuǎn)世,也會回來找他。

一次,朋措為一名男子做了天葬后,男子的亡靈來找他,告訴他夏天轉(zhuǎn)場時他曾捕獵過一只狍子埋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沒有告訴老婆,預備冬天偷偷去挖了換酒喝,亡靈要朋措轉(zhuǎn)告他的老婆,去把那只狍子挖出來賣了,補貼家用。朋措就去告訴了死者的家人,他們果然在亡靈說的那個地方挖出一只風干的狍子。

另一次,一位孕婦難產(chǎn)死了,朋措被請去占吉,推算出殯的時間。朋措怎么算都算不出來,卦象上沒有顯示哪一天出殯才合適。朋措很奇怪,這樣的事以前從沒有發(fā)生過。朋措于是在地上畫了一個壇城,入定去與孕婦的亡靈會面。

結(jié)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亡靈說她的肉身雖然死了,但肚子里的孩子還活著,要人們將她的肚子剖開取出嬰兒。

亡靈托朋措說這件事時,孕婦已經(jīng)死了兩天了,誰都不相信這事兒會是真的??墒桥蟠胝f得很肯定,他說亡靈就是這么說的。人們將信將疑,請朋措將亡婦的肚子剖開,果然從里面抱出一個活著的嬰兒。

三年后,這名嬰孩被西藏一座寺院認定為他們的活佛轉(zhuǎn)世,迎請去了那里。因為這件事,朋措也被附近鄉(xiāng)親視為神奇,相信他能幫助靈魂有—個好的轉(zhuǎn)世。

和諧社會“樣板間”

我們離開天葬臺。永登說嘎爾寺有一名老藏醫(yī)阿旺桑杰,非常有名望。朋措管家說阿旺桑杰是明久活佛的哥哥,就住在嘎爾寺下寺大殿前的一間閣樓里,我聽了感興趣,請朋措管家?guī)非叭グ菰L。

我們到了下寺阿旺桑杰住的閣樓,門掩著,里面沒人。藏族人把醫(yī)生叫做“沖巴”。朋措管家找到一位伙計詢問,他說阿旺沖巴去村子里出診了。朋措管家引我們到阿旺沖巴的房間等候。

阿旺醫(yī)生的房間很樸素,接診室和臥室都在其中。房間的佛龕里供著文殊菩薩和藥師佛,墻壁上醒目地懸掛著代表沒有疾病與憂愁的寶剎凈土藥王城唐卡,著作了藏醫(yī)學典籍《四部醫(yī)典》的藏醫(yī)學始祖宇妥·云丹貢布的唐卡,創(chuàng)辦了藏地第一所官方藏醫(yī)學校、編寫了藏地第一本《醫(yī)學史》的五世達賴的攝政王桑結(jié)嘉措的唐卡,以及許多幅形象介紹藏醫(yī)學理論的曼唐。

我自己是學西方醫(yī)學出身,對藏醫(yī)學的興趣和認識源于多年前在拉薩羅布林卡看到的《四部醫(yī)典》中的一幅曼唐?!奥啤奔床卣Z“掛圖”的意思。公元1704年,五世達賴阿旺羅桑授權(quán)其攝政王桑結(jié)嘉措組織人員,將《四部醫(yī)典》的內(nèi)容繪制成79幅彩色掛圖。這些繪圖秉承藏族人一貫的善于提煉和形象思維的特點,將藏醫(yī)學理論濃縮成圖畫或圖譜,使深奧、晦澀的經(jīng)典變得通俗易懂,叫人喜聞樂見、印象深刻。

那幅曼唐描繪的是人體胚胎的發(fā)育過程。曼唐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人由父精母血結(jié)合,從混沌初始,逐步發(fā)育,直至38周左右娩出的周期。圖譜將女性排卵,男子射精,精子進入卵子,受精卵形成、分裂、著床、分化成桑椹胚,然后胚胎形成,器官分化,系統(tǒng)形成,以及胎兒在母體中的正常體位等等,都——畫得準確而詳盡。藏醫(yī)學將這些過程分為魚期、龜期和豬期,分別畫以游嬉交歡的雙魚、烏龜和只豬的樣子,表示人體胚胎的發(fā)育經(jīng)過兩性交媾、細胞分裂和器官形成三個階段,然后降生為人。

相傳,《四部醫(yī)典》成書于公元8世紀的赤松德贊時代。當時整個歐洲尚處在黑暗的中世紀,關(guān)于人的生成,人們堅信是上帝用了一小撮泥巴捏出來的。我不知道一千多年前處身高遠寒冷的世界之巔的藏族人,在沒有任何現(xiàn)代儀器設備,沒有任何既往資料的情況下,從哪里獲得如此科學、精準的知識呢?

而且,藏族人的提煉和形象化也極為傳神。他們將胚胎形成期稱為“魚期”,不只是說男女交歡才可以形成胚胎,還指男人的射精就像魚釋放魚苗一樣。這是我在醫(yī)學院讀書時,我的胚胎學教授特別強調(diào)的,人雖然是高級進化的高等動物,生命中還是保留了地球上一切生物形態(tài)的痕跡,比如人最初都是由一個單細胞的受精卵開始的,如同宇宙中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再有,男子射精類似于海洋中低等卵生魚類的生育模式,它們因為基因質(zhì)量不高、存活率低,必須靠龐大的數(shù)量延續(xù)種系。

從這個角度講,我的男性胚胎學老師說:男人跟女人其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男人比女人的進化層次落后許多,他們連生殖道和排泄道都還是一個,像魚一樣沒有進化、分開。也是從這個角度,老師解釋了為什么男人愛對愛情不忠,愛尋花問柳——他們的生命里有一種本能的焦慮和不安全感,使他們就是要盡量多地交配,盡量多地保留自己的基因密碼才可以。鑒于此,我的男性老師誠懇地請求他的女學生們,要多從生物學的角度理解男性,寬宥男人們的出軌。

這是題外話。我意思是說,古代藏族人怎么知道這些的呢?尤其是細胞分化階段的“龜期”,這個階段在現(xiàn)代醫(yī)學中被稱為“桑椹期”,其胚胎稱為“桑椹胚”。桑椹是一種緊湊多子、類似小葡萄的藤類植物,而烏龜殼上一格一格的格子,與此多么異曲同工啊。古代藏族人是怎么觀察并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呢?他們那時有高倍顯微鏡嗎?

以我這樣受過專門西方現(xiàn)代醫(yī)學教育的眼光看來,我除了相信“上天神授說”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世間的理由。在藏地,人們傳說《四部醫(yī)典》的作者宇妥·云丹貢布是藥師佛的化身,降生人間為的就是在藏地弘傳醫(yī)術(shù)、救護眾生。宇妥·云丹貢布在其45歲時,?;垭p至、機緣足到,依神授完成了這部

后人無法企及和超越的藏醫(yī)之華典、“五明”之瑰寶。

等待阿旺沖巴時,朋措管家?guī)覀儏⒂^阿旺沖巴診室隔壁的“藥房”。朋措管家和阿旺沖巴兩人關(guān)系很好,他們一個盡力為生人治病,叫他們遠離死亡;一個誠心為死者超度,幫他們再行轉(zhuǎn)世。在藏地,天葬師某種程度上擔當了半個“法醫(yī)”的職責。因為解剖尸體多,有經(jīng)驗的天葬師一般可以判斷出死者大致的死因,如果死者家屬問起,他們會如實相告,以讓他們安心。

阿旺沖巴的藥房是一間很小的屋子,里面擺放著儲藏成藥的柜子、藥材袋子、醫(yī)書、雜物等,非常擁擠。朋措管家說阿旺沖巴1952年隨明久活佛到巴麥村,幾十年來,為鄉(xiāng)親看病從沒有收過一分錢的診療費。阿旺沖巴用的藥材都是他自己進山采來的,后來年紀大了村里人和寺院里的人也會幫忙采一些。一般的常用藥,阿旺沖巴自己能夠炮制,名貴藥品他常常自掏腰包購買。病人來看病取藥,家境富裕些的給一點錢物作為酬謝;如果沒有錢,什么都不給也行,得到的藥都是一樣的,品質(zhì)上沒有絲毫差異。對于年老體弱、行動不便的人,阿旺沖巴還會上門出診。

朋措管家這樣講時,我腦海里聯(lián)想到內(nèi)地大都市大醫(yī)院里高額的檢查費、治療費、醫(yī)藥費,讓許多農(nóng)民和窮苦人愁苦痛哭、求助無門,以及因為患者交不起錢,醫(yī)院就斷然拒絕施治、見死不救的情形,心里百感交集。

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董政委和我商量,我們決定離開寺院去阿旺沖巴出診的那個村子,然后從那里返回縣城。

朋措管家送我們到寺院門口。我沖他頻頻施禮告別,朋措管家也不斷向我合掌祝福,我們竟有了些依依惜別的意思。永登發(fā)動起汽車,我已經(jīng)坐在車上,又叫他停下,開門下來。我從背包里取出一點錢,跑過去送給朋措管家。

朋措管家堅決不要。他很激烈地拒絕,跟我“扭打”起來。我一定要朋措管家收下我微薄的心意。在內(nèi)地,一個全陪導游一天的酬勞要不少呢,何況朋措管家還是一名天葬師,他讓我的靈魂第一次實現(xiàn)了和上天的溝通,這是怎樣的福報啊。我把錢鄭重獻給朋措管家,說:

“請您千萬收下,就算我對您的供養(yǎng)。您有氣喘病,阿旺沖巴給您拿藥不會要錢,但您可以用這些錢買一些別的營養(yǎng)品,我祝愿您長壽?!?/p>

我用朋措管家熟悉的語匯表達了我的真誠,朋措管家就收下了。

下山時,我們在半路上碰到出診回來的阿旺沖巴。阿旺沖巴看上去很老,詢問后我得知他已82歲,卻還一個人走路下山去給人看病。時間已是傍晚,我們請阿旺沖巴歇息一下,到林中溪水邊一起用晚餐。

阿旺沖巴和明久活佛長得很像,有著一樣的臉型和笑容,還有一樣雪白的硬茬短發(fā)——阿旺沖巴的似乎要更白一些,連眉毛都是雪白的,像高原植物白頭翁。朋措管家說阿旺沖巴是一位非常有德行的藏醫(yī),不但對患者好,對入藥的一草一木都報以誠意。阿旺沖巴進山采草藥時很小心,注意不踩踏珍貴植物,挖掘根莖類藥物時入口也盡量地小,藥材挖出后還在坑里埋下一粒青稞,以示對自然神靈的感激和供養(yǎng),然后仔細蓋上草皮。這是一幅怎樣感人的情景呢,是怎樣一種美好的文化啊,我聽了心有感動,一直難以忘懷。

上世紀50年代,藏地民主改革和合作化時期,阿旺沖巴先是被要求學習漢地中醫(yī),后來又要求學習西醫(yī),所以阿旺沖巴懂得漢語,能夠看漢方和古書,也比較了解西方醫(yī)學。阿旺沖巴說,以前的漢地醫(yī)學和藏地醫(yī)學在思想體系上是一致的,后來內(nèi)地鏟除傳統(tǒng)文化,引進西方科學(但卻摒除了西方宗教),整個人文生態(tài)環(huán)境就被破壞了。

西方醫(yī)學和西方科學是一脈相承的,都過分強調(diào)滿足個體的物質(zhì)欲望,不顧人在整個自然中應該恪守的角色,一切以“更多、更快、更強”為要義(這怎么聽著像“奧運精神”)。但“更”字不一定就better,想一想奧運會發(fā)展到今天,許多項目其實早已突破人的生理極限,而淪為比拼藥物、比拼金錢和比拼政治的角斗場了。西方科學的“更”字訣導致的結(jié)果是資源過度開發(fā)、環(huán)境破壞、物質(zhì)浪費和最終的資源匱乏。西方醫(yī)學的“更”字訣與此相仿,只是導致被破壞的是人的身體這個既微小又復雜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在疾病的診療思想上,西方醫(yī)學把人和病菌病毒對立起來,對待它們以“斬盡殺絕、除惡務盡”為原則。問題是,這個“惡”不能僅僅以給人類個體帶來疾病與否來判定。病菌和病毒在這個地球上已經(jīng)生活了億萬年,而人類只有短短幾十萬年的歷史。從某一種意義上講,人的身體不過是地球的最早先民病菌病毒們新近發(fā)現(xiàn)的一個宿住體而已,是它們的“公寓”罷了。人體全部細胞總數(shù)大約是10的13次方,居住在人體內(nèi)的病菌病毒總數(shù)是這個數(shù)字的10倍。如果人想把身體里的病菌和病毒都消滅光,結(jié)果一定是連自己也毀滅掉拉倒!

批判西方醫(yī)學觀,并不是說人們就不要救治生命。森林里的動物受傷后都知道j己去找草藥吃,人類更不會對生命輕言放棄。問題是,要怎樣對待生命才是恰當?shù)?。西方醫(yī)學眼睛里只有“病”和“死”,而沒有“生”,這是非常不對的。與此相反,東方醫(yī)學恰恰著眼于“生”。這個“生”不是人類個體的活著,而是世間萬物的存在。天地之大德日“生”,“生”是中醫(yī)和藏醫(yī)的邏輯起點。

中醫(yī)和藏醫(yī)首先承認天地自然之神奇和偉大,贊天地之化育,心存感激和敬畏。在此前提下,提倡人與自然的和諧,萬物并生而不相害,彼此友善,互為依存。然后,注重人自身內(nèi)部的和諧,此謂“養(yǎng)生之道”,是去病的最好方劑。最后,這是藏地獨有文化:他們正確對待死亡。

不幸的是,在建國以后的內(nèi)地,中醫(yī)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歷史基本可算完結(jié)。50年前,新政府對待中醫(yī)的政策看上去比對待國學還要仁慈些,沒有全盤否定,提出“中西醫(yī)結(jié)合”。但這恰恰是它的悲劇所在。人們粉碎了中醫(yī)的文化背景,破壞了中醫(yī)的生存土壤,不信它的哲學理論,只要它的處方成藥,這方劑和藥丸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還好,在藏地,天高路遠,云淡風輕,強大的宗教傳統(tǒng)和落后的物質(zhì)條件,阻擋了西方文化和革命文化的暴力入侵,使藏醫(yī)學得以保留。在藏族傳統(tǒng)地區(qū),你永遠不會看到因為要挽留一個人沒有希望的生命而舉家借債,將所有親人拖入痛苦的深淵。你也不會看到因為無力支付高額醫(yī)療費而將還活著的親人遺棄,甚至直接送到火葬場這樣殘酷的人間世相。在藏地,你不會看到有誰為了茍延殘喘而允許醫(yī)生切割自己的身體,在自己身上插滿管子。這里的人相信,人死前過度救治會干預生命本來的流程,妨礙亡靈轉(zhuǎn)世,是不好的。

在傳統(tǒng)藏地,人們生了病主要有三種求治方式:看藏醫(yī)、請喇嘛念經(jīng)和去西醫(yī)醫(yī)院。在縣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里,常??梢砸姷讲孛褚贿叺跛螯c滴,一邊請喇嘛念經(jīng)的有趣景象。作為一名歷經(jīng)世事的老藏醫(yī),阿旺沖巴思想很開明,他并不一味排斥西醫(yī)藥,而是主張兼收并蓄,但應以藏地文化為根本。阿旺沖巴把他的醫(yī)學思想精煉為四句話:“沒病多念經(jīng),有病看醫(yī)生,慢病吃藥丸(指藏藥),急癥用藥片(指西藥);在世勤修持,彌留無掛礙;生老病痛死,輪回無止息。”

聽起來,頗有道理。

現(xiàn)在,中國提倡“和諧社會”,嘎爾寺甚至可以成為和諧社會的一個“樣板間”——個寺院和一個村莊,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版”的“和諧社會”。這個小社會遠離塵世的喧囂和污染,像人間仙境一樣美麗、寧靜,他們有著自足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有學校教育,有信仰體系,有宗教領(lǐng)袖,有濃厚的文化血脈,有不收入錢財?shù)尼t(yī)生,有為孤寡老人開設的庇護所,有臨終關(guān)懷和死后靈魂的妥善安置……還有,外面世界所沒有的、標志著人與自然界應有關(guān)系的跑來跑去的野生動物。

如果我們能把這里人們的世界觀、道德觀、價值觀以及生死觀推廣植根到更廣泛的地方,那么,人們夢寐以求的“和諧社會”,會像雨后的彩虹一樣不請自來的。

責任編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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