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法禮 文沛霖
徐無鬼,本名曾憲東,內(nèi)蒙古社科院研究員,哲學(xué)教授。1942年臘月生于湘贛邊境的一破落的貴胄之家。文革期間,受難十年。1994年歸隱陰山,閉門謝客,手稿萬余卷。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為人癲狂,半佛半魔。
誰是徐無鬼
塞外十月,小雪飄零。在火車站,老先生等待著兩位素不相識的記者,僅僅因為這兩個人說是他朋友摩羅介紹而來的。
同樣是這位老先生,屢次將本地高官拒之門外。官員不解,他夫人說老先生正在跟朋友聊天,官員問是怎樣的朋友,他的夫人回答:“蘇格拉底?!?/p>
這位老先生就是被錢理群稱為自己精神兄長的徐無鬼。
徐無鬼本名曾憲東,是曾子第七十二代孫,曾國藩第四代孫。父親曾鐵衷是國民黨中將,母親黎元琦是北大才女,“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之一。而徐無鬼多舛的命運也與他這顯赫的家世緊密相扣,密不可分。
徐無鬼的母親在嫁給他父親之前,曾經(jīng)嫁給過一個博士,這個博士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的一次田徑比賽中,被日本人故意用鉛球從背后砸中而死。所以他的奶奶很是瞧不起徐無鬼跟他的媽媽,認為他是庶出。徐無鬼說,小時候,吃點什么東西,都經(jīng)常會被那個封建家族的老太太用筷子頭使勁地敲腦袋。徐無鬼的整個童年就是在這種物質(zhì)匱乏與精神歧視中度過的。
少年的徐無鬼背井離鄉(xiāng),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本以為逃離了家族的牢籠,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吶喊,卻不曾料到跌到了更大的牢籠——社會的牢籠。在“反右”與隨后而來的“文革”中,徐無鬼被打成了“官僚地主”與“現(xiàn)行反革命”?!拔母铩钡氖昕嘁鄄粌H摧殘了徐無鬼的身體,也折磨著徐無鬼的精神。
在“文革”中,徐無鬼被打斷兩根肋骨,直到今天,徐無鬼走起路來依然蹣跚,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向后靠著,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接近于躺在沙發(fā)上,唯有內(nèi)心激蕩的時候,身體才會稍稍向前傾斜。對于肉體上的折磨,徐無鬼很少說起,他所不能忍受的是,人的尊嚴被肆無忌憚地踐踏。
苦難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一個人的苦難往往會牽連上一家人。
父親曾鐵衷于1947年去世,這年徐無鬼5歲,母親一手將他拉扯大?!拔母铩敝校赣H身患癌癥,臨死前想吃碗面條,夫人楊老師借來一點面做了碗面條。不想被紅小兵知道,將一塊從糞坑里撈出來的磚頭扔到鍋里,說“反革命的狗娘還想吃面條”。徐無鬼操起菜刀就要沖出去,如果不是被夫人死死抱住,肯定會被判“現(xiàn)行反革命”的死罪。還有一次是因為女兒,“文革”中,徐無鬼的長女正在讀小學(xué),一次和同學(xué)一起到水缸里舀水喝,孩子們不小心把水灑到地上,一個敲鐘的老校役立即沖上來,一腳踹在徐無鬼長女的腰上,并罵道:“反革命的狗崽也學(xué)會了搞破壞!”憤怒的徐無鬼再次操起了菜刀,也再次被夫人拉住。
如今,徐無鬼的長女已是某重點大學(xué)的教授了,當她談到她父親時,說:“你們愿意了解我父親的思想,我很高興……我知道父親的痛苦,我的幾個妹妹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苦難,我是陪著父親一起過來的……”說到這里,這個40來歲的女教授已經(jīng)淚眼模糊了。
訪談徐無鬼
我照亮了人類經(jīng)濟學(xué)的黑暗星空
《大學(xué)》:徐先生,您跟朱學(xué)勤、錢理群、摩羅都是很好的朋友,您在陰山隱居十年,那么您的這些學(xué)者朋友對您的隱士性格,尤其是復(fù)出有什么特別的影響?
徐無鬼:可以說 ,我們在思想上完全是同志,我們在草原上叫民間思想村落。他們對我的影響非常大,錢理群對我影響大是這么一件事,他說曾老師我想到小學(xué)去當教員,我說好,當教員比寫書好,寫書是小乘佛教,當教員是大乘佛教,編教材更是大乘佛教,它能影響1億人。朱學(xué)勤對我最大的鼓勵是他有一種平靜的壞心情。我有一種激蕩的、惡劣的壞心情,他們都很平和,都不打罵老婆,尤其是錢先生在老婆面前更是百依百順,對我暴躁的性格有很好的修復(fù),還有就是他們都認為我不寫作是犯罪。他們拯救了我。
《大學(xué)》:在思想體系上呢?有片段上或是角度性的影響?
徐無鬼:他們對我的思想當然有影響,給了我很多啟發(fā),我是自由主義中非常激烈的一派,他們糾正了我一些很激烈的想法。
《大學(xué)》:那您覺得自己了不起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徐無鬼:我跟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也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我以前寫過兩本書都沒完稿,有本叫《文盲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就是文盲都能看得懂。比如說什么叫通貨膨脹,我跟文盲講,我說我們原來發(fā)10個饅頭,10張票,一張票一個人,現(xiàn)在他發(fā)100張票,那么10張票一個饅頭,這就是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是統(tǒng)治者故意造成的,他可印一火車的鈔票,鈔票是物質(zhì)的符號,符號太多了,物質(zhì)沒有了,現(xiàn)在所有的經(jīng)濟學(xué)家都是在扯淡。我可以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xué)獎,最根本的一個概念,就是公有制與私有制是個偽概念,比如10個蘋果1人1個,你說是公有還是私有?10個蘋果你一個人吃9個半,剩下的半個9個人分,你說公有還是私有?所以公有與私有根本就是假的,人類只有官有與民有,所以只有我照亮了人類經(jīng)濟學(xué)的黑暗星空。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但我不打算寫了。
《大學(xué)》:原因?
徐無鬼:這跟我的個人宇宙觀有關(guān),我以前只有世界觀、價值觀,但現(xiàn)在有了宇宙觀就不一樣了,我的宇宙觀徹底地把我毀了,我經(jīng)常寫著寫著就仰望星空,我就想著人類文明是宇宙中的一種臨時存在,有一天地球突然從宇宙中掉了下去,人類就沒有了,想到這些,我就不想寫了,就去喝酒。
知識分子是高壓鍋里的豆芽
《大學(xué)》:您這更多的是個人宇宙觀的焦慮,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員,您認為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從陳思和提出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陳平原的退守書齋,到余秋雨的電視傳播跟今天于丹的《百家講壇》,包括您當時選擇隱居,這種一直困擾知識界的知識分子該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您有什么見解?
徐無鬼:先要說的是,于丹不叫知識分子,是知道分子,余秋雨連半個知道分子都算不上。我以前寫過一篇幾萬字的文章就說過,我們現(xiàn)在對知識分子是一種逆向淘汰,不是優(yōu)勝劣汰,而是劣勝優(yōu)汰。所以那些沒有知識的、出賣靈魂的、亂七八糟的都上去了,真正有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的知識分子是沒有發(fā)展空間的。
《大學(xué)》:那您覺得您跟朱學(xué)勤他們的努力到底有多大意義呢?
徐無鬼:平心而論,朱學(xué)勤他們就是高壓鍋里的豆芽,而不是石頭底下的草,所有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是這么個狀態(tài)。
《大學(xué)》:您是個隱士,可您經(jīng)常參加一些活動,為什么?
徐無鬼:我參加這些活動,第一是逼迫無奈。第二個是逢場作戲。第三,即使是逼迫無奈跟逢場作戲,我也要表現(xiàn)我的個性。
我有著世界上最偉大的夫人
《大學(xué)》:對于熟悉您的人來說,您的性格令許許多多的人都琢磨不透,在某種程度上,您的性格對外界來說比您的文章思想更有震撼力,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形成了您這很難概括的性格嗎?
徐無鬼:十年苦役,扭曲了我的性格,后來我慢慢地使自己平靜下來,接下來的一些暴行又使我暴怒起來了。我現(xiàn)在寫回憶錄的時候,又時常記起過去的事情,讓我異常痛苦。我性格里有種基因的東西,我父親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lǐng),我老是覺得我應(yīng)該怎么怎么樣,有種暴君性格,所以有人說我在外面是個民主斗士,回到家里就專制老婆。我妻子在培養(yǎng)我的性格方面起了一個很不好的作用,對我逆來順受,如果她是個母老虎,可能要好得多,我這有點精神撒嬌的味道。
《大學(xué)》:您自己覺得社會不夠民主,可是回到家里對您的夫人喝斥,您不覺得這是精神分裂嗎?
徐無鬼:愛米莉·勃朗特在《呼嘯山莊》里說:暴君拼命地壓迫他的奴隸,奴隸不反抗,把比自己更卑微的奴隸壓成碎粉。
(責任編輯:徐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