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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的藥瓶

2008-10-13 03:53
作家 2008年4期
關(guān)鍵詞:藥瓶

李 浩

突然醒來的菡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床頭上那盞昏暗的小燈也不知從什么時候熄了。她睡著的時候,那盞燈還昏昏沉沉地亮著,那時秋子沒睡,他有個人的忙碌。

黑暗在漫漫地變薄,變淡,菡子一點點適應(yīng)著眼前的光線,她的額頭和手心存有細細的汗水,而腹部卻感覺微涼?!澳阍谧鍪裁?”秋子聲音含混,他的手搭在菡子腿上,隨后,輕輕的鼾聲從他的方向泛起,他又睡著了。

“沒什么?!陛兆幽瞄_秋子的手,在黑暗中這只手顯得陌生,仿佛——菡子用力甩掉那種仿佛,重新躺下,背對著秋子和他的手,“沒什么。”她是對自己說的。在她躺下去的那個瞬間,她竟然對自己,對自己的床和房子都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它們一起到來,仿佛——

醒來之前,菡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被裝在一個藥瓶里,藥瓶的上面貼著“氯丙嗪”或者“阿普唑倫”——她記不清藥瓶上的字了,反正是那種鎮(zhèn)靜劑類的藥物。在夢中,她赤身裸體,因為空間狹小她不能為自己掩蓋什么,而藥瓶卻是透明的。透過淡褐色的玻璃瓶她能看清藥瓶外的人流和車輛,外面的人也應(yīng)該能夠清楚地看得見她——在夢中,菡子的藥瓶被丟在一個商場或者超市的門口,反正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因為被封在藥瓶中的緣故,從菡子的方向,所有人都異常高大,匆匆忙忙。這個藥瓶會經(jīng)常被碰倒、踢到,菡子就隨著瓶子的方向搖擺,滾動,顛簸……盯著黑暗,菡子感覺夢還沒有完全褪去,還在籠罩著她,像一層絲織的網(wǎng)。菡子蜷縮了雙腿,把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夢中,她就是這樣地蜷縮著。她發(fā)現(xiàn),夢里的那個她,沒有驚訝,沒有委屈,也沒有絲毫的羞恥,仿佛她早就接受了被赤身裸體塞進藥瓶的命運,仿若她早就適應(yīng)了瓶子中的生活——她發(fā)現(xiàn),夢中的那個她只是在看見,卻沒有心理和表情。菡子朝著黑暗嘆了口氣。那口氣也是黑暗的,它很快就被吸納到緩緩涌動的黑中。床上的燈熄了,菡子猜不到它在黑暗中的位置,雖然它在。

秋子的手又搭了過來,搭在菡子腰上。他的手有一股暖暖的溫度。這一次,菡子沒有將他的手拿開,而是將它輕輕地握住。她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是那股溫度,而不是手,手依然是陌生的,陌生得讓她產(chǎn)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恥。秋子動了動,那只陌生的手走了,一只腳卻伸過來——不知為何,菡子突然想到醫(yī)院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手和腳,以及一些其他的物件——她只想了一下。困倦又重新襲來,大約是一個新的夢,這個新夢用一個毛毯將她的手和身體罩了進去。

吃飯時,菡子和秋子談起自己的夢。她說的是另一個夢,在夢里,她還是個怯懦的小學(xué)生,好像是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那些作業(yè)沒完沒了。在桌子旁邊,一個舊木柜的上面擺著好多的藥,在她寫作業(yè)的時候,那些藥悄悄地不安分起來,它們緩緩地向前挪動,并紛紛向她伸出小手……菡子說,自己的心呀肺啊癢癢的,有些坐立不安。她很想抵抗一下,不去想那些藥,不去看它們的小手兒,可是就是忍不住……

秋子把油條塞進嘴里,他的嘴角還有煎雞蛋的油漬,一塊雞蛋黃的碎屑還掛在上面,“你就是在藥房里待得太久了?!彼闷鹆硪桓蜅l,停了停,給菡子講起他以前經(jīng)常做的兩個夢,一個夢是他被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追趕,東躲西藏,那群人總能毫不費力地找出他來,他只得重新飛奔,鞋子跑掉了,地上尖銳的草或土塊扎得他生疼……另一個夢是他在考試,試卷上的試題他一個都不會。監(jiān)考官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那時,他真想變成一只蟲子鉆進地縫去。秋子說:“你在藥房里,當(dāng)然做些藥的夢,我畢業(yè)都七八年了,還時不時地做考試的夢呢?!?/p>

菡子面前的米粥灑出了一點,她用一張餐巾紙輕輕擦拭著。“真的有些討厭藥房的工作了?!彼粗镒拥谋砬椤?/p>

可秋子沒有表情,至少是,沒有她想看到的表情,他大口地吞咽著油條,一副麻木的樣子,“無論是什么活兒,干長了都會煩?!彼椭^,專心地喝著面前的米粥。“在醫(yī)院里就是藥房的活最好了。又干凈,又不用碰臟東西,也不用天天看哭啊叫啊死啊的?!鼻镒影阎嗪瘸隽隧懧?,然后不再說話。

不再說話的秋子讓菡子又回想起夜里的那種陌生感,她看著有些陌生的手,有些陌生的嘴,有些陌生的鼻子和胸膛。“你干什么?”秋子盯著菡子怪怪的樣子,“有什么事么?病了?”

秋子一問,菡子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亂顫。笑過之后,她告訴秋子,如果只盯著手的動作,其他的什么也不看,讓自己感覺面前的手是孤立的,很快,手的任何動作都變得不可思議起來,奇怪,滑稽;而盯著嘴,看嘴唇那么上下張合,你只是孤立地看它,不將它和鼻子眼睛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嘴唇的動作也就莫名其妙起來……“在醫(yī)院待久了,都變得神經(jīng)兮兮。”秋子也笑了,他擺脫掉菡子的手,“在你們的眼里,哎,目無全人啊?!?/p>

上班的時間到了,菡子還在沙發(fā)上一副懶懶的樣子,她沒有理會秋子的催促,后來,她干脆給了他一個后背。

摔門的聲音也許沒有那么巨大,也許,它平時也是這樣響的,可它多少還是讓菡子心顫了一下。屋子里空了,秋子一走屋子里就空出了很多,足夠菡子伸開她的腿,伸出她的手。客廳里的鐘表均勻地響著,秋子的走使它的聲音變得響亮、回旋,菡子故意不去看它。她在沙發(fā)上,在那些厚布紋里陷著,蜷著。

陽光很好,很厚,有一層重量,它曬到菡子的身上,讓菡子的身體熱了起來。她還是那么慵懶。

阿莫西林、復(fù)方丹參片、雙黃連口服液、鹽酸克林霉素、阿司匹林……菡子在藥瓶間來回穿梭,她感覺自己是在藥的氣味中穿梭,那種氣味早已經(jīng)浸入到她的身體中,使她成為一種混合的藥劑。所以她應(yīng)當(dāng)被裝在藥瓶里——她又想起了昨晚的夢,她可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在她上小學(xué)時就已經(jīng)做過了。那時,她母親剛剛有過一次未遂的自殺。

曼秀雷敦復(fù)方薄荷腦軟膏、霍膽丸、佳靜安定、普樂安片、青霉素、皮炎平軟膏、諾氟沙星膠囊。

藥房窗口,伸著一張張形形色色的臉。菡子感覺自己有點輕微的眩暈,不知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臉上長有小雀斑的女孩,于燕,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忙碌得毫無頭緒。那些小雀斑在她臉上一跳一跳,使她陰沉沉的臉色更加陰沉。

“不舒服吧?”菡子問?!耙荒阆刃菹⒁幌?,我一個人也忙得過來?!?/p>

菡子的話肯定給于燕的內(nèi)心制造了不小的渦流,從她的臉色可以看得出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緊緊跟在菡子的背后,一副急于傾訴的樣子,然而菡子的忙碌卻讓她只能欲說還休。“休息一下吧。”菡子說,她努力克制自己的眩暈,這眩暈,好像更強烈些了。

藥房的忙碌往往是有時間性的,它終于告一段落。停下來,于燕的話匣子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她是個存不住話的女孩,當(dāng)然也正處于存不住話的年齡,她到藥房工作的時間剛剛一年。

無非是雞毛蒜皮,無非是戀愛中的挫折,無非是吵著分手其實根本是口是心非,無非是,這些那些。菡子安靜地聽著,她拿出了安靜,盡管它有些平面。她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耐煩,時不時還拋出一

兩句安慰的話——這些平常的套話,卻將于燕給安慰哭了,她淚流滿面,怎么也止不住。

“我們以前吵架都是他讓著我,用不了幾天他就發(fā)短信哄我高興??蛇@次他兩天都沒有回話了,我發(fā)短信他也不回?!庇谘嘤秒p手捂住全部雀斑,她的肩頭微微抖動。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來,“分手就分手,算什么東西,別覺得自己了不起!”那些淚水流得更快了。

青霉素注射液、生理鹽水、輸液器。菡子將它們遞給窗口外那張肥胖的臉,轉(zhuǎn)過身子,于燕還在哭。她飛快地移動著手指,發(fā)出一條短信。手機鏈上那兩只白玉的豬呆頭呆腦地搖晃著,顯得親密無間。

“他還不回短信,這個混蛋,沒良心的!”

菡子繼續(xù)她的安慰,那些都是被使用過上千次上萬次的老話兒。不知為何,菡子突然有些妒忌,它在胸間聚集起來,用力按也按不住——菡子不得不背過身去。外面的陽光很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

“沒良心的!沒良心的!”于燕甩著她的手機,兩只袖珍的小豬發(fā)生著碰撞。她沒注意到,菡子的目光有些冷。

有人來拿藥。外面有些喧囂,一個滿身鮮血的男人被抬進了醫(yī)院,眾多的人眾多的聲音跟隨其后。菡子盯著外面,那些人的經(jīng)過留下點點滴滴的痕跡。

這時于燕的手機響了?!皭垡粋€人能夠愛多久……”

于燕那張臉晴了,有了陽光和露水,晴天后的于燕透著幾分的秀氣。那些小小的雀斑也應(yīng)當(dāng)包含在她的秀氣里面??粗缋势饋淼挠谘?,身體變輕的于燕,菡子心里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這可不是一種好的心態(tài),菡子提醒自己,她匆匆忙忙地擺弄著大大小小的藥瓶,雖然她現(xiàn)在可以空閑,雖然那個小窗口沒有任何一張臉出現(xiàn)。

“他來電話了。他跟我道歉了。”于燕追著菡子的屁股,“他說這兩天一直在反省自己。他說,我的眼里只有你,我寧肯失去世界也不能失去你?!庇醚劢堑挠喙?,菡子看了看于燕那張夸張的自我陶醉的臉,“男人的花言巧語你還是要小心些?!?/p>

“我知道是花言巧語,”于燕的臉略略暗了一下,“要是沒有花言巧語,我可怎么活啊?!彼氖种赣诛w快起來,“我要問問他,他說的是不是全是花言巧語?!?/p>

陽光很好,有些熱烈。一個中年女人哭著匆匆走進了醫(yī)院,然而走到門口,她又不知道往何處去了。菡子看著她手足無措,看著她淚流滿面時難看的樣子,忽而有些厭惡。那女人哭著,毫不掩飾地張著嘴,毫不掩飾嘴里參差不齊的黃牙,毫不掩飾一條鼻涕和著淚水懸掛在嘴角。陽光很好,很好的陽光同樣打在這個女人身上。她站在門口,木然地轉(zhuǎn)動身體,不朝任何方向。

“他說他所說的都是真心話,哼,我更不信了。”于燕沉醉于自己的世界。

從樓上下來三個男人。其中兩個架起木然的女人朝醫(yī)院樓上走去,還嗡嗡地說著什么。第三個男人在門口停了一下,掏出手機,朝燦爛的陽光里走去。他大腹便便的樣子很像有錢人。

門開了,辦公室的肖副主任在藥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兒,說了幾句話,然后離開了?!八故窃絹碓桨炎约寒?dāng)盤菜了?!陛兆诱f,她把高高低低的藥瓶擺整齊?!靶⊥疽⒁獍?,要好好工作啊,別遲到早退啊。”于燕拿著聲調(diào),她雖然對肖副主任的話略有篡改,但顯得更具效果,菡子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陽光真的很好,有一種特別的溫暖,菡子讓她的后背和頭發(fā)對著陽光,讓陽光的溫度從后面,從她發(fā)梢里一點點滲進來。不知為何,眩暈的感覺忽然再次強烈起來,她似乎變得透明,似乎處在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處在空氣里。是的,是那種夢中的感覺,在這個夢中,她被塞在藥瓶里。

于燕盯著手機。短信密密麻麻地發(fā)著,她完全是一種沉浸。從來都是當(dāng)局者迷,從菡子的心里涌出這樣的一句話,費了些力氣才沒有讓這句話真正地說出來。于燕根本就旁若無人。

菡子的腿在走,它帶著菡子在藥架間緩緩走動。菡子拿起一瓶藥,放下,再拿起一瓶,這動作有些機械,菡子沒有在意自己拿起的是什么,只是拿起。她的手,終于碰到了氯丙嗪。氯丙嗪,這個藥名很燦爛地亮了亮,里面似乎有著電流,將她的手電到了——

那瓶藥掉在地上。聲音肯定有些響亮,它竟然吸引到于燕的注意。于燕有點過分關(guān)切——“菡子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嗎?”

于燕率先拿起藥盒,藥瓶已被摔碎,她將碎裂的玻璃丟進了垃圾簡?!斑@藥可不是鬧著玩的,吃多了要死人的?!庇谘嗄樕系娜赴咛似饋恚隽藗€吞咽藥片的動作,那些乳白色的藥片在她的手上顯得猙獰。

“我把藥買下吧?!陛兆拥穆曇粲悬c冷,剛才于燕的關(guān)切讓她感到距離,甚至厭惡。粗心的于燕也感到了冷,她的表情有些僵,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臺階——

“我知道藥性?!贝蠹s是出于緩和,菡子說,“年輕的時候,我母親有過一次未遂的自殺,吃的就是這類藥,只是當(dāng)時不叫這個名字。”

說完菡子馬上就后悔了。其實在說到一多半的時候她就后悔了。

菡子一直不愿別人提及她的父親,顱外科專家,這所醫(yī)院建立初期的副院長。之所以不愿提及是因為她的母親,那次未遂的自殺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使菡子、菡子的父母,成為這所醫(yī)院的焦點。在報考志愿的時候,菡子只有兩個堅定的想法,一是絕不學(xué)醫(yī),二是離開這座城市——然而。

“我聽說過你母親的事。她們都說她長得挺漂亮,人也非常安靜?!?/p>

菡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喉嚨里突然生了點什么,它有尖刺,有黏液。于燕的話觸到她的舊疤痕。

“她們說,你母親很少說話,見人總是帶著笑容,很古典的樣子?!庇谘嘁廊徊簧帷]有意識到她揭開了菡子的傷,并且向里面撒了少量的鹽。她沒有意識到,這點菡子看得出來。

“別人看到的都是表面的那些,”菡子旋轉(zhuǎn)著手上的藥盒,她沒有注意上面的字,“事實是怎樣?可能差著十萬八千里?!陛兆臃畔滤幒?,略略加重了語氣,“所以,我從不依據(jù)別人的傳言判斷是非?!?/p>

交談停止了。于燕的手指又開始她的忙碌,手機鏈上兩只白玉小豬相互親昵地撞擊著,沒有聲響?!拔乙膊皇且罁?jù)別人的話判斷什么?!庇谘嘤质盎剡@個話題,顯然,她根本就沒有將它丟下,“我只是聽到一些議論。因為和你有關(guān),所以留了點心?!?/p>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陛兆诱f,她盯著面前的藥盒,“其實我母親——怎么說呢?在家里,她時常有些歇斯底里,一生氣就喘不上氣來,咬牙切齒,用力摔椅子摔枕頭,一把把撕自己的頭發(fā)?!陛兆拥哪抗馀隽擞谘嘁幌拢皼]想到吧。所有人都說我母親脾氣好,她在外人面前也確實是那樣。我和父親都小心翼翼地讓著她,但,唉……”菡子接著說,“我性格里母親的成分多一些。小時候,看著她的歇斯底里一發(fā)作,我就朝角落里躲,心里還暗暗地想,我可不能像她,我可不能像她?!陛兆有α似饋?。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可怕。

“菡子姐,你的脾氣這么好……”

于燕的手機又響了,炫鈴插入到她們的談話中:“愛一個人能夠愛多久,擁抱到天明算不算久……”

母親的自殺成為疤痕,是慢慢被養(yǎng)起來的,事件發(fā)生時它對菡子來說并不具備疤痕的性質(zhì),甚至還有點解脫感……當(dāng)然,那時菡子還小。那時,菡

子還在上小學(xué)。

盡管事隔多年,菡子依然清晰記得那日的發(fā)生,它清晰得就像昨天,前天。那天也有很好的陽光,好得溫暖,好得讓人發(fā)懶。放學(xué)回家的菡子剛走到院口,就感覺到有什么發(fā)生。她猶豫徘徊,然后在混亂的陽光中朝家跑去。鄰居胖周阿姨出來叫住了她。多年之后,菡子認定胖周阿姨根本是有意,她一定在門邊埋伏著,等待自己的出現(xiàn)。

她是那么說的,她拉著菡子的手,“你母親自殺了,正在搶救?!迸种馨⒁萄奂t紅的,似乎還有點腫,“可憐的孩子?!?/p>

菡子沒有感覺自己可憐。她當(dāng)時的想法只是,怎樣將自己的手從周阿姨黏黏的胖手中解脫出來,她很不習(xí)慣手被那樣握著。

“我要去看我媽媽。”菡子說。菡子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說這樣一句話。

“你爸爸早去了。孩子,你去了也進不去啊。”胖周阿姨的眼睛更紅了,仿佛含著淚水,她的胖手更用了些力氣,“先到我家吧,在我家等。我家……家里有葡萄?!敝馨⒁虒⑺龘нM懷里。菡子感覺,她身上有一股油和蔥花的氣味,還有淡淡的汗味。

菡子一再堅持,她才回到自己的家。很好的陽光也投進房間,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的灰塵,它們小而輕。菡子放下書包,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用力咽下。她在各個房間走了一圈兒,然后坐在茶幾前,打開書包。

那日的情景清晰可辨,真的就像昨天前天。菡子記得自己將一只鞋子脫下來,用腳將它甩向遠處,而另一只鞋卻好好地待在腳上。她打開書包,拿出鉛筆盒——她忽然對自己的冷靜和冷漠感到驚訝。我應(yīng)當(dāng)失魂落魄才對(那時她剛剛學(xué)會這個詞),我應(yīng)當(dāng)痛哭流涕才對(這應(yīng)當(dāng)是個舊詞,作為一個在醫(yī)院里長大的孩子,她早在認識漢字之前就知道這個詞了。甚至有些見怪不怪),我應(yīng)當(dāng)哭喊著去找媽媽才對。菡子轉(zhuǎn)著手上的鉛筆,她問自己,我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我的血是冷的嗎?她放下鉛筆,用小刀在手上劃出一道小傷口,疼。

穿著一只鞋,菡子走到水杯的前面,再給自己倒上水。她就要死了,從此我就再見不到她了,她會變成一個死人,一具尸體,然后是一座墳——菡子還是痛苦不起來。她不覺得這值得傷心,也不覺得死有多可怕。

就像睡覺一樣。菡子在屋子里走動,她看了看床上母親的那個位置,她想從心底呼喚出點悲涼,可悲涼以及其他的情緒都被阻擋住了,被封在橡皮塞的那邊,她什么也沒有喚出來。只是,光著的那只腳感到了涼。

她找到了藥瓶,褐色藥瓶。菡子晃動著它,有一小塊封蠟殘留在空藥瓶里,發(fā)生細細的響聲。菡子將它丟在地上,想了想,又將它放回原處。

那日的情景可以說是歷歷在目,就像發(fā)生在昨天,最多是前天。現(xiàn)在菡子回憶起,她依然能叫上那瓶藥的名稱,記得它的基本成分、形狀、功能主治、用法用量、禁忌、注意事項和規(guī)格。就從那日開始,第一次,她感覺藥有喧嘩的聲音,有著伸出的手(這些,她從未和秋子有過提及)。

第二日凌晨,她的父母才先后回來,菡子急忙掩蓋起她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安靜得像一只睡熟的貓。她聽見母親關(guān)門的聲音,父親似乎沒有跟進去,他被關(guān)在外面。是的,父親被關(guān)在門外,他一動不動地在某個暗處待了很久,然后,他順著菡子支起的耳朵,一步一步,輕輕走進菡子的房間。“睡熟”的菡子感覺,父親在她背后躺下來,出著長長的氣,吹得菡子的發(fā)梢有些癢。父親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有很重的藥昧兒,緩緩彌散著,菡子覺得死亡的氣息也大概如此。她一動不動。背后的父親,壓抑地,抽泣了起來。

帶著經(jīng)久不散的眩暈,菡子回到家里,陽光正在慢慢散去,窗簾上的余輝紅得像血。它不是一個好比喻,菡子想,也許會有更恰當(dāng)?shù)谋扔鳎龑ρ鄙俑杏X,可窗簾上的余輝卻讓她心顫。

那種紅,像什么呢?

秋子不在。他應(yīng)當(dāng)早下班了。菡子拿起手機,接通之前又飛快地掛掉,秋子手機上也許已顯示她的呼叫。將手機丟在床上,將一只鞋甩到一邊,穿著另一只鞋一高一低地來到沙發(fā)前,躺下,電視從l換到40,然后又是1、2、3、4……

“你別總是這么心不在焉的好不好?”電視里有個男人在吼叫,盯著面前的女人。

女人沒有抬頭。她呈現(xiàn)了更多的疲憊。

“我是在跟你說話,聽到?jīng)]有!……”男人的表演過于激烈,有些傻。“我就像是跟一塊木頭一起生活!”他揮動手臂,將臉側(cè)向鏡頭。

“你要我怎樣?我還能怎樣?”女人終于說話了,她的表演有著同樣的假,同樣的傻。

換臺。心不在焉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不是。心不在焉沒有這樣激烈,它更柔軟,卻也更堅固。13頻道,新拍的《封神榜》,陷入孤家寡人的紂王正在和女媧探討命運和道德,女媧伸出手去,她想擦掉紂王眼角的血?還是淚痕?紂王閃開了。繼續(xù)換臺。

天黑下來,窗外昏暗一片。房間里電視的熒光在來回閃動。菡子踩在地上,有些涼意從沒穿鞋的那只腳緩緩上移。她想起,那瓶氯丙嗪還在她包里,那些藥“經(jīng)過偽裝”,被她裝在一個空藥瓶里——復(fù)方丹參片。

藥片伸出手,它們用此起彼伏的聲音召喚著。菡子用力甩甩頭,聲音小了,它們有些失意也有些不甘。

幻聽還是幻視?菡子盯著桌前的藥瓶,故意不再控制。小手有了,仔細看過去它并不存在,還是原來藥瓶的樣子;聲音有了,支起耳朵它們也并不存在,藥瓶里面沒有任何響動。她想,要不要哪天上班去安大夫那里問一下,自己這是怎么了。安大夫,想起安大夫菡子悄悄樂了一下,她覺得安大夫應(yīng)該先看看自己的病,他總愛把芝麻大小的事情看成是西瓜。

在黑暗中,在閃爍的熒光前面,菡子將藥瓶放倒,在桌子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一連幾天,長雀斑的于燕心神不寧,她的心被掛在別處,上班的是一個空白的人,丟失了心和魂魄的人。

她木然地忙亂著。上午九點,一個護士前來取藥,于燕將一瓶硝酸甘油當(dāng)做白蛋白遞了過去,嘰嘰喳喳的護士看也沒看。九點三十分,副院長、內(nèi)科王主任和護士長一起出現(xiàn)在藥房,他們的臉全部陰得發(fā)青,陰得可怕。好在沒有釀成醫(yī)療事故。

于燕被叫去院長辦公室,回來時她淚水漣漣,大滴小滴地落著,菡子看得都有些心疼。她將于燕推到一個角落里,“你休息會兒吧??撮_些,什么事都會過去的。”于燕的淚水更加洶涌,后面的淚水很快追上前面的淚水,它們連成了片。

肖副主任推開門,那時菡子正在拿藥,她留給肖副主任的是一個忙碌的背影,而于燕,她在角落里,雙手緊緊捂著臉上的雀斑。

他站著,在菡子背后跟了兩步,然后朝于燕的方向走去。菡子用余光看見,肖副主任在距離于燕半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來,他盯著于燕蜷起的身體和染成紅褐色的頭發(fā)。

菡子側(cè)身從肖的身邊走過,拿了一盒阿莫西林快速繞過他和她,肖回回頭,似乎想找個話題,可菡子沒給他機會。肖副主任那里的空氣肯定稀少,他多少有些坐立不安——菡子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時間在緩緩過著,于燕始終沒有將頭抬起,她的肩膀一動一動,終于,肖挪動他的步子,朝門口走去。

“你剛才說什么?”菡子側(cè)過耳朵。

“我,我沒說什么啊。”肖副主任的表情古怪,臉

偷偷地紅了,“我就是……我沒說什么。”他關(guān)上門,像是在逃亡。

“菡子姐,你晚上有空嗎?”于燕終于抬起她的臉,“我想,和你說說話?!彼难蹨I又涌出來了。

菡子毫不猶豫,“好,有空?!?/p>

家里似乎沒人。菡子翻出鑰匙,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秋子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手里握著電視遙控器。

換鞋。掛好外衣。去衛(wèi)生間洗手。從衛(wèi)生間出來,路過客廳時秋子叫住了她:“怎么回來這么晚?”

“有點事兒?!?/p>

“什么事兒?”秋子的語調(diào)有點逼人,包含著沙子,“你不會給我打個電話或者發(fā)條短信?”

“電話你可以打啊,短信你可以發(fā)啊?!陛兆邮褂猛瑯颖迫说恼Z調(diào),她徑自走回了臥室。

“你是說昨晚吧?!鼻镒痈M來,遙控器還握在手里,“昨晚來了個客戶,喝酒喝到挺晚,他還吵著鬧著要打牌,吹噓自己是牌林高手,客戶提出的條件只能盡量滿足啊,我和喬主任、司機小劉就陪他打牌了。散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三點,我們?nèi)齻€就都沒回家,跟客戶在賓館睡的?!?/p>

“我沒問你昨天的事兒,你不用急著解釋?!陛兆犹上聛恚^枕在自己手臂上。

秋子也在一側(cè)躺下來,他的手放在菡子腰上,“我以為你晚飯會回來吃,就熬了一大鍋粥?,F(xiàn)在應(yīng)當(dāng)還熱?!?/p>

菡子沒答話,也沒動,任憑秋子的手在那里放著。

“你在想什么?”過了幾分鐘,秋子問,他的手開始移動,探向菡子的乳房。

“沒想什么?!?/p>

秋子聽出菡子的冷。他的手停住動作,有些僵。菡子能清晰聽見秋子的喘息。過了一會兒,僵著的手在緩緩復(fù)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復(fù)蘇的手指對菡子來說是陌生的,當(dāng)然,躺著的菡子也是陌生的,她并不在場。

她想著的是,于燕的事兒。今天晚上,那個心直口快的淚人兒。某個間隙,她還想了一下昨晚帶回的那瓶藥,偽裝的,“復(fù)方丹參片”。她想我將它藏在哪了?

……

菡子拿過手機,那時,天剛剛有點泛白,厚窗簾遮住了一切,外面顯得非常靜寂,只是一只蛐蛐的叫聲時隱時現(xiàn),它孤單,無精打采。短信是于燕發(fā)過來的。

“菡子姐,你醒了沒有?想和你說說話?!?/p>

“我醒了。說吧?!?/p>

“我一夜沒睡,睡不著,越想睡卻越清醒。我知道什么是地獄了。”

“傻孩子。”菡子對著手機笑了笑,這個于燕,真善于夸張。“地獄肯定不是你想象的樣子,你也永遠進不了地獄。別想這些,忘掉它吧?!陛兆酉容斎氲氖恰巴羲伞?,后來,在將信息發(fā)出之前,她將“他”改成了“它”。

“咱們的藥房里怎么沒有叫人遺忘的藥?我想要?!?/p>

秋子的身體翻過來,他醒了?!斑@么早給誰發(fā)信息?”他用一只手支起身體,他的身體寬厚健壯,擋住一些微微的光線。

“是于燕?!陛兆訉⑺男畔l(fā)出去。

“于燕?”秋子朝菡子的懷里探出了頭,他似乎有些狐疑,“哪個于燕?”

“我的同事,來過咱們家?!陛兆优查_手機,繼續(xù)看她的回復(fù)?!澳隳懿徽J識她?”

于燕的短信又來了,“菡子姐,我被壓得呼吸艱難。我沒有能力應(yīng)付它。我感到絕望?!?/p>

秋子的手搭在菡子的胸上,有力氣的手??伤难劬s悄悄盯著菡子的手機,因為光線昏暗,秋子的眼睛看上去有點灰。

“于燕,我又開始妒忌了,因為你還有機會說絕望。其實這只是一個階段,它只說明你年輕,有這個資本。真正的絕望其實是,”菡子停下來,想了想,把手機屏幕挪到秋子能看清的位置,“真正的絕望其實是,你想不出希望也想不出絕望,它們都沒有,只剩下日子,日子。周而復(fù)始?!彼龑懲辏米约旱难劬θふ仪镒拥难?。發(fā)現(xiàn)她在看他,秋子將眼睛垂下來,他的頭靠近了菡子的胸。

餐桌上,菡子向秋子提起了于燕,她說的是于燕心不在焉而造成的事故,一貫嚴厲的院長狠狠訓(xùn)斥了于燕,當(dāng)班的護士甚至護士長都受到牽連。“她也太粗心了,醫(yī)療事故可不是鬧著玩的?!鼻镒雍认乱豢谥?,“不過就因為這個?哼哼,這個于燕心也太小了,拿不起也放不下。”

短信又來了,“我抵御不了自己的崩潰。我腦子里全是他,全是怨恨?!?/p>

秋子用筷子點著餐桌,“什么人都允許犯錯誤,唯獨對醫(yī)生來說,不能犯。你拿錯藥了,開錯藥了,就可能造成一個人沒了,死了,這個錯還糾正不了?!笨吹贸銮镒訛樽约旱脑捀械降靡?,他一定覺得自己特深刻,“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人就會犯錯誤。”菡子將短信發(fā)出,“好在,于燕的錯誤沒釀成事故。病人和家屬都沒意識到出問題。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還不把于燕吃了?醫(yī)院也會因此損失幾十萬。那是個癌癥患者,知道了肯定不依不饒。”

“你是站在醫(yī)院的立場看問題的,要是站在患者角度……”秋子的電話響了,響得急切而熱烈,它打斷了秋子的話。秋子拿起電話,鈴聲卻停止了,手機在他手上仿佛一塊有點燙手的鐵。秋子站起來。他若無其事,朝臥室的方向。

電話又響了?!翱焓褂秒p截棍哼哼哈嘿?!边@個彩鈴和秋子很不相稱,也不知他什么時候換的?!班培牛以诔燥?,在家里?!鼻镒訉⒙曇魤旱?,他朝菡子的方向瞄了幾眼,“回頭到我公司去談。好的好的。嗯嗯,一定?!?/p>

掛斷電話,秋子回到餐桌前,“一個客戶?!鼻镒訉⒓咫u蛋塞進自己嘴里。

“她姓蔣還是姓汪?”

“你說什么?”秋子用力咽下,“你說什么?”他又問了一遍,聲音含混。

菡子將面前的煎蛋分成四塊,她的動作緩慢、優(yōu)雅。秋子見她不再說話,抬腕看了看表,裝作匆匆忙忙的樣子起身走了,把椅子弄得咣啷啷直響。

菡子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說她表哥來了,如果她不忙,最好回家來一趟?!拔艺谏习嗄兀x不開?!陛兆颖济τ谒幤颗c藥瓶之間,她將藥單上的藥一一取下來,“哪個表哥?哪來的表哥?”

父親在那端吞吞吐吐。隨即聲音換了,看來是那個自稱表哥的人接過了電話,“我是你姨家表哥啊。忘了嗎?哈,姨夫不好意思說,我告訴你吧,我就是那個小時候有神經(jīng)病的表哥,記起來沒?我的眼前總出現(xiàn)小人兒、小狗、小貓啊什么的?!?/p>

菡子早記起來了,只是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對這個表哥。“你來……住幾天吧。”菡子的話音半吞半吐,她說得有些勉強,住幾天,得給父親找多少麻煩啊,父親料理自己的生活就夠困難了。她很怕這個表哥說,我要住,還真得住幾天。

表哥在那端沒說住與不住的問題,他只是反復(fù)強調(diào),想找表妹買幾支杜冷丁,“你姨早不行了,一會兒不用藥就喊,可這藥人家醫(yī)生不給多開,說什么也不行。表妹你在醫(yī)院里,應(yīng)當(dāng)有門路?!蹦嵌送A送#娫捓飩鬟^一聲尖銳的聲響,就像刀子劃過玻璃,“要是表妹特別為難,不行就算了。”

窗口處,一張黝黑而丑陋的臉伸過來,他用那只帶著黃金戒指的手敲著玻璃,“你有完沒完?快點快點!讓我等多長時間了!”

菡子說,表哥中午再說,我回家陪你吃飯,現(xiàn)在我太忙,便匆匆掛掉電話。她將手中的藥丟在窗口前,丑陋的黑臉伸出手將藥收攏,罵罵咧咧地走了?!罢媸?,什么人都有?!陛兆诱f,可在她左側(cè)的于燕沒有附和,于燕正在專心致志地發(fā)著信息。菡

子發(fā)現(xiàn),手機上小玉豬的手機鏈沒有了,代之的是奧運福娃。它能說明什么?菡子看著于燕消瘦的臉,她的眼倒是變大了。

一個間歇,于燕坐下來,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那里,兩株美人蕉緊緊依偎,只是它們的花已經(jīng)開敗,低下頭來,仿若一堆彩色的泥?!拜兆咏悖阏f咱們這樣周而復(fù)始,天天如此,有意思嗎?”于燕的口氣里透著幾分幽怨,這個缺心少肺的孩子長大了。菡子忽而有些心疼。

“都是這樣過的,誰不在周而復(fù)始?”菡子倒了杯水遞到于燕手上,“我建議你歇班時找?guī)讉€朋友出去敬散心,爬爬山,回來就好了?!?/p>

“要是像你就好了,工作穩(wěn)定,家庭穩(wěn)定,什么事也不用多想,看你多幸福。”于燕拉著菡子的手,輕輕握了握?!拔矣惺裁葱腋5?,”菡子抽出她的手,“誰的經(jīng)都難念。至少,你還可以重新選擇,可以把話說出來?!陛兆佣⒅谘嗟难郏皠e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怨婦似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哼,那天看你哭,我都有些嫉妒,像我這個年齡,當(dāng)著別人的面哭的權(quán)利早沒有了!苦也沒處說!”

于燕笑了,她摟住菡子的脖子,“你真是個好姐姐?!?/p>

短信。是秋子發(fā)的,他說有應(yīng)酬,一個上海浦東的客戶,中午不回家吃飯了。交代完這些,秋子加了一句:“愛你,老婆?!陛兆拥谋强缀吡艘宦?,她發(fā)過去:“正好,表哥來了,我也不回家。”短信在發(fā)出的過程中菡子就合上了手機。

“唉,此地?zé)o銀三百兩。”菡子將藥單上的藥遞出窗口,我姨家表哥來了,找我買幾支杜冷丁?!陛兆雍芟胝f話,“他是那種……精神病患者,好在不傷人。上學(xué)時我這個表哥就表現(xiàn)怪異,有時上著上著課,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老師問他笑什么,他說他看見一只貓和狗打架,貓抓破狗的鼻子,狗用一只前爪捂著鼻子,用另一只前爪繼續(xù)和貓打??蓜e人,誰也沒看到貓和狗!我這個表哥經(jīng)常鬧笑話!”

“他買杜冷丁干什么?是不是,又是幻聽幻視啊?”

菡子低下頭,她的手機上有兩條秋子的短信?!澳膫€表哥?”同樣的短信他發(fā)出兩遍。菡子回復(fù):“姨家的,你沒見過?!笔堑模兆訌奈聪蚯镒犹峒斑^這個表哥,一次也沒有。

發(fā)完短信,菡子恍然察覺她還沒回答于燕,“誰知道呢,中午吃飯時再說,看他是不是還有幻聽幻視的癥狀?!陛兆油巴猓袔讉€男人提著花花綠綠的禮品盒走進醫(yī)院,他們有說有笑,其中一個人還朝藥房的方向看了兩眼?!八补挚蓱z的,人挺老實,卻因為這個病一直沒娶到老婆。我姨急的啊,她說話從來沒有別的事兒,就是給表哥找對象,主題倒是集中?!?/p>

“也許,嫁這樣的男人挺好的,”于燕笑得略有夸張,“至少挺好玩的。能和他一起看小貓小狗。”

菡子也輕輕笑了笑。

“要是哪一天,你表哥出現(xiàn)幻視,將面前的人看成是排骨,拿刀剁了下鍋——那可就慘了,就不好玩了?!庇谘嗤铝送律囝^。她倒是晴得也快。

晚飯之后,菡子坐在沙發(fā)上剛看了兩眼電視,秋子的手機便響起來。他壓低了聲音。菡子調(diào)大音量,從1到40,頻道被她換來換去,秋子從臥室里出來的時候,她還在飛快地換臺。

“祥子叫我去打牌。”秋子說。他直直地站在那里。

菡子沒有任何表示,她專心致志,盯著一則皮炎的廣告,然后是皇帝腳下一片大臣,張國立所扮演的皇帝正在發(fā)火。

秋子直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換下鞋?!叭币?,不去也不合適?!?/p>

“我說不讓你去了嗎?”菡子說,她的手用力按了一下遙控器,電視上此時播放的是選秀節(jié)目,“哇哇”一片,菡子再次換到另一個臺。秋子出去了。

天色暗下來,電視里閃動的熒光有些寒意。菡子打開客廳的燈,幾秒鐘后,她關(guān)掉了電視和剛剛打開的燈。她在床上躺下,四周的黑暗迅速聚攏,她猜測,此刻,臥室里她的眼睛,睜著的眼睛,一定也發(fā)著類似電視屏幕發(fā)出的那種熒光?!跋褚粋€鬼魂?!彼那牡匦α?。

睡不著,當(dāng)然睡不著,她也沒想那么早就睡,眼睛睜著,看著頭頂上的黑暗。黑暗有了越來越多的豐富,容下她太多的胡思亂想,那些胡思亂想里帶著強烈的酸甜苦辣。她的眼球也連接著味蕾。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時間有時是黏滯的,讓你在里面左沖右突也走不上幾個格,而有時又迅速得像騎在順風(fēng)中的單車。菡子想,我現(xiàn)在的時間大約屬于黏滯的那種,總有那么多那么多,她坐起來,打開燈。

書柜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本書,它們也相應(yīng)顯得潰敗,無精打采。菡子隨手拿起一本《萊根譚》,看了兩眼便將它放回去。菡子記得買這本書時她正上大學(xué),一個男生向她反復(fù)推薦這本書如何如何,她便去書店買了,買了就買了,一直都沒看。這本書,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看完。將書放回時菡子看見書的扉頁上有一塊莫名的污漬,它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怎么出現(xiàn)的菡子竟然了無印象。《醫(yī)藥學(xué)》《醫(yī)藥與臨床》《海蒂性學(xué)報告》,還有秋子的書,《實用化工》《化工辭典》《厚黑學(xué)》《商用三十六計》《財富的秘密》……一本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只是下冊,還有一本被撕掉書皮的書,菡子拿起它。

“因此我省下雞蛋,昨天烤了些蛋糕。蛋糕烤得還蠻像樣呢。我們養(yǎng)的雞真幫忙。它們是生蛋的好手,雖然在鬧老鼠和別的災(zāi)害之后我們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還鬧蛇呢,夏天就鬧。蛇糟踐起雞窩來比什么都快。因此,在養(yǎng)雞的成本大大超過了塔爾先生的設(shè)想之后,在我向他擔(dān)保雞蛋的產(chǎn)量肯定會把費用彌補回來之后,我就得格外上心了,因為這是我作了最后保證之后我們才決定養(yǎng)的……”

菡子合上書。突然,有一些碎片從這本被撕掉書皮的書中掉下來。菡子將它們撿起,拿在手上,它們是干萎的玫瑰花瓣。是的,沒錯,它們是玫瑰。菡予將它們又一片一片地放回到書頁中去?!拔业难芾?,流動的曾經(jīng)是冰”——這是誰的詩句?是洛夫,北島,席慕容,還是大學(xué)時,那個臉上長滿痘痘的男生?菡子將她的右手搭在左腕上,她感覺著脈搏的跳動。她想摸出,其中隱藏的冰凌。

那一夜菡子重新做起她被封在藥瓶里的夢。她依然被丟在某個鬧市,那里步履匆匆,人來人往。蜷在藥瓶里的菡子像一個未出生的嬰兒,她赤裸著,用身體來遮擋另一部分的身體。人群在她的周圍形成渦流,她在渦流里起伏,搖擺,如同被丟棄的不倒翁。突然一個人的腳踢到了她的腰。她知道她和那只腳之間隔著玻璃,但這不影響她那么感覺——那個人的腳硬硬地踢在她的腰上。

本來,她那么麻木,可這只腳的出現(xiàn)卻點燃了她的怒火,那股怒火如同落在汽油瓶上——在夢中,菡子的憤怒立刻塞滿了藥瓶,讓她呼吸變得極為不暢,讓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被封閉的菡子大叫起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夢中,菡子能清晰看見自己那張扭曲的臉……

“你怎么啦?”秋子推醒了她。不知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恍惚中,菡子感覺秋子的手臂就像電影《異形》中某只怪獸的腿。這條腿,陌生,丑陋,多毛。帶著氣味的腿又向她伸過來?!叭?,一邊去!”菡子猛地推開秋子,“你給我躲開!”

“你到底怎么啦?”秋子打開床頭的燈。他一臉疑惑。

“我叫你離我遠一點!”怒火還在燃燒,被叫醒

的菡子仍然在其中沉浸,她的胸口堵著一塊巨大的石頭,讓她無比委屈。委屈,委屈來得似乎沒有來由,卻來了,并且無邊無沿。

“是做噩夢了吧?”秋子關(guān)掉床頭燈。他的話語有些冷。

此刻,菡子最受不得這個。火焰將她胸口的石頭燒紅了,那塊石頭壓不住火。你憑什么這樣對我?你憑什么這樣對我?憑什么?有個聲音越來越顯得強烈,它幾乎要變成轟鳴,幾乎讓菡子的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我叫你離遠一點,聽見沒有?!”

“你這是干嗎?誰惹你啦?有病啊!”秋子坐起來,他的話語不僅僅是冷了,“不睡覺折騰什么?”

菡子的腳重重地伸過去。她有一肚子的苦水,它們被積攢下來,被隱藏著,被她蓋上蓋子,但此刻,那個瓶子碎了。

菡子敲開安大夫的門,他和一個年齡不大的女孩坐著,兩個人的距離很近。見到菡子進來,那個女孩欠了欠身子,她略顯得有些羞澀不安。

“有病人啊?”菡子將“病人”咬得很重,那個女孩的羞澀又增加了幾分。

“是菡子啊,有事嗎?”安大夫拿出了熱情,“我給你倒杯水?!?/p>

菡子揮揮手,“我是來找秦大夫的,給我父親拿點藥。我以為他在你這兒?!陛兆尤隽藗€小謊。

“他沒來,一上午都沒來。今天沒他的班吧?”

樓道昏暗,而窗口陽光卻燦爛得一塌糊涂,它讓菡子感覺自己似乎是置身于某部香港影片里面。那是一部“鬼片”,幽靈會突然地附身于某個病人或者護士的身上。醫(yī)院的樓道和影片里面一樣寂靜,接著,腳步紛亂,一群人急匆匆地從拐角處出現(xiàn)了。

那群人神情凝重。他們推著一架平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他的臉上和身上沒有傷痕,而臉色蠟黃,眼窩里則充盈著深深的灰。和那群人擦肩而過,菡子對自己說,那個男人已經(jīng)死了,他現(xiàn)在只是碳水化合物,或者說是一堆聚在一起的器官。她又想起那部香港電影,在電影里,平車上的男人將會被送到太平間,晚上,它會突然復(fù)活,并長出兩根尖利的獠牙。

那群人走得匆匆,其中一個穿深藍格襯衣的男人肩膀還碰到她的乳房,菡子回頭,那個男人已經(jīng)走過去,她見的只是背影。在后邊,有兩個女人遠遠跟著,她們竊竊私語,并不顯得悲痛,卻分別長出了悲凄的臉。她們也許只會有這樣的命運,菡子想。她用力甩甩頭,我怎么這么惡毒。

經(jīng)過向下的樓梯,暈眩如影相隨,菡子有點恍惚,她似乎真的走進了那部鬼片里面,雖然沒有絲毫的害怕。她只是想知道故事會如何繼續(xù)下去,現(xiàn)在,她介入了,成了其中的人物,那故事的發(fā)展只得改變,它有了另一種可能。

菡子真的很想知道,在她介入之后,電影中發(fā)生于醫(yī)院內(nèi)的鬼故事該如何來繼續(xù)。說實話她不怕死亡,一點都不怕,從小就不怕,在醫(yī)院里長大的孩子,實在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死亡,它不用比喻,就是死。就是那個樣子。

走下最后一級臺階,手機響了,是信息提示音。她打開手機,它顯示有四條短信,于燕的,劉副院長的,但沒有秋子的。怒氣又開始充滿,將她當(dāng)成是一個氫氣球,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噼噼啪啪的火花。此刻,必須要躲開能將氣球扎破的針,必須!菡予唱起歌來。她勸慰著自己:我沒有生氣的理由,真的,我怎么啦,必須克制情緒!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充當(dāng)自己的醫(yī)生,進行心理調(diào)節(jié)。這些年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嗎?可是,可是,我積攢下太多的委屈怨恨他總以為我一無所知我每天都在過那種自欺欺人的生活!憑什么啊,憑什么啊,我還只是指桑罵槐,憑什么啊……

“你怎么才回來?”肖副主任將她堵在門口,他掛著一張行政的臉,“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你晚來他晚來,咱們醫(yī)院還能辦下去嗎?菡子姐我可是為你好……”

憑什么啊憑什么啊……菡子覺得自己的眼在抖動,鼻子在抖動,她想我不能發(fā)作我不能發(fā)作……

冷戰(zhàn)進行時。

鍋鍋盆盆,噼噼啪啪,還有相互的冷臉。他們相互不看對方,忽視對方的存在,仿佛床的那邊是空氣,椅子那邊是空氣,碗的那邊是空氣——盡管如此,空氣也沒多出來,反而顯得更少了。菡子不得不粗粗地喘氣,秋子支著他的兩只腳,裝作什么也沒聽見。

于燕的短信少了,她兩天沒來上班,病假。菡子發(fā)過短信去,直到下午才有一條簡短的信息:謝謝菡子姐,我沒事??粗绦牛兆油蝗簧鲈S多的空落。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死去。去死。這樣的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她無法掙脫,在她身體里,有橫橫豎豎的十幾條橡皮筋連著這個念頭,它幾乎就是如影隨形。

對此,菡子沒有恐懼,她就像一個完完全全的旁觀者,沒有痛感,什么也沒有。她覺得,死亡和她有一種特別的親和力,就像她在上小學(xué)和初中的那些年。

那些年,她會呆呆坐著突然想到死,想象自己吞下比母親多得多的藥片,被人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四肢冰涼。她想象自己被平車推進太平間,門在背后重重地關(guān)上,將她關(guān)在黑暗里。她能聽見關(guān)門聲,這讓她覺得奇怪。那時她常對自己說命該如此,命該如此。這是她母親常說的話,說完這些黯然的話,母親要么痛哭一場,要么歇斯底里地發(fā)作。她不害怕死去,但一直害怕自己的母親。后來她才理解,母親有太多的不甘,她屬于那種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的人。

那些年,她時常會有靈魂出殼的感覺,靈魂懸在一個并不算高的高處,向下看著她自己,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是種旁觀。因為“靈魂”不在身體里,那個她便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父親可沒少嘆氣,而母親的處理辦法則是用鞋子、毛巾或者能隨手拿到的東西打她,一邊打一邊罵,自己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孩子,一點都不像她。

事實上,她和母親很像很像,就連她厭惡的那些都像。

那些年,她收藏了許許多多奇怪的藥片,有些藥的藥性她熟悉,而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它們大大小小地排著,散發(fā)出誘人的氣息,大約每個星期天菡子都會偷偷檢閱一下自己的收藏,為它們的增加而興奮。在“檢閱”中,藥片們變得不安分起來,它們伸著小手,誘惑著菡子,偶爾,菡子真的會拿起某個藥片用舌頭舔一下,或者慢慢將它咽下。菡子的心急促地跳起來,她以為慢慢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她可能會因此死去,可結(jié)果卻是什么也沒發(fā)生。她還是她,還待在醫(yī)院后面的那個家里,跟蹤父親行蹤的母親也應(yīng)當(dāng)快回來了。

停止收藏藥片時她開始升入高中,離家住校,父母將她的房子重新改造了一下,兩木箱藥片也不知去向。菡子對藥片的迷戀也終止了,她遏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藥片,藥片的小手,死亡。上高中時菡子悄悄地喜歡上一個人,她和于燕還提起過,那時她要盡力表現(xiàn)得正常些,必須不帶半點的病態(tài)。她對于燕提及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情,就算是愛情吧,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很傻。味道已經(jīng)全無。

后來是這個秋子,和她進行著冷戰(zhàn)的秋子。他堵在眼睛里,讓菡子感覺不適,不止一次,菡子用余光瞧著秋子木木的表情,想象用一把刀如何刺穿他的喉管,或者將他丟在一口大鍋里煮熟。這樣想并沒有效果,有股氣還在她胸口積壓著,并一點點壓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決定,去父親家里住幾天?!叭绻荒苡谰锰颖?,那么暫時也好/我就要求

這片刻/把積在鞋子里的沙礫倒掉”——這是誰的詩?管它是誰的呢,已經(jīng)十幾年不再看詩了,詩什么詩啊。

路上,菡子收到于燕的一個短信:“我以為自己找到了天堂,當(dāng)大門關(guān)起,卻是在地獄里?!陛兆有α诵Γ仙鲜謾C。她沒有回復(fù)于燕的短信。她悄悄按了按藏在衣兜里的藥瓶?!皬?fù)方丹參片”,不,不是,這屬于假相,里面是什么藥她自己知道。

于燕自殺了,剛剛得到消息時菡子認定它是個玩笑,不可能,絕不可能。于燕,怎么會?向她傳遞消息的人被她的表情嚇住了,變得不自信起來。“應(yīng)當(dāng)……沒錯。于燕,不就是和你同在藥房的那個……我倒是沒見到她死。應(yīng)當(dāng)沒弄錯吧,好多人都這么說……”

菡子給安大夫打過電話,給辦公室的劉姐打過電話。于燕,真的自殺了。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她怎么會自殺呢?菡子耳朵里滿是于燕的聲音,它被漸漸放大,菡子的耳朵盛不下了,于燕的聲音涌出來,在墻壁和藥瓶之間來回碰撞。

她怎么會自殺呢?

“失戀啊,你不知道?她讓一個男人給搞大了肚子,那男人又不要她了,自己想不開了,就自殺了唄?!鞭k公室的劉姐一臉不屑,“你沒看出她的反常?我可聽說,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心神不寧。那個男人被抓起來了,據(jù)說還騙了小于不少的錢?!眲⒔阃α送λ亩亲樱艾F(xiàn)在的男人,哼,沒有一個好東西。”

菡子沒有搭話。她走神了,走出了很遠。劉姐用手指捅一下菡子的腰,壓低聲音,“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哼,我對桌的那個傻種還在打這個于燕的主意呢,要不他怎么跑你們這里那么勤?!?/p>

“有嗎?”菡子說,“我真的想不到于燕會自殺。她們這些孩子,來的快去的也快,可懂得疼自己呢。”頓了頓,菡子又幽幽地說:“她倒是表達過死的念頭,可我沒在意。我想她只是說說,就是我自殺了她也不會,可是?!?/p>

“你可別這么說,”劉姐環(huán)顧一下四周,“她父母來了,天天來醫(yī)院鬧,你這樣說,讓他們知道了肯定說你見死不救,那你的麻煩就大了。唉,最怕遇見這樣的人。我天天給他們做工作,嘴皮子都磨薄了。你別說,還真的是薄了!”

一個藥盒,毫無緣由地從藥架上翻滾下來,摔在地上,發(fā)出玻璃那樣的脆響。它里面的藥瓶也許碎了。

“怎么回事?”劉姐的臉色略顯蒼白,“不是沒人動它嗎?怎么回事?”菡子看看劉姐緊張的胖臉,“沒事。也許是我碰到了藥架?!彼幒械姆较蜃哌^去,藥瓶的確碎了。

劉姐還在不安,“我就覺得你們藥房有點不對勁,剛來的時候就覺得脖子后面發(fā)冷?!彼俅螇旱吐曇簦叭思艺f自殺的鬼魂閻王不收。她沒處去啊?!?/p>

“她要是在這兒,”菡子環(huán)顧一下四周,陽光強烈地透入窗子,給人一種發(fā)黏的感覺,“她要是在這兒,我待悶了和她說說話倒也不錯?!?/p>

菡子掃過劉姐的臉,劉姐的面色變得更為蒼白,眼睛里透出一些驚懼來。

“所謂鬼魂,都是人用來嚇人的?!陛兆诱f。

秋子沒在家,房間里依然保留著冷戰(zhàn)后的氣息,床頭的煙灰缸里塞滿歪歪斜斜的煙頭,臥室里卻沒有多少煙味兒。菡子瞧著煙缸,端起來,又放回原處。

黃昏的余輝在一點點地散著,它們像松鼠尾巴上的毛,被夕陽抽走,窗欞的顏色緩緩變淡,變暗。秋子還沒有回來,房間里卻有著殘存的冷。那股冷中,帶有淡淡的香水氣息。

是的,香水的氣息!它沒有躲過菡子的鼻子。

菡子猛地坐起來,用力,香水的味道似乎沒了,它們似乎并不存在。可菡子一定要找到。她俯下身子,一點一點嗅著床上的枕巾、被子、床單……

秋子回來很晚。打開燈,直直躺在床上的菡子讓他嚇了一跳,看得出,他對菡子的歸來有些意外。他為什么意外?

秋子晃來晃去,他有意在等菡子的表示,在等冷戰(zhàn)的結(jié)束——可菡子偏不。她的眼睛向上,圓圓地睜著,卻目中無人,根本不理會秋子的晃來晃去。

“你們單位的,于燕死了。自殺?!鼻镒用摰粢恢煌闲麑⑵ü珊鸵恢荒_放在床上,床墊陷下一些,菡子感覺得到?!澳悴粏栁沂窃趺粗肋@個消息的?”秋子繼續(xù)這個話題,他賣一個關(guān)子,“你們辦公室的一個胖女人,領(lǐng)著于燕的父母找過我,說是了解情況,問你在家不。我說大概要過幾天才回來。于燕的母親可能是個厲害角色,她一直在不停地說,說?!?/p>

菡子依然木木的,她還是那副表情。

秋子脫掉另一只鞋。整個屁股乃至身體的全部力量都壓在床上,床墊陷得更深了。“聽說,于燕還懷著個孩子。她不是還沒結(jié)婚嗎?兩條人命啊。”

“以后你不許將她帶回家來。”菡子終于說話了,她的語氣里包含著碎冰、沙子和灰塵。她給秋子一個后背。

“你說什么?”

“你說什么?”見菡子沒有回應(yīng),秋子只得又追問了一句。

“我說什么你清楚?!边€是那樣冷,那樣充滿了沙子、灰塵和碎冰?;蛘呤歉?、更多的冰和沙子。

“你這話什么意思?”秋子的屁股顫了顫,“你還是把話說明白吧,你是說,我外面有女人?你和你母親一樣疑神疑鬼。你說,你說明白了。剛進家,我本來……你一天天就沒個好臉色,大家都堵心你就會高興?有意思嗎?”

菡子閉起眼睛。

沉默。秋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接著說:“你,你的瞎猜疑沒有道理。我承認有時撒點小謊,那都是些小事兒,為的是不讓你生氣。算是……怎么說呢?善意的謊言吧。”

菡子覺得很好笑,又覺得很想哭。不管秋子說什么,她一句話也不想說。

大街上。三三兩兩擦肩而過的人,菡子感覺,大腦的某處是一個空空的容器,現(xiàn)在它裝下了喧鬧和暈眩。她那么外在于這條街道,這些人,這一切,就像一個幽靈。假如真有什么靈魂存在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她能看見這個世界里一切一切的發(fā)生,卻是被隔開的,任何的事件都不再參與。菡子想象著于燕死去時的樣子,兩年前,她曾經(jīng)見過一個服用氯丙嗪自殺的中年女人,臉色白得陰冷,眼眶則是青灰色的,鼻孔里粘著一些硬硬的血跡。于燕的死也許就是這樣,當(dāng)然也可能不是,她不光服用了氯丙嗪還服下大量的舒樂安定。藥房工作,給她的自殺帶來便利。她竟然真的死了。

河邊,菡子向下看了幾眼,黑黑的河水流動得緩慢,上面被一層霧氣和酸酸的氣味籠罩著。向下看時,菡子大腦里那個容器出現(xiàn)傾斜,似乎有液體灑出來。菡子的胃翻江倒海,卻在喉嚨處被卡住了。在菡子大腦的另一個區(qū)域,浮現(xiàn)的是一具被水淹死的男尸,送達醫(yī)院時已經(jīng)死亡。這是前幾天剛剛發(fā)生的,菡子能記得那個男人的臉,包括他妻子的臉。菡子想如果被淹死,也應(yīng)當(dāng)算是一種不錯的死法。只是要有個鼓脹的肚子。

天黑了,人少了,幾個滿身灰塵的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其中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男人還回過頭來,狠狠打量她幾眼,眼神有些異樣。他甚至停頓了一下自己的腳步。菡子的速度沒有放慢,她朝前走著。那個男人追上他臟兮兮的隊伍,壓低聲音說著什么,那些人發(fā)出轟笑,歪歪斜斜地走上另一條路。

“我到哪兒了?”菡子有些驚訝,自己怎么會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異常陌生,需要仔細辨認。

“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呢?”

菡子見到了于燕的父母,他們找到了她。于燕的母親重重坐在椅子上,而于燕的父親,則將椅子向角落處挪了挪,他掏出煙來,又顫抖著手放回去。

“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來找你的原因,你說吧?!庇谘嗟哪赣H帶著一股凌人盛氣,菡子感覺這其中包含太多的偽裝,她的盛氣是偽裝出來的,一捅便會破碎,她大約屬于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女人。

菡子倒了一杯水。她緩慢地喝著,然后,她又倒了一杯,將盛滿水的紙杯遞到于燕父親的手上。“喝點水。這些天你們也累了?!?/p>

那就說吧。菡子從和于燕在同一辦公室講起,講藥房里的接觸,講于燕的男友,(她母親扭過半邊身子,昂著臉,用鼻孔重重地哼哼。)講于燕和男友分手,(于燕母親站起來插話。她的樣子在菡子看來很像自己母親歇斯底里時的樣子,但母親沒有她那么多的判斷,沒有那么多的唾沫。相較而言,菡子覺得自己的母親還是優(yōu)雅些的,即使在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下。)講于燕手機鏈的更換,(這時于燕母親回過身去,問身邊的那個男人,你沒忘了手機吧?收起來了?卡里還有沒有錢?沒試試能不能打出去?)講于燕和自己兩次長長的聊天……談到這些時,菡子有意無意做了一些夸張,她把自己渲染成于燕最要好的朋友,兩人無話不談。

“如果不是我去父親那里,如果不是我感冒了心情不好,我肯定會和于燕再好好談?wù)劦?,她也許就不會……”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和于燕真的無話不談,菡子談起自己小時候?qū)λ幤拿詰?,對死亡的迷戀,她說自己的這些事只有于燕知道,自己的父母、丈夫、同學(xué),包括同事,她都不曾提起過,“其實每個人都有隱秘的自殺傾向,最終要看個人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在上高中時我就給自己當(dāng)醫(yī)生,為自己調(diào)節(jié)。要不是調(diào)節(jié)得好,現(xiàn)在我要么在精神病院里,要么早就自殺了。你們家于燕,就缺少這種調(diào)節(jié)能力?!?/p>

于燕母親的呼吸越來越粗重,“你跟她說這個干嗎?你跟她說死啊活的干嗎?”她的臉上垂下一條伸縮著的鼻涕,“我女兒是被你害死的,你引她走上絕路……你賠,你賠我女兒!”

菡子沒有掙扎。她只是覺得自己大腦里有個小容器晃動起來,一前一后,一仰一合,發(fā)出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我為什么跟她說這些?”菡子無比懊悔,自己到底是怎么啦?

一直沉默的男人走過來,舉起手,手里的什么物體,在菡子的頭上重重一擊。菡子“啊”了一聲,她的眼淚很不爭氣地涌出來……

三天后,菡予剛進藥房不久便接到辦公室劉姐的電話,電話那端,劉姐顯出了熱情和關(guān)切,在菡子聽來,那熱情和關(guān)切的里面分明包藏著幸災(zāi)樂禍?!拔乙粫喝ニ幏俊8阏f說話?!?/p>

菡子將藥從窗口遞出去,“不行啊,我現(xiàn)在忙死了,拿藥的人跟趕廟會一樣。下午吧?!陛兆訏斓綦娫挕DX維路通、阿司匹林、復(fù)方丹參片、皮炎平軟膏、諾氟沙星膠囊、蓮蒲雙清片,當(dāng)藥單上出現(xiàn)“復(fù)方丹參片”時,菡子的身體震了一下,她想起被自己藏匿的那瓶藥,鬼使神差,她的手沒有伸向復(fù)方丹參片,而是將一瓶氯丙嗪遞了出去。好在,拿藥的女孩是一個細心的人,而且她父親住院的時間不短,她早已經(jīng)熟悉那些藥了。菡子被自己嚇出了冷汗。

人沒有菡子在電話里形容得那么多,很快便稀疏下來,空曠下來。陽光和時間都那樣凝滯著,菡子坐在窗口,看在醫(yī)院里進進出出形形色色的人。就像看一場電影。對菡子來說,這是一場周而復(fù)始、永不散場、有些乏味的泡沫劇,她不想再看。

氨氯地平、西洛地唑、普瑞巴林、河豚毒素。六甲密銨片、注射用鹽酸柔紅霉素、博萊霉素、注射用鹽酸多柔比星、頭孢曲松鈉、百癬夏塔熱膠囊、恩博克……

她在藥架之間緩緩走動,她身上藥的氣息越來越重,她是一瓶能夠行走的藥。似乎是這樣。菡子的手指劃過那些藥品的包裝盒,就如同滑過——突然,她聽見于燕的嘆息,隨后,是于燕很具特色的笑,吃吃吃吃……

菡子的身體涼了一下,一股陰冷的風(fēng)鉆人她的體內(nèi),她飛快轉(zhuǎn)身,而身后只有藥架、藥品、空氣、陽光和微塵,并沒有于燕。于燕的笑聲是錯覺,這個錯覺潛藏在她身體內(nèi)部,被她偶然釋放出來。

她怎么會死呢?菡子想,這個孩子,她其實可以好好活的??墒牵裁此闶呛煤没钅?像自己這樣嗎……

下午兩點,劉姐準時地來到藥房,她將自己的肚腩放在椅子上,向菡子的方向欠了欠身,“怎么樣,好點了吧?不是我說你,你怎么什么話都和別人說呢?……”她壓低聲音并四下張望了幾眼,“以后千萬要說話小心。也就是你劉姐,現(xiàn)在醫(yī)院正在改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午還有人反映說你有精神病史如何如何……你說你是真的有嗎?平時不是好好的嗎?這種事怎么能瞎說呢?……”劉姐嘴角掛著唾液的泡沫,她眼中有一種特別的光。

菡子盯著窗外,樓道里那樣寂靜,光都死死地不動,沒有人來也沒有人走。她作出一副認真聽著的樣子,然而她的心在別處,她走進一片渾濁之中,走得很遠很遠。

她在想那天的發(fā)生。她在想她和于燕的兩次推心置腹。兩個人似乎是什么都攤開了,說出了,可是于燕卻從未跟她提到自己已經(jīng)懷孕,而菡子,也有許多,沒有和于燕真正說出。兩個人的推心置腹都是有回避的,她以為了解于燕的全部,其實不是,不是。女人的心,也許永遠都不會處在完全敞開的狀態(tài),總有太多的不能訴說。

“你怎么啦?”劉姐顯出驚訝的神色,“你,你可別嚇我,你不會真的,真的是……”

菡子笑了笑,她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沒事,你放心,我只是覺得,有點委屈。”

“我說你是受了委屈是不是?對了,你要提防那個肖,他可是一個總想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主兒,要是別人再問你什么精神病史的事,可千萬別承認!你就說是有人造謠!就說,有人想將你從藥房擠走,好安排他的親戚!你知道不?那個肖,他有個什么表妹從衛(wèi)校畢業(yè)了,狗屁不會,找不到工作,他正在求院長呢!可別讓他得手!這個活太監(jiān),什么好處都是他的……”

菡子笑著。她盯著劉姐的臉,淚水還是止不住,又流下來。

氯丙嗪:

[別名]:冬眠靈、氯普馬嗪、可樂靜

[性狀]:為白色或乳白色結(jié)晶性粉末;有微臭,味極苦;有引濕性,遇光漸變色;水溶液呈酸性反應(yīng)。

[作用與用途]:本品為吩噻嗪類之代表藥物,為中樞多巴胺受體的阻斷劑,具有多種藥理活性。

(1)抗精神病作用

(2)鎮(zhèn)吐作用

(5)降溫作用

(4)增強催眠、麻醉、鎮(zhèn)靜藥的作用

[用法和用量]:

(1)口服

(2)肌肉或靜脈注射

鹽酸氯丙嗪

[別名]:鹽酸冬眠靈、氯硫二苯胺、鹽酸氯普馬嗪

[性狀]:白色或乳白色結(jié)晶性粉末;有微臭,味極苦

[作用與用途]:為強安定藥,用于治療精神分裂癥,躁狂癥,頑固性呃逆,嘔吐,人工冬眠,低溫麻醉等

甲氨蝶呤片

[治療分類]:化學(xué)治療

[主要成分]:本品主要成分為甲氨蝶呤

[適應(yīng)癥]:(1)各型急性白血病

(2)頭頸部癌、肺癌、各種軟組織肉

瘤、銀屑病

(5)乳腺癌、卵巢癌、宮頸癌、惡性葡萄胎、絨毛膜上皮癌……

三個月后的某個晚上,菡子夜班。她當(dāng)然聽到了那份吵鬧和混亂,從窗戶的拿藥孔里,她看見幾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抬著兩個滿身血污的男人走進醫(yī)院,急匆匆向里走去。也許是車禍,菡子想,這個時間的車禍多數(shù)和飲酒有關(guān)。

吵鬧遠了之后,菡子趴在桌子前面,她懶懶地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手指的前面什么也沒有,沒有筆、紙、藥瓶或其他,菡子甚至有了些困倦和疲憊,她的思維開始上飄,像一層浮云。

有人在敲玻璃?!翱?,拿藥!”那人的臉上帶著泥斑和血跡,但這些并沒有掩蓋住他的焦急,反而使焦急更加加重,“快,快,大夫!求你快點!”

生理鹽水、甘露醇、注射用諾氟沙星,菡子的目光凝固在藥單的最后,氯丙嗪。這幾個字帶著呼嘯而來,它們顯得陌生,讓她暈眩。

“快點,快點!他要不行了!”窗口外面的人敲擊著玻璃。

菡子的大腦有些發(fā)木。她木偶一般朝氯丙嗪放置的地方跑去。沒有。那個位置被阿莫西林填充著,而在阿莫西林的位置,多了幾盒維腦路通。維腦路通的位置,是,它們,整整齊齊的維腦路通,它們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求求你啊,你快點啊!”窗外的那個人竟然哭出聲來,有兩個男人匆匆地從樓上下來了,站在他的背后。他們在說著什么。

菡子感到巨大的眩暈籠罩著她,她想到的是,某個相當(dāng)遙遠的下午,母親帶她去游泳,不到十分鐘母親便自己游遠了,她在后面跟著,水越來越深而她的力氣卻一點點喪失。那時的眩暈和此刻的一模一樣,她想叫喊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水沒過了她的鼻孔和嘴巴。那一年,她七歲。

護士下來了,值班醫(yī)生過來了,副院長也來了。他們看見,菡子像一只丟了頭的蒼蠅在混亂的藥盒間尋找,她已經(jīng)汗流浹背,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怎么回事?”副院長的聲音淹沒在那些人的惱怒和喧鬧里,但菡子還是從細微中將它抓住了。她沒抬頭,仍在那堆混亂的藥品之間,“找不到了,氯丙嗪找不到了?!?/p>

“是沒有了嗎?”副院長用力探著他的頭,“藥房沒藥?”

“不是,”菡子的淚水流得更厲害了,“不是沒有了!是我!將它們藏起來了,我忘了藏在什么地方了。是我,是我將它們藏起來了……”菡子有些自暴自棄地坐在地上,她停住動作,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

責(zé)任編輯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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