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琴
東北產(chǎn)大豆,我們下鄉(xiāng)的那個小山村的農(nóng)戶,每年冬天都要做大醬。將大豆煮熟搗爛,然后做成像土坯一樣的醬塊。把大醬塊放在一塊架起的木板上陰干著。吃的時候掰下一塊大醬放些水一攪,醇厚的豆香立即彌漫了農(nóng)家的小院兒,再從自家的菜園里拔下幾棵新鮮的大蔥,咬一口蘸醬的大蔥,就一口焦黃的玉米餅子,再呷上一小口黃澄澄的小米粥,那叫一個熨帖。那時是個啥心情呢?用老鄉(xiāng)的話說,“給個皇上咱都不換!”
村子里家家做大醬,雖然工序都一樣,可每家大醬的味道卻各不相同。有的醇厚清香,這種醬用大蔥蘸著好吃;有的淡淡帶些焦煳的濃香,這種醬用蒸熟的土豆拌著吃好,有的吃到后來有些酸口,這種醬熬菜時放上可以調(diào)味。我們知青不會做大醬,村民送給我們吃,各家大醬的味道我們都嘗了個遍。在東北農(nóng)家有個習俗,如果自家的大醬做得特別好吃,常常拿去送人;村里人知道今年誰家的大醬做得好,就拎個碗到他家去要。有人寧可自己家不吃也送給別人,好像自家的東西有人來要也是一種獎勵似的。
在我們村兒,做大醬常常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有的家特別干凈,一明兩暗的大房子可以稱得上是窗明幾凈,從他家出來的人也是頭上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的單夾皮棉干凈利落??墒撬麄兗易龅拇筢u卻是年年做年年生蛆。從陰干的大醬塊里往外爬白胖胖的蛆。這種醬無法送人也無人來要。而做大醬做得相當出色的農(nóng)家是什么樣呢?有的家,土炕上連個像樣的被褥都沒有;有的家,從大到小全都穿著“打傘的褲子,開花的襖”(褲腰長,褲帶系上后褲腰搭拉下來像個傘,比喻邋遢。棉襖破了棉花散在外面像開花,比喻窮)。有的家,成串的孩子個個流鼻涕,衣袖、大襟像塊臟抹布。這樣的家做出來的大醬卻是香噴噴的,別說生蛆,連個小飛蟲都不往上落。他們的大醬就隨便放在什么地方,有時讓灶火熏得黑乎乎的,可是掰開時卻是黃黃的香氣撲鼻。誰也不會嫌棄他家臟,他家無論做多少也不夠村里人來要的。
我們想_不明白,多么干凈的人兒,做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中吃,還不僅僅是做醬,做飯有時也是這樣。我們知青的住處與村民孫桂芝的家最近,她常來幫我們做飯。只見她不慌不忙,菜好歹洗洗,米好歹淘淘,不一會兒的工夫,香甜的飯菜就好了。我們就在一旁看著,油用得不多,柴燒得也少,鍋里的土豆熬豆角油汪汪、四周的貼餅子黃澄澄。我們天天盼著她來,她來了我們的伙食就能改善了。而她家就是“打傘的褲子,開花的襖”的類型。邋里邋遢的一家人,每天的飯菜總是香香甜甜的。
村民們見怪不怪,他們常說,“干凈里埋汰,埋汰里干凈”(東北人把臟叫埋汰)。什么意思?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小孩子哪里會懂得。40年過去了,再重新咂咂這“干凈與埋汰”的滋味,這其中也許和做飯、做大醬的技藝以外的東西有關吧?比如心情、比如心態(tài)、比如人性,比如……
(摘自《今晚報》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