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俊
關(guān)于語感,目前學界有了基本一致的看法,特指“言語交流中人對詞語的直覺判斷或感受”①。但是,在言語交流中,如何對詞語作出直覺判斷,獲得感受,還缺乏深入研究。為了弄清其中的奧秘,我們曾進行了大量有關(guān)語感發(fā)生的實驗研究,對語感的路徑、發(fā)生過程和相應(yīng)的機制有了一些認識。
一、“聲—氣—神”:語感的初始路徑
為了觀察語感發(fā)生的路徑,我曾作過這樣一項實驗:在黑板上寫出“我來”,然后要求學生加上不同的標點符號,并把它們讀出來,看看可以表達哪些意思。話音剛落,一個學生站起來說:“我來!”接下來精彩的場面出現(xiàn)了:“我來?”“我來?!薄拔遥瑏??”“我——來!”一個一個絡(luò)繹不絕,并且有聲有色地講述了各自讀法所表現(xiàn)的意義。
這些情景引發(fā)了我的很多思考,既然語言文字背后的意義沉淀在辭氣中,可以通過特定的語氣、語調(diào)讀出來,那么是否只要讀出貫注在語言文字中的辭氣就能覺知其中的意義呢?為了尋求科學的答案,后來,我又進行了大量的實驗研究和語用考察,注意到語言本身的含義一般是簡單的、明確的、可言說的,但當它們出現(xiàn)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中,帶上不同的語氣和語調(diào)時,表現(xiàn)的情狀往往又是復(fù)雜的、模糊的、靈動不羈的。例如孤立考察“我來”兩個字,意思非常單一明確,但一放到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則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情態(tài):“我來?”帶有一種詢問的意味;“我來?!眰鬟_著一種服從的情感;“我,來?”則含有幾分遲疑的成分。仔細考究,這些沉淀在文本辭氣中的意義正是通過不同的語氣語調(diào)傳達出來的。反過來,人們要通過物化的以文字為媒介的語言來感知其中的神韻,就必須激活文字,讀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辭氣,或者是在心靈深處想象出這種辭氣。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在抽象的語言和真實的意義之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中介,這個中介就是令人拿捏不定的辭氣。誰把握了這個中介,也就在語言與語意“兩岸”之間找到一只涉河的木筏,就能跨越天塹,就能登臨彼岸。長期以來,人們正是通過形形色色的語氣讀出文本的辭氣來獲得語感的。
由此觀之,所謂語感,實際上是人們在閱讀中通過默讀聲誦讀出沉淀在語言文字中的辭氣,復(fù)現(xiàn)其中的神情韻致,從而覺知到語言文字背后的生活真意。在這一過程中,讀誦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讀時聲氣相生,氣承聲運;誦中氣神相契,神隨氣行。讀的人因聲求氣、氣到神至、氣動神逸,就能讀出辭氣背后的情感和味道來。
需要說明,從實際情形看,語感過程中的讀誦有兩種形式:一是聲誦,一是默讀。所謂聲誦就是通過有聲的語氣直接讀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辭氣,由“無”生“有”的讀誦;所謂默讀就是把有聲的語氣,隱聲以后在意識深處特別地讀誦出來,去“有”還“無”的默讀。聲誦也好,默讀也好,都具有以無通有、化有為無、假聲張氣、以聲盡氣的特點。因此,人們通過默讀聲誦就能讀出沉淀在文本中的辭氣,進而讀出辭氣背后的神情韻味,便捷地獲得語感。如果把這一路徑解析出來,應(yīng)該是讀而聲,聲而氣,氣而神,其線路應(yīng)該是:“聲—氣—神”。語感發(fā)生時語意的輸傳,正所謂始自聲載,繼以氣運,畢于神化。這些發(fā)現(xiàn)為我們深入研究語感的奧秘,有效地開展語感教學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
以往,人們注意到語感的獲得與讀有關(guān),但究竟怎樣讀才能讀出語感,不是很清楚?,F(xiàn)在我們找到了語感的路徑,語感教學就應(yīng)該遵從這一路徑,引導(dǎo)學生從誦讀開始,把重點放在品讀文章的辭氣,把玩辭氣背后的情趣意態(tài),以提高閱讀教學的效率。
二、“言—象—意”:語感的內(nèi)化過程
語感的路徑研究,使我們比較清楚地覺察到語感過程中斷文發(fā)聲、調(diào)息張氣、馳神達意、由外部言語活動逐步向內(nèi)部言語活動轉(zhuǎn)換的特點。但人們是怎樣在這種不經(jīng)意的讀誦之間完成言意之間的跨越或過渡的呢?下面這個有趣的生活場景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fā)。
一天,我到教室催收作業(yè),科代表站起來說:“交作業(yè),交作業(yè)??!”就在這時,一個調(diào)皮生在下面回應(yīng)道:“收作業(yè),收作業(yè)啊!”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一時間,那些本已下位交作業(yè)的同學紛紛作罷,科代表只好上位收取。
同為催作業(yè),“交作業(yè)”和“收作業(yè)”的指令不同,完成的方式也不同,言語信號的細微變化,引起了行為方式的巨大變化。這“收”和“交”的動作為什么就區(qū)別得這樣開?言語信號是怎樣內(nèi)化為行為指令,進而轉(zhuǎn)變?yōu)樾袨榉绞降哪??后來,?jīng)過反復(fù)探究,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些奧秘,原來言語信號(言)包含的意義(意),要從一方傳達給另一方,必須在信號的兩端達成默契,即一方面發(fā)出方發(fā)出的言語信號必須含有某些動作提示;另一方面,接受方收到信號后必須能準確地識別出其中的動作提示。只有這樣,彼此才能達成思想和行為上的一致,完成某個動作(行)。那么言語信號的授受雙方怎樣才能達成這種默契呢?這就需要借助生活中的事象(象)來“搭橋”。再看上例,科代表發(fā)出“交作業(yè)”的言語信號,它的用意是希望同學們把作業(yè)移送給自己,這個意義要能夠被理解,首先,科代表和交作業(yè)的同學必須在意識深處浮現(xiàn)把作業(yè)送到科代表手上的形象,并把這一形象和“交作業(yè)”的指令聯(lián)系起來。否則,大家都不知“交作業(yè)”為何事,也就根本不可能完成交作業(yè)的動作。
由此觀之,“言—意”之間的轉(zhuǎn)換,必須經(jīng)過中間狀態(tài)的“象”來過渡才能實現(xiàn),實際上是按照“言—象—意”一站一站傳遞的。其間,言為有,象是中介,意通行,也是本體。中介之象,承言接意,彰有藏行。言不能盡意,但舍言又無以達意,象不是意,但舍象則無從言本體。其間奧秘,需要用“言-象-意”來解釋。
三國時魏國著名哲學家王弼指出:“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也?!雹谝馑际钦f宇宙萬物及其變化是有形可考的,但這里的有形之“有”是一種特定時空的歷史存在,是彼時彼地宇宙運化的產(chǎn)物。彼時為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彼不再彼,彼時有,此時無,彼時之有終要寂然至無。歷史不可停留,但可以借助語言文字傳媒,融象于言,化象為意,言載意儲。歷史不可重復(fù),但可以通過語感追溯到歷史上的本體之象,獲取儲意,復(fù)現(xiàn)歷史。
從語感過程中言、象、意的演化中不難看出,所謂語感又是人們在閱讀中觀言感語、立象辨意、由言及意的過程。它的發(fā)生一般要經(jīng)歷以下四個階段:(1)感言起象,語感者因言語信號的攝入,有所感,有所思,生成一種朦朧的意念,引發(fā)相關(guān)形象的聯(lián)想;(2)忘言立象,言語信號的內(nèi)涵脫離文字,言載的信息以具體的形象呈現(xiàn),細節(jié)逐漸清晰定格下來,文字符號退出人的意識范圍;(3)得象孕意,言語信號承載的生活內(nèi)涵被語感者把握,在意識深處形成清晰的形象,與初始的意念相契對,意念由朦朧、迷離,開始清晰、定型;(4)絕象盡意,象意分離,象從意念中淡出,意念獨立,上升為意義,完全被語感者把握。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上述運思過程中的象,還不是本體之象,還只是語感者憑借自己對本體的猜測,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臨時造出來的再造之象。再造之象與本體之象存有一定的差異,二者之間存在一個契合的度,一般而言,契合度越高,語感水平就越高,只有當再造之象與本體之象無限接近,完全契合時,語感水平才會達到最高值。這正是人與人之間語感能力存在差異的根源所在。
上述研究,清晰地反映了語感過程中感言立象,得象盡意的特點。語感,重在感,意在得。要提高語感效率,必須會感,必會妙得。正所謂:“會感者圓,妙得者意?!雹垡酝藗冎恢勒Z感能力與人的讀誦能力有關(guān),不知道語感能力還與人的生活閱歷和實踐經(jīng)驗有關(guān),因而,教學中只重視學生的讀誦訓(xùn)練,忽視學生的生活體驗?,F(xiàn)在看來,語感能力是一種綜合能力,語感訓(xùn)練更需要從綜合素質(zhì)的訓(xùn)練開始。
三、“娛—悟—契”:語感的原發(fā)機制
語感的路徑和過程研究,揭開了語感的神秘面紗,但要真正認清語感的本相,還必須深入研究語感發(fā)生的原理。而探究語感的原理,又必須從語感的源頭——言語對象的研究開始。
從語用的角度考察,生活中任何復(fù)雜的情狀都可以用語言來表達,就連某些細微的情感傾向都可以通過語言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請看下面的例子(莫泊?!俄楁湣罚?/p>
教育部長喬治·郎伯特及夫人,恭請路瓦栽先生與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臨教育部禮堂,參加夜會。
這個請柬還可以有以下三種寫法:
1.教育部長喬治·郎伯特與夫人,恭請路瓦栽先生及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臨教育部禮堂,參加夜會。
2.教育部長喬治·郎伯特及夫人,恭請路瓦栽先生及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臨教育部禮堂,參加夜會。
3.教育部長喬治·郎伯特與夫人,恭請路瓦栽先生與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臨教育部禮堂,參加夜會。
仔細考察上述四種言語方式,盡管它們的語意基本相同,但傳達出來的情感、意味卻有很大差別。這些情感和意味是如何滲透到言語中,又是如何被受眾覺知到的呢?原來,語感的發(fā)生有一套完整的機制,它的遠端要追溯到言語的形成過程。具體而言,言語作者在生活中悟到某一真趣,如寫上述請柬時發(fā)現(xiàn)用詞有四種不同的意味(可稱之為“自悟” ),帶來了自己情感上極大的愉悅(可稱之為“自娛” ),在寫請柬時,就會把自己悟到的意味及獲得的愉悅,反映到用詞用句中,定格為言語。待請柬傳到對方手中,言語內(nèi)容促使對方對請柬內(nèi)含的意趣像原作者一樣悟、一樣娛(可稱之為“悟人”、“娛人”)。當言語受者與原言語作者的悟解、感受高度一致(可稱之為“契” )時,言語受者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獲得與原言語作者高度一致的悟覺和愉悅,達到真悟、真娛(稱之為“人悟”、“人娛” )。
如果把上述過程的線路解析出來,應(yīng)該是:言語作者(悟、娛)—契—言語受者(悟、娛)。內(nèi)部的線路是:自悟—悟人—人悟;自娛—娛人—人娛。通過“契”來“悟人、娛人”,實現(xiàn)從言語作者的“悟、娛”到言語受者的“悟、娛”的過渡。這就是語感發(fā)生的原始機制。
悟是人對宇宙奧秘以及天道、人道的高級認識,是人的生命活動對宇宙本體存在的一種解會,它以生命實踐為基礎(chǔ),促使宇宙和生命的本質(zhì)與人的心靈感應(yīng)相契會。言語作者覺知到宇宙人生的奧義,是自悟,言語作者把自悟到的內(nèi)容付諸語言,用言語來與人交流,自然有悟人之意,接受這些言語的人,獲得與言語作者一致的解會就是人悟了。自悟之思通過中間的讀認比契最終歸向于人悟,是語感的本質(zhì)之一。
娛是與悟相伴而生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人的心靈對生命真樂的一種回應(yīng)。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它的原始動機大都是為了獲得一種精神愉悅,如果沒有了這種愉悅,也就沒有了動力,閱讀寫作也就不可能發(fā)生。言語作者在生活實踐中發(fā)現(xiàn)了某些真趣,自得其樂,這是一種自娛,言語作者把自己獲取的愉悅,借助語言,傳達給別人,與人分享,則其娛人之意,不言自明。接受這些言語的人獲得了與言語作者類似的精神愉悅,則實現(xiàn)了其“娛人”的功能。自娛之樂,經(jīng)過中間的默應(yīng)心會,最終促成“人娛”,是語感的又一本質(zhì)特征。
上述語感過程中的悟與娛,既相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悟是一種娛中之思,娛是一種悟中之悅,悟是語感的根本和目標,離開了悟,娛就沒有了任何語感意義。娛是感情的充分調(diào)暢和興致的恣意舒展,是語感的觸媒和潤滑劑,是悟的重要條件。因為娛,悟成為愉悅之思;離開娛,悟則很難展開和實現(xiàn)。悟中有娛,娛中有悟,悟和娛共同促進語感的實現(xiàn)。
契是語感理論中的又一個重要概念,從字面上看,契是“投合”的意思,但實際上它是人的一種高級智慧。語感是通過契來完成的,語感過程中,悟和娛的最高境界當屬“契境”。任何讀解說到底都是言語授者(主)與言語受者(客)思想和情感的比契。契有形契和神契之分。主客借助具象化的生活,來實現(xiàn)思想情感的比契是形契;主客借助抽象化的精神,來實現(xiàn)思想情感的契對是神契。形契直接,效果明顯,但世有萬象,人有眾口,要想求得主客完全一樣的生活形象,實在太難。神契簡捷,不惟形似,但求神似,以一掛萬,以種代屬,以己推人,主客不求一一對應(yīng),往往更為實用。從實際的情形看語感過程中往往是二者兼用。
綜上所述,從內(nèi)在機制上看,語感還是言語受眾通過悟和娛來實現(xiàn)對言語的直覺判斷,以求得與言語原作者情感和認知上契合的一種生命活動。求悟、求娛、求契是今后語感教學應(yīng)該堅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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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現(xiàn)代漢語辭典》,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665頁。
②王弼:《周易注》,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37頁。
③謝安:《與王胡之詩》,轉(zhuǎn)引自逯欽立《先秦漢魏漢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十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