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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媳婦

2008-05-30 23:37馬金蓮
小說月報 200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嫂子娃娃雪花

(回族)馬金蓮

算算日子,雪花知道該拾掇房里了。

吃過早飯,她開始著手忙活。不大的房屋,里頭的擺設(shè)也不多,但拾掇起來還是很費(fèi)力的。要在以前,她只要花上半天時間就能清理得整整潔潔、清清爽爽;現(xiàn)在不行,拖著這樣的身子,干啥都不麻利,就是心里想利索點,行動上卻是力不從心。她想好了,今天拆洗幾個被褥,包括床單枕套,把窗簾門簾順便摘下來,苫電視的套子也洗洗。把能洗的都拆洗一下,一個月不動手,肯定臟得不行。收拾下來竟有好大一堆,看來得洗整整一天。

第二天掃炕,把炕上所有的鋪蓋席子都揭了,直到顯出泥坯來。用笤帚把炕細(xì)細(xì)掃一遍,塵土居然積了厚厚一層,浮起來嗆得人直咳嗽。她記得上次掃炕是不久前的事,這過去沒多長時間呀,塵土還是積下來了。仔細(xì)想來真叫人吃驚,這些塵土都是從哪兒來的,什么時候鉆到席子底下的,還積了這么厚一層。掃到炕角的時候,雪花的動作慢下來,雙眼看著炕角,不由得記起剛來時節(jié)的情景。

初到這兒的時節(jié),是成親的那天。男人在眾人的追逐嬉鬧下,把她背進(jìn)大門,一口氣兒跑進(jìn)新房,跳上炕把新媳婦放在炕角。她一眼看見炕角貼著一個大女子的像,女子咧著紅嘴沖她笑,她想也沒想就伸手撕了女子像。聽早嫁出的姐妹們講,成親那天炕角會貼一個大紅的喜字,新媳婦一進(jìn)門就要伸手撕了喜字;同時新郎會和媳婦爭搶著撕喜字。有個說法,新婚的夫婦,誰撕到的喜字多,今后的生活里誰會占上風(fēng)。雪花對這事留了心,可沒想到這炕角沒有喜字,貼字的地方貼的是女子圖像。婆家人真是粗心,連這事也忘。她就不客氣地撕了那個妖艷的女子。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坐在炕角。以前有新媳婦守炕圪的習(xí)俗,現(xiàn)在人們不講求這個了,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念幾天書,到外頭打上幾天工,見了世面,人變得時新不少,結(jié)婚時就不愿守炕角,說哪個女人愿意守著土炕圪過一輩子,不等于把人一輩子拴在男人娃娃身上了嘛。為了顯示與以往不一樣,好多女子成親時不去炕角,偏偏坐在邊上,有的甚至連炕也不上,羞答答坐在沙發(fā)上。雪花很老實地守在炕圪 里。

雪花念過幾天書,三年級沒畢業(yè)便回家務(wù)了農(nóng)。雪花也到外頭打過工,跟上姨娘的一個女子在新疆的一家飯館里刷盤子。刷了幾個月,回來就再沒出去過。在她的印象里,外頭的世界不大,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留在記憶里的,是盤子上那股永遠(yuǎn)刷不凈的油膩味。打工并不像大家吆喝的那樣好。雪花想不明白,村里打過工的女子為啥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氣,說話走路都與在家時不一樣了,年紀(jì)不大,就跟一些男人亂混。雪花是個老實人,不喜歡那種總睡不醒,頭重腳輕,整天暈乎乎的打工生活。去了趟新疆,再看老家的景象,覺得山水居然清秀得喜人,自己以前怎么就沒注意到呢。夏天,山溝被莊稼和綠草覆蓋得一片蔥綠,喝的是一眼永遠(yuǎn)清澈的泉水。擔(dān)水時,踏著一排泛光的土臺階,悠悠到了溝底。一泉水里撲晃撲晃映出藍(lán)得暈人的天,白得清涼的云;投在水面上的人面同樣清涼而動人。雪花禁不住美美喝下一大瓢水,一股透徹心肺的涼把整個人也涼透了。城里哪有這么清甜的水,城里的水總隱隱帶著股意義不明的味道。

一擔(dān)水擔(dān)回家,媒人已經(jīng)在炕頭上坐著了。母親把雪花叫到一邊,悄聲說了情況,問閨女愿不愿意。馬守園家,你爺爺早聽說過的,家底好,光陰盛,聽說小伙子人長得細(xì)致,去了不會受罪的。母親的欣喜已經(jīng)寫在臉上,似乎這門親事已經(jīng)成了一樣。雪花握著扁擔(dān),心頭一陣恍惚,臉燒得厲害。這件事這么快就來了。雪花摸摸扁擔(dān),肩膀挨過的地方還熱著,肩頭的壓痕還疼著。剛學(xué)習(xí)擔(dān)水時她還是個不到大人肩頭的娃娃,誰想到一下子就長這么大了,雪花的心頭就有些犯暈。

母親臉上的欣喜好像感染了她,她也跟著高興起來,莫名地興奮著;同時又有點兒傷心,隱隱的不多的一點傷心,撕扯住了心里的某個地方,傷心什么,說不上來。

日子不長,兩個人見了面,互相瞅了一眼,男方個子不大,臉圓敦敦的,帶著股子憨厚勁兒。雪花沒敢仔細(xì)打量人家,只是感覺到這股憨厚,不再猶豫便點了頭。日子呼呼過去,冬天一到,落過一場薄雪,雪花就嫁過去了,成了馬家莊的女人。

雪花心里胡思亂想,手頭其實一直沒有停。她慢慢掃著,一心一意地掃。明白這打掃不能太張揚(yáng),太過顯眼。她掃前將房門緊緊關(guān)上,然后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進(jìn)行清掃。炕上的麻煩多一點。她把新一些的鋪蓋卷起,準(zhǔn)備放到柜頂上去,炕上只鋪幾個舊毯子,等一個月過后再鋪回來。她把炕的四個角落都掃過,掃得不留一絲塵土。看著塵土飛起,在半空浮一會兒,慢悠悠落回原地,心里一個念頭也浮起來。開始隱隱約約的,慢慢就明晰起來。揣著這樣的念頭,她心里有些悲壯,悲壯中摻著點兒傷心。嫂子在院里喚娃娃,聲音忽高忽低,喊幾聲,轉(zhuǎn)到窗前來,趴到窗口向里望。雪花低頭忙自己的,裝作不知道。掃炕是嫂子說的,當(dāng)然不是直接告訴她的。平時和嫂子閑談,她留了心,暗暗揣摩出的。嫂子喜歡數(shù)說自己生兩個娃娃的詳細(xì)經(jīng)過。怎樣害口了,害得吐黃水,一吐幾個月,差點兒連命也搭牽上了;怎樣生了,怎樣連屎帶尿拉扯了??傊?,她這個女人當(dāng)?shù)眯量啵?dāng)?shù)貌蝗菀装?。她在感嘆自己的辛苦時,明里暗里影射出婆婆的不是來。當(dāng)媳婦的遭那么多罪,婆婆能沒份兒嗎?當(dāng)然有,從某些地方講婆婆該擔(dān)大份子的。雪花聽著嫂子一時感嘆,一時訴說,耳里聽著,該往心上放的就留意裝進(jìn)去。嫂子遠(yuǎn)比自己當(dāng)媳婦早,和婆婆相處得時間長,好多事情上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應(yīng)對,而雪花缺少的正是這些。

雪花剛來的時候就被婆家的規(guī)矩嚇住了。婆家人多,哥嫂沒分開過,老少算起一共十口子人,與娘家時大不相同。雪花娘只雪花一個女兒,干啥都由著女兒的性子,一旦進(jìn)了婆家門,雪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平日野慣了的牲口忽然被套上了籠頭,干啥都不自由,都得思前想后,怕人笑話,怕公婆不高興。雪花后悔婚結(jié)得早了,這種后悔只能一個人裝在心里,不能流露出來,更不能說給婆家人。嫂子的精明不但寫在臉上,還裝在心里。

新婚第二天,她老早就起來了,新媳婦就該早早起來,到處灑灑掃掃,向無數(shù)的眼睛顯示自己是一個勤快能干的媳婦。家里家外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看呢。雪花首先到上房去向親戚們問了好,然后就梳洗了一番,把自己的房屋打掃干凈,又去掃婆婆的房??纯词帐案蓛袅?,系上娘家陪嫁的圍裙,走進(jìn)廚房。一個女人已經(jīng)在忙了。雪花進(jìn)去,人家不說話,卻拿眼把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雪花覺得別扭,渾身爬滿毛毛蟲一樣。有這么看人的嗎?她有些生氣,對方似乎比她更脹氣,但盯住雪花看的眼睛是笑瞇瞇的,笑瞇瞇地盯住剛來的雪花看。過一陣兒,擰過身子。雪花隱隱聽見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雪花感到惶惑,想不出自己剛來哪兒就得罪了這個瘦臉女人。后來才弄清這就是嫂子,這個家里鍋灶上真正的掌柜的。婆婆老了,輕易不下廚房,廚房里的大小事宜等于全交給嫂子了。慢慢地,雪花揣摩出其中的緣由來,那天人家是在示威呢。雪花慢慢學(xué)會了忍讓,處處小心,處處忍讓。嫂子在婆婆手下熬了多年,該是站在婆婆的位置上使喚別人的時候了。雪花這才真正明白,莊里那些小媳婦為啥總愛跟公婆鬧著分家。雪花也想分開過。這話她沒有直接說給丈夫,而是繞著圈子試探了一回,就知道近幾年不可能分家。公婆一連生了四個兒子,家底窮得狗舔了一樣,一干二凈。娶嫂子欠的賬還沒還清,就又拉債娶了自己。老三老四全出外打工去了,他們眼看已到娶媳婦的年紀(jì)。公公為人老實,婆婆卻是個精明女人,治家的手腕高,把幾個兒子管得服服帖帖,對她又怕又尊敬。婆婆說,這個家現(xiàn)在不著急分,你們掙錢去,把一攤子爛賬還上,給老三老四攢幾個領(lǐng)媳婦的錢,咱再分。雪花看得出來,婆婆的幾個兒子為人厚道,聽母親的話,便扔下老婆娃娃出門去了。老三老四沒有家小,說走就走;老大老二就不一樣,明顯牽扯著自己的女人。雪花是新媳婦,只在心里不愿意,人前一點不敢有所怨言,婆婆面前盡量裝出一副笑臉;嫂子卻咽不下這氣,公婆面前不好發(fā)作,便在做飯的時候摔摔打打,弄得碟子碗嘩啦嘩啦響,處處帶著一股怨氣。

日子長了,雪花明白過來,其實在自己嫁來以前,嫂子的心機(jī)早就埋下了,自己卻渾然不覺,像在娘家時一樣待人接物。雪花性子弱,說話綿軟,從不會拿話套人。嫂子不是這樣的,她的話表面看合情合理,沒有破綻,但留心的話,會發(fā)現(xiàn)深含玄機(jī)。

婆婆也看出其中的玄機(jī)來,便暗地里點撥雪花,說人活著不能太老實。雪花明白婆婆的意思,可她不知道該怎么做,要她用同樣的心機(jī)處處算計別人,她做不出。

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家里十多口人的早晚三餐都攬在了雪花身上,總見雪花在調(diào)面,在燒火,在清洗鍋灶。雪花成了嫂子的丫環(huán),整天拴在鍋灶上,脫不開身。

嫂子為人精明,幸虧還沒精明到刀槍不入的地步。她有個致命的毛病,就是話多,牢騷滿腹,對什么都不滿意,有事沒事喜歡嘮嘮叨叨個不停。言多必失,她一不留神,一些事情的微妙之處就泄了出來,加上雪花細(xì)心注意,雪花漸漸明白了婆家的不少事情,明白了媳婦怎樣當(dāng)才是聰明的討人喜歡的。

嫂子說不少女人害口喜歡當(dāng)著人面吐,不知道有多丟人,雪花就揣摩出害口時不能太露,得藏著掖著。事實上,不用她遮掩,這事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連一點兒跡象也沒有,她就懷上了。要不是腰里困得難受,和丈夫悄悄到衛(wèi)生院瞧病時給檢查出來,肚子大了她還不知道呢。當(dāng)大夫說有了,想吃啥就吃去,雪花覺得驚喜,驚喜之余,感到遺憾,怎么不吐呢,一點吐的意思都沒有。婆婆說過,嫂子就吐,還故意當(dāng)著一家老小的面,蹲在院里哇哇地干嘔,一連十多天不能上灶做飯。一天吃兩個雞蛋,什么也不想吃,吃進(jìn)去吐出來,只想吃雞蛋,吃了總算不會吐出來。

雪花從婆婆的神態(tài)語氣里聽出,婆婆不喜歡這樣,明擺著張揚(yáng)了。哪個女人沒有害過口生過娃娃,自個兒也太把自個兒當(dāng)人了,這是婆婆的結(jié)論。雪花就下決心,自己到時候一定悄悄地跑到人后吐,想吃什么忍忍想必會過去的。誰料得到,她竟不吐。不知不覺懷上已經(jīng)三個月了。到四個多月時,就藏不住了,挺起來了。嫂子眼毒,早已看出來,卻不動聲色,裝作什么也不知道,跟過去一樣拈輕怕重,苦活累活還是雪花干得多。

嫂子說,酸兒辣女,你愛吃個啥味?

雪花心里猛地一跳。她明顯愛吃辣的,想到辣味就饞。

那你懷的時節(jié)呢?她反問嫂子。

就饞酸的,寒冬臘月的,偏偏想吃個酸杏兒。嫂子說著咽下一口酸水,好像時至今日她口里還留有酸味。雪花也跟著咽口水,心里怪怪地慌。嫂子一連生了兩個娃娃,都是男娃。現(xiàn)在計劃生育抓得緊,只能生一到兩個娃娃,嫂子能有兩個兒子,命就顯得特別地好。與周圍生了一到兩個女兒的婦女比,她已經(jīng)是最大的贏家,早就坐在上風(fēng)頭,言語神態(tài)間難免流露出內(nèi)心的得意。這種得意讓雪花心虛。雪花認(rèn)定自己懷的是女子,聽上去她和嫂子懷孕時的跡象完全兩樣。雪花不敢給別人說這事,不由得想到丈夫。他要在,自己就不會這么孤單了。

掃罷炕,雪花靠住被褥緩了一陣兒。望著美美一簸箕塵土直納悶,居然掃了這么多。心里卻輕松下來,覺得踏實多了。洗完那堆衣物,就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炕灰昨天掏的。接下來的日子,是一心一意等候,等候娃娃出世。差點兒忘了,還得換個水,雖然洗過時間不長,她還是決定再洗一遍。把自己洗得凈凈的,心里才踏實。女人生娃娃,就是過鬼門關(guān),好比缸邊上跑馬呢。

娃娃出生前掃炕換水,這些是從嫂子處聽來的。在她一遍遍笑話某個女人時,雪花就明白了,如果一個女人算得上勤快賢惠的話,生娃娃前一定會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好。其實是做好離開這里的準(zhǔn)備,一旦那口氣上不來,無常了,附近的男女老少都會來送埋體,娘家人也來,所有的眼睛看著呢。你的炕,你的被褥,與你有關(guān)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活著的時候到過的地方,全都在向人顯示,顯示你這個女人活著時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想到這里,雪花鼻子酸酸的,心里一陣難過。人們常說做女人的命苦,這話不錯,女人真的命苦,生養(yǎng)一個娃娃其實等于拿自己的命當(dāng)賭注押,男人押的是錢,女人只能押自己的命。她努力壓制著心里的想法,不吉利嘛。她還年輕得很,花兒一樣,可這想法一旦萌生,就壓制不住,火苗一樣往起躥。雪花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分外想念娘家,那個土院子,溝底那泉清澈的水,那些彎彎曲曲的臺階,還有母親。身子六個月時去的娘家。這幾個月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一直想回去看看雙親,苦于行動不便,就沒能去成。丈夫在就好了,他會用摩托馱她去的。這才發(fā)現(xiàn),心里還念著另一個人。丈夫出門九十四天了,遠(yuǎn)在縣城的工地,電話倒是偶爾來一次,都是公公婆婆接的。

雪花掃完炕的第二天就臨盆了。洗過的被褥沒有干透,她掙扎著把它們抱進(jìn)屋。肚子疼得一陣緊過一陣,疼得刀割一樣。嫂子說過,女人生娃娃,不能肚子一疼就亂嚷嚷,四下驚動,那等于瞎折騰,弄得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家心驚肉跳盯著你,干著急幫不上忙,那種難為場面,還不如一個人悄悄地忍著,到了真正要生時,再喊人不遲。雪花肚子早就疼了,半夜起夜時隱隱地疼,還挨得住,就身子蜷作一團(tuán),迷迷糊糊睡去。天亮出去給自己和婆婆的炕洞里各煨上一籠子牛糞,掃了臺階,和嫂子在廚房做飯。做的是米湯饅頭,別人吸溜吸溜喝得大聲響,雪花肚子疼得腰里直抽氣,一口也咽不下,早沒有想吃的心思。忍過晌午,人就走不動了,關(guān)上房門,干脆坐在泥地上僵著。

男人在該多好。那個黑臉老實人,沒什么本事,壯壯膽總可以的,給婆婆通風(fēng)報信總能做到的。可這死鬼啊,一出去就把女人忘到腦子后頭了,一點兒不惦記女人的苦楚。剛懷上那陣子,他還興沖沖地說,到時咱到縣城去生,也學(xué)學(xué)有錢人,既快當(dāng)又不受疼。雪花只是笑,說縣城咱就不去了,把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接生員叫來就行,也花的錢少。其實她心里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她想,到縣城去萬一生的是女兒,還不叫人笑話死,別人會怎么想,生個女子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花一疙瘩錢,也太把自個兒當(dāng)人看了嘛。這樣的話不是沒聽說過,嫂子不止一次笑話下莊的一個女人。那女人頭胎生不出來,拉到縣城生了個女子,花了一千多元。婆婆也對這事有想法。

聽了婆婆的意見,雪花就明白丈夫的話有多可笑,多不切實際。嫂子那么要強(qiáng)的人,兩個娃娃都是在家里生的,婆婆親自接的生。嫂子尚且如此,雪花就更不敢指望了。

現(xiàn)在,雪花心里在著急一件事,娃娃的衣裳到現(xiàn)在還沒準(zhǔn)備。在娘家時母親疼她,從不讓她做針線,加上生的是頭胎,她就更不知道這小衣小褲該如何收拾。想去問嫂子,怕平白招來一頓恥笑,正作難時,嫂子與鄰家?guī)讉€女人閑談時說起的一件事提醒了她。她們在笑話莊里的一個新媳婦,說那媳婦生頭胎就衣呀褲呀準(zhǔn)備了一大堆,連尿布也收拾好了。到時拿出來,婆婆臉色陰晴不定,說真娶了個懂事的媳婦,比多年生娃的老婆娘還知道得多,看來她這當(dāng)婆婆的真的不中用了。

回味了半天,雪花慢慢明白過來,雪花就穩(wěn)穩(wěn)坐著,裝作什么也不懂的樣子。冷眼旁觀,從沒見婆婆手里捏過針線,她心里又有點虛,沉不住氣了。畢竟生娃娃的是自己,婆婆真要沒準(zhǔn)備,到時候娃娃穿啥,拿啥包裹,不能兩面給耽誤了。等到臨生了,婆婆聞聲趕來,懷里竟然抱著一大包。抖開在炕上,小襖、小褲、小被子、尿布,一樣不少,還有給娃娃纏臍帶的紗布。雪花一時忘了肚子絞痛,倒是驚嘆于婆婆的不露聲色。

是個女子。婆婆的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喜怒。慢慢地,雪花感到頭變得沉重起來。果然是個女兒。雖然她極力說服自己,男孩女孩都一樣,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可聽到婆婆不煴不火的聲音,她心里還是不由自主地一陣涼,透心的冰涼,身子也像坐在水里,慢慢被冰涼浸透。嫂子跑出跑進(jìn)忙活,顯得出奇地?zé)崆?。雪花望望她起伏的身影,閉上了眼。

門開了,婆婆端著米湯進(jìn)來了。怕驚動了孩子,輕手輕腳的。雪花忙爬起來,迎接婆婆。以前婆婆說過一件事。說她的大媳婦,也就是嫂子,坐月子的時候,婆婆伺候她,每當(dāng)把飯菜端到窗前,往里看,嫂子坐在那兒,等婆婆推門進(jìn)去,人卻睡著了,臉朝著炕里,還拉出很大的鼾聲。最后婆婆感嘆說,我這個婆婆當(dāng)?shù)陌?,下賤得很。婆婆的感嘆里含有無限委屈。雪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婆婆的內(nèi)心也有傷痕,生活留給她的傷痕,而婆婆是那么精明要強(qiáng)的人。不待婆婆走近炕前,她已經(jīng)坐起來,雙膝跪著,雙手接婆婆遞過來的碗。

孩子還沒起名字呢。名字該請清真寺里的阿訇起,要么公公起一個也行。聽說最近阿訇回家去了,這事暫時擱下了。擱一天兩天倒沒什么,已經(jīng)十多天了,雪花心里終于沉不住氣了,有種被人撂在荒灘上無人過問的感覺。她和娃娃是被輕視了。嫂子說她的兩個娃娃都是公公起的名字。公公怎么不為他這小孫女起個名字呢?婆婆也絕口不提這事。雪花猜不透公公婆婆的心思,就干脆不再費(fèi)神猜測了。嫂子卻揪住不放。有時她會來坐坐,趴在炕邊上瞅瞅娃娃,評論說眼睛像誰,鼻子像誰。猛不丁地就提到了名字的事,說娃還沒起名兒呢,眼看半個月了,咋還不起,娃他爺這是老糊涂了,好歹是馬家一口人,咋不給起名字呢,她生那兩個,娃娃一落地,老漢隔窗子就起了名字。雪花的淚花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明白心里的委屈現(xiàn)在不能說,也不能對著嫂子說。她咬咬牙強(qiáng)忍著傷心說,等等吧,不急的,名字的事,是個小事。

晚上的時候,她思來想去地考慮,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有點小題大做了,指甲蓋大的事,可不能上了嫂子的當(dāng)。她心里慢慢平和下來。女兒總在睡,在肚子里睡了九個多月,竟然還沒睡夠。晚飯時節(jié)醒來,黑眼睛望著屋內(nèi),望一會兒,吃過奶,尿一泡,就會悄然睡去。第二天早晨,又睜著黑黑的眼睛,望著某個地方。雪花不去理會她,過一陣子去看,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睡著。鼻翼薄薄的,幾乎是透明的,那么薄的鼻翼居然在拉鼾,一張一張的。雪花聽了直想笑。盯住孩子看的時候,她的心會慢慢軟下來,變得柔軟無比。十分真切地感到這一呼一吸與自己某個地方連著,扯著,還沒有分開。

窗外是紅太陽。冬天不下雪的時節(jié),還是有不少晴天的。日頭暖烘烘地照著窗戶,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贿吷线€掛了張大床單,整個屋子就籠罩在一種朦朧又透著些溫馨的氣氛下。女人坐月子其實就是在圍得密不透風(fēng)的熱炕上乖乖坐上一個月。這一個月里,不用干活,不用下地,甚至不能讓風(fēng)吹到。婆婆讓雪花不要下地,安心坐月子,雪花就一心一意坐月子。坐月子真是一件極幸福的事。再也不用天麻乎亮就爬出被窩,在公公婆婆起來之前掃院子填炕掃房掏灰做早飯??傊畯脑缑Φ胶冢粫r空閑也沒有。雖然家務(wù)活都是累不死人的瑣碎活,算不上苦,可熬人得很,纏住人的手腳,讓人總是在忙,卻忙不出什么大的重要的事。嫂子有一句話說得實在,她說給別人家當(dāng)媳婦,就像進(jìn)了磨坊上了套的驢,一輩子圍著鍋灶轉(zhuǎn),一輩子都在伺候人。

女人一輩子歇緩的機(jī)會就這幾天——坐月子的一個月。雪花明白這機(jī)會來得不容易,就盡量不讓自己去想煩心的事。一直睡覺,陪著孩子睡,夜里睡,白天也睡。她想把近一年虧欠的瞌睡給補(bǔ)回來。這一年的媳婦當(dāng)?shù)谜嫘量啵胱约航o自己補(bǔ)償一回。

總是做夢。夢里,男人回來了,和她在豆子地里拔草,一會兒似乎是在割麥子,最后男人竟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抱住了她,羞得她直想哭。男人口里哈著氣,湊到她耳朵邊說,不要傷心,不要傷心,咱還年輕,慢慢兒來,一定會有兒子的。她被逗笑了,笑著笑著,醒了,女兒還在睡。房里靜靜的,大門外有娃娃追逐的嬉鬧聲。雪花翻起身,望女兒的睡相??匆粫?,又含笑睡下。她已經(jīng)給女兒起了名字,自己起的,一個人悄悄在心里叫。就叫碎女吧,碎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她貼近女兒耳朵輕聲叫。孩子睡得正香,小胳膊露在外面,粉紅的拳頭緊緊攥著。

日斜時分,母親來了,背著幾十個雞蛋,給娃娃縫的小衣小帽,居然連襪子鞋子也做來了。來時雪花正睡覺,耳邊有人言語,忙爬起來,母親已經(jīng)站在炕邊。雪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乍一見母親,心里一酸,難過得話也說不出來,大聲抽泣起來。生死路上走了一回,才明白做女人的不容易,做娘的不容易。

母親站在炕邊看著雪花,只是笑。婆婆進(jìn)來了,一眼看見了媳婦的眼淚,有些不受用了,說,這娃娃哭啥呢,家里都把你當(dāng)事得很,你這樣子,叫親家母還以為我們慢待媳婦兒哩。

雪花忙把眼淚擦干凈了。說良心話,婆婆對自己還說得過去。每天三頓飯,親自做來讓自己吃,一頓也沒讓自己餓著。要不是當(dāng)一回月婆子,這輩子還真吃不上婆婆做的飯。雪花還是覺得傷心。人真是奇怪,好不容易可以清清閑閑地坐一月,竟然坐出一肚子的傷感來,受了難以訴說的委屈一樣。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享福得很,我們那時節(jié),坐月子可不是這樣,誰不揭了席子,坐在黃土堆里,不等一個月坐滿,就下地干活了?多遭罪啊,哪像現(xiàn)在的媳婦兒。婆婆和母親你一言我一語說著,感嘆著,欷歔著。婆婆還不時用眼睛余光掃一下炕上。雪花看明白了,她這是在說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雪花無聲地笑。當(dāng)了一年多的媳婦,她已經(jīng)學(xué)會忍耐、沉默、吃苦、吃虧。生活里的滋味只有當(dāng)了女人才真正明白,真正吃透。

摟著女兒軟軟的身子,雪花覺得還是當(dāng)女人好,尤其是坐月子時節(jié),坐上這么一月,就把人坐得遠(yuǎn)離煩惱,遠(yuǎn)離勞累,變得懶懶散散的,心里卻踏實極了。女兒睡在身邊,就像整個世界全在身邊了。外頭的什么事都不用去想,去操心,一心想著女兒就足夠了。以前自己就不是這樣的,天一黑心里就慌,空落落把什么丟了一樣,感覺心的某個地方缺一樣?xùn)|西,什么也補(bǔ)不上的。男人長年回不了家,偶爾回來,被窩都沒暖熱,就又走了。她盯著空蕩蕩的被窩走神,一遍遍回味他在時的情景,回味出滿腹酸澀、滿腹傷感來。有點兒怨他,又有點兒想,甚至想他這樣還不如不要回來,回來又走了,惹得人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重新飛起來,輕飄飄浮在半空里,怎么也落不到實處。

有了女兒,回頭打量之前的時光,感覺那些空落像夢一樣遙遠(yuǎn)??磥碜约褐鄙尥奘菍Φ摹D腥碎_始并不贊同這事。他不無豪氣地向女人夸口說等自己掙一疙瘩錢了,把女人也帶到外頭去,到大世界里逛一番去,有了娃娃肯定不好帶,是個拖累。男人說得一本正經(jīng),她一遍遍想著他的傻話,他真是個天大的傻瓜啊,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可親可愛之處來。

男人她留不下,像這里的許多女人一樣,她們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一家人得往下活,柴米油鹽的日子得一天一天打發(fā),就得送自己的男人上路,目送他們走向外頭的世界。男人便毅然決然起身了,離開熱騰騰的被窩,被窩里眼淚吧唧的女人。男人無論如何是留不下的,留下就得受窮;娃娃能留下,看著身邊自己生的兒女,就像留住了男人的影子,看著娃娃的時候,心里那些空落的地方悄然彌合了。雪花已經(jīng)向所有的女人一樣,愛一個人嘮嘮叨叨,說個不停了。說些尿布奶水呀瑣瑣碎碎的話。她還喜歡和嫂子們談?wù)摷覄?wù)事了,全圍繞著娃娃說。她甚至暗自擔(dān)心女兒的眼睛太小,長大后不好看,擔(dān)心她會抱怨當(dāng)娘的把她生得難看。

雪花在天黑時節(jié)看見下雪了。婆婆進(jìn)來送飯,門咣當(dāng)一響,她驚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覺睡到了天黑。下雪了。婆婆說。婆婆的聲音里含有喜悅的味道。從她的語氣里,雪花聯(lián)想到今年的春耕,一定會很順利。一場大雪,總是會帶來喜人的底墑,真是想想都叫人高興的事。待婆婆出去,雪花忙騰地跳下炕,鞋也不穿,爬到窗前看雪。

雪花真的很大,一片連著一片,一片壓著一片,前擁后擠從云縫深處向下落。等飄到半空的時候,它們好像又不愿意落向地面,猶豫著,悠悠然,又有點兒無可奈何地落到了實處。雪花飄落的情景,多么像女兒出嫁,隨著媒人的牽引,她們飄落到未知的陌生的人家,慢慢將自己融化。汗水和著淚水,與泥土化為一片,融在一起,艱難地開始另一番生活。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雪花想。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八十年代出生,寧夏回族自治區(qū)西吉縣人。先后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二十余萬字。現(xiàn)居寧夏西海固,為《黃河文學(xué)》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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