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翰
1968年5月,在法國巴黎爆發(fā)了一場特別的運動。雖然它不是暴力革命,但是也有街壘、沖突和流血。它的時間不長,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其影響卻貫穿了整個二戰(zhàn)之后的法國社會,直到今天,法國乃至歐洲都還必須面對這場運動的精神遺產。巴黎的街壘從筑起到拆除,到今天已經整整四十年,無數思想家都在努力反思,使用各種各樣的社會和階級理論來解釋那個激情似火的五月,但它并沒有因此變得清晰可辨,反而因為時代的遙遠而被罩上了一層迷霧。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了解法國的五月革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我們是一群特殊的回顧者,因為那個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們不僅不在場,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發(fā)生著這樣一場運動。
法國社會學家讓一皮埃爾·勒·戈夫的著作《1968年5月,無奈的遺產》試圖以獨特的視角尋找1968年革命及其參加者的精神活動和脈絡,并對這場運動在法國戰(zhàn)后精神發(fā)展史上所起的作用進行總結。實際上,在這場風暴發(fā)生之前,沒有人能夠預見到它的來臨。當時的法國經濟繁榮,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已經徹底結束,似乎已經沒有人關心政治,民眾討論最多的無非是電視和洗衣機這樣能提高生活質量的新發(fā)明。然而,風暴就是在一派欣欣向榮的平靜氣氛中發(fā)生了。大學生從對學校教育的抗議開始,從校內走向街頭,一系列小規(guī)模的沖突不斷發(fā)展,引發(fā)了五月十日拉丁區(qū)(巴黎的大學和文化區(qū))的街壘之夜。巴黎道路的一塊塊鋪路石被挖出來,“修筑街壘在示威者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興奮、友愛和節(jié)日般的氣氛”。然而,當天晚上的鎮(zhèn)壓是殘酷的,手無寸鐵的示威者倒在警察的棍棒之下,醫(yī)院擠滿傷員。但是鎮(zhèn)壓反而激起全體市民的同情,工人參加到學生隊伍中,輿論也一邊倒地批評政府的野蠻行徑。警察退出了拉丁區(qū),莊嚴的索邦大學被大學生們占領,墻上貼滿了大字報。對當時的青年學生來說,“自由有理,革命無罪”在一夜之間成為生活的信條。大家聚集在廣場,肆無忌憚地表達對一切禁忌的不屑,惟一需要禁止的東西就是“禁止”本身。這是一場狂歡節(jié)般的運動,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被打破了。作家索萊爾斯(Sollers)在回憶“五月”的時候說:“在五月,我們做一切讓我們開心的事情。城市已經靜止,一切都停下來,翻了個個兒。五月給我的印象是巨大的寧靜。我們不停說話,不睡覺,我們都在構思最激進的理論,互相攻擊,辯論,這些美好的日子既是爆炸又是靜止,留下安詳的回憶……在斗爭之外的是每個人的冒險生活,每個時刻都感受著令人神往的節(jié)日。清晨的天空。空曠的街巷,憲兵追來時的奔跑,著火的汽車。偶爾看到的尸體,語句和笑聲在陌生人之間快速的流動。”法國知識分子對1968年的懷舊不僅是政治的,也是抒情的和美學的,有某種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但是社會不可能停留在暴力與歡笑之中,政府最終打敗了疲憊不堪的學生,恢復了秩序。從六月開始,社會逐漸恢復平靜。
這是一次奇特的運動,斗爭的雙方從各自的角度來說都取得了某種勝利。政府最終維護了國家的統(tǒng)一與穩(wěn)定,保證了人民的正常生活。然而反對者也絕非沒有收獲:工人的地位無論從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有所上升,左派力量繼續(xù)壯大,五月風暴是左派的強心針。二戰(zhàn)后的法國知識界向來就被左派占據,五月運動中,左派知識分子紛紛走上街頭支持學生,薩特親自走上街頭出售《人民事業(yè)報》的鏡頭直到今天看來依然激動人心。
對1968年的評價總是眾說紛紜,甚至索邦大學也因此分裂。革命的支持者與反對者無法在同一個講臺上和平相處,左派的青年教師在凡桑建立巴黎第八大學,而右派的教授們則依然堅持索邦的榮譽和尊嚴,他們固守的巴黎第四大學繼承了索邦的校址和校名。第八大學的教授一般不打領帶,第四大學的教授則西服革履,兩個學校的教授從外表上就區(qū)分開來。
勒·戈夫的著作追蹤考察五月運動之后所發(fā)生的變化是一個有意思的思路,這從他的書名就可以看出來。書名的原文l'h é ritage impossible直譯過來是“不可能的遺產”,意思是當代法國已經不可能把1968年運動當作一份“遺產”來接受,這個標題就表明了作者的態(tài)度。戈夫認為,極左派試圖使自己成為1968年運動精神上的繼承人,他們從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汲取思想資源,認為毛澤東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可以一勞永逸地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解放的世界。幾年前,我曾經讀過克里斯特瓦頌揚“批林批孔”的文章,看到一個法國知識分子對“文革”的頂禮膜拜,讓人感到有一絲無奈和諷刺。在戈夫看來,這些“革命行動”與其說是為了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努力,不如說是一場心靈戲劇,他們以為自己在打碎一個舊社會,建設一個新社會。但是這一切似乎更多是他們的想像,而不是屬于人民的現實,如職業(yè)政治活動家多萊所說“我把什么都混在一起了:半冒險半革命的漢堡海員、哲學政治學指導員的輕機槍、心地善良的無政府主義妓女、黑格爾銳利的觀點和西班牙戰(zhàn)爭……簡而言之,我之所以成為共產黨人,是因為我認為過日子的惟一方式是活得像一部小說……這一代年輕的共產黨人把歷史當作小說……改變生活。4年的闖蕩,值啦!”
“另一種活法”是1968年運動最令人激動的渴求。資產階級為了提高生產效率,窒息了人民的精神,為了讓烏托邦成為現實就必須拋棄現有的文化,因此68一代人(soixante-huitards)在文化領域進行革命,開辟了新戰(zhàn)線,一切反面的價值觀都被當作革命性的。性解放、吸毒、反家庭、同性戀,一切欲望都是革命,一切對欲望的控制都是反革命。上世紀70年代,對身體欲望的崇拜成為法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青年的信仰,他們企圖用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對社會和文化權威說:不!以自我毀滅作為射向傳統(tǒng)的子彈。他們對文化縱情破壞,并體驗到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狂喜。但是這種文化造反也只是一臺戲劇,而不是一條出路。英國電影《猜火車》就表現了青年們在反叛中的迷失與痛苦。情緒動蕩的階段之后,《古拉格群島》的出版和中國“文革”的真實信息傳播到法國知識界,引發(fā)了對“革命”的置疑,這是對極左派的沉重一擊。革命這個概念是否具有絕對的合法性?在法國這樣一個具有革命傳統(tǒng)的國家,知識分子開始思考革命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的沖突。
不管怎么說,1968年運動畢竟在法國戰(zhàn)后僵硬而缺乏活力的文化堡壘上狠狠踹了一腳,打開了一扇透氣的天窗。今日法國的言論自由和人道主義氛圍不能說沒有五月風暴的功勞,甚至可以說,工人階級和社會低層享受到的各種福利不僅需要左派的理論武器也需要大學生的理想主義的支持。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沒有必要把1968年的運動單純看成破壞或者建設。作為一次破壞性運動,它沒有成功,然而,這似乎更加確保了它的正面價值。這看上去是悖論,但也是實情。
“1968年5月”在今天幾乎變成了一個神話和符號,它不再是一種體驗。對于法國人來說,它是烏托邦精神和無政府主義的一次嘗試,它是某種情感的回憶,是“為一種思想去死”(Mourir pourune id é e)的流行歌曲;對于中國人來說,它發(fā)生在四十年前的異國,但又是與中國的精神狀態(tài)息息相關的一次事件,甚至到今天,對它的反思依然對我們有現實意義。中國的知識界也在通過68運動探索文化的繼承與革命的交替運動,研究社會的秩序與變革之間的關系。而更重要的是,尋找我們自己的天窗。
(《1968年5月,無奈的遺產》,讓·皮埃爾·勒·戈夫著,胡堯步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7年4月版,42.00元)
(本文編輯: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