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禮銀

〔摘要〕原初狀態(tài)理念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占據(jù)關鍵地位。它遭遇到來自各方面的批評，這些批評本身也凸顯出羅爾斯的這種理念在當代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意義。原初狀態(tài)理念不僅在當代政治哲學理論研究中引起了巨大反響，而且對于當代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特別是對于我國目前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理念；公平；正義

〔中圖分類號〕 B1〔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8-2689（2008）02-0152-03

羅爾斯是當代西方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之一，其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已成為西方思想界體大思精的典范。而在他的正義理論中，原初狀態(tài)的理念（the idea of the original position）占有一個關鍵和中心的地位，它既是羅爾斯正義理論的邏輯起點，又是羅爾斯正義原則的論證方法。原初狀態(tài)是羅爾斯為了提出和論證正義的原則而假設的一種背景狀態(tài)。羅爾斯是這樣定義原初狀態(tài)的：“它是一種其間所達到的任何契約都是公平的狀態(tài)，是一種各方在其中都是作為道德人的平等代表，選擇的結果不受偶然因素或社會力量的相對平衡所決定的狀態(tài)?！盵1](120)

原初狀態(tài)包括中等匱乏的客觀環(huán)境和無知之幕加相互冷淡的主觀環(huán)境。在羅爾斯看來，正義的社會需要這樣一種客觀條件：每個人都有其生活計劃并追求其基本利益，而自然資源和社會財富既不是太缺乏以致于人們喪失理智，對別人像狼一樣掠奪，也不是太豐富而人人各取所需，致使社會合作沒有必要。只有處于中等程度的匱乏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才能既相互沖突又相互合作，從而實現(xiàn)各自的利益。僅僅客觀條件還不足以使得社會各方選擇正義的原則，于是羅爾斯又假定：原初狀態(tài)各方處于無知之幕的后面，不知道一些有關自身的特殊事實，如在社會中的地位、天生資質、自然能力等，這就消除了人們憑借這些特殊事實在選擇原則時進行討價還價的可能；沒有人知道他的善的觀念、合理的生活計劃以及心理特征（如樂觀或悲傷），甚至不知道這一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文明和文化狀況，這就消除了人們在選擇契約條款時進行討價還價甚而壓迫奴役等的必要。另外，羅爾斯還假設原初狀態(tài)各方對彼此的利益“相互冷淡”，不受仁愛或怨恨、嫉妒的影響，既不自私也不利他。無知之幕的設置排除了各種偶然因素和先在因素，使所有契約選擇者處于平等的處境，從而保證所選擇的合作條款不偏不倚。在這樣的原初狀態(tài)中，社會各方會選擇正義的原則：“（1）每一個人對于一種平等的基本自由之完全適當體制都擁有相同的不可剝奪的權利，而這種體制與適于所有人的同樣自由體制是相容的。（2）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應該滿足兩個條件：第一，他們所從屬的公職和職位應該在公平的機會平等條件下對所有人開放；第二，他們應該有利于社會之最不利成員的最大利益?！盵2](70)

雖然這種假定的原初狀態(tài)引起了很多批評，但是正如威爾·金里卡所說，它“對政治哲學領域的巨大影響力并不在于人們都對此表示贊同（事實上很少有人同意他理論的全部內容），而在于后來的理論家正是在反對羅爾斯的過程中才確立了自己的理論”[3] (102)，這些批評絲毫不能掩埋原初狀態(tài)理念在當代的理論和現(xiàn)實中的意義。

第一，原初狀態(tài)理念引起政治哲學主題的轉換。羅爾斯通過原初狀態(tài)理念的設計將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問題提上議程，探索出一條平等的自由主義的途徑。自由主義作為西方政治哲學的主流其主題是自由，主要包括兩個問題，一是自由價值，主要是財產(chǎn)自由、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等，二是自由的制度即在反對封建專制制度的基礎上要求建立一種民主制度來保障自由權利。其間也有平等問題，但它一直隱藏在自由問題的背后。盡管盧梭等也曾重視過此問題，但并沒有把平等作為根本的原則來看待。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確立的原初狀態(tài)理念將平等問題推到了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前臺，使當代政治哲學家們不得不面對它，并做出表態(tài)。雖然整個《正義論》旨在解決正義制度問題，但平等與自由卻是作為正義的核心價值同時出現(xiàn)的，并強調了“正義總是意味著某種平等”的論點。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將平等與自由作為自由主義最基本的價值目標，著重強調的是平等問題。從原初狀態(tài)的定義中可看出，“契約都是公平的”、“平等代表”、“偶然因素”等關鍵詞要突出的都是平等。通過羅爾斯的精心構造，原初狀態(tài)理念確實達到了其目的——建構一個平等的自由的政治哲學大廈。

有學者將這種政治哲學主題的轉換稱為由自由向正義或平等的轉換[4](21)，這種觀點值得商榷。自由仍然是當今政治哲學的核心主題之一，羅爾斯從沒有拋棄這個主題，相反，他是從政治的角度、從平等與自由的關系的角度去審視自由。所以，羅爾斯通過原初狀態(tài)的設計使政治哲學的主題從單純的自由轉到平等的自由上來，通過解決平等問題去解決自由問題。

第二，原初狀態(tài)理念將現(xiàn)實與理想、先驗與經(jīng)驗融為一體，為解決政治哲學的正義問題提供了一條途徑。原初狀態(tài)作為一種假設狀態(tài)是非現(xiàn)實的，非歷史的，但又不完全是假設的，而是基于一種不平等的現(xiàn)實。羅爾斯所在的美國社會在二戰(zhàn)后各種社會問題凸顯出來，如貧富差距懸殊、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越戰(zhàn)、學生造反等等。正是這些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促使羅爾斯對公平的正義問題進行深層思考。正如羅爾斯所自述：“《正義論》是在嚴重的政治沖突之后出現(xiàn)的第一本篇幅較大的書，而嚴重的政治沖突也表明是需要政治哲學的，通常會導致它的產(chǎn)生。所以，《正義論》很快就抓住了這個機遇?！盵5](7)所以，原初狀態(tài)蘊含有歷史和現(xiàn)實。只不過它是一種針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理想狀態(tài)。它既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不公平的鞭笞，也是一種向往美好社會的烏托邦。

羅爾斯在原初狀態(tài)中繼承了康德的二元論，試圖跨過先驗與經(jīng)驗的鴻溝，將其連接為一體。那就是作為自由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個人是一種本體，具有康德意義上的實踐理性，它遵循絕對命令，在追求自身目的的同時將他人也同時作為目的，而不是僅僅作為手段：其所選擇的正義原則必須獲得他人的同意。正是這種本體論的絕對命令決定了人與人間的存在方式——公平的社會合作，這種公平所蘊含的平等不是資源平等，也不是能力平等，更不是一種歷史持有的平等，而是依據(jù)每個人作為社會合作系統(tǒng)的一員，作為人本身，他具有享受平等的自由權利的資格。但這種本體論并不是一種社會本體，而是一種個人本體，強調的是個人的自主權利，社會或國家是平等的個人權利實現(xiàn)的手段和途徑。同時個人所處的社會世界是一個充滿欲望和目的的經(jīng)驗世界，每個人都合理地制定自身的生活計劃，力求最大限度的獲取利益，但人的這種合理性（相應于康德的經(jīng)驗理性）必須服從理性（相應于康德的實踐理性），羅爾斯將這兩者統(tǒng)一于自由平等的公民一身，幷賦予它以道德人格能力，從經(jīng)驗王國進入目的王國。

第三，原初狀態(tài)理念對弱勢群體的關注為當代政治哲學奠定了一種價值取向，從根本上說仍是對每一個人自由平等價值的尊重，它也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一個必要條件。弱勢群體是社會合作體系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理應受到尊重，只有他們的基本善得到實現(xiàn)和保障，這一合作體系才是公平的。而這一群體的利益卻一直被忽視了。從柏拉圖的貴族政治到自由主義的個人權利，甚至到有社會主義特征的功利主義的大多數(shù)原則，弱勢群體的利益從來都扮演著一種手段或者絆腳石的作用。出于對弱者的關懷，出于對自由主義價值的深層思考——一種不應得的不幸造成一種深刻的不平等，羅爾斯沒有訴諸于同情、博愛的感情沖動，而是訴諸于公共理性指導下的制度的正義，一種程序性的公正的審判，訴諸于一種憲政民主的法律，從而使法律面前人人自由平等的原則具有更普遍更實質的內容，這種關懷使當今政治哲學趨向理性，趨向成熟。

第四，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理念的目的是為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提供了一種道德基礎，這促使了當代政治哲學向規(guī)范倫理研究的范式轉型。隨著財富兩極分化的嚴重，隨著不同民族間矛盾的惡化、不同文明間沖突的加劇和各文化傳統(tǒng)間差異的擴大，社會生活陷入失范的境地。羅爾斯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到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本質：制度正義的缺失。所謂制度正義就是在社會契約或其它政治認同基礎上對社會全體人員的權利和義務的正義安排、正義分配、正義保障以及為實現(xiàn)此類正義所建立的各種政治規(guī)章和倫理規(guī)范。它具有三個層次：一是制度的道德基礎，二是制度原則的正義，三是制度執(zhí)行的程序的正義。

羅爾斯通過原初狀態(tài)的設計為制度的正義提供了一種道德基礎——正義的兩個原則。這兩個原則既保留了個人自由權利優(yōu)先的經(jīng)典自由主義原則，又堅持了一種“平等的自由主義”的社會政治理想，為制度正義提供了一條底線：平等的自由。正如萬俊人所評價的那樣：“這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代政治哲學：只有保證和促進所有公民的自由權利得到公正平等的發(fā)展，才能真正持久地保證和促進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從而最終穩(wěn)妥而和諧地保持社會的秩序和穩(wěn)定?！盵6](13)一種制度只有從道德上獲得了正當性，才能從政治上獲得其正當性和可能性，從而得到實施。

羅爾斯的這種社會正義倫理思想使社會規(guī)范倫理或制度倫理突顯出來。隨后，諾齊克繼承了這一主題，在批判羅爾斯的公平的正義的基礎上提出了特有的正義理論；德沃金在繼承羅爾斯的平等的自由主義的同時，批判了其自由優(yōu)先性理論，提出了平等優(yōu)先于自由的思想。社群主義也正是在批判羅爾斯的自由主義，尤其是個人權利優(yōu)先理論的前提下，提出了公益政治學說，主張國家應在權利義務分配中起重要作用，而分配應以社群利益而不是個人權利為基礎和出發(fā)點。自羅爾斯以后，制度倫理占據(jù)了整個西方倫理學界的主導地位。

第五，羅爾斯以原初狀態(tài)理念為基礎而提出和論證的正義理論對于我們深化認識社會主義的本質，解決我國在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制度過程中遇到的公平、效率和穩(wěn)定問題，建立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和制度文明，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都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首先，羅爾斯將正義視為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其原初狀態(tài)理念排除出身、天資等方面的偶然因素，使各方選擇出公平的原則，從而保證制度的正義，實現(xiàn)每一個人的平等的權利，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深化對社會主義本質的認識。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和發(fā)展生產(chǎn)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共同富裕就是實現(xiàn)每個人的平等的自由，從而實現(xiàn)每個人的全面發(fā)展。而當前我國的制度建設的重中之重就是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制度，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須以效率、公平和穩(wěn)定為基本價值目標。效率是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的價值目標，而正義或公平是社會經(jīng)濟利益分配的價值目標，兩者共同構成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和經(jīng)濟生活制度的價值基礎。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方面要提高效率，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另一方面也要體現(xiàn)公平，維護和促進每個人的平等的利益。

其次，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對弱勢群體利益的強烈關注對于我國解決目前的貧富兩極分化、城鄉(xiāng)差距、下崗、失業(yè)等現(xiàn)實問題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強弱對比明顯的情況下，我們不能任憑力量在同等條件下對抗，而是應該訴諸于先在的公平的社會理想，訴諸于和諧的發(fā)展取向，保證弱勢者的基本權利不受侵犯。這種理想和取向不是建立在同情的感情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對整個社會結構的理性思慮基礎之上。弱勢群體作為社會合作體系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國家應建立健全相應的制度以保障他們的基本自由。目前我國最迫切的任務就是建立健全合理的利益分配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為弱勢群體提供一個合宜的環(huán)境，為他們參與下一次合作打下良好的基礎。也只有維護了這一部分人的利益，社會才能安定和諧。

當然，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理念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正義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方面，是由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決定的，而作為一種理想主義的假設，原初狀態(tài)理念脫離了現(xiàn)實的社會生產(chǎn)實踐。與此相應，原初狀態(tài)中人與人的關系也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關系，而是一種假設的相互冷淡的關系。所以，原初狀態(tài)理念是虛擬的，這就使得正義原則與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實踐相脫離，與歷史唯物主義相悖。其次，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理念是服務于美國式的憲政民主體制，所以，其根本的文化基礎就是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和個人主義的價值觀。羅爾斯也一再強調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基礎和相應的政治文化背景的重要性，這決定了原初狀態(tài)理念不可能真正成為解決全球正義的鎖鑰。

〔參考文獻〕

［１］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２］約翰·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

［３］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M].劉莘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

［４］姚大志.現(xiàn)代之后[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

［５］S·R·艾芭、J·D·哈蘭.為了歷史的記錄——訪羅爾斯[J].世界哲學,2003(2).

［６］萬俊人.制度倫理與當代倫理學范式轉移——從知識社會學的視角看[J].浙江學刊,2002(4).

（責任編輯：李曉光）

On the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of Rawlss Idea of the Original Position

YANG Li-yin

（Philosophy School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China）

Abstract:The idea of the original position plays a key role in Rawls theory of justice. It has encountered the criticism from many sides, which shows its importance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 idea of the original position not only brought great echo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but also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resolving the real social problems, especially in our building harmonious society at present.

Key words:Rawls; the idea of the original position; fairness; jus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