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如果說《觸龍說趙太后》是“說”體文的藝術(shù)典范,我以為是一點也不為過的。“說(shuì)”是一種勸服的行為,它的對象是人,目的是要人接受某種道理或者主張,所以說,“說(shuì)”要做的是人的工作,工作重點是人而非理。誠然,說服人是要講道理的,說(shuì)是目的,說(shuō)是手段,目的手段合二為一,就可知“說(shuì)”這種勸說方式更側(cè)重的是要講情理。道理與情理,一字之殊,其意其效卻相差千里。有的時候,情理的作用大于道理?!队|龍說趙太后》就是一個顯明的例子。原因何在?道理常常給人硬性的、冷冰的、不容分說與辯駁的森嚴感。而情理,雖說也不乏理在,但情字當(dāng)前,即使是對理的穿越,也是在情的導(dǎo)引下進行的,它首先表現(xiàn)的是對人的尊重與尊敬,其次才是是是非非、得失利害之類的東西。所以,道理常常與“論”來聯(lián)姻,情理往往同“說(shuì)”結(jié)緣。又因為“說(shuì)”與“論”同中有異,容易混淆,所以在進入正文之前,我們不妨先就“論”與“說”進行一番小小的文辭辨體工作。
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一章中辨析“論”與“說”的區(qū)別時說:“述經(jīng)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也?!标U釋經(jīng)書、說明道理的叫論。論就是條理,道理說得條理分明而又沒有差錯,圣人的原意就不致喪失。從前孔子的精妙之語,由他的學(xué)生追記下來,因謙虛而不敢稱之為經(jīng),就稱為《論語》,后來各種論的立名就是從這里開始的?!罢f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說是就喜悅,說字的右邊是兌字,兌(在《易經(jīng)·說卦》中)作口舌講,所以,說要使人高興;但過分地討好人就變得虛偽,所以,(《尚書·舜典》里說)舜對奉承的話感到吃驚。好的說辭,比如伊尹講調(diào)味取得商湯的信任,從而使商代興盛起來了;姜尚講釣魚取得了周文王的信任,從而使周代興盛起來了。到了春秋,燭之武勸說秦國退兵,解除了鄭國的危難;子貢到齊國勸說齊國放棄攻打魯國,保全了魯國:這都是好的說辭產(chǎn)生的效果。
這自然是從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從“論”與“說”的源頭上來講的。“論”是從諸子的學(xué)術(shù)文章而來的,“說”是從策士游說之詞來的。周振甫在講到“論”與“說”區(qū)別的時候,援例孟子《齊桓晉文之事》析殊辨異道:“從不忍人之心推到實行仁政,傳播儒家理論,就這方面說是‘論;而引用齊宣王不忍殺牛的故事來勸他施行仁政,話說得很動聽,使齊宣王聽得很高興,就這方面說是‘說。”(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4頁)這是從側(cè)重點來講的?!罢摗逼胤謼l縷析講道理,“說”更注重講究技巧。無論是劉勰的辨體,還是周文的例解,都為我們考查“說”的性質(zhì)及要求提供了一個視角:“說”要講究技巧,要能悅?cè)?,方能奏效?/p>
如何才能“說”的悅?cè)四??觸龍給我們的啟示是,比技巧更重要的可能還有一點就是能站在聽話人的立場,設(shè)身處地地為對方著想,做到以情動人。這就不僅僅是技巧問題了,而是一個工作態(tài)度,或說情商的問題。在生活中,當(dāng)涉及到做人的工作,特別是要提出異議,或者要批評人的時候,人們常常會或先或后要捎一句“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之類的格言警語來為自己的“刀子嘴”張本。道理也許不錯,但對話的效果如何,則很大程度上可能會依賴許多其他的諸如對方的胸懷、談話的情勢以及雙方的地位差勢等許多因素。最理想的情形,自然是既能做通工作,又能顧及到對方的感情和自尊。能這樣行為處事的人應(yīng)該是一個與人為善而又善于為人著想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情商高的人。面對同一個工作對象,情商高的人去做勸說的工作,成功的機率就要大得多。道理很簡單:誰會拒絕一個與人為善而又善于為人著想的人呢?
從這個意義上講,觸龍說趙太后成功的原因更多是在“情”而非在“理”上。因為大敵當(dāng)前,國難當(dāng)頭,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大義,以及“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之人,必不能逃脫“近者禍及身,遠者禍及子孫”厄運的道理,趙太后又何尚不知。即使一時糊涂,也是因為情感的因素而疏義悖理,而欲使其恢復(fù)“理智”,也必須先廓清其情感的迷霧。而在觸龍說趙太后之前的各位大臣,之所以會遭遇太后“唾其面”的尷尬,看來也并非輸在“理”上,而是輸在“情”上。
有時候,怎么說可能比說什么更重要,特別是在內(nèi)容一定、回旋空間不大的時候。
讓我們來看一看文本究竟是怎樣給我們展示這一點的吧。
第一節(jié)文字三句話,交待“左師觸龍愿見太后”的背景。構(gòu)句短促,用語急促,節(jié)奏緊湊,很好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趙國王室面臨的嚴峻形勢,也為太后的失言(“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和“盛氣而揖”觸龍的失態(tài)構(gòu)建了內(nèi)在的情理邏輯。史家并沒有因為要突顯觸龍就矮化趙太后,而是客觀又不無同情地記敘了作為國君新死,孤兒尚小,自己不得不走到政治前臺的太后所面臨的危機:“新用事”(剛掌權(quán),沒有應(yīng)對復(fù)雜局面的經(jīng)驗),偏偏屋漏又逢連天雨(“秦急攻之”,趙國面臨外患;“求救于齊”,友邦又趁人之危,“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孤兒寡母百事哀,疑竇叢生,也不無情理,“太后不肯”,并不令人意外。而“大臣強諫”,則多少有些逼宮的意味。太后“有復(fù)言令長安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的惡言,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下脫口而出的。這樣一個簡短的開頭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政壇新手面對危機時的茫然不知所措,一個女人的感情用事,一個母親的護犢之情。也許,這才是歷史的真實,這樣一個歷史的現(xiàn)實,給觸龍重啟長安君質(zhì)齊求趙的話題,幾乎已經(jīng)毫無機緣,而觸龍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出現(xiàn)在太后面前的。
話雖如此,但作為退出政壇的“老臣”,在勸說太后履職,打破國內(nèi)君臣相持不下的僵局,進而緩和與友邦的關(guān)系,最終達到紓解國家危機的目的這件事上,觸龍與那些當(dāng)權(quán)用事的大臣相比,多少是有些優(yōu)勢的,觸龍的成功首先就是因為他利用了這一優(yōu)勢,為重開話題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俗話說,老臣舊誼,本身就有擺脫權(quán)力干系之后的單純,此其一;無危政之心與力,此其二;老臣歷事多,老于人情,老于世故,懂得政治就是妥協(xié),只有妥協(xié)方能堅持的策略。
所以,面對太后的“盛氣而揖之”,觸龍從容“徐行”。見面之后,家長里短從自己的病足說到惦記太后的身體:“老臣病足……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從關(guān)心太后的身體到詢問太后的飲食:“日食飲得無衰乎?”進而現(xiàn)身說法,勸太后加強鍛煉,增加飲食,增強體質(zhì):“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闭沁@樣一番體貼入微的關(guān)心,才消除了太后先前的敵意:“太后之色少解?!倍@一局面的形成,非理所致,實情為之。
談話氣氛的緩和,是深入話題的前提。在這里,與其說觸龍的迂回有術(shù),還不如說他是“老馬識途”,深知太后年老體衰,憐子心切。這兩者之間天然的因果,自然構(gòu)成了上下話題的承啟關(guān)系。如果說話題的展開是由體衰的情景“信手拈來”,多少給人一種同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俗套”不謀而合,邂逅的機巧,實屬合情投機的話,那么,下面的“憐子”之議,就不能不說是因為“動言中務(wù)”,話語極其中肯而感動了太后。觸龍說:“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愿得補黑衣之?dāng)?shù),以衛(wèi)王宮”,他的“沒死以聞”,請求太后在自己“未填溝壑”之前,給自己尚感未成年的小兒子一個保衛(wèi)王宮的差事的陳情,不僅得到了太后的允諾,而且成功地引導(dǎo)太后參與到自己預(yù)設(shè)的話題中:給長安君一個什么樣的未來。但觸龍沒有立刻正面接觸主題,而是通過太后對待長安君與燕后態(tài)度的比較,贊揚太后“送燕后”的智慧:“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祭祀必祝之,‘必勿使返”,引導(dǎo)太后反思“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道理。進而,引導(dǎo)太后重溫故趙王室諸侯子孫興廢禍福的歷史,啟發(fā)太后對現(xiàn)在“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做法的思考。這樣一番道理不是從如何解趙國燃眉之急的角度展開,而是從為長安君長遠打算這一關(guān)懷角度生發(fā)開去的。所以,正是依托了情感這一強大的助力,事理才真正釋放了他真理的威力,沒有堅實的情理作為基礎(chǔ),就不會有太后“諾。恣君之所使之”的慷慨。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水果湖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