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風行
劉居英出任哈軍工院長兼黨委書記,陸平出任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兄弟倆雙雙掌管中國兩所知名大學。北大一張大宇報點燃“文革”烈火,兄弟倆相繼蒙難,度盡劫波又相繼復出。
1954年4月初,劉居英回到北京,住在鐵道部招待所。老領導滕代遠部長親自到招待所看望劉居英,告訴他:“居英啊,看來你回不了鐵道部了,聽說中央已決定把你調到陳賡同志那兒,去辦軍事工程學院,你要進入教育界嘍!”
劉居英感到挺突然,他聽說過陳賡司令員辦了一所大學,但自己從來沒有在大學工作過,對高等教育這一行是陌生的。
第二天,劉居英去見蕭華將軍。蕭華笑呵呵地證實說:“你入朝參戰(zhàn)回來,可成了香餑餑啦,除了滕部長想讓你回鐵道部,王震同志還想調你去鐵道兵呢,哪兒都想要你。你還不知道呢,在年初的中央會議上,先是周總理推薦,彭老總跟著也表了態(tài),最后毛主席簽發(fā)了對你的任命狀。所以你就得去哈爾濱,給陳賡院長當助手啦?!?/p>
劉居英后來才知道,早在2月27日,中央軍委已正式任命劉居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副院長。4月10日,劉居英悄然登上開往哈爾濱的旅客列車,獨自走進哈軍工的大院。
幾天之后,陳賡回到哈爾濱。在一次部、系以上領導干部會議上,陳賡把劉居英介紹給大家:“這位就是中央給我們派來的副院長劉居英同志,他當年是北京大學的大學生,是個知識分子呀,有著光榮的革命履歷,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是我們志愿軍高級將領中的一位英雄。”
在哈軍工的干部眼里,新上任的副院長年輕魁梧,濃眉大眼,一頭黑發(fā)剪成硬板刷似的“寸頭”,簡直像個運動員。
只要不開會,陳賡就帶著劉居英到處轉悠,一會兒和蘇聯(lián)顧問聊聊,一會兒看看老教授,不管見到誰,陳賡先把劉居英介紹給大家:“這是我們新來的劉副院長,在朝鮮跟美國人較量過的鐵道司令!”
劉居英心里明白,陳賡是在處處幫助自己樹立威信,引導自己熟悉情況。他慶幸自己又遇到了像羅榮桓、滕代遠那樣的好領導。
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是我軍培養(yǎng)現(xiàn)代化軍事人才的最高學府。劉居英身負重任,大刀闊斧地開展工作,遵循毛澤東主席給學員的《訓詞》精神,“以教學為中心”,成為陳賡的得力助手。
1954年7月中旬,調整后的《第一期教學計劃》經毛澤東主席親自審閱通過,下發(fā)學院。在陳賡院長的領導下,主管全院教學工作的劉居英認真組織實施。
8月30日,劉居英向全院處以上干部和教員傳邊《第一期教學計劃》。他說:“我們這個教學計劃是經過毛主席親自審閱過的,這對于我們學院的建設有重大的政治意義。我們要進一步明確軍事工程學院的培養(yǎng)目標。走出我們學院大門的畢業(yè)學員,他們必須是政治上堅定,無限忠于黨和人民,忠于祖國,具有高度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精神的軍事工程師;他們必須是精通并善于使用本兵種技術兵器,能夠獨立完成工程任務,并具有高度組織紀律性、較高文化程度和一定軍事素養(yǎng)的軍事工程師;他們是忠誠老實、勇敢頑強、富于主動性、警惕性、不怕困難并善于克服困難的軍事工程師;又是能夠教育與培養(yǎng)其部屬、體格堅強、能忍受軍事勤務中一切艱難困苦的軍事工程師。”
歷史賦予哈軍工的崇高使命和哈軍工精神皆濃縮于此。
9月下旬,出任我軍副總參謀長的陳賡離開哈軍工,赴京履新。雖然他仍兼任哈軍工的院長和政委;但工作重心已轉到北京,上級決定由劉居英主持學院的全面日常工作。
陸平與劉居英兄弟倆參加革命21年來總是聚少分多,1954年算是兄弟倆在一起最多的一年。當時兩家人連同父母都在哈爾濱,父母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哥倆見面總有嘮不完的話,老少三代其樂融融。
陸平在哈爾濱鐵路局任局長兼黨委書記歷時兩年,同時還兼任松江省委常委。1954年10月,國務院調陸平回北京任鐵道部副部長,時年40歲。他先后分管政治部、人事局、材料局。公安局和運輸口各局(機務除外)。經過幾年的實踐磨練,他已成了指揮全路運輸生產的行家里手。
1955年9月2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上第一二次授銜、授勛典禮在北京隆重舉行,哈軍工院長陳賡由毛澤東授予大將軍銜。這一天,周總理簽署了“授予軍銜命令第八號”,授予哈軍工劉居英等五人為少將軍銜。
11月下旬,陳賡院長參加完遼東半島抗登陸演習后,回學院主持校級干部和教員的授銜儀式。劉居英第一次身著將軍禮服,佩戴“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站在陳賡大將的身旁,是年38歲。
1957年8月5日,黨中央決定從中央黨政機關抽調1000名高中級干部充實大學等文教單位領導班子,其中司局級以上干部200名,處科級干部800名。這年10月,中央調陸平任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副校長。
陸平是個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的干部。此前周總理曾問陸平想不想去外交部工作,陸平表示自己已愛上了鐵路這一行。在鐵道部工作8年,陸平很想長期干下去。鐵道部部長滕代遠、副部長呂正操都向中央反映,希望陸平留在鐵道部。陸平也直接向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反映個人要求,安部長說:“你別提了,這是中央的決定,你去吧,將來有機會再調出來?!?/p>
陸平調往北大,周恩來總理親自找他談話。1957年10月18日,國務院任命陸平為北大副校長。10月26日,北京市委通知陸平任北大黨委第一書記。陸平懷著十分留戀的心情離開了鐵路。
劉居英聽說陸平調北大,很為哥哥擔心。一次他見到陸平就問:“你怎么跑到北大去了?大學工作不好做,我在哈軍工想抓教學、科研工作都不成啊,不讓你搞教育,總搞政治運動,讓把教授、教員打成資產階級右派,我能干嗎?我頂啊,結果被視為右傾?!?/p>
作為一名黨的高級干部,陸平深知個人必須服從黨的調遣。他明白弟弟的好心,但他無法自主選擇個人工作。
北京大學是聞名中外的我國最高學府。20年前,陸平曾是北大學生,從這里奔赴抗日前線;20年后,黨又把他派回北大任黨委書記。他深知肩負的擔子有多重,殫精竭慮,未敢懈怠。
有人稱陸平來北大是“來不逢時”、“身不由己”地站在書記這風口浪尖的位置上。的確,陸平來北大前,北大已將511名師生劃為右派。陸平來北大時,反右斗爭已進入整改階段,上級指示搞反右補課,陸平發(fā)現(xiàn)錯劃右派的人數越來越多,曾明確提出:“可劃可不劃者不劃”,但此時個人已無力遏制反右擴大化。
更令陸平難辦的是,康生指令北大批馬寅初的“新人口論”。
在1957年一次人民代表大會上,人大常務委員馬寅初把“新人口論”作為提案提交大會,提出要控制過快的人口自然增長率,對“人多是好事”的人口觀提出質疑。不料這一正確觀點引來了批判。
1959年10月24日,陸平到中宣部開會。參加會的有中宣部、教育部、北京市委、中國人民大學、光明日報等部門負責人。
掌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康生主持會議。會上,他明確要求人大、光明日報組織寫批判馬寅初文章,要求北大組
織批判馬寅初。
陸平對馬寅初校長素懷敬意。馬寅初經蔡元培推薦,1919年為北大第一任教務長;新中國成立后,1951年起出任北大校長,在師生中威望極高。
會上,陸平對康生說:“馬寅初是北大校長,又是民主人士,北大批不合適,北大不能批?!?/p>
康生蠻橫地說:“我就要你北大批!”
陸平拒絕批馬,加上此前曾贊同過彭德懷的“萬言書”,由此被視為“右傾”。他無力阻擋這場“錯批馬一人,誤增三億人”的歷史悲劇。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前夕,在一次提到馬寅初先生時。陸平曾感慨道:“如果我們黨當初對馬寅初先生提出的‘新人口論能夠正確認識,引起足夠的重視并采納接受,何至于使人口膨脹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同時對我們國民經濟的發(fā)展也是個促進,要比現(xiàn)在快得多,好得多?!绷铌懫叫牢康氖?,馬老以百歲高齡活到1982年,這位堅持真理的老人親見“新人口論”不僅得到平反,還成為基本國策。
1960年3月,馬寅初被免職后,國務院任命陸平任北大校長兼書記,黨政工作一肩挑。
1961年3月16日,陳賡大將在上海病逝。啥軍工全院師生悲痛萬分,悼念老院長。作為陳賡治喪委員會的成員,劉居英急赴北京,參與組織陳賡治喪吊唁活動。是年6月,周恩來總理任命劉居英為軍事工程學院院長。
劉居英繼承陳賡院長的遺志。在頻繁的政治運動沖擊中,劉居英團結學院黨委一班人,苦心保教學,提出“兩不誤”的口號,盡力把握住“出人才、出成果”的辦學宗旨。劉居英積極探索國防科技教育的規(guī)律,提出“抓班風”等一系列哈軍工獨特的辦學理念,堅持從嚴治校,在教師和學員中倡導“嚴格、嚴肅、嚴密”的“三嚴”作風,從1958年起每年向國家和軍隊輸送大批又紅又專的合格畢業(yè)生。哈軍工的畢業(yè)生迅速成為新中國研制中程導彈、運載火箭、核潛艇、主戰(zhàn)坦克等現(xiàn)代化軍事裝備的中堅力量。
哈軍工聲名鵲起,躋身全國著名高校前列,成為中國軍事工程師的搖籃。黨中央和中央軍委領導十分關心哈軍工,周恩來總理視察哈軍工,劉居英向總理匯報自行火炮的研制情況。朱德、彭德懷、林彪、賀龍、陳毅、葉劍英等元帥相繼視察哈軍工。20世紀60年代,哈軍工已成為與北大、清華齊名的名牌大學。
1961年1月,經歷了“大躍進”、反右傾等“左”的沖擊后,中央八屆九中全會批準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當年9月15日,《高教六十條》正式頒布。陸平以貫徹《高教六十條》為契機,帶領北大師生員工堅持以教學為主的原則_,大力加強知識分子政策和雙百方針的教育,理順了各種關系,北大迎來了一個比較團結、寬松,為提高教學質量共同努力的可喜局面。
圍繞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1962年,陸平在一次講話中提出:北大怎么辦?過去我們學習蘇聯(lián),現(xiàn)在不要因為蘇聯(lián)“修”了,就把蘇聯(lián)的教育都否定了,不學蘇聯(lián)了,蘇聯(lián)的高等教育還是有好東西,比如重視基礎,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他們的人造衛(wèi)星上了天。英美的大學要不要學?中國過去的高等教育,很多是學英美的,現(xiàn)在英美的科學技術比我們先進,還要參考他們的東西。中國的老大學有很多經驗,如老北大、老清華都有好東西,也要繼承下來。
為此,陸平在北大建立起教育情報研究室,把蘇聯(lián)的莫斯科大學,英國的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美國的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日本的東京大學等教學計劃翻譯過來,與北大的教學計劃比較,研究參考其精華。這在當時“左”的年代里,是需要相當勇氣的。
在這一思路下,陸平組織修訂理科6年制教學計劃,強調打好基礎,辦“太學”,把第二外國語英語作為必修課,用六年制培養(yǎng)碩士水平的學生。
陸平尊重知識,重視發(fā)揮專家教授作用。早在1959年北大黨組織就吸收了周培源、黃昆、段學復等一批著名教授入黨;緊接著又提拔了100多名知識分子到北大各級領導崗位上。在陸平的建議與努力下,1962年3月國務院一次就任命了歷史學家翦伯贊、化學家傅鷹、理論物理學家王竹溪、語言文字學家魏建功四位教授擔任副校長,加上已擔任副校長的哲學家湯用形、物理學家周培源兩位教授,共有六位文理科教授進入了校領導班子。為了提高北大師資水平,1963年,陸平親自掛帥制定了《北京大學師資培養(yǎng)暫行辦法》,強調依靠老教授傳幫帶來培養(yǎng)青年教師。
重視科學研究,發(fā)展尖端科學,是北大的光榮使命,也是陸平工作的又一著力點。陸平組織理科同志共同研究,很快建立起計算機科學、空氣動力學、原子能物理、放射化學、固體物理、地球物理、生物物理、生物化學、環(huán)境科學等一系列新興學科和專業(yè),為國家培養(yǎng)急需的專業(yè)人才。聶榮臻元帥、張愛萍將軍曾親自聽取北大科研工作的匯報。為確定北大科研重點項目,陸平還率理科有關同志訪問科學院院長張勁夫、一機部部長宋任窮、海軍司令部劉導生等領導同志1963年,陸平領導北大制定出《北京大學1963—1972年自然科學研究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1965年,北大化學系與中科院經過6年多協(xié)作努力,人工合成結晶胰島素終于誕生了,1982年該成果獲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這一成果及100萬次計算機研制等一批成果,飽含了陸平的心血和支持。
陸平勵精圖治提高北大教學質量,敢于發(fā)揮老教授作用,大膽借鑒外國著名大學經驗,制定科學研究規(guī)劃,為經濟建設輸送了一批批合格人才,贏得了北大廣大師生的擁戴。這些正確的決策與做法,也為他日后蒙難埋下了禍根,在后來的社教運動與“文革”中,竟被概括成“學習蘇聯(lián),參考英美,繼承太學”、“教授治校”、“智育第一”,當成陸平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大加批判。
1964年春節(jié),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召開了有劉少奇、鄧小平、彭真、陸定一、康生、林楓等主要中央領導參加的16個人的教育工作座談會,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與北大校長陸平參加了座談會。會議集中研究教育改革問題,會上毛澤東詢問了北大的教學情況,陸平將北大文、理科的學科、課程以及科研等情況作了簡要匯報。毛澤東在會上作了重要講話,貫穿著“教育要改革,教育要革命”的基本思想,提出“學制可以縮短”,“學制、課程、教學方法、考試方法都要改”,“課程可以砍掉一半,學生要有娛樂、游泳、打球、課外自由閱讀的時間”。這就是教育界稱為“春節(jié)指示”的講話。
正當陸平在北大積極貫徹落實毛澤東春節(jié)指示、推進教育改革時,這年7月,中宣部派出以一位副部長為首的調查組進入北大,他們依靠聶元梓等人到處搜集材料,歪曲事實,調查的結果是北大“一團漆黑”。于是,一個陣容顯赫、擁有200多名高中級干部的社教工作隊,在同年11月浩浩蕩蕩開進了北大,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試點。工作隊一進校,就把北大當作“爛掉”的單位來整。
北大社教工作隊“左”的偏差引起了黨中央的重視。1965年3月3日,鄧小平總書記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討論了北大社教運動的問題。鄧小平明確指出,北大是比較好的學校,陸平是好同志犯了一些錯誤,北大不存
在改換領導的問題。不久,在國際飯店召開的北京大學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總結會上,北京市委書記彭真根據鄧小平的指示,多次親臨現(xiàn)場,批評了哲學系聶元梓等人的錯誤做法,表示了對陸平的堅決支持。
不久劉居英也面臨困境。1966年4月1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奉命退出軍隊系列,更名為“哈爾濱工程學院”。盡管哈軍工院黨委懇切陳情,也無法改變這一決定。哈軍工的干部、教員;學生心情抑郁,默默地摘下代表軍人身份的領章和帽徽。國防科委任命劉居英為哈爾濱工程學院院長兼黨委書記。劉居英臨危受命,身兼雙職,苦苦支撐困難局面。
5月3日,周恩來總理陪同阿爾巴尼亞部長會議主席謝胡訪問哈爾濱。那天傍晚,黑龍江省委、省政府為歡迎阿爾巴尼亞貴賓,在北方大廈舉行盛大宴會。
周恩來剛在主賓席落座,突然又站起來,環(huán)顧大廳,似乎在找什么人。身邊的省委領導忙湊過來,周恩來問道:“哈軍工的劉居英為什么沒有來呀?”
省委趕快派車去接劉居英院長。劉居英出現(xiàn)在周恩來的面前,雖然已脫下軍裝,還是習慣地敬了軍禮。周恩來雙目如炬,沉沉地看了劉居英一眼,問道:“哈軍工現(xiàn)在怎么樣啊?”
“還好,剛剛改制,集體轉了業(yè),大家思想不通呢,困難不少,但還是能夠正常工作下去?!?/p>
周恩來點點頭,又看著劉居英,緩緩說道:“什么事情不能光想好的、有利的一面。你要多學習,多想一想自己的缺點、弱點和錯誤,不管什么時候,都要經得起風浪,樹立信心,看到希望。”
多年以后,當劉居英歷經“文革”劫難,又回想起周恩來在晚宴上對他說過的那幾句話。他說:“我當時沒有理解喲,總理那是在暗示我呢,要我對即將來臨的政治風暴做好思想準備??偫韺ξ业膼圩o和關懷,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事態(tài)發(fā)展果然如周總理所暗示的。一個月后,“文革”狂飆突起,陸平、劉居英兄弟倆相繼被打成“黑幫”,關進“牛棚”。
1966年《五一六通知》下達后,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急需找個突破口,于是制定了“從北大點火,往上搞”的方針。5月17日,康生通過其老婆曹軼歐找到聶元梓,鼓動他們起來造北大黨委和陸平的反。
在康生和曹軼歐的導演下,利欲熏心的聶元梓上陣了。5月25日下午,署名聶元梓等七人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在北大飯廳外貼出來了。這張歪曲事實的大字報,立即遭到北大師生的反擊。
康生背著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和鄧小平,將這張大字報的印件送給正在杭州的毛澤東。
6月1日晚,根據毛澤東的批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了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6月2日,《人民日報》也全文刊載了這張大字報,并配發(fā)了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聲稱陸平等人所代表的北大黨組織是“反黨集團”。
北大的這張大字報,當時被譽為“點燃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從此,全國“文革”運動轟然而起,北京大學頓時成了全國“文化大革命”的中心,而陸平、彭佩云等人則成了第一批被打倒的“黑幫”。
1994年,筆者在陸平家中曾多次采訪陸平。當回憶起大字報這一事件時陸平仍痛切地說:“以北大為導火線搞亂全國,是林彪、康生、江青一伙的奪權陰謀。他們的目的是要通過北大和我往上攻,燒北京市委,整劉、鄧?!?/p>
在“文革”這場浩劫中,北大和陸平深受其害。陸平、彭佩云以及校系的兩級干部、教授、講師200多人--被打成黑幫、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
采訪時談到“文革”中的個人遭遇,陸平沉默了。老人不愿觸動這段傷痕。
令陸平心痛的不只是個人受凌辱與迫害,而是親屬和妻子兒女們受株連。
首當其沖受株連的是弟弟劉居英。大字報在全國播發(fā)后,劉家禍從天降,劉居英隨即被卷入這場浩劫的旋渦之中。7月,劉居英被黑龍江省委宣布停職檢查。此后,全家人被趕進“牛棚”,慘遭抄家、揪斗、游街、毆打、關押……劉居英遭受有生以來最殘酷的打擊和迫害。
最令陸平、劉居英兄弟揪心的是,在這恐怖的歲月里,老父親因兒子被批斗受驚嚇得腦溢血而死;老母親在哈爾濱也慘遭迫害,被掛牌勒令掃大街,因不甘羞辱而上吊身亡。
陸平的已故妻子石堅,是一位抗戰(zhàn)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曾任鐵道部科學研究院黨委委員、電務研究所副所長兼黨支部書記?!拔母铩敝兴苤赀B挨批斗,被發(fā)配銀川干校勞動,后來得腦溢血偏癱。
陸平的四個孩子,一夜之間成了“狗崽子”。就因為陸平成“黑幫”,上高中的兒子陸征被打成“反革命”,受看管拘押,遭到毒打;孩子們連上山下鄉(xiāng)的權利也被剝奪,大女兒陸微高三畢業(yè),黑龍江兵團不肯要她,后來她自己步行去山西絳縣一個貧困山區(qū)插隊。
陸平一度也被發(fā)配到江西農場監(jiān)督勞動。一家六口分六個地方,妻子在銀川,三個孩子分散在山西、陜西、云南,北京只剩年紀還小的小女兒在上小學,舉目無親,好端端的家庭被拆散。
對劉居英的迫害也在升級。1968年3月8日,在“三特(日特、蘇特、國民黨特務)一叛”的莫須有罪名下,劉居英遭逮捕,被關押在黑龍江省公安廳監(jiān)獄中近兩年。夫人許良毓也被投入監(jiān)獄,孩子們受牽連被發(fā)配去了勞改農場。鐵窗里的劉居英大義凜然,氣節(jié)如鋼。
在那是非顛倒的日子里,陸平與劉居英兄弟倆身陷囹圄,但他倆胸襟坦白,相信黨,相信人民,相信自己對黨、對國家、對人民是問心無愧的,相信烏云總會散去,一切終將還歷史本來面目。
由于中央要求加快對關押干部的審查工作,1969年8月,劉居英氣宇軒昂地走出監(jiān)獄,回到哈軍工大院。學院的軍宣隊和工宣隊安排劉居英在全院員工大會上作檢查,他的發(fā)言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許多人感慨地說:我們又聽到老院長作報告了!
1970年11月,劉居英來到北京找軍委辦事組,希望安排工作。不久,劉居英被分配到海軍工作:并下放到大連紅旗造船廠勞動,當了一名普通鉗工。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林彪反黨集團覆滅。10月,劉居英被緊急召回北京,海軍領導打算推薦他到六機部去當部長。劉居英多年在部隊工作,難以割舍對部隊的深厚感情,要求不離開部隊。1972年3月,中央正式任命劉居英為海軍政治部主任。
與弟弟劉居英相比,陸平的落實政策卻困難重重。
林彪折戟身亡后,北大撤銷了江西鯉魚洲農場,陸平才得以回京。這時一些老干部陸續(xù)被解放恢復了工作。已度過八年蹉跎歲月的陸平默默思索:自己何日才能得解放?
一次,劉居英去人民大會堂開會,周總理看見劉居英,關切地問起陸平情況。劉居英照實回答:陸平問題現(xiàn)在還沒結論。
劉居英讓妻子將這一消息連夜轉告陸平。日理萬機的總理還在牽掛著自己,陸平心里十分溫暖。但陸平知道自己的所謂“黑幫”問題是毛主席在支持聶元梓大字報時所定調的,解鈴還需系鈴人,沒有老人家點頭,誰也解放不了自己。
他先后兩次上書毛澤東,訴說自己的情況,請求落實政策。第一次通過組織上交,半年過去了杳無音訊。
該信顯然是被扣壓了。
陸平沒有氣餒,他再次上書,工整地用鋼筆一字字抄寫。他對家里人說,給毛主席寫信字要大,要清楚。1974年的一天,女兒陸微將這封關系全家人命運的信送到中南海西門,陸微送信時隨身還帶著戶口本與印章,以備接待人員的查詢。
1975年4月,陸平終于被解放了。7月,陸平出任七機部(后改航天部)副部長、部黨組副書記。書生老去,機會方來。這年,陸平已60歲了。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陸平問題得以徹底平反。陸平仿佛年輕了許多,他奔波于全國各院所廠與基地,為發(fā)展祖國的航天事業(yè)而操勞。
陸平在七機部工作八年,正是我國航天事業(yè)撥亂反正、加快發(fā)展的八年。陸平與兩任部長宋任窮、鄭天翔一道,深入科研生產一線,消除派性干擾,恢復科研生產秩序,帶領廣大科研人員凝心聚力“三抓”:一抓洲際導彈,二抓水下發(fā)射戰(zhàn)略導彈,三抓通信衛(wèi)星。1978年8月,宋任窮與鄭天翔、陸平一起向鄧小平匯報“三抓”工作,得到小平同志的肯定與支持。陸平在七機部分管科學技術委員會,領導制定導彈、衛(wèi)星中長期發(fā)展規(guī)劃,負責領導教育,辦起研究院,培養(yǎng)高級技術人才。上下同心經過幾年頑強拼搏,1980年5月18日,我國洲際導彈向南太平洋成功發(fā)射,隨后水下發(fā)射戰(zhàn)略導彈報捷,通信衛(wèi)星陸續(xù)升空,“三抓”結出碩果,震動國內外。
1978年5月,劉居英調任鐵道兵副司令員。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劉居英曾領導過這支部隊,20多年后,他調到了自己熟悉的鐵道兵,分管工程建設。他不顧年過花甲,幾上青藏高原,檢查指導鐵道兵承建的青藏鐵路一期工程。80年代初,劉居英參加領導兗石鐵路等國家重點工程。1938年,劉居英曾在山東發(fā)動蓮花山起義,40多年后他又指揮鐵道兵修建這條造福沂蒙老區(qū)人民的致富路。1985年,兗石鐵路建成通車。
1987年,劉居英主動提出離休。1988年,劉居英被授予一級解放勛章、一級紅星功勛榮譽章。
1983年,中央調陸平出任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副秘書長。秘書長工作繁重,陸平常常工作到深夜。他資深望重,熟悉教育、經濟等各部門情況,處理問題穩(wěn)妥而果斷,深受上下贊譽。
從六屆政協(xié)到七屆政協(xié),陸平在政協(xié)工作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他十分珍惜這最后的工作機會。1988年,陸平擔任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政協(xié)教育文化委員會副主任。他憑借在北大治校多年的經驗,與政協(xié)教文委同志們一起上高校蹲點搞調查,為發(fā)展我國高等教育事業(yè)繪制宏圖。
在政協(xié)工作期間,陸平曾經打報告要求退二線,把崗位讓出由年輕同志擔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鄧穎超沒同意,她對陸平說,老同志不能都退,要留些下來扶持年輕同志。
1993年初,八屆全國政協(xié)換屆,陸平才卸下了工作重擔。兩年后陸平離休。
陸平于2002年11月28日逝世,享年88歲。追悼會上沒有哀樂,女兒陸瑩為父親選了他生前最喜愛的《在太行山上》作為送別曲,讓父親英魂回到當年戰(zhàn)斗的紅日永照的太行山。
陸平逝世后,劉居英撰寫了回憶文章《我和哥哥陸平》。他深情地回憶了兄弟倆的生死情誼:
說起哥倆情,我們有相同的遭遇,好幾個關口都沒死了。
這第一關,就是1933年吉林特支遭受破壞后。我們兄弟倆策劃得比較好,他跑得比較奇巧,我始終認為他直接奔北平了,可他是繞道大連去的北平。他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但日本人四處抓他是真的。他跑了之后,我很擔心啊,全家人都很擔心!后來他托人捎了信,說他到了北平,全家人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很高興啊!
這第二關,就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谷諔?zhàn)爭這八年,是我們斷了消息的八年,但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他的一點消息,說是他在晉察冀青委管青年工作,后來又到了平西根據地開展游擊戰(zhàn)爭,知道他還活著,沒被敵人打死。那時候我和他一樣天天都在打仗,說不準誰就犧牲了,沒死就算是幸運的。1949年我們第一次在北京見面時,一看兄弟倆都還健在,真值得高興與慶幸。
這第三關,就是“文化大革命”都沒被整死。我們兄弟倆都在大學當校長,一個是北京大學,一個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都是中國知名大學,是“文化大革命”首當其沖的沖擊對象。能夠健康地活下來實屬萬幸!
讀到這里,我們都為這對英雄兄弟三次大難不死而高興。
劉居英將軍今年已91歲了,我們衷心祝愿他健康長壽!
(全文完)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